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已别经年 作者:梦湾 文案 上一辈的一群亲朋好友,在这一辈一共有八个熊孩子,星二代、富二代和官二代是全都占满了。 大伯家的熊孩子,星二代,从来都只做“好玩”的事。好不容易一个际遇,成了武林高手,还一个星期就把一身内力造没了。 二叔家的三个熊孩子,官二代,一夜之间全都脱单,活脱脱的都是人生赢家。 舅舅家的四个熊孩子,富二代,却是谁也没用家里的钱。 要说这八个熊孩子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全都违背了祖训。对,全都违背了各自的祖训。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离冰,水彧,钟离准 ┃ 配角:水云天,钟离珏,钟离凝,钟离冼,水杉,水影,凌琰,拓跋烨,拓跋俪,阿四,拓跋炜,拓跋熠 ┃ 其它:表哥,堂哥 ================== ☆、初试江湖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阿逆的故事从上承接拙作《逆风》,她是崇燚、阿若的独生女(在今应该发独生子女证了)。《已别》提到的恩恩怨怨大多从《逆风》中来。表哥水彧的背景会在下一部《青莲引》当中详细讲述,敬请期待。 如果《逆风》讲的是我和我哥哥的基情,那《已别》讲的就是我和我大舅的基情。且看云天哥哥如何溺爱小阿逆吧! PS:6月27日12点35,我的生日哦~   正值二八年华的我在母亲的强烈反对下和父亲的无为而治下初入江湖了。这是我第一次独自行走江湖。可我发现……这根本不叫独自行走江湖。   “还未请教……”对面不知是大叔还是大哥的人见了我一抱拳,我忙回一礼道:“在下钟离冰。”   那人忙道:“久仰大名,请姑娘代为问候令尊令堂。”   虽然他丝毫不含虚与委蛇的作态,可我依旧感觉十分不好。江湖上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可当真也是无法。本来,“钟离”这个姓氏就不常见,这一辈从两点水旁的就更少,二叔一家都住在关外的扎托巴和,父亲和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再加上我的武功套数,也就□□不离十了。自然,我的父亲便是那名中从王字旁,想当年名震江湖的三侠截风刃钟离珉大侠。姓“钟离”也便罢了,大不了用母亲的姓氏,反正许多人也这样化名,母亲有时行走江湖就用外祖母的姓氏。可母亲的姓氏依旧很要命。经十八年前那一闹,天下都知道当年风流倜傥的赌神逆乾坤便是京城水家的大小姐水云卿,虽然我也不知道十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水”这个姓氏,亦十分少见。一说姓水,明眼人也便猜得出我的身份了。或有些眼拙的,说不定会以为我是舅舅的女儿。才不是,舅舅和舅母唯一的女儿是与我同年的影表妹。   水家传至舅舅手中已是第四代,仍屹立不倒。现下虽然依旧在京城,却不若往日那般辉煌。听说舅舅二十出头的时候,一人握着全国的商圈,牵一发而动全身,好不威风!   对了,还有祖父。我每年都会向祖父磕头。祖父是当年的风二侠断风掌,讳拓炎,字雍礼。父亲说,祖父是为一件很伟大的事献身的,至于这件事,不提也罢。当然还有祖母,毒后宋七娘,自也不必提的。   总之,我钟离冰自出生以来,就带着亲人们的种种光环,也难怪父亲如此放心我独闯江湖了。他和母亲原是沆瀣一气的!看来,我若想摆脱“钟离珉和水云卿的女儿,钟离拓炎和宋琳姬的孙女,水云天的外甥女,水正麟的外孙女”这些称号,被称作“女侠钟离冰”,还当真是任重而道远!哦对了,在扎托巴和,我还总被那班伊赛人称作“大汗的侄女,大王子和大公主的堂妹,二王子的堂姐。”总之,我钟离冰的名字,就这样被所有人忽略了。   记得上次去京城是两年前,这次出来,必要去一趟京城的。不知道暗器功夫精进了没有,若是舅母能够再指点我几招,那是再好不过了。舅母是海涯林家暗器的第四代传人,不过若说这暗器功夫最为炉火纯青的,还是舅母的母亲。这次出来,母亲给了我一根暗针,就插在我袖口当中,母亲说这根暗针的硬度足可以刺穿骨头。当年她的姨娘,也就是外祖母的妹妹给了母亲三根暗针,后来只余这一根,母亲给了我。从前舅母曾教过我飞镖的,这一次非要跟她请教飞针不可。然后是南域府,去见灵君姑姑和凌大哥。其实我或应该叫她“灵君姐姐”的,因为她儿时曾经叫母亲“江叔叔”,不过那都是她那老顽童父亲逼的。还有扎勒塔,那里我从来都没有去过,好像是从开阳出关,很快便到了。虽然都在大漠上,可是扎勒塔和扎托、热托又是不同了。有点不太喜欢十溪县这个地方了,从这里到那三个地方,一点也不顺路。可又能怎样呢?十溪县是我家。   沿途的景色倒是极美,一路上也不至百无聊赖……赖……   一阵晕眩,不知怎的便坠下马来,后面的事也不记得了。   ——钟离冰   醒来的时候好像是在一个山洞里,面前燃着篝火。左臂一阵疼痛袭来,却觉动弹不得。篝火劈啪作响,抬头看看,已然入夜了。钟离冰扶着山壁坐起来,四下看看,却不知这是何处。侧耳听听,有马儿的嘶鸣声,看来马儿还在身边。身上带的行李和兵器也都在。她用的一把长剑,一张弩。   “姑娘醒了?”身后一个煞是好听的声音传来,钟离冰打了个激灵,转过身去。面前是一约莫二十岁的男子,眉眼很是精致。钟离冰坐着,他站着,似有些居高临下之感,钟离冰不由仰起头来。   男子继续道:“姑娘被贼人袭击,左臂被毒镖射中,好在那毒不狠,现下已清了。在下擅自做主为姑娘点穴止血,只消片刻便能好些。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钟离冰抱了个拳道:“多谢公子相救,敢问高姓大名?”   男子略略讶异,或许女子像她这般作风豪放的也不多吧。   “水彧。”他回答得很是简短。   水彧?那不是表哥的名字么?这位表哥是钟离冰的舅舅水云天的义子,年纪很轻便行走江湖的,钟离冰还没有见过他。   面前这位公子只兀自坐在篝火前烤着一只山鸡,并不看向钟离冰。   钟离冰追问道:“不知哥哥的名中是哪个彧字?”这时候她已大胆一些,便称了一声“哥哥”。   “疆场翼翼,黍稷彧彧。”他说。   这大约是《诗经》中的一篇吧,可钟离冰却未曾读过。关于读书一事,她是很让满腹诗书的母亲水云卿头疼的。毕竟,当年提笔能作婉约词,名动京城的才女,有这样一个女儿,也是……于是,她厚着脸皮追问:“到底……是哪一个彧?”   水彧无奈,只好说:“是荀彧的彧。”   荀彧的彧!那就是了,表哥的名便是这个字,钟离冰心下想着,也只有舅舅会给儿女取这样文绉绉的名。她试探着问道:“不知令尊可是讳‘云天’的?”   水彧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钟离冰,不过回答得依旧十分简短:“正是。”   钟离冰心头一喜道:“原来是表哥!不想我们在此处见到了。我是钟离冰,你可唤我‘嗣音’。”   “原来你是姑姑的女儿。”水彧依旧是那么波澜不惊,这般巧合的事情竟不见他有一丝惊喜,或是惊异。这可当真是像极了水云天,钟离冰听母亲说,当年家里的房子走水了,舅舅还安然坐在别院当中看着账本。不过,当然那房子是舅舅自己点的火。   “我唤你‘彧表哥’可好?”舅舅家的儿女,她都是这样称呼,杉表哥、影表妹、彰表弟。   “可以。”说罢,水彧递给钟离冰一只烤好的鸡腿。一时间香气四溢,想来在这荒郊野外他能有这般手艺,必是个江湖人不假了。   钟离冰起先还是很注意自己的吃相的。可之前近一日没有吃东西,早已饿过了劲,而现下一有吃的东西,食欲大增,也便顾不上这许多了。只见水彧无奈地摇了摇头。   钟离冰吃东西的时候总喜欢胡思乱想,“其实,彧表哥也不能算是表哥呢,他不是舅舅的义子么。其实阿准哥哥,哦,对,他不让我叫他‘阿准哥哥’,他让我叫他‘扎那哥哥’,‘库卓扎那’是他的伊赛族名字,还有阿凝姐姐、阿冼小弟也不能够算作堂哥、堂姐和堂弟,因为父亲和二叔又不是亲兄弟。其实当初阿冼出生之前本拟取名叫做‘决’,意为决心,但因为二叔讳‘珏’,二字同音,后来才改了这个‘冼’字。”   不知不觉,已经想得很远了,手中的鸡腿早已吃完却还浑然不觉。   “还有。”水彧又递给钟离冰一个鸡腿,钟离冰愣了愣,含含糊糊道了声“谢谢表哥”,便又接了过来。   “嗣音……”   “嗯?”钟离冰应了一声。但是她才发现,水彧似乎并不是在叫她,大约只是在自言自语。   大约是听钟离冰应了一声,水彧便转过身来看着她,问道:“嗣音是你的字?”   “是。”钟离冰硬是咽下口中的东西,被呛得满眼是泪。   水彧忍俊不禁。他竟笑了!这好像是他们相遇以来他能做到的最大的表情。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那首《子衿》?”   “是。我娘总喜欢唱这一首。”说罢,钟离冰又专心致志地吃起了手中的鸡腿。   见钟离冰是这饿狼一般的形容,水彧便不再问什么,只兀自道:“这个故事我曾听义父说过的,这是当年姑姑和姑丈定情的时候,姑姑唱给姑丈听的。听闻姑姑不善歌唱,她唱得动情的,不过这一首罢了。”   钟离冰是第一次听一个旁人讲述父母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她已听了无数遍。也是她自己无聊,每一次听到母亲唱这一首《子衿》,她就要问母亲一遍,母亲也就不厌其烦地给她讲一遍。到现在,她不但会唱这首《子衿》,连千思崖的那首“千言万语道不尽,思如秋水诉衷情”也能够倒背如流了。不过,这个故事从水彧的口中讲述出来,钟离冰却感觉很是微妙。   鸡腿吃完了,钟离冰也不饿了。看着月上中天,大约已是深夜,看来是要在这山洞中过夜了。   “嗣音。”这一次水彧切切实实是在叫钟离冰。   “嗯?”   “你第一次独自一人行走江湖?”   说到此处,钟离冰可是满腹的不满想要一吐为快,正好遇见了水彧,她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道:“说起此事,我便不想说什么了!我磨了我娘许多日子她才答应让我出来行走江湖,至于我爹,他倒是不说什么。可是,从前跟着爹娘没觉察,自己出来才发现爹在江湖上认识的人有多少,总能遇上些让我‘问候令尊令堂’的人,就好像爹事先与他们约定好了似的,根本就不是我一个人出来行走什么江湖。反正爹认识那么多人,就连关外也遍布着,还有,二叔又是什么伊赛族大汗,是任我跑到天涯海角,也跑不出他们的掌心了。”   水彧又笑了一声道:“姑姑和姑丈只有你这一个掌上明珠,自然是疼爱得紧。不过,相信你早晚能够实现你的愿望。姑姑当年,还不是也一人赌便了全国么。”   钟离冰摇了摇头道:“表哥,此言差矣。当初舅舅之所以放心我娘一人出去行走江湖,除了那十三位叔叔和姑姑,还不是因为有我爹跟在她身边么。唉……”   “随后去哪里?”水彧问钟离冰。   “随后么,去京城。”钟离冰很是随意地答道。   “义父家么?”水彧又问。   “是啊,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舅舅和舅母了。表哥随后去何处?”   水彧想了想道:“回京城。”   “表哥!”钟离冰一跃而起,牵着左臂一阵疼痛,一个趔趄又几乎倒下。水彧拉住了钟离冰的右臂,钟离冰才总算是幸免于难。钟离冰继续道:“表哥,你是不是感觉我一个人根本就到不了京城!否则,你方才何必要思索片刻才说什么你也要回京城?”说罢才觉不太合适,毕竟钟离冰与水彧才是初见,本不应如此疾言厉色的。   “钟离嗣音!”水彧反手一指点了钟离冰两处穴道,钟离冰右臂给他抓着,左臂又用不上力,当下便着了他的道,跌坐在地上。   “不对!”钟离冰心头一转,“他这点穴的手法为何与父亲的有些相像?虽然父亲的武功我还未学得十一,可日日耳濡目染,也总是极熟悉的。不过,也或许是我太敏感了,毕竟天下也不只父亲一人是这样的套数。可现下这都不是我该想的,现下该想的,是表哥点了我的穴道,我要如何!”   水彧那一指便暴露了他的武功,他的内力很厚,这一处穴道点得很重,恐怕等到穴道自然解开怎说也要五六个时辰。可钟离冰的内力……说起来水云卿不同意她行走江湖也是有她的担心的。总之,钟离冰的内力若要用来冲穴,可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江湖人中那么多人识得钟离珉和水云卿,至少他们……   “不!到了这时我竟还有这样的侥幸想法,实在是不应该。确乎如此,一旦投身江湖,一切就都要靠自己了。”钟离冰无奈地想道。   “你以为这个江湖是你想走就能走的么?行走江湖不是儿戏,江湖险恶,岂是你游玩的地方?”这次换做水彧疾言厉色,“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不是水彧,你现下预备怎样?毕竟,知道你我素未谋面,了解我水彧,了解你钟离冰的人有很多。想要冒充我来让你上钩,可并非难事。”   水彧这番话说得钟离冰无言以对。不,或许可以说,他还不一定是水彧。可再说什么都为时晚矣,钟离冰已被他点了穴道,现下是俎上之鱼了。   “现下你知道戒备了?”水彧在我钟离冰面前蹲下,“倘若你不能冲开穴道,你就输了。”顿了顿,他又道:“想来你是冲不开这穴道。对……”他叹了口气,“你我这场对决,是不公平的。我不是义父的亲生儿子,可你却切实生得像姑姑和姑丈,所以我能够认得出你是钟离冰,你却并不能确定我是水彧。冲穴莫要心急,首先要气沉丹田。”   他在教她冲穴的要领。   “好在……”他又叹了口气,“我真的是水彧。”说着,他拿出腰里别着的一枚铜钱,在钟离冰面前摊开手掌。这枚铜钱钟离冰是见过的,母亲也有同样的一枚,这是水家的信物。母亲说过,这枚铜钱是无法伪造的,只得三枚,从前能够调动水家上下所有的护卫和线人。而从十八年前开始,这三枚铜钱便只是一个信物了,母亲和舅舅都说,水家不再需要什么精兵了。这三枚铜钱,两枚在水云天手中,一枚在水云卿手中。不想水云天现下将两枚中的一枚给了水彧。其实水云卿将她手中的那一枚铜钱给了钟离冰,以备不时之需,所以现下钟离冰手中亦有一枚。当初钟离珉本想将自己的腰牌也予了钟离冰,但是钟离冰感觉三侠的腰牌太过瞩目,便没有接受。   到这时,水彧才解了钟离冰的穴道,现下穴道还是酸麻的。   水彧的这一个下马威让钟离冰当真要重新审视自己,或许她确实应该听母亲一言。可话说回来,莫非她真的要在父母的保护伞下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吗?倘若真的这样,可也算是枉做三侠和赌神的女儿了。   钟离冰不敢直视表哥那如炬的目光,遂低下头道:“表哥,是我不好。”   水彧起身踩灭了篝火道:“早些睡吧,明日一早动身,我送你回京城。我出来之前义父也说,两年不见,他等着你去呢。”地上还有一丝火星,他又转身问道:“你怕黑吗?”   钟离冰摇了摇头。   “早些睡。”   钟离冰点了点头。   水彧的话极具威慑,让人无法违抗。钟离冰想着,水杉和钟离准就从不会这样待她的。其实她还是相信这个世上总是好人多的,所以,她还是相信了他就是彧表哥。   此番宿在外面钟离冰倒是并没有感觉不适,毕竟也是曾宿在外面过的。这些年跟着父亲和母亲在外游走,有时候临时起意也会宿在外面,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山洞中本就暗些,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感觉上就比寻常明亮些。钟离冰很早便醒了过来。抬手挡了挡阳光,睁开眼睛,便见水彧站在洞口,查看着四处的状况。   “你醒了?”水彧转过身看着钟离冰,“我们动身吧。”   钟离冰起身,收了收东西,跟在水彧身后。今日晨起一惊感觉左臂的疼痛感减弱了不少。   水彧并没有骑得太快,钟离冰虽还带着伤,跟上却并不难。   “表哥,我爹可曾指点过你的武功吗?”   “没有。”   “表哥,是不是我娘让你在路上给我使绊子的?”   “不是。”   “表哥,你从小跟着舅舅,是不是读了很多书。那么说,你可还当真是文武双全的。”   “哪里。”   不管钟离冰问些什么,说些什么,水彧都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好生无趣,钟离冰便也不再问下去了。   钟离冰不得不说她至今还没有见过比舅舅更加出色的人。虽然父亲的武功,天下没有几人能够出乎其右,可她还是更崇拜舅舅一些,因为她感觉,舅舅好像除了武功,什么都会。可舅舅教导出来的儿女就是这般和他一样的风骨,就连最小的表弟水彰都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德行,表哥水杉更是如此,他现下已在慢慢接手水家的生意了。   这一路上跟着水彧,的确是走了不少捷径。若是钟离冰自己到京城,怎说也要走上半个月,现下只用了不到十日便到了京城。   久违的京城还是这般繁华,但是多了太多条条框框,生活在这里,少了许多自在。不过,一处有一处生活的方式也就是了。只是水云卿很特别,她既属于这个深居简出的京城,也属于那个潇洒自在的江湖。   水家的府邸在京城内城,是内城中为数不多的几处民宅之一,那个众所周知的水府。   当钟离冰停在这两个鎏金大字的下面时,还是忍不住仰起了头来。两年了,水府还是老样子,那样的深沉,那样的奢华,那样的低调,那样的厚重。这间府邸的主人是水家的第四代主人,钟离冰的舅舅,水云天。   钟离冰家中有很多扇子,墨竹的、湘妃竹的、毛竹的,都有一些。都是折扇,都是赌神用过的扇子,扇面都是水云天所绘。四君子和岁寒三友都画烂了,最特别的是那把画着大漠风光的扇子,上面题了水云天的两句诗:“落日排云一行雁,长霞镶晚三峰舟”。这样的大漠风光钟离冰是见过的,格外壮美,却不知舅舅的这一句诗,有何深意。大约还是她读的书太少。   门开了,是耿金铎。耿金铎从前是水家的管家兼侍卫统领,现在他是水家的半个主子。他与水云天,情同手足。钟离冰唤他“耿伯”。   耿金铎道:“彧儿回来了,冰儿也来了!”   水彧行了一礼道:“拜见耿伯父。”他的礼数甚是周全。   耿金铎对此大约是习以为常了,只是笑道:“起来吧。”   相比之下,钟离冰就放松得很多了,对着耿金铎挤了挤眼睛,便低下头跟在他的身后了。   如果钟离冰和水彧到了京城,最晚在到了城门的时候,水云天应当就知道了。所以,他现下便已坐在了大堂上。水云天如今已是四十有三,看着却不像,除了略多些白发,其余的还与钟离冰对他最初的记忆差别不大,大约是因为他一向性子淡泊的缘故。他端坐着,面色温和,略带微笑,慈祥之中不失威严。水云天对钟离冰视如己出,钟离冰最喜欢的不过舅舅,因为不管闯了什么祸,舅舅都可以替她摆平。当然,主要是摆平母亲,母亲很是听舅舅的。至于父亲,他对舅舅十分尊重,纵然他比舅舅年长,他也待舅舅如兄长,但他从不称呼舅舅为“大哥”,他叫舅舅“靖远兄”,舅舅也不叫他“妹夫”,叫他“崇燚兄”。   还未等钟离冰欢天喜地地叫着“舅舅”跑上去,就见水彧跪地叩首道:“孩儿给义父请安。”   钟离冰一时感觉很是窘迫,这样相比之下,她就显得格外随意。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父亲和母亲从来只教导她尊重、敬重,却很少教导她这些繁复的礼数。水彧本是个江湖人,可他这般恪守礼数的架势,竟像是出自官宦府第。   钟离冰一直愣在原地,直到水彧礼毕起身,站到了水云天身侧,她才学着水彧的样子慌慌张张地行了一礼道:“甥女冰拜见舅父。”   水云天登时便是忍俊不禁,抬了抬手道:“阿逆快起来吧,你不一向最是放浪形骸之外的么,怎么如今也变得这般守礼,倒让我有些不习惯了呢。”说着,水云□□水彧略略递了个眼神,水彧点了点头便下去了。   钟离冰跑上去,伏在水云天膝上,仰起头道:“舅舅,我跟你说,我好不容易才磨得我娘答应我出来行走江湖的!”   水云天宠溺地拍了拍钟离冰的头——当年他也常这样拍妹妹的头,只是后来水云卿与钟离珉学了两手擒拿,他便再也没得逞过。钟离冰的武功是钟离珉所授,若说起来是高明得多了,但是她却不会在舅舅面前卖弄她那两手擒拿的,舅舅疼她,她欢喜还来不及。钟离冰儿时就常这样伏在舅舅膝上的。说来也是奇了,她从不向父亲撒娇,却与舅舅格外亲厚。   忽闻一声风吹草动,凭着习武之人的敏感,钟离冰转身反手就是一镖朝着房梁上掷了上去。但她还是有所保留,毕竟这是在水府。那一镖是朝着房梁去的,一下便钉在房梁上,而房梁上的人则毫发未损,只是从房梁上跌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一闪而过,身法有如鬼魅,接住了房梁上跌落下来的小小身躯。   这便是海涯林家的武功套数了。那一闪而过的身影便是现下的水夫人林潇,而现下被林潇抱在怀中的少年,便是水家最小的少爷,年仅十四岁的水彰。   林潇将水彰放在地上,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彰儿又胡闹了,你表姐手下可是没准头的,若是伤了你,娘可护不得你。”   钟离冰不服气道:“舅母,话怎么这样说呢?阿逆的暗器功夫可有不少是舅母传的,舅母这样说,岂非是看低了自己功夫了?”她这嘴上不肯服输的劲头,像极了当年的水云卿。   林潇笑道:“阿逆此言差矣,你身边守着一个武功盖世的父亲,你的‘不少’,自然都是你父亲亲传的。再说,我不过指点你几个招式,练得好不好,可还不是看你自己的?”她这般赤口毒舌,也是像极了当年的林茉。   “阿逆”是钟离冰的小字,最初是父亲这样叫她,后来长辈们便都这样叫她。   水彰上前来,拽住林潇的衣襟道:“娘总是偏向表姐,若是娘也能指点我几个招式,我就能打得过表姐了!”   “也好!”林潇拍了拍水彰的头,“你这孩子倒是极明白的,好过你那不成器的二哥。改日我便把这一身功夫全数传授给你,让你与你表姐比试比试,倒也看看,到底是我的功夫高明些,还是你姑丈的功夫高明些。”   “好,一言为定!”说着,水彰竟学着江湖人的模样伸出了手,欲与林潇击掌为誓。   林潇也遂了他的愿,抬手与他击了一掌。   其实水彰并不是林潇所出,是水云天的妾侍所出,而水家的这位姨娘在生育水彰之后不久便去世了。   三个孩子从小饱读诗书,本想着等他们的年龄略大些便教他们武功,可奈何水杉和水影兄妹二人都对武功并不敢兴趣,偏生这最小的水彰对武功最是狂热,总缠着母亲指点他两手。本来林潇一直对水彰淡淡的,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但自从看到这孩子的热情,林潇便对他又疼爱了许多。后来他们又收了水彧做义子。水彧不但愿学武功,而且天资又高,所以林潇也很是欢喜。   不过,武功这种东西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纵是林潇愿意教导他们,也总需细水长流,是以水彰这些年的武功进境并不大。水彧却不同,他本就有武功底子的。暗器是林潇的看家本领,可水彧却对暗器这门功夫并不感兴趣。所以,林潇这传授武功的心思,现下都在水彰的身上。   “阿逆过来。”水云天抬了抬手。   钟离冰吐了吐舌头道:“方才阿逆出手太鲁莽了些,舅舅可会怪我?”   水云天道:“习武之人的警惕也总该有些的,你若没有发现彰儿的声息,才是你父亲教导得不周呢。”   钟离冰不忿道:“舅舅,您可莫要提及此事了!我倒是宁愿我爹从来你都没有教导过我,这现下我不管做什么都离不开我爹娘的脸面,可当真是累死了。”   水云天道:“其实若儿也并不希望你成为他们的附属,她还是希望你就是你,希望你可以自由自在的。”纵然是这把年纪,水云天还称呼水云卿的小字“若儿”。   “哪有?”钟离冰皱了皱眉,“我爹十五岁就行走江湖,我娘十七岁就是赌神,彧表哥也不过十四五岁就出去行走江湖了,我与我娘磨得这般才终于能出来。”   水云天叹了一声道:“做父母的哪一个不挂心自己儿女呢?”遥想当年,水云卿还只是出没在京城,他便派了家中十三位武功高强的护卫保护她。当年在桐山,郜仁平和洪鼎轩命丧于肃淩皇帝的细作之手。两年前丁问笙因病去世,现下还余十人。十八年前张恪宗和张恪礼便分别娶了穆莘和穆梓为妻,如今他们的孩儿也都已十几岁了。   水云卿当时年少,又无武功,之所以能够独自出去做赌神,说穿了也都是因为有人保护。后来游走全国的那一次,也都是因为有钟离珉。而钟离冰这个外甥女,水云天是了解的。虽然她是钟离珉的女儿,可她自小顽皮,这十几年来未曾下太多功夫,并未窥得上乘武功精要,功夫自还不及他父亲钟离珉十一,若是要出去行走江湖,自是差得远了。水云天虽并没有真正走过江湖,但这江湖如何险恶,他还是十分了解的。    ☆、一较高下   “哎……”水云天话锋一转,“很久没有与你父亲对弈了,现下你棋艺如何,不如陪我下一盘?”   钟离冰莞尔笑道:“舅舅这可不是欺负阿逆么。听我娘说,舅舅年少时便与京城棋王下了平手,如此棋艺,怎能与舅舅对弈?方才舅母说了,她要教表弟武功,让表弟与我比试,就当做是她与我爹比试。不若这样,咱们今日都是徒弟替师父比,可好?”   “你呀……”水云天点了点钟离冰的额头,“就是鬼主意多。再说,当年下的是饶子棋,你也莫要到处宣扬了。现下杉儿的功课应已做完了,那你便跟他对弈一局如何?”   “不不不!”钟离冰连连挥手,“舅舅,闻道有先后啊,杉表哥的棋艺我怎比得上,我与表妹下一盘可好?”   水云天道:“你倒是不吃亏!好吧,我便着人去叫影儿来吧。”   半晌,水影从内堂款款走了出来。她穿了一身水蓝衣裙,眉间青黛,眼波婉转,轻点朱唇,步履娉婷,头上的步摇一步三晃,很是雍容华贵。水影倒并不喜奢华,可她也喜欢打扮,不喜太过素净。   见了钟离冰,水影很是欢喜,紧赶了两步上前执着钟离冰的手道:“表姐有多久没来了?可当真让影儿想念得紧!”   水云天道:“今日我这棋瘾怕是过不成了,不过阿逆这主意倒是极有新意,今日是徒弟替师父比,影儿,你就代我跟你表姐对弈一局吧,可莫要丢了父亲的脸了。”   水影知道姑姑并不会下棋,棋艺超群的是姑丈,父亲是想与姑丈一较高下。虽然这“徒弟替师父比”都是闹着玩的,但是这也多少关乎父亲的面子。水影素不知表姐的棋艺如何,只知自己的棋艺是父亲亲授,应也差不了的。父亲既然发话,水影纵与表姐一向亲厚,这股子倔强的劲头一上来,当下便是跃跃欲试要与表姐大战一场。   棋盘上厮杀倒很是文雅,不过亦可十分激烈。棋盘摆开,水影和钟离冰各坐一边,其余人便都在一旁看着。林潇不懂下棋,便觉无趣,也就不再在堂上搀和。水杉已走了出来,身旁跟着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覃曦,覃阳和方苡薏的儿子。   一时间水杉、水彰、覃曦三人都在棋盘周围聚精会神地看着。水云天坐的略远,笑而不语。   钟离冰拿出了腰间的铜板,向上一抛,扣在手中,道:“影妹,我们便靠猜这铜钱的正反面来决定谁先行如何?你先猜吧。”   水云天淡淡一笑。那铜钱从前是水家的重中之重,可以调动水家上下所有的精兵,想当年,他就是拿着这枚铜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皇家移驾邬川行宫的队伍中劫走了那时还是卓亲王妃的敬贞皇后管素纨。但现下不是了,一切都结束了,这铜钱,就只是水家的一个信物,没有其他的任何意味了。现下被这小外甥女当做一个玩物把玩,水云天不禁慨叹,十八年前的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了。   水影想了想道:“影儿猜,应是正面。”   钟离冰道:“好,那我便要开了。”说着,她缓缓张开了手掌,那铜钱,就是正面。看来是水影猜对了。   水影抿嘴笑道:“表姐,是影儿猜对了。”   钟离冰慷慨大方地将黑子的棋盒推到了水影面前道:“请吧影妹。”水影才执了一子要落子,钟离冰又转过头对水云天道:“舅舅,观棋不语真君子,您可不要护短哦!”   水云天淡道:“阿逆放心,影儿虽是我的女儿,我却还不至于偏袒于她。”言下之意便是对女儿的棋艺极有信心的了。   钟离冰方才倒还是信心满满,现下可是暗道不好。她对父亲的棋艺自是有信心,可是自己学了父亲几分,自己又是几斤几两,她心下可是再清楚不过,这点自知之明还总是有的。可坐在对面的影表妹就不同了,她自小长在水家,琴棋书画,耳濡目染,俨然就是一大家闺秀,若是略略抛头露面,许是早就在京城有了才女的名声吧。算了,下不赢就下不赢吧,反正都是自家人,输给影表妹总也算不得太丢人了。   围棋又称“手谈”,是因为下棋时,默不作声,仅靠一只手的中指、食指,运筹棋子来斗智、斗勇。其落子节奏的变化、放布棋子的力量的大小等都可反映出当局者的心智情况,如同在棋局中以手语交谈一般。   棋局开始之时,便再无声息。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你一子,我一子地行进着,偶尔停下来思索一番,棋盘上,渐渐地满了起来,不过进程也渐渐慢了下来。钟离冰才刚刚过了十六岁,水影也不过是及笄之年而已。   水影面上表情一直淡淡的,而钟离冰则已皱起了眉头。她一个不慎,已经两处成了征子。水云天不禁满足地笑了一笑,他与钟离珉这暗中的较量,早在许多年前就已有了。他们是朋友,是兄弟,是亲戚,钟离珉虽比水云天年长,水云天却是他内兄。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   钟离冰时不时地向水云天瞟一眼,当然她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这个棋局,舅舅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会偏袒,更加不会偏袒于她这个外甥女了。   一时间钟离冰也是无法,便暂且不去管那两处征子,在棋盘上另辟蹊径,终于暂且引开了水影的注意,至此,钟离冰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然而,那两处征子总放在那里终究不是办法,早晚可能被逼至死角,无可转圜。钟离冰自知不能这般等死,毕竟她的棋艺较上她的母亲水云卿,还是强上几倍有余的。   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去,钟离冰和水影还在棋盘上僵持不下。眼见日头西斜,水彰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而水杉依旧定睛看着,虽然这样的棋局对他来说并算不得艰深。   水云□□水杉抬了抬手,水杉便走到父亲身畔。   水云天若有所思道:“你看这棋局现下如何了?”   水杉思索片刻道:“爹是在考我。现下影儿处攻势,而表妹是守势,那两处征子,表妹还未能解决。不过现下影儿是势如破竹,表妹根本顾不上去管那两处征子,可反之影儿却也顾不上去解决了那两处征子。”   水云天长叹一声道:“她们二人却还是年少,太心急了些。也罢也罢,她们还都年少,还有很多时日等着她们去成熟。十五岁,十六岁……”   “爹想起姑姑年少时了。”水杉一向是孩子中最了解父亲不过的。但是,想来这世上会有多少人真正了解水云天呢?怕是水杉也并不能真正算得上了解水云天的。   “若儿这么大的时候,也和阿逆这般冒冒失失的,影儿和她并不那么像,我的影儿稳重得多了。这时候她已出去赌博了,十七岁她就是赌神了。当初,若不是有东方大哥他们和月祺他们,还不知她要闯下多少祸事。当初她的脸……若非是你姑丈和你姑丈的母亲,我可当真是要抱憾终身了。”说着,水云天陷入了回忆当中。   水杉道:“姑姑的美貌,可与太姑奶奶相较。”   水云天笑道:“你又何曾见过你太姑奶奶了,连我都没有见过。”   水杉道:“见过画像。”   水云天又是笑道:“你母亲的画像、你姑姑的画像、定平公主的画像,你都见过,也见过真主,你觉得,这画像可能画得出正主风姿的十一吗?”   水杉面上一热道:“是孩儿太过肤浅了,画像纵画得出容貌,却难画出神韵的。”   “正是如此啊……”说到一半,水云天用余光看过去,见钟离冰正斜睨着自己,便饶有兴味问道:“阿逆何以这般盯着我?”   钟离冰努了努嘴道:“方才便说了‘观棋不语真君子’,舅舅和杉表哥怎的都不想做君子了?”   水云天和水杉无奈地相视一笑,便都住了口。   这时,水彧悄无声息地从内堂中走出来,连脚步声都未曾传来,可见他轻功已有了极深的根基。   “大哥。”水杉微微点头。   “彧儿到何处去?”水云天淡淡问了一句。   水彧简单行了一礼道:“义父,孩儿去见几个朋友,即刻便回来。”   水云天随意看了一眼水彧的腰间道:“怎么,是行走江湖习惯了,在城里也要随身佩剑么?”   “嗯……”水彧顿了顿,“习惯了,是习惯了。”   “去吧。”水云天挥了挥手。   水彧仿佛不经意间走过了棋盘旁边,便停下脚步看了半晌,若有所思道:“嗣音冰雪聪明,怎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说着,他微微转身,背对水影而面对钟离冰,朝钟离冰抬了抬眉毛,做了个口型。   钟离冰倒吸一口气,再看棋盘,再抬头看水彧,而此时水彧已如风一般移到了门外。   “大哥——”水影抬起头来,“你可不许偏向表姐!”   水彧回过头来,淡淡笑道:“方才我什么也没有说,不信,你问爹和杉弟。”   水云天和水杉相视一笑,齐声道:“彧儿(大哥)什么也没有说。”   水彧耸了耸肩,便出门去了。   “都咱们家所有的人都向着表姐。”水影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方才得水彧指点,钟离冰茅塞顿开,不假思索便起手落子。这一招是个兵行险招,看似是自断退路,实则是绝处逢生,不但是一子解双征,更是逆转了局势,顷刻之间颓势便成了胜势。   水影吃了一惊,忙想着应付,几度欲伸手落子,却几度犹豫着收了回来。最后,她摇了摇头,起身道:“表姐这一子下得甚是高明,影儿甘拜下风。”说着,她转身对水云天道:“爹,女儿输了,你可莫怪女儿给你丢人了。”   钟离冰煞有介事道:“影妹,承让了。”   水云天笑道:“影儿倒也不必介怀,这一步原是你大哥走得精妙,所以,倒也算不得你输给了阿逆,自然也算不得我输给了你姑丈。你们两个,过几年再比过吧。”   钟离冰推开棋盒跑到水云天身畔道:“舅舅和杉表哥现下何必又说破呢,真是……”   水云天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你呀,我若不说破,岂非就输给你父亲了?”   钟离冰靠在水云天的肩头道:“舅舅,您又何必非要与我爹争个高下呢?我爹他比您年长,还不是要尊您为兄长。再说,您看您博览群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我爹若是引经据典不过就是来来回回一本《史记》么。还有您的书法,颇有大家之风范,几乎可冠绝京城,我爹不过就是他腰牌上那个‘风’字写得极好,其他的,也就是那样罢了。便是他的棋艺胜过您,我也总是下不过影妹的,再说,我爹的棋艺胜过您又能如何呢,他终究不过整日舞刀弄剑,又怎及得上您运筹帷幄呢?”   “我跟你父亲争?阿逆,你是如此聪慧,也总该看得清是谁与谁争吧。明明是你父亲拐走了我的妹妹,他们成婚也未曾来拜会我,只是修书一封便云游四海去了。自十八年前我跟若儿一别,再相见的时候,你都已经这般大了。”说着,水云天抬手略略比划。   钟离冰吐了吐舌头。似乎事情的确是如此,听父亲和母亲讲述的也是这般,自母亲十八年前离开以后,再回到京城便已是十四年前了,那时候她已经两岁了。在钟离冰的印象中,父亲和舅舅已经这样明里暗里较劲了十几年,却一直都是不分伯仲,各有千秋。不过二人之间的感情倒是一直都如亲兄弟一般,未曾有任何嫌隙。不,却还不知她出生之前,父亲和舅舅曾这般较劲过。其实很多事都是钟离冰出生前的故事,比如,她并不知道当年舅舅是如何疼爱母亲,亦不知道舅母吃了母亲多少年的醋。   “你呀……”水云天又拍了拍钟离冰的头,“若儿的满腹诗书你是没学得几分,不过她的伶牙俐齿,你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水影也上前来,伏在水云天身畔,抬眼瞧着钟离冰道:“方才大哥到底是如何指点表姐的?”   水杉浅笑道:“方才大哥对表妹说了一个‘镇’字。”   镇是一方的棋子行在另一方向中腹关起的位置,这手棋叫“镇”。“镇”是阻挡对方向中央发展,攻击对方薄棋,削减对方的势力的重要手段。方才钟离冰身陷迷局,只顾补救,一直被水影牵着鼻子走,殊不知这破解之道就在迷局之中,只要足够大胆,便可绝处逢生了。水彧这随意扫了一眼,便看出其中玄机,着实是不简单。   水彰道:“原来大哥是这般偏向表姐的。”   “唉……”水云天叹道,“彧儿这孩子,我是当真管不了他了。”   钟离冰道:“舅舅,既然管不得,就不要管好了。算一算彧表哥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要行冠礼了,也定能够独当一面了。舅舅你二十岁的时候,不是已经独自撑起了整个水家么。表哥也是自小得舅舅得教养,也自然是错不了的。”   “好了。”水云天又宠溺地看了看钟离冰,“你就莫要再拍我的马屁了,这一点倒是不像若儿,她从不拍我的马屁,你父亲也从不。”   钟离冰即刻便接道:“那是因为有阿逆啊,那就够了。阿逆的意思就是我爹我娘的意思,我爹他便是再佩服您,也自然放不下他那大侠的架子,我娘跟您插科打诨这许多年早就习惯了,恭维的话当然说不出口。”   水云天忍俊不禁,“你这孩子,有你伴在你父母身边,也不知他们是添了烦恼还是添了乐趣,真是古灵精怪。”   “对了,彧表哥的棋艺是舅舅亲授?”钟离冰好奇问道。   水云天道:“原是他自己天资好的,他胸中的乾坤可是不小。你才刚刚认识他,时间久了,你便知道了。他们几个……”他指了指水杉、水影和水彰道,“早就习惯了。看样子,你倒是有些佩服他,这一路上他都对你说什么了?”   “他……”钟离冰回想着这一路上的一切,似乎……   “表哥,我爹可曾指点过你的武功吗?”   “没有。”   “表哥,是不是我娘让你在路上给我使绊子的?”   “不是。”   “表哥,你从小跟着舅舅,是不是读了很多书。那么说,你可还当真是文武双全的。”   “哪里。”   这一路上,似乎水彧确实没有与她说什么。   可就是因为没有与她说什么,她才更想知道些什么。   看看时辰,也快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水彧却还没有回来。   现下的水家和从前不同了,饭桌的周围也是坐了一大家子人。水云天、林潇夫妇二人,水杉、水影、水彰、覃曦几个小辈,现下又添了钟离冰。这还是人少的时候,现下耿金铎、银天心夫妇,覃阳、方苡薏夫妇都在外城有了府邸,自立门户,但他们时常都会来水家,还有梁玖、任月祺夫妇也常来拜访。再加上耿金铎、银天心夫妇和一双儿女耿思珩、耿思瑗,梁玖、任月祺夫妇和一双儿女梁熹、梁嘉,还有覃阳方苡薏夫妇,如今的水家,有时也是十分热闹。   看着一切已然就绪,钟离冰不禁问道:“舅舅,不等彧表哥回来么?”   林潇道:“阿逆你有所不知,彧儿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已是这般随性,若是他在便一同吃了,若是不在,厨房也给他留了,不必等他。”   钟离冰自言自语道:“表哥可当真是特立独行。”   水家饭桌上的气氛倒还算是轻松的。以钟离冰的言行,在许多大户人家大约都会被说成是没有家教的野孩子,但对于钟离冰来说,这叫“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她懂的,只是江湖规矩,至于礼仪,她懂的当真是少之又少。   “还是舅舅家的饭好吃。”钟离冰这般说着,口中之食还未完全咽下,一个不慎登时便呛得她满脸是泪。   水影顽笑道:“表姐,我家的饭哪有这般美味的,竟让你感动得泪流满面了!”   “影妹……你……你等着!”钟离冰忙将一杯茶水灌了下去。   水杉笑道:“阿逆每次都是这样,这让姑姑和姑丈情何以堪呢?”   都知道水云卿的厨艺是很一般的,毕竟是从小衣食无忧,又怎会在厨艺上下功夫呢?至于钟离珉,出门在外饿不死罢了。   “老爷,大少爷回来了。”下人慌慌张张的禀报打破了饭桌上的欢声笑语。   众人均向门口望去,只见水彧被楚晋扶着满身是伤地走进来,嘴角还挂着血迹,眼角也是一片淤青。水彧六岁进水家,拜水云天为义父,他九岁的时候在郊外救了个被人欺侮的小叫花子,那便是八岁的楚晋,后来楚晋就一直跟着水彧。楚晋的话也很少,这主仆二人常常一整日朝夕相处下来,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楚晋满面忧色,水彧却是心不在焉,让在场的所有人感觉好似眼前出现的不过是幻觉,水彧根本就没有受伤。   林潇忙上前搭了个脉,心头一紧,半是担忧,半是责怪道:“怎么还受了内伤,你到底去做什么了?”   水云天眉头微蹙道:“彧儿你先回去休息吧,楚晋,去请李大夫、沈大夫来。”   林潇道:“至于外伤,李大夫、沈大夫还治得,尤其是李大夫擅长外伤之科,彧儿伤得不重,倒是没有大碍。只是此番受了内伤,还需彧儿你自己运功调理。这几日练功,切记不可再随意行气了。”   水彧轻推开楚晋,微微欠了欠身道:“劳义母挂心了,孩儿没事,受了点小伤而已,将养几日便好了。至于……今日为何动手,晚些日子,孩儿再向义父义母解释。扰了你们的兴致,实是孩儿之过,你们不必挂心。孩儿先回去休息了。”   水杉、水影、水彰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水云天挥了挥手道:“你先回去吧。”   水彧还躬身行了一礼道:“孩儿告退了。”   “表哥,你……”钟离冰不禁起身。   水彧挥了挥手道:“不碍事的,比起姑丈所受过的伤,我这又算得了什么?你许久才来一次京城,莫要因我而扫兴了。”   “表哥,你……”钟离冰还欲再说些什么,可水彧的眼神好似千钧之重,让她说不出话来。   自水彧进了房里,钟离冰瞧着这满桌的佳肴,也没了什么胃口。   其他人见水彧这般形容,虽然方才十分担忧,现下却都十分平静。水杉回头道:“阿逆怎么神不守舍的?”   “我……我吃饱了。”钟离冰推开了碗筷。   这一切,水云天都是看得分明,便道:“你不必太过挂怀,我自己的儿子我总还是了解的,他没事。若是你担心他,稍待片刻去看看他便是。”   “嗯……好。”钟离冰又草草吃了几口,便不再吃了。   钟离冰走进水彧房里的时候,水彧在运功疗伤。深知运功之时不能打断,否则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反噬内伤,于是她便在一旁立着,静静等候。   楚晋并不识得钟离冰,只是方才听她叫了水彧一声“表哥”,便称了她一声“表小姐”。钟离冰知道楚晋是跟在水彧身边的,并非寻常意义上的下人,便微微欠身道:“楚大哥有礼了。”   半晌,水彧一股真气回到丹田,内伤已恢复了不少。他早察觉钟离冰进来,也并不转身便道:“你来了?我没事。”   “你……经常这样?”   水彧笑道:“怎说你也是从小跟着姑姑姑丈在江湖上走的,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我不过是受些伤而已,你何必如此大惊小怪。你看看义父、义母、杉弟、彰弟和影妹。”   “场面……”钟离冰搔了搔头。若说起来,她见过的场面,当真都不大。至少父亲和母亲都不曾在她面前受过伤,父亲身怀绝世武功,母亲有父亲保护,自也是不必说的。至于旁的不怀好意之人,多半也是不出十招便被父亲一指点倒,倘若真是要开杀戒,父亲那一剑“不见血,便封喉”的功夫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钟离冰见过最多的,不过是活人、被点倒的活人还有不见鲜血的死人。有时候她也想过,其实有父母的光环在,也挺好的。反正,受了这般重伤,尤其是内伤的,她见的着实不多。她也明白,对于武功高强之人,外伤大多并不能致命,致命的,却往往是内伤。   “内伤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致命,又不是经脉尽断,过几日便痊愈了。”   “可是……”   “方才大约是我想错了,姑丈所向无敌,怎会轻易受伤?想来你应并没有见过他受伤罢,若是谁人能够让姑丈受了内伤,那必定是致命之伤了。内伤,不过就是内伤而已。”   钟离冰吐了吐舌头,自己心中所盘算的,全都被面前的这位表哥看穿,也无话可说了。半晌,她便另辟蹊径道:“你……与谁交手了?”   水彧轻松地笑了笑道:“告诉你便也无妨,他们也都清楚。不过就是林一枫、林一楠那兄妹两个,舅父的一双儿女,我们的表兄和表姐。我的舅父,你可知道?元帮帮主林濬。”   “呵,林叔叔,我知道,他跟我爹交情很深,枫哥、楠姐,我也知道。”   水彧继续道:“舅母不能生育,表兄和表姐是远房亲戚过继给舅父和舅母的。我们都很少见到舅母,不过舅母的武功很高,所以表兄和表姐从小就跟着舅父舅母习武。杉弟、影妹都未曾习武,彰弟年纪又小,所以便是我总跟表兄、表姐打架。有时打得略有些过火了,常拖着一身伤回来,他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钟离冰思索片刻,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本已要转身出去,却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彧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腕道:“你今日不是去与枫哥、楠姐打架的吧?舅母方才搭了你的脉,那担忧的神色可绝不是假的。现下你脉象虚浮,此番定是受伤极重了。”   “怎么……”水彧依旧不慌不乱,反而毫不躲闪,把手腕伸了出去,“你能摸得出这般脉象,是被何门何派,哪一家的功夫所伤?”   “我……”钟离冰抖了一抖,收回了手,“我摸不出。”   “既然摸不出……”水彧狡黠地一笑,“那我这一架就是跟林一楠、林一枫打的,你就莫要再揣测了。”说罢,水彧一阵咳嗽,嘴角流下一丝鲜血。他从容地拭去嘴角的鲜血,反手握住钟离冰的手腕道:“钟离嗣音,你记得,我这一架,就是同林一枫、林一楠打的。”说着又抬起头对楚晋嘱咐道:“楚晋,你也记得。”   楚晋俯首道:“知道了少爷。”   水彧又转过头盯着钟离冰,那目光如同一把利刃,令钟离冰不敢迎将上去。半晌,钟离冰抽回手道:“我知道了,表哥你安心养伤吧,我先走了。”   钟离冰便依着水彧所言,并没有对旁人提起她的疑虑。她与水影许久未见,二人又是年龄相仿,有着许多话想说,很快二人便钻到水影的房里说些闺房密语去了。说的,也左不过是哪家的胭脂好看,哪家的点心可口,又抑或是哪一家的首饰称心。有时说起诗书来,钟离冰就免不了要被水影嘲弄了,不过到这时候,钟离冰定会天花乱坠地说些上乘武功的招式、心法。钟离冰虽然武功平平,却常听父亲与友人说起这些,耳濡目染,便总能说得头头是道,这样一来一头雾水的就成了水影,林潇的武功自是不及钟离珉的,而当年钟离珉的功夫除却剑法快之外还闻名于一个博采众长,自然从钟离冰口中说出的许多招式水影都是闻所未闻。   水影灵光一现道:“表姐,不若现下你来画我,我来画你,看谁画得更像些可好?”   钟离冰笑道:“影妹这可不是再欺负我么,明知道我从小就不工于琴棋书画。”   水影抿嘴一笑,“表姐何必如此过谦呢,姑姑如此才华横溢,你又怎会差呢?画吧画吧,表姐画出来的同二哥画出来的一定不一样。”   钟离冰大袖一挥道:“好吧好吧,笔墨伺候。”   水影忙不迭转身吩咐道:“歆语,听到表小姐说的没有,快点笔墨伺候。”   歆语抿嘴笑道:“方才小姐与表小姐在棋盘上过招,那就是老爷在与姑老爷比试。可若是小姐与表小姐再比试画技,可不就成了老爷与姑太太比试了,自家兄妹,又何必这般一较高下呢?”   现下水云卿已然出嫁,是以水家的下人称水云卿为“姑太太”,称钟离珉为“姑老爷”。   钟离冰莞尔道:“歆语此言差矣,我与影妹怎算是比试呢,切磋罢了,若是画得好了,相互交换留作纪念也是极好的,所以,你还不快去笔墨伺候!”   歆语吐了吐舌头,便即依了吩咐去取笔墨来了。    ☆、闭目听风   待歆语研得了墨,水影思索片刻,取了一支细狼毫笔,细细描摹起来。钟离冰则不假思索,挥起毛笔,随性作画,不到半个时辰,便是一挥而就。而此时水影还在描摹着钟离冰的一双眼。   半晌,钟离冰慵慵懒懒道:“影妹,我画完了,你此刻画了多少了?”   水影的目光一直都凝在画面之上,慢条斯理道:“表姐莫急,再有一个时辰便好了。”   “一个时辰!”钟离冰从椅子上跃下来,站在了水影身后越过她肩膀看过去,“我倒是要看看你画了些什么。”   水影画的是工笔,一笔一笔,细腻非常,就仿佛真实可触。而钟离冰画的是写意。当年她总觉工笔太过费时费力,便央母亲教她写意,殊不知画写意更须神似,要比工笔难上许多了。不过钟离冰却从不在意,她心中只想着那工笔费时费力。   “影妹,好了没有?”   “你画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娘?”   “你画的很像我外婆的画像啊。”   “你是不是常常临摹舅舅的画作,你的笔法和舅舅当真是像极了。”   “喂,影妹,我与彧表哥说话他还尚且答上一两个字,你却这般不理不睬的,我可是你表姐好么!”   待到水影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题上了落款,“丁亥季春,水影于隐阁”。水影为自己的闺房取名叫做“隐阁”。   接着,她又欲在角上提笔,钟离冰握住笔杆问道:“你要写些什么?”   水影不假思索道:“表姐家在十溪县,表姐的画像,那自然是要写上‘十溪钟离冰’了。”   钟离冰不禁汗颜道:“影妹,好像只有选秀女的画像才这样写吧……”   水影想了想道:“那就写‘表姊钟离冰像’好了。”   钟离冰道:“也不好,好像我已经死了。”   水影挤了挤眼道:“那就写‘敬赠表姊钟离冰’可好?”   钟离冰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道:“好吧,那你写吧。”   待到水影搁笔,已是月上中天。   钟离冰打了个哈欠道:“影妹,你终于画完了,我看看。”说着,她便取了水影的画,端详起来。   那画像是水影凭着想象所绘,画上钟离冰挑着两道剑眉,两眼炯炯有神,眼神中写着的却不存一丝凌厉。一支青玉簪闪着柔光,却并不插在钟离冰的发髻之上,而是拿在她的手上,既像是一件耀眼的首饰,又像是一件趁手的兵器。那青玉簪是钟离冰十二岁时水云天送给她的,现下便插在她的头上。水影小小年纪,笔下之作却已俨然令人分不清人中画,画中人了。   钟离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青玉簪,笑问:“怎的在影妹你的笔下,这发簪倒像是件武器了?”   水影道:“我不懂武功,但是我娘说过,这暗器之术若是练到炉火纯青,任何物件皆是暗器。表姐你自然会有练到这样境界的一日喽。”   钟离冰报了个拳道:“那便借你吉言了!这张画,我收下了,来看看我的。”说罢便执着水影的手走到她的画前。   这般看来,钟离冰的画技较之水影,是差的一截了。虽然说起形似是略差了些,不过这仔细看来,那婉转的眼波便一看就是水影了。   “表姐,那我也收下了。”说着,水影将钟离冰的画也卷了起来。   姐妹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才各自有了倦意,水影便道:“你早些睡吧,说不定明日我娘便又教你几手暗器了。”   “嗯,”钟离冰点头道,“你也早点休息。”说罢她掩了门离开了水影闺房。   不过钟离冰并没有去休息,她知道到这个时辰舅舅还未休息,便转而去了水云天的书房。   “阿逆有心事么?”待钟离冰研的墨已是不少,水云天才搁笔问了一句。   “表哥他……”   水云天淡道:“他今日是去跟一楠、一枫打了一架,是他心急,要一楠、一枫两个人一起上,二人这才失手伤了他,一点小伤,没有大碍。”   “舅舅……”   “你是不是想问,他又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来去不过是这些个借口罢了,他的确常与一楠、一枫打架,但一楠、一枫是你舅母的侄子侄女,彧儿的伤是不是出自他们之手,你舅母一看便知,我们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至于他到底是跟谁交手,我会不知道么。这些年你舅母很少指点他武功,是因为他在外面有师父。只是,他这师父倒是并没有什么不轨之图,也便罢了,有人指点他也好。”   只三言两句,钟离冰便即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在水云天的掌握之中。也难怪,当年钟离家会与水家结盟,也难怪现下水家依旧能够屹立不倒。   钟离冰会意道:“舅舅,既然如此,阿逆便不问了,表哥的事您自有定夺,阿逆也不搀和了。”   水云天拍了拍钟离冰的头道:“有些事情,少想些好。想的多了,牵绊也就多了,睡吧。”   至此,钟离冰才不再去想水彧的事。不过这件事依旧留存于她心中,彧表哥是个不寻常的人,至少,他是为数不多的与她初次相见便留下如此深刻印象之人。   钟离冰这才注意到,水云天手边的纸只是小小一张,不似是什么书法,更像是飞鸽传书所用的书信。上面蝇头小楷,严正工整,字字等距等大,虽是随手写来,却见水云天书法功底之深。钟离冰问道:“舅舅写的是什么?”   水云天微微一笑,将那张纸递给了钟离冰。钟离冰定睛看去,那正是舅舅写给她父母的一封书信。   崇燚兄、若儿启   阿逆在家中盘桓几日,不必挂怀。   靖远   钟离冰立时便嘟起了嘴,“舅舅,您写这种信给我爹我娘,这岂非是要告诉他们,我这江湖走得实在是滑稽非常,这样他们今后定是再不让我出来了。”说着,她便将那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砚台当中。   水云天笑道:“你才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在外,你父母怎会不担心,我修书一封与他们,也好叫他们安心不是。”   钟离冰愤愤不平道:“舅舅,我爹在江湖上有那么多朋友,他们见我平安自会通风报信。他们我自是管不得了,可是舅舅若也这般,我娘定会觉得我行走江湖是假,来京城享福才是真,以后她便更有的说了!舅舅不是最疼阿逆的么,这点要求还不能满足么?”   水云天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道:“你这小鬼头……那便等他们哪一日来了家里,我再慢慢说与他们好了。”   “果真还是舅舅疼阿逆!”   次日一早,钟离冰起身之后便直奔后院而去。她知道,这时候水杉、水影定在念书,水彰则在跟着林潇练功,水彧呢,谁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水彰正执着一把木剑与林潇过招,每过几招,林潇便指点几句,再出下面几招,水彰便会略略有所进境,钟离冰看着心中也是欣喜。不过,钟离冰很快便定睛与院子里的草人,那是练暗器用的。钟离冰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反手掷了过去,那石子朝着草人的正中飞过去。   就在钟离冰沾沾自喜的时候,林潇狡黠地回头一瞥,然后手上一个发力,将水彰手中的木剑挑得脱手,直朝着石子飞过。木剑与石子相撞,被划出一道痕迹,略略偏了方向,却直朝着草人眉心飞去。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便是木剑插在了草人眉心,钟离冰掷出的石子则落在地上。   水彰回过神来,朝着钟离冰挑了挑眉毛。   钟离冰看着那直直插在草人眉心的木剑,力道倒是不大,但插得也是极稳。她吐了吐舌头道:“舅母好功夫。”   林潇抱着双臂走到钟离冰面前。如今钟离冰是豆蔻年华,身量已与林潇差不多,看着已不是个小孩子了。前一日还不觉,现下面对面站着,林潇才觉钟离冰已是这样高了。林潇自小习武,钟离冰十岁的时候林潇能够单手将她提起来,现下已是不能了。   忽闻耳边风声,钟离冰转头看去,只见一枚石子正中那草人的膻中穴,再回过头看林潇,手指微动,已放在身侧,出手之快俨然可与当年的林茉不相上下。   林茉是林潇的母亲,十八年前她与钟离拓炎一同死在了刑场上。一代大侠钟离拓炎便是死在林茉的箭下,而林茉则是用蘸了见血封喉剧毒的发簪挑破了自己的皮肤。到最后不知她是中毒而死还是被乱箭射中失血过多而死。林茉的暗器功夫可说已达炉火纯青,比之她的父亲林亚雷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潇的暗器原未曾达到这般境界,也是她后来勤加练习,未曾荒废了。   林潇道:“小阿逆总还欠着些火候,我若是再多指点你几招,你爹会不会不高兴?”   “怎会?”钟离冰嫣然一笑,“能得舅母指点是最好不过得,我爹对此一向都很是乐意的。”   “也对,你爹便是如此,他自己便会许多家的功夫,可也没见你爷爷有何不乐意的。过来,我告诉你……”   钟离冰依言再上前几步,林潇话音未落,便又是一粒石子出手。而这一次钟离冰没有即刻回头看过去,而是紧盯着林潇的手指。   “这一次……打的可是肩井穴吗?”   “你回头看看便是了。”林潇指了指那草人。   水彰皱着眉头看着那草人,钟离冰也回过头去,她猜的倒是没错,打的的确是肩井穴。钟离冰回忆着道:“肩井穴位于大椎穴与肩峰连线三中点,肩部最高处。属于足少阳胆经,系手少阳、足少阳、足阳明与阳维脉之会。击中后,半身麻木。”   水彰喃喃道:“临敌不打肩井穴,临敌不打肩井穴……”   钟离冰不解问道:“为何不打肩井穴?”   林潇道:“打此穴道不过是半身麻木而已,临敌之时你若存了这仁慈之心,人家可未必存有仁慈之心。你们的武功都是尚弱,当然要打死穴,我便是这样教彰儿的。不过,此话还是要说开。我若是与人交手,若是不想置人于死地是不打死穴的,内劲太大,即刻便能致死。若是你爹则不同了,他便随意,因为他的内力自可收放自如。”   钟离冰点头道:“阿逆受教了,不过这并非舅母今日要教给我的,是么?”   林潇赞许地笑了笑道:“自然不是。我是想你记得,你根本来不及用眼睛看旁人暗器出手的方向,闭上眼睛,你会看到许多你看不到的东西。”   钟离冰缓缓闭上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回想当初,她四五岁的时候,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看二叔在百步之外轻松射中靶心,引来周遭人们一阵叫好。后来回了中土,父亲狡黠地一笑,告诉她,二叔那根本就不算什么,然后父亲用一块黑布蒙上了眼睛,用一支没有箭镞的箭在百步之外一箭射下了母亲头上的白玉簪。后来父亲说二叔是大汗,是不可以随便在他面前出风头的。   钟离冰知道,父亲即使目不能视物,也能看得见一切。   水彰也闭上了眼睛。   微风从面颊旁吹过,拂着树叶,拂着屋檐上的铃铛叮咚作响。春日里的鸟语格外动听些。   刹那间,一声乌鸦的鸣叫划过长空,才只一瞬便戛然而止。钟离冰猛然睁开了眼睛,可目光依旧在林潇的身上,这一次林潇出手之后还没有收手。她先听到的是暗器的风声。   水彰则是身形一闪,转身之时那乌鸦已托在手中。虽然他还欠着许多火候,可他的身法俨然就是林家的身法,看来在林潇的教导下,水彰的武功已有了些根基。   钟离冰推了一下水彰的肩膀道:“彰弟真是好功夫!”她暗中加了些内力,存了试一试这位表弟功夫的心思。   水彰见钟离冰嘴角微微上挑,便即明白表姐的意思,随即身形一矮,从钟离冰的手臂下钻过,绕到了钟离冰身后,扔下了手中那只乌鸦,运了些真气在指间,意欲点钟离冰穴道。钟离冰一个转身,水彰的指间擦过她的小腿,险些便点中她小腿上的足三里穴。虽然林潇教水彰临敌打死穴,但水彰也是极有分寸的,他知道面对的是表姐,自然要全然避开大穴的。   钟离冰一笑,出手向水彰胁下一弹,水彰反应极快,手掌一翻便挡在胁下。若是钟离冰当真扔了一粒石子,水彰定然接住了,然而钟离冰什么也没有扔,那只是个虚招。钟离冰一个闪身便到了水彰面前,一指点中了他穴道,水彰登时便动弹不得。   “哈哈哈……”林潇上前两步解了水彰穴道,“你的武功与你表姐差不得多少,智谋上便差她不少啦!”   “多谢舅母夸奖!”钟离冰心中略感欣喜。   “不过……”林潇话锋一转,依旧是面对着水彰,“话是这般说,我的武功确乎不如你姑丈,可是你放在武功上的心思和你表姐放在武功上的心思,那可是不能同日而语。你的武功到头来才是与你表姐不相上下,你可该好好反思一番了。”   水彰咯咯一笑,钟离冰嗔道:“舅母——”   “你呀……”林潇抱着双臂,看着钟离冰,“以你的天资,又有你爹这样的名师指点,若是真下些功夫,还不早就成了当世一等一的高手?”   钟离冰道:“我才不想做什么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就在江湖上逍遥自在地不好么?”   水彰道:“表姐上次来的时候不是还说自己要做一代女侠的么?”   “好啊你水彰,你给我等着……”   晚了些时候,钟离冰想要上街去逛逛。她一提出来,水影和水彰便也跃跃欲试,水杉也陪着去了。虽然只有这兄弟姐妹四人,可也算得上是瞩目了。除却他们四个,至少还有覃曦、孟歆语,这便已是六人了。   钟离冰没怎么细细逛过京城的街市。从前过来总是如饥似渴地跟林潇请教暗器功夫,因为这是钟离珉教她最少的。若是吃穿用度有什么缺少的,对于水家来说,都不是问题。   摊子上的东西琳琅满目,可那些耀眼的首饰却并不入钟离冰的眼。钟离冰不喜欢戴过多的首饰,倘若她喜欢戴首饰,也自然不会缺了这些东西。长这么大,走过了这么多地方,她吃过很多地方的吃食,却从没有好好尝过京城的吃食,她只好好尝过水家的饭菜。   钟离冰一刻要说这个,一刻又要说那个,水杉便都抢先付了帐,倒当真是长兄的样子。而钟离冰不过是每个尝几口便罢了,毕竟买了这许多东西,让她全都吃了,也不现实。   水影抱怨道:“哥哥,你怎么从来都不给我买?”   水杉耸了耸肩道:“你从前也没说你想吃啊。”说话间,他便又替钟离冰付了一次账。   这一次,钟离冰却转过身来,握住了水杉的手腕道:“表哥,你就不要再破费了嘛,我自己有钱!”   水杉微笑道:“那不一样,哥哥给妹妹花钱,是应该的。”   水影又不满道:“哥哥,这可是你说的,哥哥给妹妹花钱是应该的。我要吃糖葫芦。”   “好啊,说买就买。”   水影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不依不饶道:“哥哥倒是爽快,你不是做给阿逆表姐看的才最好。”   “影妹,你可当真是家里一个样子,外面一个样子。”钟离冰坏笑道,“你在家中是如何端庄,一出了门就成这般模样了,舅舅就是这样教你的?”   水影嘴上倒是一点都不饶人,即刻便回道:“怎么,表姐,许你表哥疼你,就不许我亲哥哥疼我了?”   “好了好了。”钟离冰挥了挥手,“反正不过多日我就要离开京城了,表哥自然只疼你一个妹妹。”   水影道:“表姐你这样说,倒显得我心眼很小似的。”   “算了算了,表姐不跟你争,表姐我的口才争不过你。”   水影吐了吐舌头,她也知道,表姐的口才可算是可算是可见一斑了。她一开口,可曾经让姑丈的许多朋友都哑口无言了。   不知不觉,这一行人到了芟右赌坊的门口。钟离冰还从没仔细看过这里,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父亲和母亲并没有特意带她来过。   水杉道:“阿逆,这里便是芟右赌坊。”   钟离冰仰望这上面挂着的那个牌匾,思索了许久。这是母亲十八岁生辰的时候,舅舅送给她的礼物。过去的事情,父亲和母亲很少与她主动提起,她知道这个赌坊曾经是京城的焦点,可她并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这间房子已经闲置许多年了,这里死过人,都说这里不吉利,自从没有了芟右以后,也没人再将这房子盘下来,做些别的生意。墙上已然有了蛛网,牌匾上也蒙了尘,这里的一切都时刻提醒着人们,有些事情,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要进去看看吗?”水杉问钟离冰。   “不了。”钟离冰摇了摇头,“既然我爹娘不想让我过多涉及这些往事,我便也不再穷根究底了。”   水彰满怀好奇地问道:“表姐,姑姑有没有教过你赌博啊?”   钟离冰一巴掌拍在水彰的头上,没好气道:“虽然现在朝廷没有严令禁赌,你也不能如此随意地在大街上说这种事吧!”   水彰瞪大眼睛跳开,“哇,表姐,你的手这么快,一定深得姑姑的真传啊!”   “你……你瞎说什么!”说时迟那时快钟离冰又拍了一下水彰的头。   “你还说呢,你的手这般快,谁及得上你?”这一次,水彰可是学乖了,开口之前便躲在了水杉身后。纵然水杉不会半点武功,但是有他在,钟离冰可是绝不敢放肆了。   “算了算了水彰,看在表哥的面子上,本女侠就不跟你计较了。唉……”钟离冰叹了口气,“我娘没教过我什么手彩,既然她不想让我涉足这些东西,那我也便不迎难而上了。”   水杉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你才两岁,这么多年了,这可一点都不像你钟离冰能说出来的话啊。”   “怎么了怎么了?”钟离冰不服气,“许你十七岁就在水家挑大梁,不许我成熟么?”说罢她便在一旁捂嘴偷笑。这装成熟谁还不会么?母亲不教她手彩,却自有人教她。   从芟右开始,钟离冰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京城。在她从小的印象当中,父母都是十分潇洒的人,她从小就跟着父母到处游走,也一直潇洒惯了的。从前以母亲的身份,她想嫁入皇室,做皇亲国戚,都不是不可能的事,若说在京城寻个好人家,本也不是难事,可是她没有,她嫁给了父亲,投入了那个江湖。母亲是不是投错了胎呢?有的时候钟离冰总好奇这件事。舅舅是钟离冰最敬重、最喜欢的亲人之一,她喜欢住在舅舅家,因为舅舅什么事都会罩着她,在这里,她还总能吃到大江南北都很难吃到的美味饭菜。当然,她最喜欢看的场面还是父亲和舅舅斗个你死我活的架势。但是,她能够在这里住多久?恐怕不过多久,也便要烦腻了吧。她生来就是个江湖人,也很幸运,她从小过的就是属于她的江湖人的生活。   芟右是水云卿的地盘,可京城不是钟离冰的地盘。   “阿逆怎么了?”水杉看了看钟离冰的双眼,“眼睛里都是惆怅,一点都不像你。”   “啊?”钟离冰一时出神,现下已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咱们走吧。”   天色不早了,一行人离开了芟右,往回向水家的方向走去。才未走了多远,钟离冰便停下了脚步,指了指路旁的一个巷子,“走这儿吧,是回家的捷径。”   水杉问:“你从没走过你怎么知道?”   钟离冰不答话,只兀自走了过去,“据说,这是我爹和我娘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水彰紧赶两步跟在了钟离冰身后,“表姐,这是姑姑和姑丈的故事,怎么,你想在这里遇见表姐夫?”   “水彰,你是不是又想让我修理你了?”   这一次水彰学聪明了,提前躲开了钟离冰的巴掌向前跑去。   “你给我站住!”钟离冰追了过去。   覃曦无奈道:“这表小姐,还当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水杉耸了耸肩,“没办法,咱们这位钟离冰表小姐,除了姑姑、姑丈和我爹,这世界上还真没人能降得住她。行了,走吧。”   这个地方很是冷清,白天也没有什么人,只是两堵高墙,一个巷子。人家院子里的合抱之木伸了出来,倒可以做秋千架了,可是谁会在这里荡秋千呢。想当年,水云卿和任月祺夜里竟常走这条巷子,胆子可当真是不小。   钟离冰和水彰在前面追逐嬉闹,水杉、水影一行就在后面有说有笑地跟着。   突然间,钟离冰忽闻耳边一阵极细微的破空之声。本能地,她大喊了一声“水彰小心”便扑了上去,将水彰扑到在地。就在那一瞬,又是一个破空之声,然后又是“叮”的一声碰撞。钟离冰回头看去,地上落着两支飞镖。   这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钟离冰回头想想还心有余悸,倘若没有那第二支飞镖,方才那第一支飞镖定会射在她的肩膀上。如果有毒的话,说不定她这还没真正开始闯荡江湖,就要死在这巷子里了。不不不,不要胡思乱想,水家的李国渭李大夫从前可是宫中的御医,有他妙手回春,便是中了毒应也死不了。   可是,这到底是谁要加害他们,又是谁出手相救呢?   水杉、水影都不会武功,覃曦、孟歆语又只会点拳脚功夫,待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钟离冰而水彰二人已经狼狈地倒在地上了。四人见事有突变,即刻奔了过去。   钟离冰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扶起了水彰道:“彰弟没事吧?”   “没事。”水彰从地上爬起来,惊魂甫定。   水杉道:“我们得把那两支飞镖带回去,查明来历。”说话间便要去捡。   “表哥别动!”钟离冰飞身过去挡开了水杉的手,令水杉打了个趔趄,她忙收了势,“对……对不起表哥,小心有毒。”   “无妨。”水杉摇了摇头。   钟离冰的武功不怎么样这是真的,不过在现下这一群兄弟姐妹当中,她的武功可绝对是最高的,毫无疑问。有人发毒镖暗算,这边牵扯到江湖恩怨,自然只能一切都听钟离冰的。   覃曦上前来,撕下一块衣襟卷起了那飞镖,收了起来。   水杉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便回去吧。”   这一路上,钟离冰再没心情想象什么父母从前初次见面的场面,她从头至尾都紧握着剑柄,随时准备拔剑出鞘,正面迎敌。但是他们没有再碰到任何状况。   总算是平安到了家。   水杉一路嘱咐他们所有人,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可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要查这件事,可他们都还年轻,如果不动用家里的关系,他们也真的没有办法。可他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不想让水云天和林潇担心。   可是就凭他们六个人,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回到家中以后,快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他们几人也不敢齐聚到水杉房里去,只是如从前一般,水杉回房去写字,水彰缠着母亲再传授几招,钟离冰和水影一头扎进房里去说私房话。水彧这一日回来的也不早,也就是在他们几人后面。   用晚饭的时候,钟离冰、水影和水彰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们这一日的经历,水杉就在一旁微笑着听着。而水彧,则丝毫不见他有什么兴趣的样子,却也不见轻视的意思,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用过了晚饭之后,他们几人便又像方才一样了。   水影低声道:“你放心吧,哥哥看过很多医书,如果有毒,寻常的□□应该很容易分辨出来。”   钟离冰握着拳头道:“如果是寻常的□□才不好办,那就更不好查这飞镖的来历了。如果是什么□□一类的,药铺里都有卖的,就算你我想弄来点也不难,你说,这还怎么查。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出手暗算,他的目标是谁。如果是我倒好办,大不了让我爹一剑捅死他便是了,可如果目标是彰弟,可就牵扯到水家了,怎么办?”   歆语劝道:“表小姐莫要着急,要不然……要不然还是告诉老爷吧。我想,你们这样瞒下去,才更让老爷夫人担心吧。”   “我……这……”钟离冰一时语塞。舅舅二十岁的时候就撑起了整个水家,可现下他们六个人加在一起,却都解决不了这件小事,或许,也不能算是小事。   水影道:“也就是彰弟他心宽,自己方才险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现下还是那么没心没肺的。等一下我们去哥哥房里看看吧。”   钟离冰摇了摇头道:“我自己去吧,我们两个人去太过声势浩大了。反正我行事一向没大没小的,东闯西撞的也不奇怪。”   “好吧,你去吧。”水影挥了挥手。   好在大堂上竟没什么人,钟离冰便装作一蹦一跳的样子进了水杉的房间。    ☆、见血封喉   “表哥,有毒吗?”钟离冰踮起脚尖,越过水杉的肩膀看过去。   水杉眉头紧锁道:“如你所料,这第一支的确有毒。把这支镖投入热水当中,水过了片刻就浑了,汁液是白色的。有很多毒草毒木的汁液或者粉末是白色的,像白蛇根草、蔓陀罗、箭毒木、蝎子草都是这样的……”   还未等水杉说完,钟离冰便端起那碗水喝了一口。   “你干什么?”待到水杉要抢下钟离冰手中的碗时已然晚了。   “不碍事的。”钟离冰摆了摆手,“这些药成为毒都是要见血的,喝到口中,不过是药材罢了。”   “胡闹!你能保证你口中没有你不知道的伤口吗?”   “那又怎样,反正我已经喝了。表哥,你不用担心,我对荤腥的欲望还不至于咬破自己的舌头。”说罢,钟离冰吐了吐舌头,“味苦。”   过了半晌,钟离冰感到心跳加速,恶心反胃。她咬了咬嘴唇道:“是……见血封喉。”随后她喝了半壶茶,才感到好了许多。   钟离冰道:“表哥,你说……见血封喉这么名贵的药,在京城附近,谁手里会有啊?”   水杉怔了半晌道:“外婆生前最爱用的药就是这个,现下手里有这见血封喉的,也大抵就是元帮了。不过,也大抵不是他们出手,毕竟元帮现在跟咱们家是亲家。”   钟离冰又咬了咬嘴唇道:“不是他们才更可怕,怕是有人要借此嫁祸于他们,可是……他们何必呢?”   水杉道:“你想想,就算当年娘嫁给爹的时候,她说过她不再跟着元帮了。可是,现下都知道我舅舅是元帮的帮主。他们是想借此挑拨家里跟元帮的关系,后面的……我就不跟你再多说了。”   “不然……我们告诉舅舅?”钟离冰犹豫了。   “怎么了,才到这时候就兜不住了?”   水杉、钟离冰兄妹二人闻声回头,才见是水彧走了进来,话音落下,他掩上了水杉房间的门。   要讲桌子上这些物事全都收起来已是不可能了,水杉也只得垂手而立叫了一声“大哥”。钟离冰向后退了几步,半个身子躲在水杉身后,讪讪笑道:“表哥,嘿嘿嘿……彧表哥。”   水彧看了看桌上的两支飞镖和两碗水,耸了耸肩道:“这点小事不必惊动义父了吧。”   “小事……”一向温和的水杉竟有些愠怒,“大哥,这怎么能是小事呢?”   “唉……”水彧叹了口气,“你们也就是关心则乱了。你们看这两支飞镖……”说着,他随手从水中捞出这两支飞镖。   “彧表哥,你是不是练过油锅捞铜钱?”钟离冰在一旁嘟囔了一句。   “你们看,你们所谓有毒的这支,上面有一个缺口。对了,是这另一支救了你们吧?第一支上之所以有缺口,那是因为这第二支上所带的力比第二支大了许多。还有,你们可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这飞镖,根本就没有毒。”说着,水彧拿起那飞镖就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还未及水杉和钟离冰阻拦,伤口已渗出鲜血来。   “大哥,你……你何必呢?”   “杉弟你放心,你大哥我还死不了。”水彧拍了拍水杉的肩膀。   钟离冰不解,“可我方才尝过了,的确……的确就是……”   “你说你喝完以后感觉心跳加速,呼吸不畅,头晕恶心是么?想来你应该也听姑丈讲过,世间许多□□,随血流入了心脉才是药,可若入药就是上好的药材了。不过,你也没试过,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喝这种剧毒,这种感觉,不过是紧张罢了。放心,咱们水家自有贵人相助,这算不得什么大事。玩够了么,玩够了,就把这摊子收了。”说着,水彧一甩袖子卷走了那两支飞镖,端着那两碗水出了门。出门前他还不忘甩下一句:“杉弟,你生来就玩不得这江湖上的东西,就别再跟着掺和了。”   水杉耸了耸肩道:“大哥就是这样,既然如此,你去告诉影妹、彰弟他们,这件事,不用管了。”   “表哥,你……唉……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话呢?”说罢,钟离冰推门追了出去。   “这么晚了,你要么去睡觉,要么去找影妹说话,跟着我干什么?”   “彧表哥,我钟离冰天生就是个穷根究底的性子,你今日若是不把话说清楚,我这一晚上就缠着你。我不睡,你也别想睡。”   水彧拗不过钟离冰,“好吧,你过来吧。”说罢,他紧走两步走到院子里,飞身一跃跃上了屋顶,“你上来。”   钟离冰不甘示弱,挑了挑眉毛,好像在说:“你以为我上不来么?”她也向上一跃,轻蹬了一下柱子,借了个力,也跃上了屋顶,随后一个转身坐在了水彧身侧。   水彧头也不回,只是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慢条斯理道:“才一层的屋顶而已,下次就莫要再借力了,提起一口气来,一跳就上来了,你的轻功没那么差。”   “你……我……”   水彧还是没有回头,只道:“盯着我看什么。姑姑的轻功好么,她照样可以跳得了这么高,你是正经练过武功的人,还跳不上来么?可莫要丢了姑丈的脸了。”   “喂,表哥。”钟离冰不服气,“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说到底还都是一个样子。钟离珉是钟离珉,钟离冰是钟离冰,我做什么事都要扯到我爹的脸面上去,好没意思!”   “你呀,你还小,江湖人倒是比咱们京城人心思明澈,可江湖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表哥,你……”钟离冰上下打量着水彧,“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至今还没问过你的岁数。看你的样子,也大约就是二十岁上下。我便不说杉表哥了,他长我一岁,年龄也算不得多大。我阿准哥哥总和你年龄相仿,他就从来不像你一样倚老卖老。”   “你阿准哥哥?那便是钟离准了,算起来他今年应当是十九岁。我是丁卯年生的,今年二十岁。你阿准哥哥怎样我不管,反正我水彧就是这样。”   钟离冰一转身,留给水彧一个背影。水彧总算是转过脸去看了看钟离冰,忍俊不禁道:“嗣音。”   “干嘛?”钟离冰又转过身来,骑在了屋脊上。   “你不是想听今天下午的事我是怎么想的么。”   “好,你讲吧。”钟离冰装作一副她是给水彧面子才要听的样子。   水彧躺在了屋脊上,那屋脊只是窄窄一道,水彧躺得却很稳。他从袖子里掏出那两支飞镖道:“袭击你们的那个人,暗器的功夫实在是不高明。”   “你又不在那,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你说得对,就算我不在那,我也知道。因为你察觉之后竟然还来得及扑到彰弟,你说那人他能有多高明。你倒也当真该谢谢我,第二支飞镖就是我扔的。当时恰巧路过,看你们有事,就顺手救你们一救,毕竟是自家人嘛。”   “你……你……你居然敢取笑于我!”钟离冰抬起手掌,凌空劈下。   水彧眼疾手快,随手一格,便将钟离冰这一劈化去,令钟离冰打了个趔趄。水彧忙拉住钟离冰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钟离冰满不在乎道:“算了算了,反正我的武功本来就不怎么样,你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   水彧道:“其实你的资质绝对是上等了,又有姑丈这样的名师指点,若想练成个中高手其实也并非什么难事。”   “我知道我知道,练功这种东西可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倘若日日都为此殚精竭虑,这一生岂非少了许多乐趣?哎,你别说我啊,倒是继续往下说啊。”   “好吧,就依你。”水彧正襟危坐,“那个人早被我结果了。其实人家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不过是仇家罢了。张剑初张大侠你可知道么?”   “知道,张前辈一身正气,年纪轻轻就受万人景仰,只可惜英年早逝,我娘说,那当真是天妒英才。”   “那你知道杨姨娘么?”   “你是说咱们家的杨小婉杨姨娘么?我很早便听我娘说过,我娘十九岁时便与她相识,还是结缘于赌场之上。不过后面许多事我娘也未曾给我讲过,其实我一向很是奇怪,为何舅舅会纳她为妾。”   水彧突然问:“你会喝酒么?”   “嗯?”钟离冰愣了一下,“喝一点,怎么了?”   “等着。”说罢,水彧跃下屋顶,去厨房取了两小坛酒来,将一坛递给了钟离冰。   钟离冰接过酒坛,挑了挑眉毛道:“你别想灌醉我。”   水彧笑道:“你既当我是哥哥,何必如此警惕。我是不会自讨没趣的,义父早前便说过,水家的人,不跟钟离家的人拼酒,因为这酒,他要亲自与姑丈拼他一拼。再说,我又不像杉弟,从小就跟着义父应酬,怎及得上你的酒量?不过是喝两口酒暖暖身子罢了,你紧张什么,莫非是怕酒后失言?”   “谁怕谁啊?”钟离冰即刻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这倒当真是正中下怀,钟离冰自小会喝酒,她是在扎托喝过大漠的烈酒的,这样的酒对她来说,不过是如同饮水罢了。   水彧缓声道:“听他们说你是两岁的时候来过一次吧,那时候杨姨娘还没嫁进来。其实杨姨娘跟义父不过是有个名分罢了,她真正的夫君就是张剑初大侠。彰弟也不是义父的儿子,是张大侠和杨姨娘的儿子。当年张大侠遭人寻仇追杀,他带着杨姨娘,当时杨姨娘还怀着孩子。后来,他们遇见了义父一家,义父自然是出手相助。而张大侠不希望义父一家牵涉进江湖恩怨当中,又知杨姨娘和姑姑是旧识,便将杨姨娘托付给了义父。义父为了保护杨姨娘,便纳她为妾,让她在水家待产。义父说,在那以后倒是平静了一些时日。不过在杨姨娘怀孕八个多月的时候,张大侠出事的消息在江湖上闹得满城风雨,到最后没能瞒得住她。因伤心过度她便提前生产,产后便体力透支,油尽灯枯了。”他讲述得很平静,就好像这不是自己家的事。其实严格来讲,这也的确不是他自己家的事。   水彧继续道:“后来,因为他本姓张,而我们这一代从三撇旁,义父便为他取了‘彰’这个名。今日袭击你们的人,就是张大侠的仇人,他们这些人倒也当真是‘锲而不舍’,非要将张大侠一家赶尽杀绝才算够了。倒也不是我结果了他,我当时还没问几句,他就自尽了,也当真是个烈性子,不过就这样的暗器功夫,也好意思来行刺,真是……”到最后,水彧还不忘调侃一番。   “啊……”钟离冰倒是听得一阵一阵的惊愕,“这件事彰弟知道吗?”   “不知道。义父说,等他大了,再慢慢说与他听。影妹也不知道,那时候她还不记事。不过我和杉弟那时候都已懂事了,所以义父便说与我们二人了。”   “影妹都不知道,你告诉我?”   “这点小秘密,你总守得住吧!倘若当真是我失策,那我便自行去义父面前领罚好了,反正我的命是义父给的,义父要怎样罚我都认了。”   “舅舅罚你?”钟离冰故意做瞠目结舌状,“他疼你都来不及,你便是在外面惹祸他也不管你。我若是在外面惹了祸,我娘必定会罚我去抄什么四书五经,我爹罚我抄武功秘籍,不过倒也得感谢我爹我娘,这些年来倒是还有不少人夸我字写得好,就连舅舅也说我的书法有所进境了。”   水彧又在屋顶躺下,爽朗地笑道:“那你想想便知你长这么大抄了多少这些东西。我想大约……大约得有……”水彧抬手比划,手一抬便到了钟离冰的肩膀,“得有这么多了吧,你说是也不是?却不知抄了这么多,你又记住了多少?”   钟离冰转过身抱着双臂道:“我记住多少又怎样,又不关乎你的面子,背这许多东西又不能当饭吃。我知道,我娘学识渊博,我爹武功高强,我倒的确什么都不会,还不是照样活了这么大么。”   “你……”一时间,水彧竟无言以对。   钟离冰逞了这口舌之快,心中甚是得意,见水彧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词,忙抢道:“我知道,舅舅的儿女必都是从小博览群书,连说句话都是旁征博引。那我就给你背一首你从未曾听过的,你看如何?”   “好,你背吧。不过我事先与你说清楚,我听过《子衿》。”水彧坐起来,看着钟离冰,以示重视。   “你别小看人嘛,咳咳……”钟离冰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道:“潺潺十里溪,悠悠百尺雾。我道两心相依,何处缘来寻觅?侬衣锦来我着丝,侬穿麻来我司纡。不慕山巅几重天,只看蛩蛩与距虚。茕茕崖上行,是与天相依,不愿问天意。   “子夜花开之声,惜惜花自飘零。不落之花何处寻,空如初遇叹流萤。千思崖下千思语,缘有千里桃花林。桃花落尽看桃花,绿柳吹散言绿柳。雪妍无限好,折枝送佳人。无缘来此寻美景,有缘便来会人心。点点繁星,徐徐微风。清居山中听水声,漫步水畔感山灵。千言万语道不尽,思如秋水诉衷情。”背完以后,钟离冰挑了挑眉毛,十分得意。这是当年水灵姨母背给母亲听的,而水灵姨母则是听她的父亲念的。总不可能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水彧表哥偏偏认识水灵姨母的父亲,然后又听过这首歌谣吧。   水彧眉头微蹙,看着钟离冰,“这么长?”   “怎么,你不相信啊?难不成你觉得这是我胡诌的?”   “岂敢岂敢?我当然相信这不是你胡诌的,这样的诗歌,就凭你,大约也作不出来。好了好了,就算你赢了,你背的这首,我没听说过。”   “哈哈哈……”钟离冰站起身来,在屋脊上拍手称快,几乎得意忘形,“你看吧,书中的世界比这大千世界小得多啦,你之所以没听说过,大约就是因为,这歌谣书上没有,哈哈哈……啊……”她脚下一滑,便向侧跌去,一口真气提不上来,轻功也使不出来了,便只能任凭着自己的身体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水彧倒是冷静,不,不是冷静,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他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酒,然后飞身过去,用手臂托住了钟离冰的腰,在空中一个转身,稳稳落地。   过了许久,钟离冰才试探着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水彧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啊——你放开我!”钟离冰大声尖叫。   水彧愣了一下,便收了力道,放下了双臂。钟离冰就这样掉在了地上,四脚朝天,好不狼狈。   “水彧!你你你……”钟离冰顾不上爬起来,躺在地上指着水彧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水彧耸了耸肩,“是你让我放开的。我要回房睡了,你也早点睡。”说罢,水彧拂了拂衣袖,背着双手回房去了。   “水彧!”钟离冰躺在地上,手舞足蹈,“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我哥哥!舅舅啊,你看看,你儿子欺负阿逆啊,舅舅……”   要说钟离冰的嗓子倒当真是嘹亮,水云天和林潇在房里早听得一清二楚,早已是忍俊不禁。   林潇道:“阿逆这孩子可真是能闹,行了,你去把她弄进来吧,她喊你喊了好半天了。”   水云天摆了摆手道:“这孩子真是让若儿宠得无法无天。倒也不用管她,等一会儿她闹够了,自然就回去了。彧儿也是,阿逆才不过十六岁的小孩子,他都是大人了,何必跟这阿逆一般见识呢?”   水杉一向定力非凡,水影、水彰又都忙不迭地看热闹,水云天、林潇静观其变,下人们不敢看表小姐出糗,便都绕道而行。正如水云天所言,钟离冰闹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一跃起身,哼了一声回房去了。   “你看看,她回去了吧。”水云天看看空荡荡的院子,微微一笑。   林潇笑道:“到底是有着血缘的,还是你了解她。不过,倘若哪一日云卿来兴师问罪,你可要如何应对呢?”   “你放心吧,若是她回家以后找若儿诉苦,若儿必定又要罚她抄书了。再说,她此番出来行走江湖,再见到若儿和崇燚兄,约莫也得两三个月后了,说不定到那时候,她早就忘了。只是……”水云天微微皱眉,“你不觉得今日彧儿有些不一样么?”   林潇思索片刻道:“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彧儿平日里不爱笑,话也很少,今日倒是跟阿逆逗了半日。我想,大约也是阿逆顽皮,旁人很难不被她感染啊。他们两个就只有阿逆这一个孩子,我看啊,说不定比十个孩子还难管。”   水云天赞同道:“这倒是真的。”   钟离冰还未走到房门口,便见水影用袖子掩着面从自己房里走了出来。   钟离冰靠在墙上,将双臂抱在胸前,故作镇定道:“怎么,影妹,来看你表姐我的笑话?”   “岂敢岂敢。”水影盈盈行了一礼,嘴边还挂着受不住的笑容,“大哥欺负表姐,我自然是代大哥来赔罪的。”   “哼,你赔的哪门子的罪?好了好了,这么晚了,睡吧。”说罢,钟离冰像影子一般闪身进了房里。   想想方才的事情,当真是像做梦一样。何必要那般得意忘形呢?不过是背一首诗歌而已么。虽然她从小就不致力于习武,可轻功这么有用的东西,她自然感兴趣得紧。她这一身轻功放眼整个武林也算得中上,竟然一时间行岔了真气,使不出来,以至于从屋顶上跌落。还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再想想被水彧稳稳接住,她面颊不禁烫了起来。虽说都是自家兄妹,可一来她才刚刚与水彧相识不到一月,二来水彧与她也并没有血缘之亲。然而,很快取而代之的便是不甘了,这个表哥竟敢把她扔在地上,简直欺人太甚。想着想着,钟离冰便沉沉睡去。   水彧回到房里的时候事情似乎不那么妙,手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伤口周围凝着的全部都是黑血。他拿出一把匕首,在伤口上划了一刀,流出的血先是紫黑色的,过了半晌便是鲜红的了。他用桌上剩的些茶水冲净了伤口,又清理了房里的血迹,这才算罢了。他自忖是已瞒过了水杉、水影和水彰,可是钟离冰这个表妹,他始终是摸不透。   其实水杉和钟离冰已经猜对了,那飞镖上浸的就是剧毒见血封喉,而且分量可是不小。这样的剧毒,只要暗器的尖端略略挑上一点就可以致命,不会让他们在水中浸泡过后还能那么轻易的发现。若非水彧提前服了红背竹竿草,他也不敢用那浸了毒的飞镖在自己手背上划上一道。毒虽未入肺腑,也多少伤了肌理。   对于水杉、水影、水彰,水彧从小就是那个让他们心服口服、又敬又爱的大哥。可钟离冰这个妹妹不一样。如果说有一个人能够搅乱一群人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平静生活,那么钟离冰可以是这个人。毕竟,她的母亲水云卿就可以算得上一个离经叛道的人了。   不过,水彧倒是越发对钟离冰感兴趣起来了。虽然在他眼中,她还只是个小孩子,不过水彧想却想会会她,站在和她平等的位置上。   次日晨起,钟离冰感觉身上很乏,大约是这一夜睡得也不是很沉。   餐桌上,看钟离冰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水云天笑问:“怎么,我们阿逆还在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吗?”   水彧只低头吃着眼前的小菜,一言不发。   钟离冰囫囵地摇了摇头道:“舅舅此言差矣,阿逆才不是心眼那么小的人呢。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今晨起来的时候变都已忘了。”   水影和水彰在一旁不时交换着眼神,若非顾及在餐桌上的仪态,恐怕早就捧腹而笑了。钟离冰狠狠瞪了他们姐弟二人一眼。半晌,钟离冰又看了看水杉,水杉倒一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用过了早饭,钟离冰便又一头扎进了房里,趴在床上不肯起来。她似是有些不想离开水家了,谁让这里的床那么舒服,饭菜那么可口,舅舅对她有那么好呢。可她是来行走江湖的,她倒是始终没忘了这初衷。   钟离冰正趴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便听见耳边是水影的声音,“表姐,表姐。”   “干嘛?”钟离冰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   水影道:“今日天气很好,不如我们去放风筝。”   “不去不去。”钟离冰又翻身过去,“让杉表哥陪你去,不然让彰弟去也行。”   “我才懒怠跟他们玩,他们男人总是无趣的,怎及表姐你呢?去吧去吧。”说着,水影把钟离冰拉了起来。   这种凑热闹的事,钟离冰从没有不欢喜的时候,只是方才倦意正浓,现下教水影拉了起来,倒也不怎么困倦了,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水影的骑术很是粗浅,远不及钟离冰,钟离冰便得时不时停下来等一会儿。   还未到城外的旷野上,钟离冰勒住马,回身对水影道:“影妹,风筝给我。”水影依言递过了风筝。钟离冰放开风筝线,喊了一声“驾”,□□马儿便绝尘而去。风筝随着她一点一点放线,高高飞了起来。就这样风筝一路跟在钟离冰身后,可比站在旷野上放风筝多了不少乐趣。水影一边策马一边叫好,她的骑术尚不允许她分神放风筝,是以她对钟离冰也好生羡慕。   看着钟离冰的身影渐渐远了,水影便喊道:“表姐,你慢些。”   钟离冰甚是耳清目明,纵是水影的声音不大,她也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渐渐放慢了些速度。这一日天气甚是晴朗,无云无风,风筝便很快从空中落了下来。钟离冰飞身跃起,接住了那风筝,这时候她才注意到那风筝上的丹青便是出自水影之手,于是细细端详了起来。   寻常风筝上绘的一般都是龙凤、燕子、蝴蝶等,水影的这只风筝倒是别致,上面只绘了一棵草,是工笔作画,栩栩如生,只是钟离冰并不认得这是什么草。当然,这样的好奇她当然会问出来:“影妹,你这上面画的是个什么草?”   水影道:“这草叫做独叶草,只生一片叶子,只开一朵花。相传这是一种最孤独的草。”   “最孤独的草,你又何必孤单?”   “没什么,随便画的。”说着,水影将风筝拿了回来,挟在身侧。   “不,你一定是有心事。”钟离冰一个转身便坐在了水影的马上,越过水影肩膀看过去,嗤嗤笑道:“你看,你的脸都红了,不妨跟表姐说说,你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有了心上人啦?”   “没有没有。”水影转过身去,面颊早就是一片通红,“我才十五岁,想什么心上人呢?”   “十五岁有心上人怎么了?人家婧嘉长公主不是十四岁的时候就嫁人了?”   “那不一样,那时候还不是时局所迫么,定平公主现下十八岁了还不是待字闺中么。”   “好了好了,不跟你逗了。”钟离冰从水影身后跳开,坐在了自己的马上,“走,我们到前面的河边去。”   这时候正是踏青的好日子,水边的草甸子甚是松软,就如家中床褥,又可闻得到青草的芳香,躺在这里,听着潺潺水声,可谓是沁人心脾。   钟离冰和水影姐妹二人并肩躺在水边,闭着眼睛听着耳边清脆的鸟鸣声。   钟离冰一个翻身,用手支着头,看着水影。   “表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说着,水影侧身躲开了钟离冰的目光。   钟离冰搭着水影的肩膀。“你躲着我做什么?不过想跟你说说话罢了,我们两个不是从小就这样的么。过来过来,我问你……”   “好吧,你问。”水影这才转过身来。   “你说……水彧表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呃……大哥……大哥他……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了?”   “没什么。”钟离冰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我就是感觉,他这个人,嗯……什么事情都在他的掌握当中。他真的只有二十岁吗?”   “当然了,这还有假吗?再说,二十岁又怎样?大哥已行了冠礼,是大人了,咱们这些小孩子看他自然是感觉他无所不能,说不定等你我到了双十年华,还都觉得他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再说了,他从小就行走江湖,来咱们家之前也是命运多舛,比同龄人略成熟些,也没有什么。”   “影妹,我不过是问了你一句而已,你又哪来这么多话呢?再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水彧表哥是个怎样的人啊?”   “啊?这个……大哥嘛,大哥就是……他很聪明,又很……很成熟,他平日里话很少,但是他其实什么事都明白,嗯……还有,他喜怒不形于色,有苦也都自己咽在肚子里,从来不与旁人提起。不过,他也总替我们出头,若是哥哥、彰弟和我受了什么委屈,大哥都替我们讨回来。”水影越说,眉眼便越翘,说得很是欢喜。   钟离冰点了点水影的鼻子道:“影妹,你再说下去,恐怕要说到明日了吧。倒也真想不到,彧表哥还给你们出过头啊?咱们水家的人能受什么委屈,再说,你受了委屈何必要表哥给你出头,有歆语在还不是就够了?”说着她看向歆语,“你说是不是啊歆语?”   歆语掩面笑道:“表小姐又何必说破呢?小姐夸大少爷两句,你就由着她夸去,是不是?”   钟离冰挤了挤眼睛,“如此倒是我多嘴了,在此便多谢歆语姑娘提醒啦。行了影妹,你继续说吧。”   水影即刻便又红了脸,“不说了,讨厌。”   “你不说了?我就呵你的痒痒!”   “啊,哈哈……表姐,你别过来……”   姐妹二人在这草地上滚成了一团,嬉笑声飘在这上空,与鸟鸣声、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十分动听。   水影、钟离冰,姐妹二人,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都是在她们最好的年华。    ☆、妙手还施   转眼已是半个月过去,钟离冰在水家已住了这许多日子。水云天倒是依钟离冰所言,未曾写信告知钟离珉和水云卿。不过早在几日前,水云卿就曾对钟离珉说过:“江湖上这么久都没传来过阿逆的消息,她现下一定就躲在我家过她的神仙日子。”   这一日,钟离冰试探着问水云天:“舅舅,我爹我娘有没有给你写信啊?”   “没有。”水云天摊开了双手。   “不对……”钟离冰沉默了片刻,“他们一定猜到我在京城,才得以这般放心,我可万不能让他们小看了去。既然如此,我过几日便离开京城就是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我明白。舅舅,不要挽留我,也不要让保镖跟着我可好?”   水云天道:“当然可以,你既然要走,我自不会拦着你。不过,你且记得,这里也是你的家,你若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钟离冰狡黠地一笑:“舅舅,你莫要诱惑我了,我是不会上当的。”   水云天宠溺地刮了一下钟离冰的鼻子,“就属你最机灵。”   三日后的早晨,晴空万里,彼时天气已经暖了,这时候是出行极好的日子。钟离冰便决定在这一日离开。检查过身上带来的物品,长剑、弩、马鞭、金疮药、衣物、盘缠,也就都齐全了。   水家一众人将钟离冰送到门口,水云天从衣襟中掏出两锭银子递到钟离冰手中,“你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时候少,还不知什么开源节流,带这些盘缠难免不够,这些钱,省着点花。”   钟离冰推开了水云天的手道:“不必了舅舅,不会不能节流,还不能开源么?你放心吧。”   水云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情景,可当真像极了十八年前啊。当初水云卿离开京城,他就是这样掏出了两锭银子给妹妹,不过妹妹却是两袖清风地就绝尘而去了。以她的本事,这一路上是自不会缺钱了。阿逆是妹妹的女儿,想来,也总是有办法的。   不过,水云天似乎是想错了。水云卿不曾将半点赌术教给钟离冰,钟离冰也未曾偷学过。只不过,钟离冰会一门更加“有用”的手彩。   钟离冰辞了水家一众人,牵着马离去了。城里不便骑马,钟离冰一直牵着马出了城才上马离去。权衡了许久,她便没朝元帮的方向去。一来,她这样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入元帮总显得不太好似的;二来,枫哥、楠姐这般好战,若是相见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自己这样的武功大约又要被他们嘲弄了,若是万一彧表哥也在,就更丢面子了。想到此处,钟离冰觉得不免遗憾,水彧又是一早便出门,她还没来得及与他告别。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来日方长嘛。   随后,钟离冰决定去扎托巴和。   扎托巴和是好地方,虽然地处大漠,干旱缺水,可这里能够看到众志成城。伊赛族分裂成库卓、尤祂两部已逾百年,十九年前的一战,是库卓部统一了伊赛一族。领导这场战争的人是那时候的大汗库卓阿卓和——现在的伊赛大妃库卓阿桑妲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后来□□和伊赛的一战当中,阿卓和中箭身亡,将伊赛一族托付给了钟离珏。从前伊赛人很是排外,尤其对汉人十分戒备。那时还是库卓部驸马的钟离珏改变了他们的看法,后来又做了大汗。如今在扎托,伊赛人和汉人交融会合,很是和谐。   伊赛并不是一个等级十分分明的民族,而近年来似乎又更加随意开了。据说人们时常能在城外的大漠上看到他们的扎那王子一个人骑着马吹着口哨来来去去,便是与他攀谈几句也令人感觉毫无距离,很是亲切。这位扎那王子便是钟离冰名义上的堂哥,钟离准——钟离珏和阿桑妲的长子,他的伊赛族名字叫做库卓扎那,意思是“扎托巴和我的家乡”。钟离凝的伊赛名字叫做库卓迪拉卓伊,人们称她“卓伊公主”,钟离冼的伊赛名字叫库卓扎齐,人们称他“扎齐王子”。   这一路上,钟离冰总在想着,到了扎托又该如何表现。毕竟这“水云天的外甥女”和“钟离珏的侄女”是不一样的。撒娇这一套对二叔是没有用的,二叔对她的宠爱可是比舅舅理智得多了。   不过,山高水远,从京城到扎托没有那么容易的,钟离冰现下就想着到了扎托该当如何还是早了些。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是她身上只剩下不到两钱银子的时候。这时候,还没到达兰答通。住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可以不住店,宿在外面,可总不能顿顿都靠打猎吃野味啊。   她回想着几日前离开京城的时候舅舅手中那明晃晃的两锭银子,竟有些后悔当初自己太过逞能而没有接过来。想想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与舅舅客气过呢,她跟舅舅比跟父亲还要不客气。可她偏偏是要自己走这一遭,只要离开了京城,她便决定再不受舅舅庇护了。   现下这囊中羞涩,她是要想些办法了。   钟离冰看着自己的双手,略略动了动手指,灵活如无依。看来这时候,便该派上用场了。其实这一手,她没用过几次,因为从前同父母一同出去,极少有缺钱的时候。便是凌琰教了她这一手,她还没跟父母提过呢。   凌琰的父亲凌檀是从前江湖上有名的侠盗,但行事很是低调,平常人知晓这个名字的不多。当年肃淩皇帝为了巩固权力,将江湖上许多名宿赶尽杀绝,凌檀也是受害者之一。当初钟离珉想要出手相救,而水云天劝他以大局为重,他才没有出手。钟离珉和凌檀并不相识,不过钟离珉一向佩服他的为人,也是与他神交已久。三年前他们一家途经南域府,便去拜访了凌琰。凌琰是子承父业,行迹不定,为了找他,钟离珉一家也是费了一番工夫。   凌琰也是久闻钟离珉夫妇的名声,他们一家造访,凌琰也很是欣喜。那时候钟离冰才十三岁,凌琰二十一岁,钟离冰之于凌琰,只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不过他见到这小妹妹后感到十分投缘,便将自己这手上的工夫教了几招给她。小妹妹学得倒是极快,凌琰那时候还年轻,少年心性,觉得好玩就又教了几手,钟离冰都学得有模有样,比许多武功招式还学得快了不少。这样下去可当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凌琰手法之精妙,不可言喻,钟离冰只学了这几招,与寻常小贼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钟离冰自小受父母及江湖上许多长辈的熏陶,自是不会去做什么飞贼,不过对于凌大哥教她的妙手空空,她是如获至宝。现下倒还当真派上用场了。   钟离冰游荡在一座小城当中,寻找着机会。这样紧张刺激的事情,她还没有真正尝试过。到底该去偷什么人的银子呢?若是去偷贼的银子,可终究还是取之于失主的,多少有些不妥;若是去偷恶霸的银子呢,也还是他们压迫百姓而得的。一时间,钟离冰竟没了主意。想想凌琰清贫的生活,钟离冰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是劫富济贫,其实不过是从那些贪官恶霸处取了钱财,还之于百姓,这门手艺似乎还真不是来钱的门道。钟离冰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缠着母亲学赌博的手艺,虽然这些都是手彩的工夫,如出一辙,可是钟离冰根本就不知道赌博的规矩,更不知道这做手脚该从何处下手,至于破人家的千术,她连看都看不出来,更不必说破了。虽然赌博赢的钱也是不义之财,可也总算是名正言顺得来的,也不必过意不去。想想母亲就凭着这一双手,就能像舅舅一样日进斗金,唉……也难怪当初母亲在江湖上也可以独当一面了。没有钱,真是寸步难行啊。   钟离冰闪身进了一个巷子当中,这巷子才不过六七尺宽,听说这种地方比较容易得手。她掏出钱袋,掂了掂,这些个铜钱和碎银子一只手大约都放得下了。的确要早下决心,否则到了达兰答通钱袋便该空了。从达兰答通到扎托巴和还要在大漠上走很长的路程,势必要在达兰答通置些干粮的。还有,那套伊赛族的衣裙早就小了,若是去扎托,总要精心打扮一番。这样算下来,还当真需要不少钱财。   钟离冰正想的出神,迎面走来一位衣着尚可的少年。因着巷子狭窄,二人的肩膀不慎相撞。少年忙作了个揖,连连赔不是。待那少年转身要离开之际,钟离冰身形一矮,便闪到了那少年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那少年手腕。   少年略略慌神,但极力掩饰着,“姑娘还有何贵干?方才在下冒犯了姑娘,实在是在下实力,还请姑娘莫怪。”   钟离冰倒是开门见山,摊开手掌道:“别装了,交出来吧。”   “我……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少年依旧尝试着挣脱,可整条左臂却使不上力气。   “嗯?”钟离冰略略加了些力气。   少年感到手腕吃痛,只得妥协道:“我服了姑娘了,请姑娘放手吧。”   钟离冰这才收了力气,掸了掸双手。趁着这空当,少年转身就跑,钟离冰却并不着急追赶,方才那一会儿工夫,她已试了这少年的内力,他几乎没有内力。   待那少年跑出几丈远了,钟离冰一跃而起,三两步便又落在了那少年面前。在那少年迟疑的片刻,她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指点了那少年穴道,少年登时便动弹不得了。   钟离冰将这少年身上七七八八搜了个遍,除了自己的钱袋,还有七七八八好几个钱袋,看来都是这少年这一日的收获。   少年见事情败露,只得恳求道:“姑娘好功夫,便饶了小的吧,小的也是一时缺钱花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现在小的身上是半点也不剩了,求姑娘饶了小的吧。”   钟离冰狡黠地一笑,“今日碰到姑娘我是算你倒霉了,你也不必装,看样子就是惯偷了。这穴道过几个时辰自会解开,就当做是对你的小小惩戒吧。”说罢,她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听到那少年在身后不住地叫她求她,她幸灾乐祸还来不及。   她本想将这些钱才全都据为己有,不过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索性这城也不大,便将这些钱袋还给失主好了,就当是行善积德了吧。说不定,哪位若是心情好了,请她喝一杯也未可知呢。   “有没有人丢了钱袋……”钟离冰便在街上一边游荡一边喊着,许多人都对她避之不及,好似她疯癫了似的。不过有的人知道她没有疯,因为她的腰间的确是叮叮当当挂着很多钱袋。   她一直从正午找到黄昏,钱袋倒是只剩下两个了。找回钱袋的失主当中,有的对她千恩万谢,也有的很是戒备,抢回钱袋就匆匆离去。自然钟离冰也很是警惕,若是有人冒领就不好了。这一日可能是她独自闯江湖以来最充实的一日,经历了很多次欣慰,又体会了很多次挫败。   夕阳西下的时候,钟离冰坐在一家茶馆外面喝茶。她看着远处的夕阳,这里的夕阳很美,可她不顾上欣赏什么美景,她心里面想着的只是这一晚要不要住店。越到边关便越是偏僻,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够到城里的。   看着面前的两个钱袋,钟离冰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自言自语道:“凌大哥,做这种事情,你怎么会乐在其中啊……”   “小姑娘。”   听到身后有人叫,钟离冰警惕地转过身来,面前站着的是一位中年妇人,衣着很是体面,看样子并不面善。不过,出于礼貌,钟离冰站起来微微欠身道:“这位夫人有何贵干?”   那妇人满面轻蔑道:“你这小贼,偷了我的钱还明目张胆在这里喝酒么?”   钟离冰也不恼,只慢条斯理道:“夫人此言差矣,第一,我喝的是茶不是酒,第二,这钱袋正是我从偷你钱袋的小贼那里抢来的,这哪一个是你的,你取走便是了。”   那妇人上前来取了自己的钱袋藏在袖中,依旧是一脸轻蔑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丫头,八成和那小贼是一伙的吧。”说罢,她一脸嫌恶地转身离去。   钟离冰对于旁人的辱骂并不恼怒,江湖上几乎人人敬她三分,自然也有人与父母交恶,几句辱骂她不在乎,可她最恨旁人冤枉、误会于她。她眉目间闪过一丝冷肃,从自己的钱袋中拿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道:“店家,不用找了。”说罢便扬长而去。那块碎银子大约就是一钱了,现下她身上不过剩下几个铜板。   钟离冰紧赶几步,那妇人还在她的视线当中。她拆下自己束发的缎子,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挡住了半面面孔。她心道:“你既然当我是他同伙,那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不过一时半刻,她便走到那妇人身畔,又是一瞬,便已超了过去。步法之精妙,旁人丝毫看不出端倪。怎说她从小接触的都是上乘武功,就算是学得不精,也是不俗。   再拐进巷子的时候,钟离冰的身上已多了三个钱袋。看来那妇人还真是个富庶人家的夫人,一个女人家出门竟然带三个钱袋,也难怪要被贼人盯上,活该。钟离冰掂了掂手中的三个钱袋,这下可当真是有了着落,别说到扎托,就是到扎勒塔都绰绰有余了。不过还是不能太过放肆,到时候见了二叔,她还是不会接受二叔的钱财的。   “姑娘请留步。”又有人叫住了钟离冰,这个声音好像听过。   钟离冰转过了身,果然是熟人了。是方才那个小贼。   “怎么,还想再过两招?”钟离冰话虽这么说,可丝毫没有摆出架势的意思。这人又不会武功,最多不过是跟她蛮干了,她连兵器都不必亮了。   “那个钱袋是我的。”那少年指了指钟离冰腰间,语气还真是理直气壮。   “原来如此。”钟离冰若无其事地挑起自己一绺头发,“怪不得我找了这半日都找不到这个失主。还给你。”她取下那钱袋,抛了过去。   “多谢姑娘。”那少年微微欠身。   钟离冰道:“这件事,我就不报官了,你好自为之吧。姑娘这便走了。”   “等等。”   “怎么?打一架?”   “不敢,姑娘武功高强,在下甘拜下风。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在下……”钟离冰想了片刻,这个……不能姓钟离,也不能姓水,这两个姓氏都太重,不便乱说,随后灵光一现道,“在下姓……姓宋名澜。”这是她祖母和外祖母的姓名当中各取一字,祖母宋琳姬,外祖母叶若澜。   那少年道:“有礼了宋姑娘,在下洛韬,今日之恩,永生铭记。”   钟离冰颔首道:“洛大哥,那便就此别过吧。”说罢她抱拳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她嘴角微翘,洛韬的话,她不曾有半句相信过,包括他的名字。   还记得昔日在凌琰家中,凌琰曾语重心长、故作老成地对她说:“冰儿,你要记得,我是个贼,所以你纵然认我做你的大哥哥,我说的话,你也不能句句都相信。记得啊,贼的话是不能轻信的。现在……看着我的眼睛。”   “不不不,我不看。”钟离冰捂住了眼睛,“你说了不能相信你的。”   凌琰笑道:“这么说你还是相信了我的,你摸摸你的发髻。”   钟离冰依言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果然,一直插在头上的那根银簪已不在了。再看凌琰手中,正明晃晃的就是她那根簪子。   “还我发簪!”钟离冰飞身扑了过去。   凌琰略略一个侧身便躲了过去。他的轻功身法自是出神入化,否则万一东窗事发,岂不是坏了大事。随后他一个海底捞月,便将钟离冰提了起来。那时候钟离冰还是个小孩子,身子很轻。   “喂喂喂……凌大哥,我服了,我服了,放我下来吧。”钟离冰挥舞着四肢,好不狼狈。   “好了,既然你求饶,我便放你下来。”说罢,凌琰笑着想钟离冰放在了地上。   “哈哈哈……”钟离冰突然捧腹大笑,举起了右手。右手上正挂着凌琰随身带着的一块玉,那是他父亲凌檀留给他的。   按理说,凌琰是贼,本不应该随身带这种独特的信物,否则让旁人取了去,更容易坐实了他的身份。可凌琰并非寻常小贼,他自信这东西是不会落入旁人之手,而且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他需得随身携带才是。   凌琰将发簪插在了钟离冰头上,笑道:“没想到我自诩是贼祖宗的儿子,竟着了你的道了。冰儿啊,你过不多久便可出师了。”   钟离冰挤了挤眼睛道:“凌大哥,你说过的,贼的话不能信的,哈哈……”   “这你倒是学得快!”   “凌大哥。”钟离冰拽了拽凌琰的袖子,“你说你是贼祖宗的儿子,那我岂不就是贼祖宗的徒孙了,这个身份也是挺不错的,你说这样可好不好啊?”   “这可不敢当。”凌琰摆了摆手,“你爹和我爹同辈论交,你我自然是平辈。就像你现在一样,我是你的大哥哥,你是我的小妹妹就好了,以后什么贼祖宗的徒孙,到江湖上可不能再提了。”   “我知道啦凌大哥。”   这一日,钟离冰舒舒服服地在客栈住了一个晚上,而且住的是这城中最好的客栈。这里住店很是便宜,才花了其中一个钱袋当中不到两分的钱财。她趴在床上,将三个钱袋中的钱财全都倒了出来,一点一点数着,越数便越是开心,看来这女人家中还真是富庶,在这样的地方也是不易了。数了数,足足有五两银子。这是她的第一笔收获。她只当这是小试身手,方还觉得甚是惊险刺激,殊不知以她自己的身手,早就不可与寻常小贼同日而语。   次日一早,披着朝霞,钟离冰跨上马离开了这小城。   她走的不是官道,是捷径,到正午的时候已经很是偏僻。她耳清目明,远远地便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不过叫的是“宋姑娘”。这个称号她只与洛韬一人说过,看来就是洛韬不假了。她勒住马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洛韬的身影。   钟离冰侧身坐在马上,看着洛韬在自己面前勒住马。   钟离冰道:“洛大哥,我们才一日不见,莫非是想我得紧吗?”   洛韬冷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们再行比过。”说话间,洛韬发出一支袖箭。   钟离冰早看出端倪,用右脚勾住马镫,仰面躲开,随手从侧面取了弩来架在胸前,“过招这便开始了么?那我也不客气了。”说罢便是一箭脱手。她虽是女子,却一直力求表现得像君子一样。她知道洛韬的武功不及她,是以这一箭既没有瞄准洛韬也没有射他的马,而是射在他面前的地上,以示惩戒。钟离冰也懒怠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然而随着洛韬的一声口哨吹响,钟离冰感觉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二三十个人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她一向是相信这个江湖上还是好人多的,这一次只是个意外。   洛韬道:“宋姑娘悠闲得很,在下倒是有件事情向你请教。我们华夏民族有几百个姓氏,你可知道其中有一个复姓叫做钟离的?”   什么,被认出来了么?钟离冰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咬了咬嘴唇道:“知道,怎样?”   洛韬怒道:“哼,别装了,‘宋姑娘’。据我所知,这复姓钟离,便是你的姓氏,令堂乃是赌神,水云卿水大小姐,令尊乃是风三侠,钟离珉,不知,我说的可对?”   钟离冰只得硬着头皮道:“正是如此。小妹出门在外,隐瞒身份,还请见谅。”   洛韬一抬右手,朝四周的人吩咐道:“给我拿下,别伤了她。”   话音刚落,四周的人就全都朝钟离冰围了上来,混乱之中,一人射出一箭,正中钟离冰□□马儿,马儿长嘶一声,倒地死去。钟离冰踏着马背一跃而起,落在了人群之外。现下没了马儿,纵使她轻功再高也跑不过这许多人。她暗中取了一枚铜钱朝洛韬□□骏马掷了过去,一击即中,洛韬的马惊了,马蹄高高扬起,许多人顾及主子安危一时慌了手脚。钟离冰趁乱射出一箭,正朝着洛韬飞过去。洛韬身侧一人挥起一剑便将这箭砍作两半,这箭虽没射中洛韬,箭锋也擦破了洛韬衣角。钟离冰随即又射出一箭,这一次对方没那么幸运,方才在洛韬身侧的那人见格挡不及便挡在了洛韬身前,即刻中箭倒地,因为没射中要害,一时间还没死。   钟离冰手中的这张弩工艺精良,弩弦力道极大,可比寻常弓箭的力道更大,弥补了她自己手臂力量的不足。   一时间众人全都犹豫了。面前这小姑娘当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深谙“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之道,主人又有命令不能伤害她,一时半刻还当真奈何不得她。而钟离冰被这许多人围着,也是决计逃不掉的。   钟离冰时刻提防着四周这些人,警惕地用弩对着洛韬,质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何苦这般为难?”   洛韬道:“本来上一辈的恩怨不应牵扯到咱们小辈,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对你爹娘提及西北洛家,他们自不会无动于衷。既然你爹娘执意不愿将我二叔之事做个了断的话,就只能借用你的面子了。我本不想伤你,倘若你不肯束手就擒,就休怪我无情了。”   “那好,来吧。”钟离冰收了弩,拔出了剑。现下的形势很快便要是近身搏斗,弩这样的远程武器已经不起作用了。她假意主动迎战,实际则随时都在伺机逃走。她一个筋斗向后翻去,逃离那包围当中,才不至于腹背受敌。眼看着是再躲不开了,钟离冰舞出一个剑花攻了上去,与她身畔的三四个人一一过起招来。   一炷香的工夫,钟离冰没占得半点便宜,虽然她的剑法伤了几人,但自己身上的衣衫已被划出七八道口子,洛韬几次想以暗器点她穴道,都被她避了过去。若非是洛韬下令不能伤她,她恐怕早已一败涂地。   说时迟那时快,洛韬手中掷出一粒石子正朝着钟离冰胸前膻中穴飞去,钟离冰闪身急避,不料身子正擦过身畔一人的剑刃,右臂上即刻便留下一道近一尺的伤口,手臂吃痛,剑也拖了手。   钟离冰用左手捂住伤口,鲜血还是不住滴下。这是她第一次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潜心修习武功。看着四周的人步步逼近,她紧咬牙关。突然灵机一动,她反手抓起地上一截断箭,抵在自己颈上,狠道:“想必你们全都加起来,也不是我爹的对手。我爹的本事想必各位也知晓,今日你们不过想以我逼我爹娘就范,倘若没了筹码,你们用什么与我爹相抗?”   洛韬一行人愣住,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不过尚在豆蔻之年竟如此刚毅决绝。洛韬坚信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可钟离冰却面无惧色。   的确,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便是他们这二三十人加起来也不是钟离珉的对手,而水云卿的身后是水家,又怎敢轻易招惹?钟离冰是他们唯一的筹码。   “怕了吗?”钟离冰的嘴角微微上挑,上前了几步。   洛韬只得后退两步,劝道:“你别乱来,人人都惜命不是?”   钟离冰笑道:“我钟离冰偏偏不怕死,你待怎样?”   洛韬一时语塞。他们当中还当真是没有一个人的暗器功夫能够达到电光火石之间打落钟离冰手中断箭而不伤她的程度,若非如此倒也好办了。   双方就这样一直僵持着,洛韬和钟离冰的额上都渗出了汗珠。任谁也无法进一步,任谁也无法退一步。   终于,钟离冰打破了沉默,“我们这样,不累么?”   洛韬道:“你想怎样?”   钟离冰试探道:“不若,我们谈一个条件?”    ☆、大漠风光   洛韬道:“谈什么条件?”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洛韬略略怀疑的那一刻,钟离冰反手掷出断箭,断箭直直朝着洛韬眉心而去。纵是洛韬本能够躲得开,众人也都即刻回护主子。钟离冰趁乱飞身而起越出包围,展开轻功向西边奔去。   一时间这二三十人全部朝钟离冰的方向追来,钟离冰疾奔几步,便闻得不间断的破空之声。纵然洛韬没有多少内力,他手下的这些人可都不是吃素的,这些携着一股股内劲的暗器如雨般飞来。   钟离冰也不躲避,只从容地脱下外衫,在空中一挥,画了一个圆,将这些暗器全部兜住,随即借势朝着来人的方向甩了出去,那些暗器又如雨般飞了回去。众人忙挥起兵器挡架,只听“乒乒乓乓”几十响传来,暗器便掉了一地。   趁着这空当,钟离冰随手掏出十几个铜钱,连珠炮似的掷了出去,一一打在众人的穴道之上,他们登时是有的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有的身上奇痒难忍,有的双腿无力,跪了下去。这一帮人,只一瞬间便折了大半,另外一小半也没了士气。就连洛韬也是惊愕得睁大了眼睛,难不成这小姑娘方才都是装的?   当然不是装的,方才都是钟离冰在白日做梦罢了。倘若她当真能够以一当十,这“女侠钟离冰”的称号自会找上门来,怕是钟离珉也得屈尊被称一声“钟离冰女侠的父亲”了。   现下,钟离冰还是举着断箭抵着自己颈间,而洛韬在面前怒目而视。   洛韬道:“谈什么条件?”   钟离冰猛地举起断箭,朝着自己腹部刺了下去。待洛韬等人反应过来,已来不及出手阻拦。洛韬惊呼一声,随后只见一箭一闪而过,正中钟离冰手中断箭,钟离冰手腕一麻,断箭即脱手。   两箭似乎是同时射出的,待洛韬抬头看向箭飞来的方向,那一箭已是“噗”的一声钉进了他的腹中。   一个黑影闪过,抱住了钟离冰。洛韬此时已跌倒在地。   钟离冰抬头看去,护住她的竟是水彧。彧表哥,他不是应该去巉元府了么?   很快,洛韬见自己伤口的血液已是黑色,想必这箭头是涂了□□的。   水彧抛下一个纸包,冷道:“此剧毒一个时辰便要了人的命,这是解药,拔箭之后内服。”随后他扫了一眼四周众人,“若是你们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尽管找我报仇就是,我姓靳。”说罢,他拦腰抱起钟离冰,转身离去。   手下忙替洛韬拔了箭,挤出毒血,包扎伤口,洛韬服了解药,这才算罢了。   待到策马到足够远的地方,水彧才停了下来,将钟离冰放下,替她包扎了伤口。   钟离冰长舒了一口气道:“表哥,若不是你,方才说不定真的死了。”   水彧抓住钟离冰的手腕,怒道:“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当做儿戏?”   “好了好了。”钟离冰抵不过水彧的力道,“我错了,你放手嘛。”待水彧松开了手,钟离冰又捡起了断箭朝自己小腹刺过去。   “你干什么!”水彧又抓住了钟离冰的手腕。   “你放开我。”   水彧松了手。   钟离冰又朝着水彧的下腹刺了过去,水彧竟收起了习武之人的下意识,没有防备。就在断箭要刺穿水彧皮肤的瞬间,钟离冰手指微动,箭头缩进了她手掌当中,就好像真的刺进腹中了一样。   钟离冰笑道:“我会手彩,方才不过是缓兵之计。断箭刺进去以后,我随即闭气倒地,他才来不及察觉没有流血的问题,定要上前来查看我的气息,到那时候,我便反客为主。我早试过了,他没什么内力,若非有那些手下,定然不是我对手。方才你出手也太重了些,未免显得有些欺负人了。再说了,有你在,我又怎么死的了呢?”   水彧道:“倘若我不在呢?”   钟离冰双手一摊道:“那就像方才我所言啊,我假死,然后挟持洛韬那小子啊。”   “好吧,算你厉害。也难怪义父不担心你。”水彧耸了耸肩。   水彧感觉自己离家之前那一夜真的不该跟义父吵那一架。   那一夜,水彧知道钟离冰次日便要离开。他不禁还是去书房问了义父。   “彧儿来了,坐。”水云天抬头看了看水彧。   “义父,明日表妹独自离开么?”   “嗯。”   “她一个人,武功又不高,况且江湖上跟姑姑、姑丈交恶的人也不少,她……”   “这都不是问题。”   “当年姑母独自出去,不是还有那十三位叔叔和姑姑保护么,您就不让人暗中保护表妹?”   “崇燚兄也不曾这样做,我又何必画蛇添足?他了解他的女儿,我也了解我的外甥女。”   “义父!”水彧霍地站了起来,“表妹的武功那么差,一个人涉足江湖分明就是置身虎口,您那般疼爱她怎能不管不顾?”   水云天抬起头道:“除却我和你义父还有三个弟妹,你还未曾对旁人如此关心过。”   水彧面不改色道:“嗣音也是我的妹妹。”纵然他知道义父、义母和杉弟都叫她的小字“阿逆”,可他还是习惯于叫她“嗣音”。   水云天道:“阿逆是我的亲外甥女,我怎会不在乎她?你还不相信你义父么?”   水彧愣了片刻道:“义父,方才孩儿失礼了,义父见谅。”说罢便退了出去。   其实过了这许多年,水云天也想通了很多事情。有些事须得亲身经历过,才算是真正的成长了,就像是现在的阿逆,这个江湖上的每一步,都应是她自己去走,自己去体会。   可是,次日一早,水彧也并没有去巉元府。   钟离冰侧着头问水彧:“方才你说你姓靳?”   水彧不假思索道:“对,我姓靳。但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后来遇到了义父,他给我取了‘水彧’这个名字。”   钟离冰又问:“你想过找你的生身父母吗?”   水彧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看了看远处道:“他们不曾找过我,我又何必徒增烦恼?”   钟离冰若有所思道:“也好,反正……舅舅对你也很好。”   水彧沉默了片刻,或许钟离冰并不明白,可他从没有忘记自己的寄人篱下。他从小就没有父母。水家在京城的地位不言而喻,他却也从未曾把进了水家,做了水家的大少爷当做幸运。京城里只有水云天一家姓水,水杉、水影、水彰在外面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摆不平,大可以抛下一句“我姓水”,但他们不会这样,而水彧,他不能这样。他已然承蒙义父的养育之恩,怎能再让家里给他撑腰呢?   “表哥?”钟离冰在水彧面前挥了挥手,“你随后去哪?”   “往南走。”这一次水彧没再问钟离冰的行程,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自己的,然后问道,“你呢,你去哪?”   “扎托巴和。”   “还有盘缠么?”水彧问了一句。   “还有。”钟离冰信誓旦旦,“还有五两,足够了。”   “五两?你带的钱倒是不少。”   “不是带的,偷的。”钟离冰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说罢便掩面笑笑,又对水彧嘱咐道:“不要告诉舅舅,更不要告诉我爹娘。”   水彧无奈道:“我不会对义父提及的,至于姑丈和姑姑,或许近期根本不会见到吧。”   “那就好了。”顿了片刻,钟离冰又道:“不行!我们拉钩好不好?”   “呃……”水彧愣了一下,“好吧。”说罢他伸出了手。   两只手,一大一小,小指勾在一起。钟离冰口中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罢,二人的拇指相对,这才算罢了。钟离冰满足地道:“好啦,现在我相信你了。我走了,你也多保重。”   水彧道:“嗯。对了,你放心,那帮人近期不会再追上来了。方才我那一箭上涂了两种毒药,一种致命另一种并不致命。那致命之毒的解药我已给了他们,至于另一种毒,若要解了,就是医术高超的大夫也得折腾个十天半月。”   钟离冰赞道:“还是表哥你心思缜密!多谢啦。那……就此别过。”   “骑我的马。”水彧把缰绳递给了钟离冰。   “多谢表哥。”钟离冰也不客气,拉过缰绳便跨上了马。   水彧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钟离冰的背影,摇了摇头。不过都是小孩子的把戏罢了,她倒也相信啊。但是,好在他自己也不是个没有信誉的人了。只是,钟离冰的手是如此炙热,想必她的心也很热吧。她第一次见到这个表妹,便感觉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热情。   “钦彣大哥!”   “钦彣”是水彧的字,他闻声转过身来,见是相识多年的郎月,淡淡笑道:“郎月,是你。”   方才远远看到水彧目送钟离冰而去,郎月不禁好奇问道:“方才的小姑娘看着面熟,那是……”   水彧道:“我表妹,钟离冰。”   郎月抿嘴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冰儿是你表妹。我就说这天下姓水的人不多,原来令尊真的是水云天前辈啊。”   “是。”水彧点了点头。   虽然郎月是女子,不过水彧与她的交情倒像是君子之交。他们是在江湖上认识的,以江湖人的身份相交,彼此相知也并不许多。   这时候水彧才想起来问了一句:“你怎么认得我表妹的?”   郎月道:“我父亲和钟离叔叔认识有二十多年了。”   水彧摇了摇头道:“可真不知是这江湖太小还是姑丈认识的人太多。”半晌,他又问,“你近日在这边做什么?”   郎月道:“我爹说西南七泠府的郊外的红土可塑性极好,我这便替他跑一趟。你呢?”   水彧道:“我这次出来左右也是没什么目的的,不若你我同行吧。”   “好,求之不得。”郎月等的便是这句话。   钟离冰一路策马直抵达兰答通,在这里,她已隐约闻到了大漠上的味道。不远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到此处。   如今达兰答通是一派繁华之态,街上有不少摆摊的商家。人们都很是热情,钟离冰每路过一个商家,都有人不住招呼着她。钟离冰皆是微笑着点头回应,纵然她与这些人并不相识。   这里的西域人很多,钟离冰进了一间成衣铺子。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服饰都有,有达兰答通的、西北的、伊赛族的、萨顿族的、术竺尔族的、金淦族的,都有。钟离冰一时眼花缭乱,不知该挑一件什么样的衣服。便抬起头来问掌柜道:“掌柜的,我想买一套伊赛族的裙子,要方便骑马的。”   掌柜笑道:“姑娘放心吧,伊赛的女子全都骑马,就没有一套衣服是不方便骑马的。都说伊赛的女子生得美,看姑娘的模样比她们是一点也不差。这些衣服,无论哪一套穿在姑娘身上,都是光彩夺目啊。”   “真的吗?”纵然钟离冰听了许多的赞扬,不过有人夸赞她,她听了还是很受用。   最后挑来挑去,钟离冰挑了一件紫色银边长裙,穿在身上,的确很是耀眼。但代价也是等同的,这是最贵的一件,要三两银子。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钱袋,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最终还是决定将这套衣裙买了下来。事后她一直责怪自己不该如此冲动的。随后,她又买了一对白玉月牙耳坠子和几件头饰。这样打扮起来,看上去当真像是伊赛的女子了。   她就这样哼着歌骑着马出关了。   广阔的那特兰大漠望不到边际,但钟离冰知道,出了关只要一直沿着落日的方向一直走,便能到扎托巴和了。虽然一路上没有地方可以留宿,但是从达兰答通出关去扎托巴和的商队有很多,想来找一个商队借宿一宿也不是难事。   这段路程,若是走得快,只消在大漠上过一夜便可以了,若是走得慢,要过两夜。沙地很是松软,在上面骑马不是很容易,钟离冰也不擅长在沙地上骑马,索性也就随心而行。路上偶尔出没的牧马人会与她招手致意,她自也礼貌地回应,不管是否相识。有的也会赞她两句,因为伊赛人从不吝啬对人的赞美,赞美女子的容貌并不会让人感觉轻浮。虽然西域的女子都十分奔放,饶是这样,钟离冰的打扮还是算很高调了。   傍晚时分,钟离冰还算是幸运,遇到了即将驻扎的商队,便提出能否在这里借宿一宿。这里管事的是一位老者,很是慈眉善目,便答应了。想来大漠上在商队借宿的人也不少。据那老者说,商队当中男人居多,女眷不过只有他们少主的两个妹妹和她们的丫鬟。大妹妹十八岁,比钟离冰略年长,小妹妹只有十四岁。钟离冰借宿在十八岁的大小姐尹晴帐中。   待太阳落了,帐篷外都燃起了篝火。行走了一个白天,三小姐尹靓早就觉得百无聊赖,便到姐姐帐中赖着姐姐,对于钟离冰她也很是友好,丝毫不见排外。对她们姐妹二人,钟离冰便称自己叫做宋澜。   三人正说笑着,便见一二十上下的男子掀了帘子走进帐篷来。尹晴和尹靓都笑着叫了声“二哥”,也不起身,很是随意。钟离冰则起身行了一礼道:“尹公子好。”   “在下尹诚。”尹诚微微颔首,“宋姑娘好。”   尹诚极是彬彬有礼,眉宇间却略有着散不去的惆怅。   钟离冰倒也不见外,在中土有中土的作风,在关外便要有关外的作风嘛。她上下打量了尹诚片刻,问道:“尹大哥和晴姐、靓妹都不是汉人吧?”   尹诚坦然道:“我们是萨顿人,家乡在扎勒塔的。我们商队常游走于达兰答通、扎托巴和和扎勒塔之间,此番便是去扎托有一单生意的。不知姑娘可方便透露你独自一人出关到扎托巴和所为何事?”   钟离冰爽快地说:“我嘛,我去扎托巴和是要去会一众亲友的。”不过她明白不能轻易言明二叔他们的身份,当然她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自然尹诚等人也是隐瞒了自己身份的,这些只是他们的汉名。出门在外诸多难处,也要相互理解。   尹诚道:“扎托巴和城中不大,不知姑娘的亲友所居何处,若是你对扎托不熟悉,我们倒也可送你一程。”   钟离冰道:“不必麻烦了,想来这扎托城我还是认识的,多谢尹大哥了。”   尹诚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现下外面燃了篝火,许多人在谈天、唱歌,宋姑娘可以随我二位妹妹去看看,气氛很好。”   “多谢尹大哥了。”钟离冰不禁欣喜,第一次出来便遇到如此友好的商队也是不错的。   “二哥。”尹晴莞尔一笑,叫住了尹诚,“今日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若不是尹晴提出来,钟离冰还未曾注意到,尹诚说话的时候确实总是淡淡的,她本以为尹诚就是这样一个人。   “嗯?有吗?”尹诚回过头来。   尹晴狡黠地笑道:“当然有了,这很快就要到扎托了,你说,你是不是又在想阿凝啦?”   “没有,别闹。”尹诚即刻便矢口否认,已经如条件反射一般,想来定是常常被妹妹这样问了。说罢,他转身离开了帐篷。   钟离冰饶有兴味道:“想必这位阿凝姑娘便是尹诚大哥的心上人了?”   尹晴嗤嗤一笑道:“是啊,我二哥喜欢阿凝已经两三年了。自从三年前在扎托城外看到阿凝策马飞驰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忘记过阿凝。”   “对啊对啊,”说到此处尹靓便来了兴趣,“阿凝姐姐生得漂亮,她骑马的样子更是好看。就是在流沙当中,她骑着马,也像飞一样。有的时候她扎着一头的辫子,有的时候头发便散着。听说,扎托和热托就有很多人喜欢阿凝姐姐,也不知道我二哥有没有那么幸运。不过我倒是觉得二哥一定可以的。”   钟离冰忍俊不禁,尹靓言语之中流露着她对这位阿凝姐姐的喜爱,看来她是极希望这位阿凝姐姐做她的二嫂了。说来也巧,钟离冰便把她的堂姐钟离凝唤作“阿凝姐姐”。   “你们萨顿的男子若是喜欢一个女子,不是就要大声地说出来么?尹大哥可曾向这位姑娘表达过自己的心迹?”钟离冰听过父母讲述许多年前在扎勒塔的经历,便知道萨顿人是这样谈情说爱,于是如是问。   尹晴耸了耸肩的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问二哥,他也总说还没有,时机还未到。”   尹靓拽了拽尹晴的衣袖道:“走吧二姐,我们去看篝火。”   三人便依尹靓之言一同到外面去看篝火了。   次日一早,商队便启程了。因着是商队庞大,行进得很慢,所以日出时分便出发了。待到正午的时候,已经走了很远。钟离冰和尹晴、尹靓姐妹很是谈的来,也就没有独自上路,而是随着尹家商队一同走了。   远远看去,便见地平线上是一片黄沙飞扬。商队的人都皱起了眉头。莫非这一次运气这般不好,偏是碰上了大风沙么?虽然他们应对风沙都很有经验,但毕竟风沙对行程的影响是极大的。钟离冰未曾见过风沙,却也曾听闻过。传闻当中的风沙很是骇人的。   商队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应对风沙,过了片刻,却见那黄沙并没有肆虐起来。而地平线上则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再近一些,便看清楚,那是马群。这样一来整个商队才松了一口气。   待到那马群再近一些,依稀可见那领头的枣红马上坐着一人,而后面的马群似是都以他马首是瞻。马上的人似乎是在指挥着千军万马,那马群秩序井然,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尹诚面带微笑地看着马背上的人,大约与他是相识的。   然而,未等尹诚开口,钟离冰便飞身跃到一架马车顶上,挥着手大声叫道:“阿准哥哥——阿准哥哥——是我——我是阿逆——”大漠辽阔,声音不易聚拢,不过钟离冰这一声是运上了不少内力,远处马背上的钟离准也是依稀听到了。   钟离准喊了一声“驾”,紧赶几步。随着那马群越来越清晰,钟离准来到了这商队的面前。   钟离冰飞身而起,踏着几个马车的车顶,跃到了钟离准的马背上,扑在他的怀里,将他扑下了马去。   钟离冰爬了起来,抖了抖头上的沙子,笑道:“阿准哥哥,如今你驯马的本事可是越发厉害了!”   身后的马群见钟离准坠马,全都是一阵骚动,钟离准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马群便安静了下来。一时间万马齐喑,也是极为震撼的场面。   这时候钟离准才顾得上来见尹诚,他们二人原是早就认识的。   钟离准抱拳道:“尹兄,别来无恙。”   尹诚道:“阿准,好久不见。”看着钟离冰见到钟离准的兴奋模样,尹诚等人是一头雾水,随后便问道:“你们这是……”   钟离准笑道:“这是我妹妹阿逆。她是同你们商队过来的吗?多谢你了。”   钟离冰吐了吐舌头道:“对不起尹大哥,我也是不得已才隐瞒自己的身份。我叫钟离冰,冰雪的冰。”   尹诚道:“风三侠和赌神的千金么?”   钟离冰道:“尹大哥就莫要提我爹娘了,你只当我是阿准哥哥的妹妹就是了。”   钟离准面上闪过一丝黯然,一时间也无人察觉。   尹诚又问钟离准道:“阿凝可好?”   未等钟离准开口,钟离冰便抢道:“尹大哥,原来你的心上人就是我阿凝姐姐啊,你放心,我定会帮你说几句好话的!你看上我阿凝姐姐,你的眼光可真好!”钟离准连连拉钟离冰的袖子,却也是没能拦得住。   尹诚道:“那便多谢你了。”随后他又对钟离准道:“既然她是你妹妹,那便将她交给你了。等我在扎托办完了事情,再行拜访吧。”   钟离准道:“好,那就此别过。”   路上,钟离冰和钟离准肩并肩骑着马,身后跟着马群,这种感觉令钟离冰很是受用。马群虽对她并不亲切,却也都不排斥。   钟离冰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这一路上的见闻,钟离准便饶有兴味地听着,不时应和几句,也不打断钟离冰。   讲完以后,一时无话,钟离冰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探着身子问道:“方才你干嘛总拉我的袖子?”   “这个……这个……”钟离准迟疑了片刻,“嗯……因为,阿凝的心上人不是尹兄啊。”   “啊!”钟离冰不禁捂住了嘴,“方才我当真不该那么草率!不过,阿凝姐姐有了心上人啊,是谁家的公子啊?”   “是扎勒塔斯卓家的拉曼,他的歌声很好听,不过,阿凝还未曾告诉父汗母后。倒是尹兄总对阿凝极好,阿凝和尹大哥也谈得来,父汗母后还总以为他们二人是两情相悦呢。”   “那……”钟离冰不禁好奇,“阿凝姐姐又是怎么结识尹大哥的呢?”   钟离准道:“尹诚不是什么商人,他是萨顿族庶出的二王子,他叫迪洛帕伊塔丹,靓儿跟他是一母所生,是萨顿的三公主,晴儿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萨顿的大公主。前年尹兄代表他父汗母后来拜访,那时候他认识了阿凝,就喜欢她。后来,他便总是有意无意跟我提起,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喜欢阿凝。后来有一天阿凝跟我说她不喜欢尹兄,她喜欢的是扎勒塔城外那个唱歌的斯卓拉曼。”   钟离冰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不过,其实尹大哥这两年对阿凝姐姐的心思也是很难得的嘛,尹大哥的人也蛮好的。”   钟离准赞同道:“尹兄为人的确是不错。不过,若是他最后娶不到阿凝,我也只能说是他不够幸运了。”   太阳渐渐西沉,钟离冰看着天边的夕阳,问道:“今晚我们宿在哪?”   钟离准道:“今晚不必宿在外面了,大约在天黑的时候我们就能到扎托了。”   钟离冰道:“那是最好了!”   左右也是不着急,二人就在路上走走停停,天空上渐渐可以看得到星星,还有明亮的银河。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得到扎托城里的灯火。二人索性停了下来,将随身带着的斗篷铺在地上躺了下来。那特兰大漠上广袤无垠,在这里躺下来看着夜空很是惬意。   像小时候一样,钟离冰不觉伸出手指数起了星星。钟离准躺在一侧一言不发,只看着钟离冰的手指。   数着数着,钟离冰便数乱了,遂回过头来看着钟离准,二人的目光正撞在一起。钟离冰面上一热道:“阿准哥哥,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有……”钟离准转过头去,盯着天上的北极星。   钟离冰问:“今日你是特地来迎我的,还是和这些马兄出来放风的?”   钟离准如实道:“和马兄们出来的。”   “喂!”钟离冰推了钟离准一下,嗔道,“阿准哥哥,跟你说话好没意思,你就不能说你是特意来接我的么?”   钟离准道:“好吧,我是特地来接你的。”   “讨厌。”钟离冰又推了钟离准一下。   半晌,钟离准叫了一声:“阿逆。”   “嗯,干嘛?”钟离冰应了一声。   “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阿准哥哥’?”   钟离冰不解:“那叫你什么?叫你大名‘钟离准’?那会不会显得太嚣张了……”说着她掩面笑了笑。   “不是。”钟离准思索了片刻,“你就叫我……‘扎那’。”   钟离冰不满道:“这都叫了许多年了,你突然就不让我叫你的汉名,怎么,你们伊赛人还是看不起汉人的那一套吗?”   “哪有?”钟离准矢口否认,“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就是……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我就是要叫你阿准!阿准哥哥,阿准哥哥,阿准哥哥!”   二人就在这夜幕下的大漠上追逐嬉闹了起来。   天空中闪过一道银光,是有流星划过。   “看,流星!”钟离冰拉住了钟离准的衣袖,“快点许愿!”说罢,她便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待到流星划过,便又是那一片天空,又是那一片银河。   钟离冰睁开了眼睛,问道:“你许愿了没有?”   钟离准点点头道:“嗯,许过了。你许的是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啦!”钟离冰捶了一下钟离准的肩,“所以,你也不要说出来哦!”   “嗯。”钟离准应了一声。    ☆、谁言寸心   钟离准从小便对马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常与马群在一处,在城外他有一间马棚。待他将马群赶回马棚当中之后,才和钟离冰一同策马进了城。这时候已过了戌时,天早就黑透了,家家都已燃起了灯火。   钟离冰随着钟离准走在街上,打量着这座屹立在大漠上的城。这里的人家比之中原还是要零散很多的,走上一时半刻也不见得会有一家。只是远远看去那灯火辉煌的便是扎托巴和的大殿了。   二人缓缓走到大殿的时候,便只见大殿的灯火通明,四周则是暗得多了。这倒是与京城相差不远,这四周是没有民居的。钟离冰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样……不会孤独么?”   “什么?”钟离准问。   “没什么。”钟离冰摇了摇头。   和上次来时相比,大殿的守卫已然换了一茬,大约是上一茬的守卫已升迁了吧。守卫见是钟离准,便都行了一常礼道:“扎那王子。”随后二人目光落在钟离冰身上。钟离准道:“这便是我堂……我妹妹钟离冰。”二人会意,遂又俯首道:“钟离小姐。”   钟离冰搔了搔头,笑道:“其实你们不必那么客气嘛。”回答她的只是两名守卫低垂的目光。虽然伊赛比起中土是开放和随意得太多了,但是这终究还是个存在等级的社会,不比称兄道弟的江湖的。   钟离准进门后便喊了一声:“父汗,母后,阿逆来了。”   钟离冰跟在钟离准身后,看着大殿中的装潢陈设,不曾感到一丝震撼,毕竟她已不止一次踏足这里了。她饶有兴味地回想着这座宫殿几年前的样子,一时说着那里变了,一时又说这里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钟离准顺着钟离冰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有许多细节他竟不曾注意到。也罢,他每日大半的精力大约都花在那群马兄的身上。   过了片刻便见大汗钟离珏和大妃阿桑妲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   钟离准行了一礼道:“父汗,母后。”钟离冰却是煞有介事地行了个大礼,用不太流利的伊赛话道:“侄女冰拜见二叔,婶娘。”再看她面上,却丝毫不见应有的严肃,反倒有些嬉皮笑脸的。   钟离珏忍俊不禁道:“阿逆何时变得这般有规矩了?”   钟离冰抬起头,挤了挤眼睛,随后便两步走到钟离珏身畔道:“怎么样二叔,如今我的礼数可已经比阿准哥哥还周全了?”   钟离珏道:“我们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阿逆何时学会规矩了?”   钟离冰连连摇头道:“才没有!都是跟水彧表哥学的。表哥的礼数可当真是周全,我还不曾见过比他礼数更周全的人呢!”说着,钟离冰不禁“嗤嗤”笑了起来。   阿桑妲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道:“也只有你才是这般,看看这天下比你还没规矩的又能有几个?”   钟离冰拉住阿桑妲的手道:“婶娘此言差矣,我总想着,既然都是一家人,何必太过拘于那些虚礼呢?一家人都彼此相亲相爱的,不久够了么。”说着她回头看看钟离准,“你说是不是,阿准哥哥?”   钟离准耸了耸肩道:“倒也是真的。”   彼时天色已是很晚,早已过了用晚饭的时候,钟离准和钟离冰便用了些宵夜。   钟离凝不喜欢日日在寝殿里耗着,就总到外面去闲逛,有时候在城里,有时候骑着骆驼在大漠上。这一日直到戌时三刻,方始回来。见了钟离冰,也很是惊喜,还未曾怎样就拉着她进了自己的寝殿。   钟离冰一进了那寝殿便飞身扑到了床上去,钟离凝的床很大,便是她二人并排睡在这里也是绰绰有余的。钟离冰满足地在床上打着滚,虽然她是常以天地为床褥的,可是她也很少有机会真正去躺在一张这么大的床上。   钟离凝笑骂道:“你都这么大了,竟还是这般没出息!”   钟离冰转过身,道“阿凝姐姐,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又能怎样?今晚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好啊!”钟离凝坐在了钟离冰身畔,故意将她挤到一侧,“只要你不怕我夜里把你踢下去。”   “对了!”钟离冰灵光一现,“听说大漠上的日出十分壮美,明日你和阿准哥哥陪我去看日出可好?”   “当然好了。”钟离凝笑道,“还只怕你早上起不来呢。若是要看日出,我们最好便是到冒阖丘上去,虽然冒阖丘不高,前面却也是一眼看过去极为广阔的。许多人在那里看日出。不过你若是想去,那我们明日披星戴月便得出发了。”   钟离冰信誓旦旦道:“我怎么会起不来?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   钟离凝道:“那我便放心了,你等着,我去跟阿准说。”   虽然钟离准比钟离凝大上整整两岁,但是钟离凝从来都不叫他“哥哥”,一直都叫他“阿准”,很是随意。   “阿准——”钟离凝的声音在回廊里响了起来。这间走廊很是空旷,钟离冰在寝殿里还是可以听得见一串如铜铃般的回声。   钟离准从寝殿里出来,缓声道:“又不是在大漠上,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整个扎托的人全都听见了。”   钟离凝满不在乎道:“那又怎样?我是伊赛汗国的公主,他们又能奈我何?”   钟离准耸了耸肩道:“好吧,你是公主,他们不能怎样。你要说什么?”   钟离凝道:“方才阿逆说她明日想让我们陪她去看日出。”   “嗯,那就去嘛。”钟离准会心一笑。   钟离凝突然诡笑道:“你去就是了,我才懒怠起那么早,不就是一个日出么,又不是没看过。”   钟离准略略蹙眉道:“你不去么?阿逆难得来一次,自己看与同她一起看,又是不一样了。”   钟离凝笑得更是灿烂,当中又透着丝丝诡异,“自己看与同她一起看自然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才更不能去了嘛。就这样说定了,你可别忘了。”说罢,钟离凝转身便要回去。   “阿凝……”   “真是的,我的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理解妹妹的苦心呢?”钟离凝奔回来,恨铁不成钢地捶了捶钟离准的肩膀。   “你……你……我……我……”钟离准的脸涨得通红,“你不要胡来。”   钟离凝抱着双臂道:“你不就是喜欢阿逆么,那又能怎样?父汗跟大伯又不是血亲,阿逆又不是咱们真的堂妹。你喜欢她,告诉她就是了,你若不说,我去替你说!”   “你站住!”钟离准上前一步,握住了钟离凝的手腕,手上是一招擒拿。   钟离凝反应极快,即刻便反手格挡,身形一矮,便从钟离准手臂下面钻了过去。转过身来,面上是一个得意的笑容。   一来二去的,二人就这样在廊上过起招来,一时间倒也是酣畅淋漓。过了片刻,便见钟离凝落了下风。钟离准的武功主要是钟离珏教的,而钟离凝是跟阿桑妲学的武功。钟离珏的武功是以制服敌人为目的,可伊赛的武功之毒辣,是以杀人为目的的,一出手便是杀招。现下钟离凝是与亲哥哥过招,自然不能用杀招,虽然钟离准也有所克制,可钟离凝还是落了下风。   眼见一个身影飘然而来,却是钟离冰飞身过来,一指点向钟离准的天突穴。钟离准急忙侧身闪避,也算是避了过去,只是钟离凝的后招又至,一时乱了分寸,钟离准还当真不好招架。他本是略有吃惊,阿逆的武功虽然不怎么样,可身法实在是快得惊人。不过想想倒也不奇怪,大伯的轻功也几乎可以独步武林了。   就在这时候,姐妹二人很是默契地都收了势,随即三人相对,便哈哈大笑。   钟离冰道:“我怎么一出门便见你在欺负阿凝姐姐了?”   钟离准笑道:“阿逆的武功可是又精进了?”   钟离冰道:“阿准哥哥,你就莫要再取笑我了吧,所有人都说我的武功差,也就是你,偶尔夸一夸我。”   钟离凝坏笑道:“阿逆,阿准有话对你说。”说着,她便朝钟离准挤了挤眼睛,便回寝殿去了。   “你要对我说什么啊?”钟离冰侧着身子,朝钟离准眨了眨眼睛。   “这个……”钟离准一时语塞,“明日我和阿凝陪你去看日出,你……莫要起晚了。”   “我知道了阿准哥哥,你也早点睡!”说罢,钟离冰便转身回钟离凝的寝殿去了。   钟离准站在廊上,看着钟离冰的背影,目光许久不曾移开。   “阿凝姐姐……”钟离冰悄声爬到钟离凝身后,把肩膀抵在她的肩上,“你知道,我出关以后是怎样过来的吗?”   “不知道。”钟离凝摇了摇头,“可还能怎样?左不过是跟着商队同行罢了。”   钟离冰神神秘秘道:“我确乎是跟着商队来的,你知道,是哪家的商队吗?”   “哪家?”钟离凝很是配合地问了一句。   “这家商队的主人,姓尹。少主人的名字叫做……尹诚。”   “嗯,尹诚。”钟离凝若无其事。   “尹大哥他……似乎对他的心上人日思夜想,很是痴情呢!”   “阿逆!”钟离凝转过身来,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哦,“真不知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对旁人之事都是这般上心,却也不想想自己。”   钟离冰躺在钟离凝腿上,“姐姐莫要这样嘛!其实我看着尹大哥的人倒是不错,想必他对你也很好吧?再说了,他一表人才的,又是萨顿的王子……”   “谁说天下的女子都喜欢王子的?”钟离凝打断了钟离冰,“若你觉得王子那么好,你怎么不嫁给阿准去?”   “哎呀,讨厌……”钟离冰起身推了钟离凝一把。   “等等!”钟离凝一骨碌爬起来,“好啊你个阿准,竟全都跟阿逆说了!”   钟离冰摇着钟离凝的手臂,央道:“既然如此,不如你便给我讲讲你和拉曼哥哥的故事吧。”   钟离凝信誓旦旦地指着天道:“钟离准,你给我等着吧!”然后,面对钟离冰,她便又是另一番模样了。毕竟,姐妹之间说说闺房私话,也是极有趣的。   那是一个冬天,一个飘着雪的冬天。金银相间的大漠上,格外寂静,格外壮美。   大漠上格外空旷,不见鸟兽,也不见人影,只是偶尔听得几声鹰唳和狼啸。遥遥地平线上,一个少女骑在骆驼上,身披银色狐裘,口中哼着伊赛的歌谣。歌声和驼铃声混在一起,格外动听。离近些看,原不是她穿着狐裘,而是肩上趴着一只还未成年的小银狐。小狐狸的毛根是黑色,靠近毛尖的部分是白色,毛尖又是黑色,乍看上去便是一层银雾,华美非常。少女不时从腰间挂着的袋子里拿出些蚯蚓来喂给小狐狸,又不时摸摸它的头,笑着说:“现下我身上只有这些不新鲜的蚯蚓了,等回家以后再给你找些别的吃食。”   那时候,钟离凝十七岁。   突然感觉肩头一紧,回头看去,小狐狸眼中露出惧色。钟离凝抬眼向远处看去,只见一个人与一头狼在对峙着,上空还盘旋着一只鹰。纵使这样的猛兽、猛禽并不少见,这样的场面可是不多见。钟离凝摸了摸小狐狸的头以示安抚,然后轻轻拍了拍骆驼上前去。钟离凝几乎是同这匹骆驼一起长大,骆驼跟着她几乎走遍了那特兰大漠,什么场面未曾见过?是以它并不怕狼。   那男子约莫二十上下,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男子的眼中尽是坚定。而对面的那头狼眼中充满了戒备,只守在猎物前面,不让旁人靠近一步。双方的眼中倒是都并无杀意。空中盘旋着的鹰不时叫上几声,它似乎同这男子是站在一边的。   眼看着便是一场血腥的厮杀,钟离凝将小狐狸安置好,一跃而起,到了那男子面前。此处是扎托与扎勒塔的交界处,是以不知他是伊赛人还是萨顿人,钟离凝便用伊赛话道:“这位大哥,请听我一言。”   那男子略略收势,看向钟离凝,对面的狼朝钟离凝闷哼一声。   “姑娘有何贵干?”男子开口了,是萨顿话。   钟离凝也会讲萨顿话,便用萨顿话道:“这位大哥和这头狼有什么恩怨?”   男子指了指狼面前的鹿,又指了指天上的鹰,耸了耸肩道:“说来惭愧,这头鹿本是它的猎物,这位狼兄却捷足先登了。”   钟离凝定睛看去,那鹿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双目紧闭,两行鲜血,想是被鹰啄瞎了双目然后被制服。饶是她常与活物打交道也不禁震惊,面前的这位竟能驯服这样高傲的猛禽吗?   “那是你的鹰?”钟离凝问。   “它是我的朋友。”   “倒还当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钟离凝顽笑了一句,随后向那狼看去。   只见这头狼的左前腿上有一道近一尺的伤口,还淌着鲜血,眼中不见狼应有的杀气,只充满了戒备和焦急,不时低低地哼着,警觉地看着每一个人,还有天上的鹰。钟离凝心下想着,狼是一种何其高傲的动物,又怎屑于抢夺旁人的猎物?想来,这头狼的背后,是有隐情的吧。   钟离凝问:“你可知它腿上的伤是什么伤?”   那男子微微蹙眉道:“大约是捕兽夹所伤,应是从猎人手中逃出来的。”   钟离凝思索片刻道:“那便是了,想来是它家有妻小,急着捕食回去,途中又遭遇了猎人,所以现下才如此焦急,不得不出此下策了。不如行它个方便吧。”   那男子犹豫了片刻,虽然钟离凝所言并非完全属实,含了许多推测,不过也不无道理,想到此处也便生了怜悯之心。原本谁都有无奈之处的,狼也不例外。   “就当是给我个面子好吗?”钟离凝歪了歪头。   “好吧。”男子收了匕首,朝天上盘旋着的鹰吹了一声口哨。鹰不满地拍了拍翅膀,落下几片羽毛来,也算是作罢了。   二人朝狼挥了挥手,便远离了那猎物。狼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仰天长啸一声,拖着猎物离开了。   待到狼走远了,那男子爽朗地笑了一声道:“今日多谢你了,我叫拉曼,姑娘芳名?”   钟离凝道:“何来言谢呢?倒是我应该向鹰兄道歉了。叫我阿凝。”   “汉人?”听了钟离凝的名字,拉曼不禁问了一句。这确乎是个汉名,他却从没见过伊赛话和萨顿话都说得这般好的汉人。   钟离凝道:“我阿爹是汉人,阿娘是伊赛人。你也可以叫我‘卓伊’。”   这时候骆驼也驮着小狐狸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就连眼神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钟离凝指着它们对拉曼道:“给你介绍我的朋友。”   小狐狸见没了威胁,也放松了许多,当下便跃到钟离凝的肩上,在她脸上亲昵地蹭了蹭。拉曼看了,忍俊不禁。   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钟离凝道:“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家去了。我的家在扎托巴和,我们有缘再见!”说着,她跃上了骆驼,朝拉曼挥了挥手。   身后,隐约传来歌声,那声音,真的很好听。   钟离冰听得很是专注,待到钟离凝讲完之后长舒一口气,她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却还是满眼期待地看着钟离凝,“姐姐,然后,然后呢?”   “然后……”钟离凝故作神秘道,“然后,不告诉你!”   钟离冰却并没露出那一副被吊足了胃口的模样,而是另辟蹊径道:“那尹大哥呢?你和尹大哥又是怎么认识的?”   钟离凝怨念地捏了一下钟离冰的鼻子,“跟他啊,左不过就是他代表他父汗出访扎托,然后就认识了呗。其实啊……”钟离凝挤了挤眼睛,“其实……他这个人也挺好的,就是……就是……唉,我也说不清楚。”   “那尹大哥还当真是不幸啊!不过,听你讲完以后我倒是很想见见这位拉曼哥哥。”说着,钟离冰张开双臂在床上躺下,“关外可真好玩!”   “关外好玩,你就别回去了!”钟离凝捏着钟离冰的两颊,“直接嫁给阿准,一劳永逸!”   钟离冰愣了一下,随即也不甘示弱地还了一招道:“那你叫不叫我嫂嫂?”   钟离凝道:“不叫,让他跟着你叫我姐姐!”   二人就这样嬉闹了好一会儿,然后便安静了下来。   熄了灯火,钟离冰朝着墙壁躺着,思绪早已飞满了脑海。阿准……阿准……可你是我的哥哥啊……   “阿逆……阿逆……钟离冰!快起来!”   钟离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睁开眼便只看见幽暗的灯火,透过窗户则是挂满星辰的夜空。这时候才不过是五更天,月亮尚且高悬在天上。   钟离冰翻了个身,嗔道:“哎呀,阿凝姐姐,我还没睡醒呢,你叫我做什么?”   钟离凝把冰凉的手伸进了钟离冰的衣领中,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啊!”钟离冰打了个激灵,瞬间便清醒过来。   钟离凝嗤嗤笑道:“是谁昨日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早上一定能起来的?”   “好了好了,”钟离冰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夜里睡得太沉么,还不是因为你的床太舒服了!”   “看日出这回事可是你提出来的!从城里到冒阖丘还要小一个时辰路程,你还想不想看了?”   “当然想了!”钟离冰跃了起来,像一阵风似的便穿好了衣衫。   见钟离凝的头发肆意披散着便已准备出门了,钟离凝便按着她坐在镜子前道:“竟这样披头散发地就要出去了,看我给你梳一个伊赛少女的发髻。”   伊赛是个马背上的民族,无论男女,从小就会骑马,所以女子的发饰都十分潇洒利落,方便于策马飞驰。不过钟离凝的目的当然不只是这样。   “哎呀……疼……疼……”钟离冰不时惊呼一声,原是钟离凝的手劲太大了。不过钟离凝倒是极利索的,三下五除二便为钟离冰梳好了头发。   “怎么样,这样才更像个伊赛的少女。然后……”说着,钟离凝摘下自己颈上戴着的项链,挂在了钟离冰颈上,“这样更像个伊赛人了,若是远看的话,可当真一点也看不出来。在关外玩嘛,自然是装成关外的人才玩的更好些。”   钟离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阿凝姐姐说的很有道理呢。可是……   钟离冰上下打量着钟离凝,她不过着一身便装,很是平常,又看了看自己……“阿凝姐姐,我比公主打扮得还隆重,这……合适吗?”   钟离凝若无其事道:“这算什么?咱们伊赛才没那么多仪制,在你眼中伊赛人便这么不友好吗?”   “没有没有。”钟离冰连连摆手,“怎会呢?最爱不过这片自由自在的天地了!”   “你呀,就是被中原的规矩约束惯了!”   “谁说的!”钟离冰不甘示弱,“别跟我提规矩,那跟我没半点关系!”   说着,二人都捧腹大笑起来。   待二人携手走出大殿的时候,钟离准已牵着马在门口等候了。   钟离冰眨了眨眼道:“阿准哥哥,这么早起来真是难为你啦!”   钟离准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恐怕难为的是你吧?”   “才没有!我四更才过的时候就醒了呢,你说是不是,阿凝姐姐?”说着,她抬起手臂,顶了顶钟离凝的腰。   钟离凝只是笑而不语。   “阿凝姐姐,你都不帮我啊!”   看着姐妹二人这般嬉闹,钟离准忍俊不禁。   夜色未退行在大漠上,三人倒也不担心会被沙盗袭击,怎说他们三人会的都是“武功”,不只是所谓“打架”。   钟离冰提议道:“我给你们唱歌吧。”还未等二人回应,她便已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声音不大,宁静的清晨,歌声却格外清晰。一曲唱罢,只如余音绕梁,不能断绝。   钟离准道:“一开口便知你要唱《子衿》,父汗说伯母常唱这首。”   钟离冰却毫不客气,不过不是对自己,“对,我娘只会唱这首。”   钟离凝戏谑道:“阿逆这样会唱歌的女孩子在关外是最好不过的了,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伊赛男儿,说不定还要把金淦族的也招来了呢!”   钟离冰道:“哪有?我又不会唱你们那种热辣奔放的情歌,不过……阿凝姐姐你一定会唱,你唱一曲可好?”   钟离凝毫不犹豫:“唱就唱!”说着,她便清了清嗓子。   还未及钟离凝开口,空中便划过一声鹰唳,格外清晰,格外嘹亮。   钟离凝猛地抬起头,朗声道:“鹰兄,是你吗?”然后便回过头去对钟离准和钟离冰道:“看来我是要先行一步啦,你们快些吧,不然日出的时候便上不了冒阖丘啦!”说罢,她喊了声“驾”,便策马飞驰而去。   “阿凝——阿凝——”钟离准叫了两声,回答他的只是钟离凝渐渐远去的背影。   钟离冰嗤嗤笑道:“我看对于阿凝姐姐来说,拉曼哥哥可比你我的面子大得多了。”   钟离准耸了耸肩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她爱怎样便怎样,整个伊赛,有谁能左右得了她呢?”   “啊哈,”钟离冰笑道,“阿准哥哥连自己的妹妹都管不住啊!”   钟离准道:“我确是管不得她,你我还是管得的。”   “你管我?”钟离冰不禁笑了出来,“我爹娘都总说头疼管不得我呢!”   钟离准急急策马两步,回过头道:“那好啊,我不管你,我看你怎么走得出大漠去!”   “你竟这般欺负我!”钟离冰忙打马跟上,“我告诉二叔和婶娘去!”   钟离准若无其事道:“那你便告诉父汗母后好了,他们若是要责罚,我也认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冒阖丘脚下,钟离准回头望望,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遂跳下马对钟离冰道:“快些吧,我们得在日出之前上冒阖丘。”说罢朝钟离冰伸出了手。   钟离冰一跃便跳下马来,然后得意地看了看钟离准。下马这等小事,她原是不必让人扶的。   “我们走吧。”钟离准走上了一道缓坡,引着钟离冰上去。   钟离冰抬头看看,眼前这冒阖丘,虽然只是个沙丘,却也着实不矮,看起来竟也像一座小山一样。她倒是没有被吓倒,脚下步伐一变,展开轻功跃了上去。却不想沙子是极松软的物事,若要想借力于此可当真是难上加难。平日里仗着轻功可以涉水的钟离冰,此刻面对这些黄沙,竟全然束手无策。才是一个不慎,脚踝便陷进沙子当中,沙子倒灌进鞋里去,格外难受。   钟离准早在一旁捧腹大笑。   钟离冰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满道:“哼,你笑我,你笑我!”   钟离准道:“这天下倒还真有能难倒阿逆的事情。”   钟离冰看着奈何不得的黄沙,叹了口气道:“真的飞不上去啊。”   钟离准伸出手道:“沙山这种东西,还是要一步一步爬上去的,若是能轻而易举地飞过去,就不能称其为扎托和热托之间的屏障了,来吧。”   这一次钟离冰很知趣地把手递给了钟离准。   待他们爬到了冒阖丘顶上,便见一片耀眼的金色从地平线上蔓延开来,整个灰蒙蒙的大漠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头纱。随着微风的浮动,地上的沙石来回滚动,如同微风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好不美妙。   “你看,太阳出来了!”钟离冰指着渐渐露出地平线的太阳,拍手叫绝。过去的十六年中,她见过许多的大好河山,却仍旧对所有的美景保持着最初的热情。   渐渐地,阳光洒满了整个大漠,太阳也跃出了地平线,新的一日又开始了。很快,广袤的大漠上便会响起牧人的口哨声、歌声和商队的驼铃声了。   “钟——离——准——”钟离冰大叫一声,酣畅淋漓。   钟离准也毫不示弱,“钟——离——冰——”   “啊,这里真好!”钟离冰展了展双臂,坐了下来。   钟离准自言自语道:“还真的是很久都没来这里看日出了……”   “阿准哥哥。”钟离冰叫了一声。   “嗯。”钟离准回过头来。   “下次你还陪我来看日出吧。”   “好。”   许是前一晚睡得太少的缘故,二人说着,笑着,钟离冰便觉有些困倦了,顺势把头靠在钟离准的肩上。钟离准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二人就这样说着,笑着,很久。   钟离冰的声音越来越小,却还总有着说不完的话。突然,她喃喃道:“阿准哥哥,以后若是你娶了王妃,还会不会对我这般好啊?”   “王妃?”钟离准愣了一下,仿佛娶亲这件事还离他很远呢。可细细想想却又不远了,不久他如今已是弱冠之年,也总该娶亲了吧。   半晌,他在轻声叫钟离冰的时候,已没有了回应。钟离冰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呼吸很是均匀。钟离准担心惊动了钟离冰,便一直这样端坐着。钟离冰只睡了一炷香的工夫便醒来,可钟离准的肩膀已有些麻了。   “我怎么睡着了啊!”钟离冰坐了起来,见钟离准活动着肩膀,忙问:“阿准哥哥,不要紧吧?”   钟离准笑道:“都是练家子,又有什么打紧的?”   钟离冰道:“那便好了。只可惜了这大好的景色,我竟睡着了,可当真是不争气!”   钟离准道:“反正最好看的时候你已看到了。”    ☆、措手不及   “阿准哥哥。”   “嗯。”   “既然阿凝姐姐这般喜欢拉曼哥哥,嫁给他不就是了。大漠上又没有中土那么多讲究。”   钟离准想了想道:“那也总要提亲的吧。阿凝不在乎身份之别,却不知拉曼是如何想的,我与他只是远远见过一面,未曾交谈过。”   钟离冰略略皱了皱眉头,“倘若拉曼哥哥还这般看重身份之别的话,那他可是看低了阿凝姐姐。”   “他们喜欢怎样便怎样吧。”钟离准耸了耸肩。   钟离冰又问:“尹大哥的年纪也不小了,他既然喜欢阿凝姐姐,又为何不来提亲?”   钟离准叹了口气道:“他和拉曼又不同了。他毕竟是萨顿王族,却又是庶出的王子,他能不能娶得起伊赛嫡出的公主,还要另说。伊赛的强大的确可以给我们很多权利的,可萨顿不一样。伊赛分裂成库卓、尤祂两部的时候,萨顿一族尚不及咱们一个部落强大,他们如履薄冰,早就成了一种习惯。”   钟离冰略带失望道:“我总以为只有京城这样的地方才如此多事,都出关了却还是这样,可当真是没意思!”   钟离准意味深长道:“这样的事,无论何时何地都总是有的,关键还是……看你自己的选择罢了。”   “那你又是如何选择的?”   “我?”被钟离冰这样冷不防一问,钟离准颇有些茫然,“我也说不清楚……”   钟离冰话锋一转,“带我去看看你的马兄们吧,好不好?”   一提到马兄,钟离准便放轻松了许多,遂笑道:“当然好,我本也要去看它们的。”   现下的伊赛只有嫡出的两位王子、一位公主而已,倘若不算史华莱和宁馨的话——他们是大将军别那日塔络古奇的一双儿女,已故的大汗阿卓和的义子义女。钟离珏就只娶了阿桑妲这一位大妃,他们的感情是在患难之中建立起来的,便格外坚固些,况且以阿桑妲那时候的长公主身份,做这唯一的可敦也不为过。因着是儿女不多,他们便对这三个孩子格外爱护,是以三人都成长得十分自由,从小就常在大漠上恣意驰骋。就像现在,钟离准和钟离凝都是天还未亮便出门了,快到了晌午还没回来,他们也不以为意。   钟离准还未走到马棚的门口时,便闻得马儿们的声音,极是兴奋。钟离准才上前去打开了大门,马儿们便撒欢儿般地跑了出来,肆意地跑了几圈,然后便全都聚拢在钟离准身旁。   这时候正是阳光明媚的上午,钟离冰才开始仔细打量着这三十几匹马。乍看上去,每一匹马都是身姿矫捷,昂首挺胸,而细细看过去,却是每一匹马都各有不同。这里面年龄最大的马,已是久经沙场,饱历沧桑的,而最小的,才只是还未成年的小马驹而已。不过它们的眼中都只有钟离准,对钟离冰却不以为意。   钟离冰叹道:“阿准哥哥,它们眼中当真只有主人一个人啊!”   钟离准笑道:“阿逆,你总夸我驯马的功夫好,其实不然。它们并不是我驯服的,它们只是我的朋友而已。我们骑的马才是被驯服的,可它们却是不能随意被人骑的,除非得到它们的允准,否则,连我都不能只用一根缰绳控制它们。”   当中的一匹黑马高傲地打了个响鼻,像是对钟离准的话表示赞同。   钟离冰这才重新审视这马群,半晌,她朝马群长揖到地,“对不起各位兄弟,是小女子失礼了,原不该如此看低了你们。我叫钟离冰,字嗣音,小字叫做阿逆,是阿准哥哥的妹妹,请多指教。”说罢,她直起身子,朝钟离准挤了挤眼睛,问道:“阿准哥哥,你说,它们能听得懂我的话吗?”   钟离准道:“那你不妨看看便是了。”   钟离冰抬头看去,这时候,马群对她的敌意已少了许多,年龄小些的,已多了几分友善,尤其是最小的那一匹。它才不比钟离冰高出多少,已是友好地走到钟离冰身畔,允许她摸它。   钟离准拍了拍那匹小马驹道:“阿逆,看来你们倒是极有缘分的。这是我们小三十,最年轻的一个,才两岁,最是讨人喜欢。”   “小三十?”钟离冰又挤了挤眼睛,“你就这样叫它?”   “那怎么办?”钟离准耸了耸肩,“他们‘马多势众’,我读的书又不多,哪里有心思给它们三十个都取名字?小三十是匹小母马,不若你给它取个名字好了。”   钟离冰想了想道:“它的鬃毛是赤色的,像火一样。赤色的马也称作‘骅’,它生得这般漂亮,就叫做‘琅骅’可好?”   钟离准道:“甚好。”随后拍了拍琅骅的头道,“小三十,你现下也有名字了。”   钟离冰道:“既然已有名字了,就不要再叫小三十了吧。”   钟离准道:“也对,该叫琅骅了。”   这时候,另一匹小马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了过来,拱了一下钟离准的肩膀。饶是钟离准身怀内力,未曾防备,也被撞得一个趔趄。小马驹不满地哼了一声,似是在怪他太过关注琅骅。   钟离准忙安抚道:“飒骃莫要不满意了,是我不好还不行么。”然后他转过身对钟离冰介绍道:“这是我们小二十九,叫做飒骃。”   钟离冰又作了一揖道:“飒骃你好。”   随后,钟离准又一一介绍道:“这是老大,他如今二十六岁了。它是我舅舅的战马,也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   “阿卓舅舅啊……”钟离冰的思绪不禁飘然远去。她从未见过阿卓和的面,她出生的时候阿卓和已去世两年有余了。她同阿卓和并没有亲缘关系,所以便跟着钟离准一同唤一声“舅舅”。钟离冰听父母讲过大漠上曾经那么惨烈的三场大战,阿卓和就是在最后一场和□□的一战中中箭身亡的。阿卓和是镜子人,与旁人不同,他的心长在了右边。在打回扎托的那一战中,他左胸中了一箭,却绝处逢生;与□□一战中,他的右胸中了一箭,却因此送了性命。也就是那时候,阿卓和将伊赛托付给钟离珏,钟离珏才做了伊赛的汗王。钟离冰想着,阿卓舅舅当年是大漠上的一位战神,那是阿卓舅舅的战马,那该是何等的勇猛?   “这是老二,它的际遇并不好。其实它是匹千里马,可多年以来一直未曾有伯乐发现它。我和父汗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它已经二十二岁了,现在它二十五岁。”   “老三,年轻时当之无愧的千里马,天下许多地方都留下过它的足迹。”   “老四是匹野马,几乎跑遍了整个大漠,现下也是年龄不小了。有一次它的腿伤了,我和阿凝替它疗伤,伤好以后它就跟着我了。”   “老五是最潇洒不过的,说出来你或许不信,它喜欢喝酒。到现在我也没看出它的酒量到底有多大。”   “老六和老五是一对儿。”   “老七的名字叫做骁龙,很是勇猛,相传它曾经是马中贵族,有着很高贵的血统。”   ……   “十三的名字叫做墨骊,它最是低调稳重,整个马群都以它马首是瞻。”   钟离准说到此处,墨骊扬起了马蹄,嘶叫一声,似是在显示它的威严。钟离准伸出双臂,吹了一声口哨,墨骊这才安静下来。   “十四是老八的媳妇。”   ……   “二十也是老八的媳妇。”   钟离冰莞尔笑道:“老八可真是风流。”   老八不满地哼了一声。   “小二十一叫青骢。”   “骢”是指毛色青白相间的马,青骢的鬃毛果真是青白相间的,阳光下看上去就好像是高贵的蓝色,很是特别。   “这是骍奴,行二十二。它……生来并不是很强壮,但是它跟我很有缘分。六年前我在大漠里迷路,是它带我出来的。”   “小二十三是老八和十五的儿子,小二十五是老八和二十的儿子。”   “小二十四的名字叫飞将军,它是匹汗血宝马,它敢单独跟狼对峙。”   “它的名字这般豪气啊!”钟离冰不禁叹道。   “小二十六叫骏骐。”   “骏骐?”钟离冰细细打量着骏骐。骏骐是一匹红鬃马,体量匀称健美,行动矫捷。当然这不是钟离冰对它感兴趣的原因。当年钟离珉的马就叫做骏骐,他们既是一对主仆,又是最好的战友。为了保护钟离珉,骏骐死于乱箭之下。钟离珉来扎托的时候曾经说小二十六的模样和性子都很像骏骐,所以钟离准给它取名叫做骏骐,以纪念当年的骏骐。   “小二十七是十六和十七的儿子,是老五、老六和老九、老十的孙儿了。”   “小二十八叫西骓,顾名思义是从西边来的,它是跟着阿凝回来的,每次一见到阿凝,它都不肯认我了。”   “然后就是飒骃和琅骅了。”钟离冰接道。   “嗯。”   现下钟离冰才算是认识了这三十匹马。其实倒也算不得完全认识,才不过片刻的工夫,她便已忘记了大半,于是皱着眉头道:“阿准哥哥,也真是难为你把它们都一一记住了。”   钟离准若无其事道:“你若是日日跟他们形影不离,也一样记得很清楚。你想想看,你会连江湖上的三十个朋友都记不清楚吗?”   “可人和马不一样啊!”钟离冰不服气。   钟离准若有所思道:“人和马确实不一样。”   钟离冰未曾察觉钟离准语气中细微的变化,只带着兴奋道:“随后呢,我们一同出去跑一跑?”   “当然!”钟离准一挥马鞭,便飞驰出去。钟离冰紧随其后,然后是马群。   扎托的牧马人很多,可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毕竟,钟离准和他的马群从地平线上经过时,竟能够让人以为是大风沙的前兆。   钟离冰不时放慢些速度,没入马群当中去。这时候马群已感受到了她的友好,对她以没有了丝毫的排斥,也认可了她便是钟离准的妹妹。   “阿准哥哥——”钟离冰紧赶了几步跟上了钟离准。   “怎么?”   “我觉得动物的世界可真是简单!你对它们好,它们就对你好,真好!”   “就是这样的!若是日子久了,你便看得到他们更多的好!”   的确是如此啊,钟离冰不禁感慨。有的时候人就是这般令人生厌的。记得有一次她一家人路过颍筠府,父母去拜会故人,她便在城里闲逛了半日。路遇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手绢不小心掉了,钟离冰便帮她捡了起来。没想到那少女竟是一脸嫌恶,倒嫌她腌臜,说她是没家教的野孩子。那少女衣着光鲜,钟离冰却穿得随意。钟离冰倒也没跟她一般见识,只白了她一眼便走了。钟离冰心想着,且不说我父母的身份了,你家不过也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有几个小钱罢了,我却还没说我是京城水家的表小姐呢。嗯……不过父亲说过不能随便跟不会武功的人动手,有违江湖道义,嗯……那就别怪我了。记得舅舅说过,做生意的十之八九都多少有几笔黑账。后来,当天晚上,那少女家的账本就在颍筠府衙门给温大人垫桌脚了。   钟离准听了钟离冰的讲述,起先是忍俊不禁,想想看又觉大快人心,便大笑起来。   钟离冰愤愤道:“你笑什么,我也是够憋屈了好么!你说,遇到厉害的我又打不过,打得过的吧,又不能打,唉……”   钟离准道:“那你好好练功便是了,你若能像大伯那样,还有什么人打不过?”   “我才不要!”钟离冰哼了一声,“像我爹那样,连一身的绝世武功,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用嘛,还那般累,我才不要!打不过的,我也自有办法对付,怎么样,要不要试试?”话音刚落,钟离冰便飞身而起朝钟离准扑了过去。   马群一阵骚动,但见墨骊未曾动容,原是它已看出二人是闹着玩的,便也就津津有味地看着了。   钟离准向后一仰便避了过去,只闻得钟离冰的衣袂带起“呼呼”的风声。紧接着一个蹬里藏身,钟离准已钻到了另一侧,这时候钟离冰已是一指点过来。钟离准忙撒了手,一个翻身在地上站定,惊呼道:“大伯的手法!”   钟离冰见这一招不灵,即刻便化指为掌,朝钟离准胸前攻去,钟离准一个侧身闪过,“爷爷的掌法!”   钟离冰反手抓住钟离准的肩膀,一个鱼跃又跳到钟离准身前,随即向他腰眼抓去。钟离准一掌轻切钟离冰手腕,格挡了过去,“呼,穿海大侠的擒拿!”   紧接着,钟离冰又向前踏了几步,一转瞬便欺到钟离准身后,待钟离准转身的时候,钟离冰身形一矮,便从钟离准手臂下面滑了过去。   “海涯林家!”钟离准惊觉。   “还有你看的呢!”说着,钟离冰顺手从腰间抽出马鞭,一鞭子朝钟离准的肩膀劈下去。   “九域女侠的鞭法!”这一次虽是一声惊呼,钟离准却并没再给钟离冰可乘之机,而是一把抓住了她的马鞭。   不想钟离冰果断松了手,一个转身便已在三丈开外,反手朝钟离准掷出一枚弹子。钟离准下意识抬手接住,只听手掌之中“噗”的一声,他张开手掌一看,手掌中已是一片黑。   “哈哈……”钟离冰忍不住笑了出来,“阿准哥哥,没想到你的手劲还真是大啊,我自己做的这弹子竟当真被你捏碎了!”   钟离准看看自己漆黑的手掌,无奈地摇了摇头。   原来这弹子是钟离冰闲来无事觉得好玩便自己搓的,倒甚是精细,里面还灌了墨汁,若是捏碎了,自然是弄得处处墨黑,虽然无害,倒也当真是不爽快。   钟离冰笑道:“这暗器的手法才是如假包换的海涯林家的手法,不过弹子可是我自己搓的!不过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呢,连海涯林家的身法你也看得出啊!”   钟离冰会海涯林家的三招两式原也不稀奇,谁让林潇是她舅母呢。   钟离准耸了耸肩道:“也就是你还这般调皮。”这时候他便也反应过来,问道:“这些武功,你原不是真的会吧?”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钟离冰甚是得意,“想我这般不学无术,怎么可能会那么多门武功呢?不过,旁人可没有机会反应过来我根本就不会啊!”   “原是这般!”钟离准灵光一现,“习武之人各成一家,也就是对自家的武功极熟悉,对于旁人的则只能通过招式大约判断,看着像便误以为是了。你这样可当真是唬人!”   钟离冰道:“那当然,把人唬住,那才是真正好玩得紧呢!我感觉天下的武功好似尽数都在我爹心中,总看他示演别人的武功,我也就跟着学了几招。”   “倒是奇了,”钟离准无奈道,“大伯正经教你武功你不肯学,却偏爱这些。”   “哼,”钟离冰扬了扬眉毛,“我不做‘有用’的事,我只做好玩的事。”   “小心!”钟离准一声惊呼,飞身跃起将钟离冰扑倒在地。   一阵风掠过,扬起了满天黄沙,将钟离准和钟离冰笼罩在当中,许久才散去。   二人抬起头来,只见一只鹰长啸着盘旋在上空,而远处则是一只狼剑拔弩张地看着他们。狼一时防备着天上盘旋的鹰,一时又对面前的两个人怒目而视。马群当中年长的几匹马已不觉上前去,打了几个响鼻,将钟离准、钟离冰和年龄小的马匹护在身后。三方的对峙看上去,甚是骇人。   钟离冰惊魂甫定,抬眼看向面前那头狼。她不曾见过真正的狼,只听别人讲述过,这是第一次见到。   “狼……”钟离冰的眼中又是惊惧,又是惊喜。   钟离准不敢轻举妄动,只用手臂压住钟离冰的身子。不过,事情似乎还是有些转机的,他看向那狼的眼睛,似乎敌意已是退了不少。虽是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对钟离冰安抚道:“不用怕,那头狼对咱们没有什么敌意。”   “你怎么知道?”钟离冰问。   “阿凝跟狼打过交道,她给我讲过。”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飞过,又闻得“叮”的一声,可这丝毫没有阻拦那支箭的轨迹,那一箭直直射入狼的肩窝。狼哀嚎一声,便即倒地。   “狼兄——”   只听得一声尖叫,钟离冰和钟离准闻声看过去,先看到的是钟离凝的身影,还有静静躺在地上的一根发簪。钟离凝的头发缭乱在风中,眼中尽是惊恐和愤恨。纵然她已扔出一根发簪阻拦,可她的指力怎抵得上一个多年骑射的人射出的一箭呢?   鹰盘旋了几圈便落在远处一人的手臂上。   就这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过了半晌钟离准方顾得上去看羽箭飞来的方向,原是尹诚才刚刚放下了双臂。他那张弓足有一人高,弓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弓身上三根钢刺,格外骇人。   见钟离凝径直便向着那头狼奔了过去,尹诚也急忙奔过来。   “迪洛帕伊塔丹,你疯了么!你为什么要射那一箭?”   钟离凝竟直呼尹诚的大名,尹诚顿时便怔住了,面对钟离凝的质问,他更是无言以对。方才他并没看到钟离凝的身影,只看见钟离准和钟离冰与一头狼对峙着,一时情急,便射了这一箭。   这时候钟离准和钟离冰便即明白,面前这头狼大约就是当年钟离凝从拉曼手中救下的“狼兄”。而钟离准想了想便也知道了狼兄对他们为何没有敌意,应是它遇到了熟悉的味道。   随后到来的是一牧民打扮的男子。他以青黑色布匹束着头发,几根辫子随意垂下来,深邃的一双眸子一眼望不到边,眼眶深深凹陷,颧骨高高挺起,十足的西域人。方才的鹰就落在他肩上。   “看来,他便是斯卓拉曼了。”钟离准心想。   拉曼方才听钟离凝喊出了那名字,又上下打量了尹诚片刻,随即下马行了一礼道:“参见二王子。”   尹诚抬了抬手道:“请起吧。”   二人说的都是萨顿话。   很快,他们便觉得,到这种时候还顾得上什么行礼,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因为,他们被狼群包围了。   纵使他们见过再大的场面,也未曾见过这样的阵势。所有人皆背靠背,向外戒备着,除了钟离凝。   飞将军是敢于跟狼搏斗的,一时间它竟是剑拔弩张。而钟离准大喝一声:“飞将军,退下!”见钟离准疾言厉色,它也不再轻举妄动。   拉曼肩上的鹰也对狼群怒目而视,扇动着翅膀。拉曼安抚了鹰兄片刻随后对钟离凝道:“卓伊,你莫要担心,狼兄并未伤在要害。”他后来还是选择唤钟离凝“卓伊”了,他汉语不好,叫“卓伊”要容易一些。   钟离凝回头道:“你可带伤药了吗?”   拉曼常出来打猎,难免受伤,自是随身带着伤药,便将伤药递给了钟离凝。钟离凝小心翼翼地将白色的粉末倒在狼兄的伤口上,然后转过身道:“阿准,你能替狼兄拔箭吗?”   一时间,狼群和他们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它们似乎是感受到了钟离凝的善意。   钟离准上前去,蹲下身子。他先是看了看狼兄的眼睛,似乎还是对他有些戒备的。他凝神定气,运气于手臂,然后握住了箭尾。顺着箭的方向,钟离准猛地发力,带着鲜血的羽箭被拔了出来。自始至终,狼兄竟未哼一声。   钟离凝撕下衣襟替狼兄包扎了伤口,虽然血是大抵止住了,随着拉扯还是渗出了些许鲜血。待到包扎好了伤口,钟离凝拍了拍狼兄。狼兄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朝着天空长啸了一声,所有狼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它。它缓缓地朝西边走去,狼群便都跟在它身后,从从容容地离去了。   “它竟是头狼么……”虽然不懂旁的,这样的情景,钟离冰还是看得明白的。   钟离准、钟离冰和尹诚都是带着惊异目送着狼群离去,钟离凝和拉曼眼神却很是平静,好似只是与好友告别一般。   直至这时,所有人身上紧绷的那根弦才松懈了下来。   钟离准走到拉曼面前,他身量比拉曼略矮一点,二人之间大约也是可以相互平视。知道拉曼是萨顿人,钟离准便拍拍自己胸口用萨顿话道:“扎那。”   拉曼笑道:“拉曼。”然后又指着肩上的鹰道:“鹰兄。”   钟离准便也作了一揖道:“鹰兄有礼了。”   鹰兄扇了扇翅膀,似乎在表示它知道了。   钟离冰也上前来,欣然道:“你是拉曼哥哥么,我听阿凝姐姐提起过你。”   钟离凝对拉曼介绍道:“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妹妹阿逆。”   拉曼爽朗地一笑道:“很高兴认识你们!”   这时候,钟离凝狠狠剜了一眼尹诚,欲上前去,但拉曼握住了她的手腕。钟离准顺势走到尹诚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尹兄那边生意上的事可忙完了?不若到扎托城中去盘桓几日?”说罢,便拉着他一同跨上马朝扎托的方向去了。   感觉身旁有什么东西,钟离冰和钟离凝都定睛看去,原来是西骓和琅骅留在她们身边未曾离去。看到西骓,钟离凝的气也消了不少。   拉曼道:“这件事也不能怪二王子,他不知道你和狼兄的关系,也是为了保护扎那和阿逆才不得已出手的。”   钟离凝叹了口气道:“也罢,他原是好意的,方才是我在气头上。”   虽然伊赛人都听得懂萨顿话,萨顿人也都听得懂伊赛话,可钟离冰是汉人,纵然能听懂伊赛话,听萨顿话还是略有些吃力,不过仗着钟离凝在侧倒是也无所谓的。   钟离冰歪着头道:“拉曼哥哥,我从前好像见过你的。”   不想拉曼却并不用钟离凝译给他听,他原是听得懂的,只是说起来很吃力。他用伊赛话问道:“阿逆来过扎勒塔吗?”   一听到伊赛话,钟离冰便感觉亲切得多了,喜道:“我曾去过的,我爹在扎勒塔有朋友的。非达叔叔伊朵婶娘对我都很好的!”   拉曼笑道:“那就是了,他们是我的舅舅和舅娘,想来我应也见过你的。”   “原来如此!不想你我竟这般有缘分,那你跟我阿凝姐姐一定更有缘分了!”   “你说什么呢!”钟离凝轻轻捶了一下钟离冰的后背。   钟离冰笑道:“阿凝姐姐害羞了!拉曼哥哥,我阿凝姐姐可是从不害羞的人啊!”   三个人之间,钟离冰说汉语,钟离凝对钟离冰说汉语,对拉曼说萨顿话,拉曼对钟离凝便说萨顿话,对钟离冰说伊赛话,交织在一起,甚是有趣。这一来二去的,钟离凝便也不再为方才的事情而恼火了。   三人说了片刻,钟离冰便道:“还是你们聊吧,我要先行一步了。”然后跨上马去,对身后的西骓和琅骅道:“好了,我们该走了。”说罢朝钟离凝和拉曼招了招手,便策马离去。   待到钟离冰走远了,钟离凝道:“现下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拉曼平静地说:“伊赛公主。”方才他言明了尹诚萨顿二王子的身份,钟离准、钟离凝、钟离冰都并不见惊讶,可见都已知道二王子的身份。看他们对二王子的态度便大约能猜出他们的身份了。   钟离凝转过身狡黠地一笑道:“那现下,你可还敢追求我?”   “有何不敢!”拉曼爽朗地一笑。   “这才是我认识的拉曼!”说罢,钟离凝踮起脚尖,在拉曼的面颊亲了一下,随即便转身策马离去。   这一刻,拉曼的脸竟红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钟离凝的背影,眼角和嘴角尽是笑意。卓伊她是不是公主又如何呢?反正在他斯卓拉曼的心中,卓伊本就是公主。   随后,钟离凝听到身后传来了嘹亮的歌声。那歌声,很是好听。    ☆、亦敌亦友   钟离凝骑马很快,不久便赶上了钟离准、钟离冰和尹诚,可她却并没有急着跟上去。远远地看着尹诚背上背着的一张弓,感觉格外刺心。可想想方才的境况,又想想方才拉曼所言,又觉自己不应对尹诚那般疾言厉色。毕竟,尹诚真的只是为了保护钟离准和钟离冰,况且,他又不曾有过跟狼打交道的经历。   思索片刻,钟离凝打马赶上,追到尹诚身侧道:“塔丹,对不起,方才是我不好。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   尹诚淡道:“无妨。”   钟离凝道:“其实……我们不必和它们那般敌对的,若我们人不主动伤害它们,它们也不会袭扰我们的。其实,我们可以和它们成为朋友。”   钟离凝知道,尹诚除却是萨顿的二王子,是商人,还是一名优秀的猎手。许多人都打猎,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称为猎手。被称作猎手的,必得有超群的骑射之术。尹诚虽然不会武功,可若论骑射,早已是炉火纯青。他与猛兽敌对已成习惯,要想改变他的想法是很难的。   果不其然,尹诚忧心忡忡道:“可它们终究是野性难驯,若是兽性大发而伤人,当真是防不胜防。”   “可是……”钟离凝坚持道,“它们若是真将你当做朋友,是绝不会伤害你的。”   尹诚摇头道:“真的很难想象。”   钟离凝眉眼微低道:“你若愿去体会,一切都会不一样。只是日后行走在大漠上,你要小心狼兄,它是狼群中的头狼,你此番伤了它,整个狼群都不会善罢甘休。但是,不要伤害它们。”   “你放心吧。”尹诚终究还是应了下来,随后对钟离准道:“阿准,方才多谢你替我解围了,今日暂不随你去拜见大汗大妃了。这边的生意才刚刚敲定,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顿。等过几日都处理好了,我再带两位妹妹一同去扎托叨扰几日。”   钟离准道:“也好,那我便不强留了。”   看着尹诚远去的背影,钟离准忍不住对钟离凝道:“你方才也太不给尹兄面子了,他……他毕竟是萨顿的王子。”   钟离凝不满道:“王子又怎样,在狼兄、鹰兄面前,我们都不过是人罢了。你的马兄们会把你当成王子吗?”   钟离准道:“我们几个倒也无妨,只是尹兄和拉曼并不相识,你……说穿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说,可拉曼毕竟是尹兄的子民,你当着拉曼的面……”   “怎么?”钟离凝打断了钟离准,“你不是最亲厚的王子么,还纠结于此?再说,拉曼和塔丹若是还对这种事耿耿于怀,他们也不值得我们相交,不是么?”说罢,她便策马而去。   钟离冰转过头看着钟离准,盈盈笑道:“阿准哥哥,我知道你的选择了。”   其实这些权力、谋略、人情世故,钟离准都懂得,只是他不愿去理会罢了。所以,熟知他的伊赛人可以像朋友一样一边招手一边喊一声“扎那王子”而不必下马行礼了。其实钟离凝也都懂得,只是她懒怠深究罢了。可是,他们毕竟也是生来就已经拥有了许多的,倘若没有生在伊赛王族,又或许是另一番光景吧。钟离冰不禁又想着,虽然她自己不愿提及父母的身份,但其实父母的身份本也给了她许多方便的。她若不是赌神和三侠的女儿,一切又会是怎样呢?   钟离冰又问:“阿凝姐姐和尹大哥生了这么大的嫌隙,我们要不要劝劝阿凝姐姐?”   钟离准笑道:“阿凝才不会在乎这些呢,她不过是一时赌气罢了。你是不知她对她的狼兄,还有骆驼和小狐狸是什么感情,就算是我伤了它们,大约阿凝都会把我砍了。”   钟离冰故作惊恐状道:“那我以后可要多加小心了!”   半晌,钟离冰感觉肚子在叫。抬头看看太阳,已不觉到了下午。她吐了吐舌头,“阿准哥哥,我饿了……”   “就知道是这样!”钟离准不禁笑了起来。   钟离冰出了个怪样道:“怎么啦,又不是神仙,总要吃东西嘛。”   钟离准道:“好了好了,把马兄们送回去,我们就回去吃饭。”   钟离冰笑道:“好!现下已过了午饭的时候,我们到院子里去烧烤好不好?对了,阿冼一定已经同二叔和婶娘一起用过午饭了,看来他是没这口福啦!”   钟离准无奈道:“阿冼老实,你总欺负他。”   钟离冰挤了挤眼睛,“你可开什么玩笑呢?!你自己的弟弟你不了解,我宁愿相信那特兰大漠上会有洪涝都不相信阿冼老实!”   “喂……”钟离准推了一下钟离冰的肩膀,“他也是你弟弟好不好?”   “对啊。”钟离冰说得理所应当,“就因为是自家弟弟,所以便实话实说,用不着客气。”   “嗯……好吧。”钟离准耸了耸肩,“其实原是我这个哥哥做得太不称职,才让我们阿冼这么累。按理说今后继承汗位的本应是我,可看现在的状况,以后八成继承汗位的会是阿冼。其实做汗王也是很累的。”   “这我同意。”   “同意什么?”   “做汗王很累。”   “那当然。”钟离准抬了抬眉毛,“大约在你看来,只有什么都不做,日日随心所欲才不累。”   “正是。”   待钟离准和钟离冰安顿好了马兄们,便踏上了归程。与它们告别的时候,琅骅还总是对钟离冰依依不舍地蹭一蹭。钟离准不满道:“你个白眼狼,才跟阿逆相识不到一日,就满心满眼都是她了。”   钟离冰看了钟离准一眼,然后又满眼宠溺地看着琅骅道:“我们琅骅是马,不是狼……”   钟离准、钟离冰和钟离凝几乎是前后脚回到家中。此时钟离珏、阿桑妲、钟离冼已用过了午饭,钟离珏和阿桑妲已又处理过了许多事务闲了下来。见到钟离冰的时候,钟离珏随口问了一句:“阿逆,我给你爹娘写封信报个平安可好?”   “不要不要!”钟离冰连连拒绝,“二叔,你怎么跟我舅舅一样!”   “好好好,不提你。”钟离珏拍了拍钟离冰的头,“那我给我大哥大嫂写封信总可以吧。”   “那好吧。”钟离冰面上尽是勉强。   钟离珏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道:“莫非我这个汗王做什么事还要得到你的允准不成?”   “阿逆不是这个意思……嘿嘿,二叔不要见怪。”钟离冰搔了搔头。   这时候,钟离冼从寝殿里出来,正见到钟离珏和钟离冰。钟离冼先是行了一礼道:“参见父汗。”随后便跑到钟离冰身畔道:“冰姐姐,自从你昨日来了我还未曾见过你呢!”   钟离冰道:“阿冼长高了不少啊!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说着,她在自己肩头比划了一下。现下钟离冼十五岁,却还是比钟离冰矮上一两寸。   钟离珏道:“好了,你们一处玩去吧。”   “好,二叔,那我们去了。”   “父汗,儿臣告退。”   钟离冰拉着钟离冼的手腕到了院子里,钟离准和钟离凝已经架起了烤炉。   钟离冰幸灾乐祸道:“阿冼,方才你是不是已经吃过了?哈哈,我们要烤炙些东西吃,你可眼馋啊?”   钟离冼不甘示弱道:“你怎么知道我中午吃过了现在就吃不下呢?”   钟离凝道:“好啊,倒要看看你能吃多少。”   说话间,四人便一同忙活起来,很快,院子里就飘出了浓郁的香味。四周的侍卫和下人们都不禁咽起了口水,四人便招呼他们一同过来吃一些,一时间,十几个人,也是其乐融融。   钟离珏在大殿里静静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想想十九年前,二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往事一幕幕,都如过眼云烟,现下再回想起来,就好像一场梦一样。如今,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啊。   阿桑妲轻声道:“弘燚,你还记得扎托的除夕吗?那时候我们还都年轻,我们打了胜仗,除夕的时候,我们燃了篝火,一群人围着篝火,宰杀牲畜,跳舞歌唱,喝酒庆功。那时候我们都喝扎托最烈的酒,醉得还要让人抬回大殿里去。那年,我们刚刚成亲,扎托还在尤祂部的手中。阿卓说,我们要在扎托巴和过除夕,后来我们就真的在扎托过了除夕。再后来,我们跟尤祂部决战,你说,我们要在热托合德过除夕。当时,很多人都不信你,可是我和阿卓信了你。事实证明,我们信你,是信对了,我们真的拿下了热托,统一了整个伊赛。后来……后来啊……”说到此处,阿桑妲哽咽了,因为后来,阿卓和不在了。   “别说了……”钟离珏抚了抚阿桑妲的头发,“我都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   “我还记得,小准是在战火中出生的,刚刚怀上小凝的时候,险些滑胎。阿冼出生的时候,你想给他取名叫‘决’,我当时笑着说,那不就跟你名中的‘珏’字同音了么,后来你想了好久,才想到了这个‘冼’字,然后我很快就想到了‘扎齐’这个名字。还有,在咱们这里,云卿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现在阿逆都已经这么大了。”   “怎的突然想起回忆这些往事了?”钟离珏看着伏在自己膝上的阿桑妲,如今已有了白发。   阿桑妲道:“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得开心,我感觉那是我们以前的味道。”   “你知道吗,当年其实皇上许了我一个很大的恩典,可我只向他求了一个自由身。我知道你是不属于京城的,那时候突然明白,我也不属于京城。再过几年,等孩子们都长大了,小准、阿冼都娶了王妃,小凝嫁了人,我们就把伊赛交给孩子们,然后我们就在大漠上遁去,可好?”   阿桑妲笑道:“你这个阿爹当得一点也不好,大汗当得也不好。”   钟离珏道:“那你说如何?”   阿桑妲道:“丈夫当得还可以。”   二人对视片刻,便都大笑起来。   院子里依旧是一片欢声笑语,钟离冼虽然已用过了午饭,吃的却丝毫不比其余兄妹三人少。就好像他很是有先见之明,未曾吃太多午饭。   年轻的侍卫和下人们也未曾与他们嬉闹太久便都退了下去,现下烤炉的四周就只有这兄弟姐妹四人。他们烤的有羊肉,有牛肉,有鹿肉,有獐子肉,喝的也都是烈酒。不得不说这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钟离冰也很是喜欢,与在京城的舒适惬意又不同了。大漠上民风开放,在中土是断不能这样的。可若要说到底更喜欢哪一种,钟离冰也说不清楚,其实跟着父母踏遍河山也是很有意思的。   见钟离冰喝得急,钟离准便夺过了酒壶道:“你莫要喝得太快了,毕竟不比我们三个从小喝这种酒长大的。”   钟离冰夺回了酒壶,“怎么,小看我?”半晌她又转了转眼珠道:“又不是在外面,就算是喝醉了,不是还有你们么。”   钟离冼忍不住问道:“冰姐姐,你到底能喝多少啊?”   钟离冰大言不惭道:“十斤!”   钟离凝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你说的那是桃花酒!”   钟离准道:“伊赛的烈酒保你喝不过两斤就要倒了。”   钟离冰虽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却也是有底的,感到自己大约要醉了,也就不再喝了。酒酣之时,兄弟姐妹四人就这样纵情歌唱起来。唱着唱着,竟还唱出了火辣辣的情歌。大漠上的年轻人就是这样,就算没有情人,也总会唱几首情歌的。就连钟离冰,也学会了好几句。   待到唱的累了,他们便都躺在了地上,也都不顾自己王子、公主、小姐的形象了。   “大哥……”钟离冼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   “史华莱大哥说,咱们那特兰大漠上已和平了十八年。你说……这正常吗?”   一时间四人都清醒了大半。许是借着酒劲,许是这里没有外人,钟离冼说出了平日里不会说的敏感言词。   钟离准知道,那特兰大漠上这许多民族,从未曾拧成一股绳的。他也知道,钟离冼小小年纪想得却比他们多得多。   钟离凝道:“眼见的和平却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和平,只要我们伊赛保持我们的强大就够了。”   钟离冼道:“且抛开金淦族和术竺尔族不谈,就单说萨顿,你们觉得,萨顿是真的跟咱们交好吗?”   钟离准皱了皱眉头,扶着钟离冼的双肩,语气中含了些许严肃,“阿冼,你是不是有了什么预感,或者听到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钟离冼摇了摇头,“只是听你们说塔丹哥哥近几日要来,便朝这边想了想。塔丹哥哥是咱们的朋友,可我感觉,萨顿不是伊赛的朋友。”   钟离准沉声道:“有些事情放在心中就好,却是不能乱说的。”   钟离冼道:“大哥你放心吧。”他眼神中所包含的,是超越他年龄的老成。半晌,他又问:“冰姐姐,皇上是一个好皇帝吧。”说这种话原是大不敬,但在关外并没有太多限制。   钟离冰思索片刻道:“这我无从去评价,因为我从未曾去关心过这种事情。不过我跟着我爹娘走过很多地方,人们生活得倒都是很好。”半晌又道:“你小小年纪想这些就太累了。”心下想着,或许阿准哥哥说的是对的,将来会是阿冼继承汗位的。   钟离冼又问道:“大哥,你说我们的兵力会不会被皇上忌惮?”   兄弟姐妹四人对视片刻,他们大约想到的都是同一句话。那是钟离珉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伊赛拥有□□这样的国力,说不定整个天下都会是伊赛的。钟离珉还说过,在这里,能够看到众志成城。   钟离准若有所思道:“我只知道,当年皇上给过父汗一个恩典。还有,当年皇上还是卓亲王的时候,母后和舅舅就都与他有过交情。”   “可是,帝王家的感情怎么可以当做真正的感情?”   这时候,钟离凝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是……但愿这世上美好的事情会多一些吧。”   钟离冰从不曾想过这些,可听了钟离准和钟离冼的交谈,也隐隐明白了许多事情。她从不曾对权谋感兴趣,父母也未曾与她说过太多。皇上真的会对伊赛动手吗?可是母亲给她讲过,当年阿卓舅舅和婶娘都做过卓王府的门客啊,二叔和婶娘成亲的时候也曾经得到过卓亲王的祝福,而且二叔曾经救过卓亲王一命,他和二叔是结义兄弟。伊赛和萨顿又会有朝一日为敌吗?可是当年库卓部攻陷热托的一战,萨顿曾经出兵相助啊。钟离冰原不是爱关心这些的人,现下思绪却也被牵着过去了。   炭火还燃着,未曾吃完的羊肉还挂在烤架上。澄澈的油脂一滴一滴落下,落在炭火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兄弟姐妹四人都陷入了沉思。   钟离准陪着钟离冰走在扎托城中的街上。虽然在达兰答通买过伊赛人的衣衫,但钟离冰知道只有在扎托才能买到真正的伊赛的好东西。衣服、首饰、马镫、马鞍、兵器,这些东西都同中土的不一样,都对钟离冰很有吸引力。从前来扎托的时候还小,玩不起来,现在大了,对许多好玩的东西都是如饥似渴。也多亏儿时父母曾经几次把她单独扔到扎托一两个月,如今她才和钟离准、钟离凝、钟离冼这般亲密。   钟离冰一边东看西看,一边问:“阿凝姐姐也便罢了,阿冼怎么不一起出来玩?小小年纪不喜欢玩?可是前几日咱们一同烤东西吃的时候还不是玩得那么疯!”   钟离准道:“他还有许多功课要做,他当然喜欢玩,可他更喜欢那些。”说罢耸了耸肩,表示对于这个弟弟很是无奈。   钟离冰笑道:“那与他比起来,你的学问可大是不如啦!我可从不见你读那么多书。”   钟离准索性摊开双手承认道:“我的学问当然不如他。我看过很多书,却从不像他一样想那么深。他从小就是这样,天性如此。大约你嫌这样的生活太累了,可他不会。所以我才说,他才是未来的汗王。是我这个长子太不称职。”   “可二叔不会这样想的不是么?”钟离冰一蹦一跳地回到钟离准身畔,“二叔和婶娘希望你们都得到你们最想要的东西,我爹和我娘也是这样。再说,其实你什么事都明白,不是么?”   “随你怎样说吧。”   “对了阿准哥哥……”钟离冰的声音低沉下来,“那天阿冼说的,皇上或有一日会忌惮上伊赛,似乎并非是无稽之谈,而你似乎是默许了。伊赛……”说到此处,钟离冰犹豫了。   “怎么?”   “我想着……我舅舅家在京城的影响力还是可想而知的,可不可以让他……我不希望伊赛有危险。”   “不行,阿逆你答应我,以后万万不要再想这种事情!”钟离准突然严肃地盯着钟离冰的双眼,压住她的肩膀,“以皇上的精明睿智,我们任谁也不可能斗得过他。”   钟离冰沉默了。她原是希望从钟离准口中听到,伊赛不会有事,皇上不会对付伊赛。可钟离准说,他们谁也斗不过皇上。   “我……我答应你。”   直到钟离冰明确地说出来,钟离准才放开了她。   钟离冰不禁在想,现在的皇上是怎样的一个皇上?有人说他是一代明君,因为自他登基以来,全国上下都是一派崭新的气象;有人说他是一个长情的皇帝,因为自从敬贞皇后管氏去世以后他未曾立过皇后,也对他们二人唯一的女儿百般疼爱;嗯,也有人说他的相貌十分英俊。父亲、母亲、二叔和舅舅都说过,他是一个好皇帝。可什么样的皇帝是一个好皇帝,钟离冰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钟离冰又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这里其实有许多兽骨制的东西十分精美,可因为阿凝姐姐,她不再用兽骨制的东西了。   “对了,记得你说过你想见萨莱舅舅,你想跟他请教射箭吗?”钟离准岔开话头,问了一句。穆德伊德萨莱是伊赛的弓箭手统领,阿桑妲的母亲穆德伊德赛丽娅的同族,是阿桑妲的母族表兄,是以钟离准也叫他舅舅。   “不是,”钟离冰摇摇头,“我想问的是□□,你也知道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所以若想射的远,就只能靠□□的精良了。而且我很想知道,□□的射程,到底有多大的潜力。”   钟离准道:“那我们应该去见达伦氏。达伦氏是伊赛最好的匠人家族,极善制兵器,我认得迟大哥,你倒是可以同他聊一聊。”达伦迟是现在达伦氏最好的工匠之一。   “那是最好。”   很快便到了达伦氏的处所,这里的气氛很是火热,却不是因为达伦家的人有多么热情,而是因为院子里处处都燃着熔炉,充斥着不绝于耳的打铁和淋水的声音。男儿们皆□□着上身,将衣服系在腰间,露出结实的肌肉和古铜色的皮肤。   “迟大哥——”钟离准挥着手叫了一声。   后面的一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挥着手道:“扎那王子。”   其余的人听到达伦迟的声音,便也都抬头朝钟离准看过去。一时间,院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扎那王子”。但是,他们都并未行礼,仿佛只是与老友打一声招呼,然后就继续做自己的事了。钟离冰很喜欢这样的气氛。   钟离准介绍道:“阿逆,这是迟大哥;迟大哥,这是我妹妹钟离冰。”   “钟离小姐。”达伦迟微微点头。   “迟大哥你好。”   钟离准道:“她对很多东西都感兴趣,所以便带她来见你。”   达伦迟问道:“钟离小姐对锻造之术感兴趣?”   钟离冰的伊赛话很是一般,不过交流也是够了,她也不拘谨,“不是,我只是对兵器感兴趣。”说着,她探头看了看,“迟大哥,你现下在打造的是什么?”   达伦迟道:“有人花了重金托我打造一副袖箭,射程可达十丈的。从前还未曾尝试过让袖箭达到这么远的射程,我也只是尽力一试。”   钟离冰看着旁边的几支箭,箭身短小,箭镞沉重,箭尾有小槽,想必是与箭筒中的机括相契合。   钟离冰问:“这一个箭筒能够击发几支箭?”   达伦迟道:“可连续击发六支。”   钟离冰眼前一亮道:“梅花袖箭啊!”   达伦迟道:“也不是梅花袖箭。梅花袖箭是从你们中原武林传出来的,不能完全贴于臂上,每击发一箭都需要转动箭筒。我们对它做了些改造,现在可以贴于臂上,无需转动,箭筒也轻了不少,细了不少。”   钟离冰赞道:“做工如此精良,迟大哥果然名不虚传!”   达伦迟笑道:“谢谢钟离小姐。”   如果旁人这样赞美父亲母亲,他们会怎样回答?钟离冰不禁心思一转。他们一定会回答“谬赞”、“过奖”、“过誉”之类,纵使是钟离冰她自己,多半也会这样回答吧,早已成了习惯。关外不一样,不同于中土的温和谦逊,他们赞得毫无保留,接受得理所应当,感谢得真挚热诚。   钟离冰又在这院子里东看看,西看看,饶有兴味。达伦氏的人们不拘是木匠、铁匠或是其他的,无一不是手艺精湛的匠人。不久,她便又转了回来,问道:“迟大哥,大漠上这般辽阔,暗器大都是不那么好用的,为何你们造的暗器也如此精良?”   钟离准道:“你有所不知,他家什么样的兵器都能够打造。像经常行走于大漠上的商队就有许多人用暗器的,若要对付沙盗也免不了的。中土还有许多人慕名而来。父汗有一把镶着锆石的短匕,便是迟大哥的祖辈打造的。到如今已逾五十年,依旧锋利如常,削铁如泥。”   达伦迟笑了笑,便继续做事了。   过了半晌,达伦迟将箭筒投入火中去淬炼,这时候便闲暇下来,遂问钟离冰:“钟离小姐用什么兵器?”   钟离冰答道:“用剑,还有弩。”   “嗯,是了,中原武林用长剑的有许多。我们用长剑的却少,所以我们并不擅长打造长剑。但用弩的不少,如果钟离小姐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那便先谢过迟大哥了。对了,我还想问,你可知道如何使一张弩连续击发数箭?”   达伦迟黯然摇头道:“还未曾有人想过要这样。”   离开了达伦氏的处所,钟离准又带钟离冰骑着骆驼出城了。悠哉地行在大漠上,也好生惬意。   钟离准道:“你方才想说的是元戎弩吗?那不是早就已经失传了么。伊赛并没有这种东西,倘若没有失传,舅舅和父汗早在十几年前就应把它用在战场上了,那么那时候的伊赛绝对就是大漠上当之无愧的霸主了。”   “那为什么会失传?”   “因为箭矢需要特制,故没能大量生产,所以失传了。”   钟离冰信誓旦旦道:“我就偏生不信了,改日我倒要琢磨出这元戎弩是如何造的,到时候就让迟大哥替我造一张。若是能用元戎弩同别人交手,那才是真的所向披靡。你说,有什么端倪可循吗?”   钟离准道:“父汗处倒是有许多古籍,其中就有讲兵器的,你若想看,与他说就是了。”   “好!”钟离冰目光坚定,“今日回去我便把这些全都抄录下来。”   钟离准无奈道:“真没想到这件事竟会让你乐意看书了!”   钟离冰哼了一声道:“你可莫要小看人了。”   过了正午,日头毒辣起来。钟离冰抹了抹额上的汗,伸出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热死了……”   钟离准见前面有几株一人多高的仙人掌,便道:“那我们便歇息片刻吧。”   二人安置好了骆驼,钟离准上前去,用腰间的短刀割下几颗仙人掌的浆果来,递给钟离冰。   那浆果的味道酸酸的,很是多汁,却也并不可口,只是这干燥的大漠上竟会生长着这样的东西,倒也当真是奇特之极了。    ☆、故人之约   二人一直在外游荡到太阳西斜,午后的燥热早已不复存在。大漠上就是这样,有时午后只穿一件轻纱即可,夜里却要穿上厚厚的皮毛。   钟离冰又是灵光一现道:“阿准哥哥,你教我两招断风掌可好?”这“断风掌”既是他们二人祖父钟离拓炎的绰号,也是他闻名于世的一路掌法,曾传授给钟离珏,钟离珏自也传授给了钟离准。   钟离准沉吟了半晌道:“可这是一种很霸道的武功,需要极厚的内力作为根基,父汗和我都尚不能完全驾驭,你?”他口吻中存着深深的质疑。   钟离冰眨了眨右眼道:“谁又说我要真的学了,还不是学两个招式唬人用的。就是因为我的内力这般差,真的使出来了才更唬人。你都跟我交过手了,还不知道么?”说着,她“嗤嗤”笑了起来。   钟离准道:“天下习武之人,大约也只有你是这样。”   钟离冰反驳道:“谁说的,御老头儿不是也这样!”   钟离准无奈道:“连爷爷都称他‘御前辈’,你居然叫他‘老头儿’。”   “那又怎样?”钟离冰抬了抬眉毛,“不是老头儿,难道是老太太么?”   “人家是登峰造极,晚年之后游戏人间;你倒是好了,才十几岁就开始游戏人间了。”   “那是因为……”钟离冰慢条斯理,“因为他练了半辈子的武功,直到晚年才大彻大悟,体悟了人生的真谛。要说起来我可是比他早了几十年了。怎么样阿准哥哥,是不是很佩服我?”   “对……很佩服你。”钟离准一时语塞,阿逆好像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思索片刻,他又说:“御前辈晚年最拿手的是算命,你应该去跟他学算命。”   “好啊!”钟离冰故意出了个怪样,“等我学会了,第一个就算算你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王妃!”   “那你怎的不算算你将来的如意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才?”   “算出来就没意思了。”   回到大殿的时候刚好是晚饭的时候,钟离珏打趣钟离准和钟离冰说他们回来得很是时候。   用过晚饭以后,钟离珏对四个小辈道:“明日塔丹会带着索伊和阿米拉来访,代表萨顿,今日已有人通传了。你们几个一向交情不错,明日好生招待着他们。”沉吟半晌,他又说:“阿逆……若愿意便留下,你们几个孩子一处玩玩也好,若不愿意,自己出去找些乐子便是了。”   三人皆应了一句:“知道了,父汗。”   钟离冰想了想道:“二叔,我留下来好了。反正我与他们也算是相识,一处说说话也好的。”这几日闲聊,她也知道尹晴和尹靓的大名分别叫做“迪洛米佐尔索伊”和“迪洛阿米拉”。   “那就这样吧。”说罢,钟离珏便回去了,兄弟姐妹四个也就四下散了。   钟离准追上了钟离冰的脚步,犹豫了片刻道:“你若是不想去,可以不去。”   “怎么了?”钟离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我同尹大哥和晴姐、靓妹都极谈得来的。”   “或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钟离准如实道,“既然已有人通传,那他们明日来访,我们的身份就是伊赛和萨顿的王子和公主,我们代表的是各自的……政权。所以,你明日看到的,不一定是真正的他们……和我们。”   “怎么?”钟离冰眯起眼睛坏笑道,“你说……你是不是怕我看到真正的你不择手段的权术,其实你心是很坏的?”   “我……”   “算啦算啦,既然如此,我不去就是了。反正这些东西,我也懒怠搀和其中。明日我便不凑这个热闹了,自己到外面找些乐子就是。过一会儿我便去回了二叔。明日我就去陪马兄们戏耍可好?”   “好啊,可以让阿凝的小驼陪你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   次日,萨顿族二王子帕伊塔丹、大公主米佐尔索伊、三公主阿米拉代表萨顿来访伊赛。他们拜见了大汗、大妃,随后便有一个宴会。因为他们三人都不是嫡出,所以,这个宴会并不是很大。伊赛固然强大,却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全然不顾萨顿的看法。纵然关外的礼法没有中土那般繁琐,很多事情,也是有应有的仪制的。   这时候,钟离冰早在外面了。说起来,她也好奇。他们几人,还能怎样呢?莫非是要像她听闻的□□朝堂上一样唇枪舌剑吗?她很难把这几个人同那样的场景想象到一起。   骆驼走得悠悠闲闲,眼神中也是一派慵懒。   钟离冰侧身坐在骆驼上,半趿着鞋子,面上也是一副慵懒的模样,同骆驼如出一辙。   她拍了拍骆驼道:“小驼,你跟阿凝姐姐出来的时候也走得这么慢吗?”   骆驼哼了一声。   “小驼,你平日里除了饲料还吃不吃别的东西?”   “小驼,听说你不怕狼啊,为什么连狼都不怕?”   “小驼,阿凝姐姐是不是对你特别好,你跟着我出来是不是很不愿意?”   ……   钟离冰其实只是在自言自语着,也不知道骆驼到底能不能听得懂,应该听不懂吧。记得阿凝姐姐说过,她有很多不一样朋友,他们都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他们是用心在交流。怎么才能用心交流呢?钟离冰也不知道。她只觉得阿凝姐姐在故弄玄虚罢了。   到了马厩,钟离冰随手打开门,马儿们便鱼贯而出。这时候钟离冰才注意到,平日里这马厩的门是不锁的,只是随意地用木销插上。它们原不是钟离准豢养的马儿,它们只是把这里当做家而已。   墨骊它们都行色匆匆地从钟离冰身旁掠过,好似只是瞥了她一眼似的,而西骓、飒骃、琅骅这几个年龄小的已跟她亲切得很。只一时间,二十几匹马飞驰而过掀起的一阵风把钟离冰的头发吹得一团乱,她吐了吐舌头,倒也不甚在意。让这群高傲的马儿接纳一个人是很不易的,能到现在这样,已经不易了。若要与它们成为朋友,也要慢慢来,毕竟钟离准也是用了许多年的。   钟离冰知道,这些动物的世界都很简单。可动物也都很聪明,从某种意义上讲,很多事情,它们看得更清楚。只有用真心去交换,才能换得它们的真心。那么,愿意对周遭每一个人都真心相待的阿准哥哥代表他的政权——嗯,对,他说他现下代表的是他的政权,他在玩弄权术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呢?钟离冰对此很是好奇。   骆驼还是那么悠闲,任凭马群把它和钟离冰远远甩在了后面,钟离凝说过,小驼就是这一点好,从来都不争强好胜。可是,马群早已没有了踪影。钟离冰在骆驼的背上站了起来,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朝远处看去,只看见飞扬的沙尘。她摇了摇头,腿上卸了力气,坐在了骆驼的背上,拍了拍骆驼的脖子,“小驼,继续往前走吧。”   过了半晌,钟离冰见一个黑色的身影迎面奔来,那便只能是墨骊了。墨骊奔到她身侧即调转头去,与她并肩同行。她伸出手来,墨骊也未曾低下头去,但也不排斥,她便抚了抚墨骊的鬃毛。墨骊的鬃毛很是顺滑,阳光下还闪着金光。墨骊确乎是有头领的风范,不但可以使形态年龄各异的马群凝聚在一起,还懂得照顾“掉队”的钟离冰。   钟离冰道:“墨骊,你生得真好看,一定比阿准哥哥好看多了!”   墨骊朝着小驼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催促它快些。可是小驼却依旧我行我素,兀自慢悠悠地向前走着。钟离冰从包袱里递上一把草,小驼便回过头来,一口吃了下去,然后继续向前走着。   墨骊竟在这里碰了钉子!   “好了,你去吧,不必在这里等我们。”钟离冰拍了拍墨骊的背。   待到墨骊走远了,钟离冰忍不住笑道:“小驼,你可以啊,竟然敢跟墨骊对着干啊。”   这说起来,小驼对墨骊的态度还当真是像极了钟离凝对钟离准的态度。真是物以类聚,钟离冰不禁如是想着。   日头越发毒辣起来,钟离冰脱掉了外衫,额上还是不住渗着汗珠。抬头看看太阳,已近正午,不知不觉已经跑了一个上午。晃了晃随身带着的水壶,大约已见了底。看来大约是该回去了。她毕竟不是从小长在干燥的大漠上的人,十溪县的水多,很是湿润,她儿时大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在这极端干燥的大漠上,她没有办法像阿凝姐姐一样悠悠闲闲地游荡一整天,是以她很是识相地并没有带干粮出来,她本熬不到午后的,还是要回城里去吃午饭。   待到安顿好了马群和小驼,钟离冰才回到了城里,彼时已过了午饭的时候,不过还有很多店铺都是门庭若市的。听说大殿中的宴会还没有结束,毕竟这宴会不只是用一顿午饭,很多事情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可他们又有什么事可谈的呢?莫不是塔丹向钟离凝提亲么,可是哪有带着两个妹妹来提亲的。   钟离冰寻了一家小门面,这里是钟离准曾带她来过的。钟离准说过,越是这种小门面,越是能吃到当地意想不到的美味,很多地方都是如此。这个地方不起眼,钟离准时常光顾。虽然这里很小,可是每到正点的时候都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个时辰人少了许多,掌柜才有闲暇亲自出来招待钟离冰。   “掌柜,我要一斤烤羊肉,一斤烤牛肉,再来几个小菜,还有一壶酒。”钟离冰还未坐稳,就急着点菜了。   掌柜是个伊赛的女子,叫做达伦加,会说汉语,跟钟离冰一向谈得来。她笑道:“钟离小姐,你点这么多,足够三个人吃的啦!”   钟离冰笑道:“无妨,吃不完带回去就是了。”   达伦加问:“怎么今日扎那王子没有陪着钟离小姐你过来?”   钟离冰道:“你不知道么,今日有宴会,他们都抽不开身。他们知道我不喜欢那些,也就没让我跟他们一道,我便自己出来找些乐子。”   达伦加又问:“这一顿还记在扎那王子的账上吗?”   钟离冰笑道:“不必了,我自己有钱的。阿准哥哥都没一同出来,怎么好还让他付账?”说着便掏出了钱袋。   因着是这时候人少,所以上菜很快。钟离冰一边吃着菜,一边喝着酒,感觉也很是滋润。有人的时候达伦加的就去招呼人家,没人的时候就过来陪钟离冰聊上几句。   这时候,旁边一桌有几个人坐下,达伦加便去招呼他们了。钟离冰回头看过去,将那三人上下打量一番,眉眼之间尽是冷肃,好似不那么面善。不过她也不多在意这些,只兀自低头吃着。   达伦加招呼他们坐下以后便遣了伙计过去,自己则抽身出来,坐在了钟离冰对面。   钟离冰问:“怎的不去招呼人家了?”   达伦加皱了皱眉头道:“我做了很多年生意,是不是善茬的也多少看得出。那些人惹人厌烦,打发伙计去了就是。”   钟离冰顽笑道:“我听说别人家的老板都很是护短的,怎么你倒要反过来了?”   说着,二人便笑了起来。   那三人的饭食还未上来,他们回头看到了钟离冰,竟起身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钟离冰起身道:“三位有何贵干?”   为首那人作了一揖道:“钟离小姐是扎那王子的堂妹,早听闻钟离小姐到了扎托,在下很荣幸能够一睹钟离小姐芳容。”   钟离冰淡道:“多谢。”   那人又与钟离冰和达伦加攀谈了几句,见饭食上来了,便回去坐好。   待到坐定,其中一人道:“今日不是大殿中有宴会么,这钟离小姐怎么反倒一个人跑到外面来了?”   另一人道:“你不知道么,这钟离小姐不喜欢这些劳什子儿,所以大汗和大妃便不让她去了。”   为首那人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意味深长道:“这可说不好呢。怎说这钟离小姐毕竟是外人,今日来访咱们扎托的是扎勒塔萨顿的王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听说钟离小姐从小就是混迹江湖的,恐怕也上不了这大台面吧,所以大汗大妃和各位殿下自然不会带着她一同去了。”   他们的声音不高不低,夹杂着大漠上的风声和人们的交谈声,他们的声音旁人并听不真切,他们自己却刚好够听到。然而,钟离冰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这些话是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中。   看着钟离冰一直侧耳凝神,达伦加便问:“怎么了,他们在说什么?”   钟离冰轻描淡写道:“不过就是说我是外人,阿准哥哥他们才故意支开我罢了。他们爱怎样说便怎样说去。”   “他们……”达伦加登时面上带了怒容,“竟在此处嚼舌根,倒也当真是大胆。虽然平日里嚼舌根的不少,可他们这样说也实在过分。”   “姐姐……”这时候钟离冰见达伦加为阿准哥哥和她抱不平,便又多了几分好感,称了一声“姐姐”。“你若是想看打架,我就去跟他们打一架如何?嗯……他们应该打不过我。”   “你既然不在意,就算了吧。”达伦加按住了钟离冰的手腕,摇了摇头,“若是你跟他们动手,才是坐实了一切,才是欲盖弥彰了。再说,你也不知那些人的身份,贸然动手总是不妥。”因着达伦加年龄大上钟离冰不少,思虑也是周全许多的。她也大约明白,钟离冰想跟他们打架,不过是因为她觉得打架好玩,而方才那些人所言,不过是为动手找个借口而已。   钟离冰笑道:“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以后再收拾他们。”   二人一直坐在桌前闲扯,直到旁的那三人离去。钟离冰不甚在意,也没有注意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而达伦加则是审视了他们片刻。   待到他们走远了,达伦加道:“这几个人恐非善类,你转告扎那王子,如果再见到这三个人,务必要引起注意。你也是。”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钟离冰看着达伦加深邃的双眼,略略不解。   达伦加眨了眨眼道:“没什么,不过是作为你们的朋友,给你们一个忠告罢了。”   “对了,姐姐,我还从来没问过你的名字呢。”钟离冰向前凑了凑。   “达伦加。”   “你姓达伦啊!那你也是达伦氏的匠人了?”钟离冰饶有兴味。   “不是。”达伦加笑了笑,“我是达伦家的人不假,可我从小就不喜欢那些东西,大了以后就自己跑出来开了这馆子。其实我阿爹一直对我都很不满的,不过好在我先下也可以自给自足。扎那王子应该带你去会过小迟了,他是我弟弟。”   “这样啊……”钟离冰恍然大悟。   待到钟离冰离开了达伦加的馆子,走到了街上,迎面便碰见了钟离准一行人。钟离准、钟离凝、钟离冼和塔丹、索伊、阿米拉一行六人,没带什么随从,随意地行在街上。   钟离冰迎上去道:“是你们来了,那边已经结束了?”   钟离准道:“方才结束,我们带他们在扎托城里逛一逛,一起去吧。”   钟离冰笑着应了声“好”,便同他们一道了。   塔丹问道:“你怎不一同参加宴会,倒是错过了不少。”   钟离冰道:“我又不是那种沉稳的性子,这种宴会上一定坐不住,到时候又让你们有了谈资,我才不会这般傻!”说着,她朝众人做了个鬼脸。对于方才在饭桌上听到的议论,她只字未提。片刻,她又问:“你们方才都说什么了?”   钟离准和塔丹相视一笑道:“我们方才自然是在议论政事。”   “对嘛,幸亏我没有去!”钟离冰故作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索伊道:“你们可要带我们去买些扎托的好东西?”   钟离凝道:“你们是不常过来,可塔丹却不知来了多少次了,他总在这里做些生意,恐怕咱们扎托有什么好东西,他比我们还清楚。再说,伊赛有的,萨顿又怎会没有的?”   索伊笑道:“二哥,那今日便看你能找到些什么好东西啦!”   钟离准也附和道:“确乎是如此,这些东西,我还真是不如尹兄知道的多。”他还是习惯称呼塔丹为“尹兄”,因为初识的时候塔丹用的是“尹诚”这个名字。   钟离冰很是感兴趣,“尹大哥,阿准哥哥如此看好你,必是没错了。他都从未曾给我讲过扎托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极有特色的。”   一时间,六人便全都围着塔丹,塔丹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那我便在你们三个伊赛人面前献丑了。”   这时候,倒是阿米拉的话最是中听,“二哥给我和大姐买东西便是最好的了,也不拘是不是扎托的特色的啊。”   塔丹思索片刻道:“据我所知,扎托的驼铃很是特别,摇起来总是比其他地方铸造的特别些。”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钟离凝一眼。钟离凝则看向别处,避开了塔丹的目光。   塔丹又说:“扎托的短兵器铸造得也极好,尤其是匕首。早就听闻达伦氏的能工巧匠铸造的东西巧夺天工,我却还未曾仔细请教过。”   几人都一一点头称是。   最后,塔丹说:“还有就是扎托和中原交往密切,自从战争结束后有很多中原商队到扎托,所以这里能买到很多中原的好东西。不过这到底是不是好东西,就要看阿逆的了。”   出来之前,钟离准曾说,收起他们王子公主的身份,才真正游玩得尽兴。塔丹兄妹便依了钟离准所言。许多人都知道这一日萨顿族王子和公主的来访,他们又都认得钟离准,见钟离准带着他们四处游玩,也大约猜得出他们的身份。可是,不把这层窗户纸挑破,人们面对起塔丹兄妹,也就自在了许多。也愿意与他们说些有意思的。   方才在宴会上多少都是端着的,也并未见他们吃了什么东西。现下在街市里穿梭,又吃了许多有特色的吃食,这才算是满足了。钟离冰虽然已经吃过了,可跟着他们一行人不知不觉又吃了不少东西,好在一直跑着跳着,消耗了不少,也不觉不适。   钟离冰猛然想起方才吃剩下带回来的羊肉和牛肉,不禁摇了摇头道:“看来今晚决计吃不下这些的了。”   钟离准笑道:“无妨,给小十六和小二十七留着就是。”   钟离冰惊愕道:“马不是吃草的么!”   钟离准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老五还不是喜欢喝酒么。它们三十个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几日,塔丹、索伊、阿米拉兄妹三人就只是在扎托逗留着,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倒是把扎托所有的吃食都尝了个遍,还买了许多东西。到最后整理下来,竟整整多了一个箱子。好像,他们此次来访扎托,真的只是来拜访钟离准、钟离凝和钟离冼这几个好朋友,并没有代表着他们的萨顿。   那一日塔丹兄妹三人辞别离去。   晚上,钟离珏一时想起便问阿桑妲:“你觉得塔丹这孩子怎么样?”   阿桑妲思索片刻道:“成熟稳重识大体,总的看来不错。他常出去做些生意,跑遍了那特兰,也去过中原,见的世面也大。他与人交往也很是和善,咱们的三个孩子与他称兄道弟也有些年头了。还有,他能够放下身份在咱们城里游玩,也很是难得。”   “是……的确不错……”钟离珏眯起了眼睛,“他这样确实是积累了许多人气的,季桑和伊莫谷也未曾如此。其实咱们扎托的人也并非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挑破罢了。说来也是可惜,这孩子不是嫡子,在萨顿不是很受重视。”季桑是萨顿的大王子,伊莫谷是萨顿嫡出的三王子。按理说,将来继承萨顿汗位的总该是季桑或者伊莫谷。   “怎么,那你是什么态度?”阿桑妲狡黠地一笑,“毕竟,小准、小凝、阿冼的态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你我的态度。你准备暗中支持他夺嫡?”   “也许吧。”   “可是……你预备怎么支持他夺嫡?莫不成把小凝嫁给他吗?”   “不一定……”钟离珏沉吟了半晌,“那还是要看小凝的意愿。”当年他们这一群人都因为命运的设计曾有过太多身不由己,如今在这个已然平定的天下,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儿女更多地为自己而活。钟离珏、阿桑妲、钟离珉、水云卿、水云天、林潇……   “或许也……不一定会支持他夺嫡。”钟离珏思索了片刻,又这样说,“毕竟……我们跟萨顿的关系,不好说……不好说。”   近年来,萨顿一直在不断地强大,虽不显山露水,也如细水长流一般。这慢慢强大的速度,已然超过了让伊赛可以注意到的程度。至少,钟离珏知道的是,在当年伊赛族库卓、尤祂两部相争的时候,萨顿还未曾开始注重发展自己的力量。后来的很多年也没有。如今萨顿的强大,像极了当年库卓部和尤祂部的此消彼长。他和阿桑妲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细细读过兵书,没有研究过前人的战争,可是他们从未曾忘记他们踩着无数尸体走过的战场。   “参见大汗大妃。”戡代上前来,行了一个常礼。戡代从前跟着阿卓和,阿卓和过世后他便跟着钟离珏。至今已有小四十年了。   “讲。”钟离珏淡淡抬了抬手。一切都是这样淡淡的,如常。   从前的阿卓和与戡代就不像是一对主仆,因为他们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现在的钟离珏与戡代也不像是一对主仆,他总给戡代应有的尊重,因为在最初,戡代是为数不多的给他最大信任的伊赛人,当年若是没有戡代的支持,他也很难坐稳这个汗位。自然戡代也是伊赛的功臣,倘若当初钟离珏不能坐稳这个汗位,伊赛必乱。   戡代递上一封书信道:“这是来自京城的信件,大汗亲启。”   那信封上所书乃是“弘燚亲启”四个字,显得很是郑重。这样的四个字,钟离珏已是许久未曾看到过了。大哥给他写信的时候,都只在信封上写“弘燚”二字。这字迹刚劲有力,若是在中土,必会被许多人视若珍宝,扎托这种地方山高水远,见过这个字迹的人着实不多。可是纵然时隔多年,钟离珏和阿桑妲都对这个字迹记忆犹新。这字迹便是当今皇上,拓跋烨的字迹。   钟离珏叹了口气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记得那年六月,一切尘埃落定,七月钟离珏回到扎托,八月钟离凝出生。阿桑妲曾经问过钟离珏,他到底向皇上求了什么赏赐,钟离珏说,他什么也没有求,只想回到扎托,过半生风平浪静的生活。   这一次,阿桑妲又问:“当年,你当真未曾向皇上求什么?”   钟离珏如实道:“其实,我求了,我当年向皇上求了一个自由身。这十多年来,他给我的这个赏赐着实很重。”   这十多年来,虽然中土和伊赛来往密切,可拓跋烨和钟离珏却从未有过一点来往。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就连当年他们曾结为异姓兄弟的事情,也早已渐渐被世人淡忘。   钟离珏一边拆信一边道:“其实皇上若是要我做什么,要伊赛做什么,直接下一道圣旨,我也几乎都不能拒绝。他竟会给我写信,许是这十多年来,有些东西,真的不会变吧……”   阿桑妲道:“但愿如此。”   钟离珏缓缓展开了信。面对此情此景,或应心惊,或应诚惶诚恐。可他们都是曾经经过鲜血的淬炼的人们,他们不会心惊,也不会惶恐。   与从前不同,拓跋烨这一次似乎有些惜字如金。倒也无可厚非的,如今他是皇帝,日理万机,朝乾夕惕,能有这些已是不易了。   弘燚吾弟   端阳佳节,国宴亦是家宴,贤侄赴宴否?   拓跋烨   他竟连落款,用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钟离准平静地说:“皇上是希望小准或者阿冼去京城赴端午的宴会,我们不能拒绝。”   阿桑妲沉默不语,其中关节,她也都明白。虽然皇上用的是询问的语气,可纵是书信,也是圣谕,圣谕是不容置喙的。    ☆、南国再遇   “事情大约就是这样了。”钟离珏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拓跋烨的书信。虽然书信只有寥寥数字,钟离珏和阿桑妲却与三个孩子足足谈了半个时辰。其中利害关系,他们却还不敢全然说清楚。钟离冼虽然年轻,对这些事情却都明白得很。   这许多年,钟离珏和阿桑妲未曾细讲过他们与拓跋烨的渊源,三个孩子也都未曾追问过。而现下见钟离珏面上流露的矛盾,钟离准不禁问道:“当年父汗和皇上有过怎样的过去?”毕竟,普天之下能收到当今□□皇帝手书的一封措辞如此温和平等的书信的人,又能有几个?   半晌,阿桑妲道:“那都已有二十年了吧,那时候我和你们父汗还没有成亲。那时候皇上还是卓亲王。一日,卓亲王携王妃,也就是已故的敬贞皇后到一个叫做乌冶镇的地方赏红叶。路上,他们被一队刺客袭击,而你们父汗又恰巧路过那个地方,便即出手相助。后来,他们联手击退了刺客,但二人也都受了重伤。王爷是个极重义气的人,经过此事,他便认了你们父汗这个朋友,更与你们父汗结为异姓兄弟。其实,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这样的朋友二字,太重了。   但权衡之后,钟离珏和阿桑妲还是没有说出背后更深的那一层。这种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吧。   钟离冼起身道:“父汗,我愿……”   “父汗。”钟离准按住了钟离冼的肩膀,看向钟离珏,“阿冼年纪尚轻,无论如何,还是我去最为合适。”   钟离珏道:“如此甚好,大约还有一个月便到端午,半个月后出发就是。去京城朝见皇上一事虽重,却也不必如临大敌,只要言语得体,行为得当便是。”   离开大殿后,钟离冼紧赶几步,追上了钟离准和钟离凝。   “大哥,阿姐。”   钟离准和钟离凝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钟离冼道:“大哥,你不喜欢这些应酬,我却我所谓,我去就是了。”   钟离准哑然失笑。阿冼读的书很多,听的很多,学的也很多,不得不说,阿冼懂的比他和阿凝多的多。可是阿冼还小,也有许多事情还是懵懵懂懂的,钟离准平静地说:“我是长子,这是我的责任。”   钟离冼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任谁也不想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不是么。”   钟离准有片刻的失神。其实阿冼也并非全然不懂,只不过,他的骨子里是汉人,阿冼骨子里是伊赛人罢了。   钟离凝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问道:“用不用我与你同去,多少还能献舞什么的。”   钟离准笑道:“咱们又不是去出风头的,再说,宫里的那些娘娘、公主、夫人、小姐可不是你能应付的。”   “那便让史华莱大哥陪你去。”钟离凝又建议道。史华莱一向勤奋,能文能武,成熟稳重,是他们这些年轻人中的典范。   钟离准道:“不必了,我一人前往便是,只带着应有的护卫、随从就好。”   钟离冼道:“况且,中土氏族一向看重血脉正统,史华莱大哥若是去了,恐怕会受委屈。”   钟离准和钟离凝都觉钟离冼所言有理。   片刻,钟离冼忽然皱起了眉头,沉下了面色道:“大哥,阿姐,□□皇上的邀请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国,不应该是一种荣幸吗?你们想想看,如果是萨顿、术竺尔、金淦,还有北漠人,他们接到了这样一道旨意,难道不是应该欢天喜地的么?可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如临大敌?”   “父汗的态度!”钟离准脱口而出,“因为父汗对这件事的态度,让我们总感觉这是一件危机四伏的事情。”   钟离凝道:“那么这样说,父汗和皇上当年的渊源,是不止这些了。”   钟离准道:“大抵是如此了。但也不好说,又抑或是父汗担心□□忌惮伊赛的实力吧。不过,既然父汗和母后不愿提及,我们再问也是无济于事,也只盼把这件事情办好,再从长计议吧。”   “大哥……”钟离冼沉吟了半晌道,“千万不要留在京城。”   “你放心,我知道。”钟离准口上答应着,嘴角却挂上一丝无奈的笑容。若是皇上真的有心留他在京城做质子,他也无可奈何。这种事,并不是他答应了阿冼就可以兑现的。他所言的不同意钟离凝和史华莱与他同行的原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不希望他们再有留在京城回不来的可能。他的妹妹阿凝是大漠上的一朵霸王花,他自然不愿妹妹嫁给京城王公贵族的公子甚至是皇子、皇帝。当然钟离凝是决计不能嫁给皇子或是皇帝的,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罢了。   “要去京城了?”未曾被刻意隐瞒,钟离冰也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情。   “嗯,端午的宴会,皇上相邀。”钟离准说得轻描淡写。   “皇上相邀?你的面子够大啊!”   “是父汗的面子大。”   钟离冰转言道:“若是还有闲暇的工夫,去拜访一下我舅舅吧。他没见过你,很想见你。”   钟离准道:“嗯,也原是我该拜访靖远舅舅的。”同样的,钟离准同水云天没有血缘,他便和钟离冰一同叫“舅舅”。   钟离冰又道:“那过几日我便不在扎托留着了,左右这一次也算是玩得尽兴,本也还有很多地方想去。再说,你要去京城,总要准备,你也就准备吧。我知道去京城赴宴一定很是没意思,若是宴会完了离开京城你不想回扎托,就去找我玩!不过,你却也不一定找得到我!”   钟离准道:“想找总会找到。想当年偌大的天下,伯母还不就是在千思崖上找到了大伯。”   钟离冰突然回过头来,直视着钟离准的眼睛。这片刻的对视,二人皆有片刻的语塞。   自钟离冰离开扎托以后,扎托的大殿里就少了许多笑料。不过,众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钟离准前往京城的事。只是,除却钟离珏、阿桑妲和三个儿女,下面没有人知道钟离珏真正的态度。许多人就像钟离冼所言,为□□皇帝对王子的邀请感到荣幸之至。不过,戡代、胡斌等人也多少有所察觉,至少,他们都明白,大汗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视为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钟离珏和阿桑妲都不希望孩子们牵涉进来,不过他们的三个孩子都伊赛王族,很难简单到底。可是阿逆这个侄女不一样,她一直都是一片净土,每每涉及权谋,钟离珏都从不让钟离冰参与,纵然他从未将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女当成外人。在他心里,更是一直以来都把钟离珉当成自己的亲兄长。   钟离冰又是随着路过的商队过了大漠,从达兰答通入关。这时候已是四月中旬,天暖得正好,人们都穿着轻薄的衣衫,街道上的气氛都很是热烈。说实话,如今离开父母独闯江湖已经两个多月了,她还没有真正看到父母曾经行走过的那个刀光剑影的江湖。虽然之前在路上遇到了洛韬之事,也将她吓得一身冷汗,可她却丝毫没想过如今入了关,又是危机重重了。   左右钟离冰也是漫无目的地行进着,入了关她便一直南下。这许多日子都没有见到父母,她不觉有些想念,毕竟从来没有离开父母身边这么久。这时候父母又会在何处呢?这许多年来,他们去过许多地方,这天下,可还有他们没去过的地方吗?母亲喜欢大海,他们说不定会出海。或者,他们可能就在十溪县没有离开。钟离冰胡思乱想着,现如今她正是闯祸的年纪,说不定,她不在父母还会暗自窃喜,追寻些年轻时候的往事。   开阳府可说是西边最繁华的城池之一,可以说许多东西,京城有的这里都有。看到城里的一间赌坊,钟离冰忍不住想去试一试,虽然她根本就不会赌博。不过,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赌神的女儿呢。   也是她来得巧,正赶上赌坊里有一个大局,围观的人将中间的一桌围得水泄不通。钟离冰踏着凳子飞身跃起,用手把住房梁,一个翻身坐上了房梁。灯光昏暗,注意到她的人不多,便是有几个注意到她的,也都是见怪不怪,出没于赌坊的人,会武功的还会少么。   钟离冰也不懂其中奥妙,只看着那两个人摇头晃脑的。当他们二人将色盅扣在桌子上的时候,明显感到了桌子的颤抖。看来这二人都是有些内力的。钟离冰只觉得这二人太过煞有介事了。虽然她没见过母亲赌博的样子,不过她想象中母亲赌博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个样子,大约会是极优雅极有风度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好看的。因为,传说中赌神是一个清逸俊朗的存在,才不会像他们一般竭斯底里。再说,母亲做回女子打扮的时候也是可以形如弱柳扶风的。   下面的人都在喝彩,钟离冰便也跟着喝彩。只是她不尽清楚这精彩之处在哪,喊声也并不大。她一边看着,一边想着,纵使这赌局再精彩,不懂的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她看不懂这二人的交锋,只觉得赌色盅不过是比一比运气罢了。叶子、牌九她也不懂,纵观全场,也就只能玩一玩猜大小罢了。不过,她也听说她手上这样的功夫可以用来换牌,可她不知道怎么换。   赌局结束了,赢的那人很是有风度,抱拳行礼道了一声“承让”,输的那人倒也不恼火,回了一句“在下技不如人”也便罢了。虽是又爆发了一阵喝彩,但是人们渐渐散去以后,便又不少人扼腕叹息,自从十八年前赌神死后,就再没有过那样精彩的赌局了。那时很多人都以为赌神死了,京城也有不少人知道赌神的真实身份,不过并非刻意而为,赌神的真实身份也未曾散布得太远,加之赌神后来不再在江湖出没,许多人就以为赌神真的死了。如今已是十八年过后,又有多少面孔还是旧时的面孔了?很多人叹惋再看不到赌神精彩的赌局,其实他们也并未曾看过赌神的赌局,只是一传十十传百,越传便越是神乎其神。如今,早已没了赌神,也没了水大小姐,有的只是钟离夫人水云卿。   从前总有人因为钟离冰的武功不敢相信她竟是风三侠的女儿,如今大约说她是赌神的女儿,更没有人会相信。因为她不但连一个比之赌神相去甚远的赌局都看不懂,而且还在几局最简单的猜大小当中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输光了。这要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就没脸见人了,可她是钟离冰。她自知从小到大没少给父母丢脸,可只要父母不觉得丢脸,她就不觉得丢脸。   这个小赌局结束以后,钟离冰一直尾随着那个最大的赢家——这一局中,几乎所有人的赌注都被他收入囊中。钟离冰并没看出什么端倪,只是直觉告诉他,这人可疑得很。当那人和钟离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这一晚上,就算是白忙了。这意味着,钟离冰这一晚又可以住客栈了。   才走了一炷香的工夫,钟离冰便到了一间客栈,这叫做阳城客栈。一踏进门去,伙计便殷勤地招呼她。钟离冰仰起头问道:“小二哥,你们老板是谁啊?”   伙计指了指掌柜道:“这是我们周掌柜。”   “不是。”钟离冰摇了摇头道,“你们老板的老板是谁?”   伙计略有不解,周掌柜道:“我们的大老板是京城水府,姑娘有何见教?”   钟离冰自言自语道:“水家的客栈啊……”半晌,她说:“小二哥,周掌柜,多谢你们了。我不住在这里。”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周掌柜无奈道:“还是第一次见到听闻水家名号反而要走的。”   钟离冰决定,离开了京城就再不麻烦舅舅了。一边走一边想着,钟离冰感觉,自己应该首先改变自己的想法,比如说,不要因为有了钱,就下意识地走进那些看上去很是体面的餐馆和客栈。可是钟离冰也并不知道,水家现存世上的生意,其实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多。   晚上,钟离冰翻出自己包袱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有很多东西,她的衣物,她的盘缠,她的兵器,她的首饰,还有一摞手书。那是她当初在扎托问二叔要了不少史书,将所有关于元戎弩的东西全都抄录了下来。当时钟离珏只是一笑,却不想钟离冰竟全部一板一眼地抄了下来,收了起来。钟离珏很少见钟离冰写这许多的字,还饶有兴味地仔细看了半日。小孩子字迹过不得几日就要变一变,钟离冰现如今的字同几年前的已大大不同了。女子字迹大多娟秀,钟离冰却不然。她自小习武,虽然武功稀松平常,力量却是不小。她的字,娟秀不足,刚劲有余。   看着这一页一页的字,钟离冰此时竟不敢相信这都是她一时意气抄下来的。她又转而看着随身携带的那把弩,很多事情便又浮现在脑海中。比如,如果她在遭遇洛韬的时候,手中的弩可以连续击发,那么便应不难脱身。还有,同钟离准一起行在大漠上的时候若是遇到了危险,只能躲在钟离准身后,却不能主动迎敌。当然她那时候并没有随身带着□□,因为她知道,弩的击发速度很快可上膛速度很慢。纵然她不想射杀狼兄,当时也不会有危险。可是,如果是其他的危险,那又怎样?她从没想过危险,那时候身在其中也不觉得,这时候回想起来,她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危险的压迫。所以,她需要有一件趁手的兵器。   有时候她想,她应该跟阿凝姐姐请教几招的,因为阿凝姐姐的武功简单直接,要以最快的速度克敌制胜,这是最好不过。而父亲的武功……太好看了。不,不是,父亲的武功父亲使出来是一招毙敌,她使出来才只剩下了好看。   钟离冰竟挑灯夜战看起了她所抄录的书稿,这一次她还当真是下了大决心的。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好玩。   却不想这东西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书写历史的人都很是惜字如金,连蓄谋已久的一场篡位,或者是声势浩大的一场战争都可以一笔带过,更不必说这出现在战场上一件小小的武器了。她抄录的时候不过脑子,只看见“元戎弩”便把前后的都抄下来,如今细细读来,有用的只不到一成。   “天哪!”钟离冰大呼一声,把那一摞手书全都撒在了房里。过了片刻,她自觉可惜,又把它们细细整理收了起来。看来若是要画出这元戎弩的图来,还是任重而道远的。诸葛孔明这等智者几百年也出不得一个,若是凭空琢磨出他的发明,也是着实不易的。钟离冰想,这种事或许该多请教些匠人,或者,下次去京城的时候从舅舅处搜罗些书来看。毕竟,二叔的藏书大都是论权论战的,而舅舅家的藏书却有很多种,总能找到些有用的。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钟离冰随手抄起一个铜钱掷过去,熄了灯火。至于那铜钱,明日再捡就是了。黑暗中,钟离冰转着手指,何时她能够有这般凌厉的指风,不需借助旁的东西,也可以凌空熄了灯火呢?每次父亲都是这样的。至于用暗器熄烛火,好像连母亲也可以……算了算了,还是不想了,钟离冰自忖是不会有这样深厚的内力的。纵然好玩,她也只是想想。   天还未亮,钟离冰披星戴月地便出发了。纵然是走在官道上,这样的时辰也不见有什么人,可是,一个人都没有,这未免也太离奇了些。一时间阴风乍起,缭乱了她的头发。她勒住马,跳了下来。树丛中穿梭的是一个个有如鬼魅的身影,如泰山压顶,一点一点向她迫近。她拔出剑,作防守式。   当真是冤家路窄,为首的又是洛韬。   钟离冰冷哼一声:“你倒也是执着。”   洛韬道:“我也确实是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不过现下这是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钟离冰突然用剑执着洛韬:“你敢跟我单挑么?”   洛韬的武功不及钟离冰,此番他竟拔了剑迎上来道:“有何不可?”   “出招吧。”钟离冰扬了扬眉毛。他的武功总不至于这短短时间之内就有了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吧。   洛韬也不客气,舞出一个剑花便攻了上来。钟离冰竖起剑来挡驾,二人缠斗在了一起。洛韬的路子剑风凌厉,钟离冰是身法轻盈,不过二人修为都尚浅,是以威力都不大。钟离冰大约试出了洛韬的虚实,便即多用了几分力气,只一瞬便占了上风。这时候,洛韬竟格挡了一招退了出去,然后便是那群鬼魅般的人攻了上来。钟离冰一惊,她已领教过,这样的阵势她绝招架不了。以多欺少江湖上为人所不齿,可比武不是洛韬的目的。   说时迟那时快,钟离冰心思一转,从身后拿出弩来,一连朝四周射出十箭,随即最前便有十人先后倒地。击发速度之快,只是电光火石之间。那就是连弩!钟离冰一跃而起,跃上了树枝,在树丛中隐匿了身影。只剩下那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洛韬!你……”钟离冰大叫着从梦中惊醒,头上已出了细细密密一层的冷汗。可是不过多时她便连滚带爬地坐在了桌前,拿出了纸笔。因为她记得梦里她用的是一把连弩。可那一瞬毕竟是一闪而过,当时又是那般紧急,怎顾得上看那物事的构造呢?   钟离冰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就这样思索了一炷香的工夫,钟离冰长舒了一口气,扔下了笔。那白纸上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一个漆黑的墨点。   钟离冰恨恨地道:“洛韬,都怪你!”过了半晌她便也不再骂梦里的洛韬了,毕竟这种事情也不能一蹴而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耽误了不少时候,钟离冰收拾好了包袱,结过账以后便又踏上了南下之路。这一路她都未曾打算逗留太久,西南的茶叶最好,可她不懂品茶。南域府的点心做得很好,鱼虾也很是肥美,估摸着到南域府的时候正是吃海味的好日子,况且凌大哥和灵君姑姑都住在南域府,她这下是准备直奔南域府了。   这一次她倒是学聪明了许多,为了避免许多不便,她还是扮了男装,从前她都只觉得扮男装太过麻烦,还要束胸,若是束不好,策起马来束胸的绢子还总是容易掉下来。母亲说过,翊姗姨母当年就是因为这样才被母亲发现是女扮男装的,那该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情呢。   这一路上,钟离冰倒是从来都没有缺过钱花。若是缺钱了,看着谁家是奸商就随手盗些来,散了不少给城外的贫民,剩下的便“中饱私囊”了。从小常在舅舅家耳濡目染,什么样的人是奸商,什么样的人是殷商,于她也不难分辨。有时候来了兴致,她也进赌坊去赌上一两局,虽然都是胜少败多,却也是极有乐趣的。   这几日频频得手,钟离冰不禁得意起来,自诩是江洋大盗。然而这一日,她失利了。明明是才从一个钱庄掌柜处盗来的一个鼓鼓的钱袋,本还打算请一个刚刚结识的对她极好的小丐吃顿好的,才一个眨眼的工夫一摸腰间便已是空空如也了。   钟离冰皱了皱眉头道:“竟有人敢偷到我头上来了!”   小丐劝道:“算了吧姐姐,本……本来这钱也不是……也是偷来的嘛。”   这时,钟离冰隐隐约约听到“哈哈哈……”的笑声。这气息之绵长实是不可小觑了,想必此人是有极厚的内力。钟离冰愣了半晌,随后拿出几个铜板递给那小丐道:“给你和爷爷买几个馍馍吧,今日我要先走一步,许是一位故人来了。”说罢她一个飞身便随着那笑声去了。   一路追过去,那笑声时隐时现,但始终没出了钟离冰的耳朵。过了片刻,钟离冰不禁停了下来,嗯……以他的轻功和内力,若非刻意,是绝不会让她追上的。不自觉已追到了旷野上,钟离冰见四下没人,便没好气地大喊道:“御老头儿,你敢戏弄我!”   回答她的只是绵长不断的“啊哈哈哈哈……”   “你出来!”钟离冰喊了一声,却只觉有人拍了她左肩一下。她向左回头看去,什么也没有。随即又感觉有人拍了她右肩一下,她又向右回头看去,还是什么也没有。这一次,她学聪明了,一跃而起转过身去,只见背后空空如也,还是什么也没有。然后,身后又传来了绵长不断的“啊哈哈哈……”   钟离冰眼珠一转,道:“你若是不出来,阿逆就走了。”   这一次,钟离冰切实地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转过身去,一把便抓住了御风行的长胡子,喜道:“啊哈,御老头儿,我猜便是你了!”   御风行也不恼,也不急着抢回胡子,只用他随身带着的竹竿敲了一下钟离冰的脑袋,笑道:“小阿逆还是老样子,连你爷爷都叫我一声‘前辈’,你却偏偏要叫我‘老头儿’!哈哈……有意思,却不想钟离拓炎这孩子竟能教的出这样的孙女。”才说着,御风行便觉不对,钟离冰还未出世的时候钟离拓炎便已离世了,想到此处遂住了口。   钟离冰一时神伤,但很快也便不在意了。一来她知道御风行向来是个口无遮拦的,本也没有恶意;二来的确也因为她出世前祖父便去世了,未曾与祖父相处,对祖父最多的是敬重而非敬爱。她笑道:“怎么,莫非现在你喜欢让我像我爹一样,一见到你便磕头作揖才算够了么?”   御风行连连摇头道:“那可不好,珉儿这孩子也是太没意思了些,不过啊,她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也是难得啦!小阿逆还是甚得我心的!只是想不到小阿逆倒是学会妙手空空了,这可着实令我刮目相看了。”   说到此处钟离冰才是来了气,嗔怒道:“御老头儿,你偷拿了我的钱袋不说现下却来教训起我了,那可是我这一路的盘缠好么?”   御风行随手将钱袋扔给了钟离冰道:“是你自己功夫还不到家,又怎怪得我了?怎么样,要不要小老儿指点你几招?”   钟离冰接住钱袋收了起来,哼了一声道:“才不要!”   御风行笑道:“要说起来,你一家倒都与我有缘分的。我给若澜、云卿、云天、珏儿、珉儿他们都算过命,可还是与你最谈得来。你也莫怪我信口胡说,我总觉得跟他们那伙人还没说几句话,累都要累死了。”   钟离冰道:“就是就是,他们的规矩多得很。倘若是我爹知道我这样叫你,他一定会竖起眉毛说:‘阿逆,见了前辈不得无礼!’然后,若是我不服,他一定一指就点了我的足三里穴。”她将父亲一板一眼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逗得御风行不免捧腹大笑。御风行道:“果真是如此,你方才学的可是像极了珉儿。”   钟离冰道:“我爹纵然潇洒,也总出不去那些条条框框去,倒也就是你我才真正是志同道合。什么前辈、晚辈的都是胡扯,遇到志同道合之人,不免酣畅淋漓,我称你一声‘大哥’,你叫我一声‘兄弟’又怎么了?”   “好!好!好!”御风行一连叫了三个“好”字,“小老儿就是喜欢小阿逆这般爽快的人,今日我便教你两招有意思的如何?”   钟离冰笑道:“是算命么?我阿准哥哥早前就说过我该跟你学算命的,可我却不想学,命这种东西要自己过才有意思,若是都算出来了,还有什么意思的?”   “不不不……”御风行摇了摇手指,神秘地一笑道:“我要教你两手,那自然是再有意思不过的,算命又能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小把戏罢了。”    ☆、刹那失魂   钟离冰看着御风行,眉毛一高一低。御风行道:“我便教你如何将人掀个跟头可好?若是有人找你不自在,你一出手便将他掀了个跟头,岂不好玩得紧?”   钟离冰道:“好啊,那今后行走江湖我可天不怕地不怕了!”   御风行道:“当然了,你说这可好玩不好玩呢?”   钟离冰迫不及待道:“当然好玩了,你快教吧!”她心中想着,若是学了这手,定要把阿准哥哥掀一个跟头去,也不怕他武功高过自己。   御风行随手将一身行头撂在一边,然后在钟离冰对面站定,“来吧,你就朝我出招,且看我是如何应对的。”   “好那我便不客气了。”纵然钟离冰对御风行向来不客气,可面对这样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若非知晓他武功盖世,还当真不敢随意进招,恐伤及他性命。她凝神定气,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身法极快,还夹杂着些林潇所授的步法。钟离珉的身法是极快的,而海涯林家的身法更添几分诡谲。   才是转瞬之间,钟离冰便到了御风行身前,御风行却纹丝不动,丝毫没有接招的意思。钟离冰心下一惊,手中却没停下。然而她右手才一搭上御风行的肩膀,便觉一股反弹之力,意识到的时候想收了力气已是来不及了。御风行轻描淡写地一抬手,便借着这股反弹之力将钟离冰掀了一个跟头。钟离冰倒在地上,口中尽是黄土,好不狼狈。   钟离冰跃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怒道:“老头儿,你又耍我!你说要教我一手,竟全是寻我开心呢!”   御风行一脸无辜:“我怎么了?你学不会?以你的天资方才看一遍可早就该学会了吧。”   钟离冰道:“你道是人人的内力都像你一般深厚的,动动手指就可以解决一切?你明知道我内功颇浅,却用这等事来取笑于我!”   御风行道:“没来由的我何必取笑于你?倒是小老儿太欠考虑了些,等一会子,我请你吃蜜饯可好?”   原是御风行心思天真明澈,纵然已是耄耋之年,却丝毫不见老态,许多东西也都抛诸脑后不去思索。他开蒙又早,得名师指点,少年时便有深厚的内力根基,习得绝世武功。对他来说,掀人家一个跟头不过是动动手指,却不知钟离冰的内力是远远达不到的。   钟离冰气极反笑,“算了算了,不与你计较。我才不吃你请的什么蜜饯,比我霍婆婆做的可是差远了!还是我请你吃些东西吧。”   “那自然是好极了!”御风行笑得毫无遮掩。   “好啊,你定是在此处等着我了!”钟离冰霎时间明白过来,“我爹说过,没几个大侠是有钱人,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带钱,是不是?就算你真的请我去吃东西,也定是到最后摸摸钱袋,说囊中羞涩,我猜的可对?”   御风行摊开了双手,“到底还是小阿逆心思缜密,小老儿的花花肠子都被你看透了。那你说,我们去吃点什么?”   钟离冰道:“我们进城去,下馆子吃顿好的?”   “不不不……”御风行连连摆手,“那些漂亮的门面都是做给人看的,当地最好吃的东西自然还是路边的摊子上最好,不过要想吃到真正的好东西,还是要看眼力和运气了。”   钟离冰笑道:“你倒是跟我阿准哥哥英雄所见略同了。”   御风行道:“那这孩子倒是跟我一样懂得享受的。”   “哪有?”钟离冰摇了摇头,“我阿准哥哥比你可勤勉多了。”   “哦?”御风行饶有兴味,“那你倒是说说,你哥哥有没有小老儿武功高,有没有小老儿知道的多呢?”   “他……他……”一时间,钟离冰竟哑口无言,“算了,走吧,我们去吃东西。”   “哎,这就对了。”   二人又回了城中。一个白须老人,一个妙龄少女,并肩走着,人们还只道这是祖孙二人。   “这个这个,听我的,这个绝对是人间美味。”御风行在人群中穿梭着,不时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些当地最美味的小吃。   “不就是凉粉么……”钟离冰虽是嘴上不服气,但还是依言买了两份。才一入口,就辣得她流下泪来。不过,这个摊子上做的凉粉入口凉爽,夏日里吃上一份,确实是最爽快不过的。   御风行在一旁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幸灾乐祸。钟离冰一个不服气便将一整碗全都吃个精光,美味是美味,可已经辣得说不出话了。   “还有这个,他家的枣糕是好的,甜而不腻,软糯爽口,他爷爷在这儿做生意的时候我就买过,错不了的。”   刚吃过辣的,现下又吃些甜的,方才口中火辣辣的感觉倒是淡了不少,钟离冰这才感觉舒服了许多。   “不如买些他家的珍珠圆子。”   “还有她家的抄手,她娘,她外婆和她可都是好手。”   “他家的五香糕。”   ……   御风行就这样带着钟离冰走街串巷。他们走过的不少摊子都在巷子深处,不易寻找,前面却还是排了长长的队伍。对这一切,御风行都是如数家珍。   待到酒足饭饱,钟离冰不禁问道:“御老头儿,这里是不是你的老家啊?你怎的对这里如此熟悉?”   御风行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小老儿在江湖上处处为家,早已忘了自己的老家在哪儿啦!”   钟离冰挤眉弄眼道:“我看你不是踏遍了天下,倒是吃遍了天下吧!”   御风行一边吃掉刚刚拿起来的最后一个樱桃蜜饯,一边说道:“你这么说倒也不错,一个地方旁的东西没那么容易记住,就是这吃食最容易让人记住。”   钟离冰道:“每走到一个地方,便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最有特色的美食固然是很好的,不过,我认识一个你这样的人也就够啦!”   正吃的兴起,钟离冰隐约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嗣音”,却不知是不是在叫自己,闲来无事取的这个字,未曾告诉过太多人。她顺势回过头去,定睛一看,一身着墨绿长袍的男子和一身着鹅黄色袄裙的女子并肩而立,正是水彧和郎月。   “表……表哥,月姐姐……”钟离冰忙随手抹去嘴边挂着的蜜糖,站起身来。   水彧的嘴角微微翘了翘,郎月则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钟离冰上下打量着水彧和郎月,明明一个是自家表哥,一个是从小便认识的姐姐,现下看着竟像是初次相见一般。水彧的长发高高束起,腰间挂着长剑,手指上戴着一个翠玉指环——钟离冰才刚刚注意到这个指环。郎月的头发随意而束,一绺头发垂下来挡住半面面孔,双瞳剪水,螓首蛾眉,倒当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可她却不是个弱女子,腰间的九节鞭随时可以祭出,到时候女侠风姿便尽显了。钟离冰再低头看自己,一身粗布衣裳,束了个男子的发髻还落下了一绺头发,方才还不小心在上衣下摆上蹭了些油渍。的确,这身行头倒是与市井很是搭调的。可是,还不如穿那套伊赛的裙子呢……钟离冰如是想。   御风行挤了挤眼睛道:“这是你表哥,那便是云天的儿子了。生得可不像云天,想必是像他娘了。”   钟离冰解释道:“彧表哥是我舅舅的义子。”   还未及钟离冰开口介绍,水彧便已得体地朝御风行作了一揖,随后郎月也作了一揖。钟离冰介绍道:“他是御风行。”   水彧和郎月又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御前辈。”   御风行笑道:“小阿逆,既然你哥哥姐姐来了,你便同他们一道吧,小老儿先走一步啦!”话音刚落已不见他的身影,只从天际传来一阵笑声。   待到附近一些人听到“御风行”三个字转身看过来的时候,桌前就只剩下钟离冰、水彧、郎月三人。也不乏有些人感叹:“御风行竟然还活着……”   郎月道:“冰儿,却不想在此处遇到了你,算来我们也有半年多没见了,一切可都好?”   钟离冰道:“月姐姐,我可是想你的紧!不过更想要郎伯伯给我做个面具戴戴,上次未能找他要一个我可是遗憾了很久!”   郎月点了点钟离冰的额头道:“就知道你的心思都在那上面!”   水彧在一旁坐下,喝了一口手边的茶,也不在意这是钟离冰用过的茶杯。过了片刻,他问道:“你认识御前辈很久了?”   郎月插口道:“他……活到现在,应该将近一百岁了吧。”   钟离冰道:“我与他相识不过两三年吧,你们看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看再活个几十年也不成问题。”   水彧道:“大约这天下也就只有你一人敢同御前辈没大没小。”   钟离冰道:“他一向最烦人家恭恭敬敬地奉他为前辈,‘有大有小’实也没什么用处的,还是没大没小来得自在些。”   郎月笑道:“如此一来倒是我们礼数不周了。”   钟离冰道:“我却还没问你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郎月道:“我们认识大约有五年了吧,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是在松潆县遇到的,彼此谈得来些,就一起行走江湖一段日子。”   水彧淡道:“萍水相逢,君子之交。”   郎月继续道:“我从前可是万万没想到你是钦彣大哥的表妹,却不想这江湖是这样小的。”   “钦彣大哥?”钟离冰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水彧。   水彧道:“我的字是‘钦彣’。”说罢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钦彣”二字。   钟离冰皱了皱眉头道:“表哥,你的字很是符合舅舅家的文气。”   水彧问:“你在扎托如何?”   一想到在扎托的日子,钟离冰便觉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方才心中小小的波澜也已不见踪影,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钟离准和三十位马兄微妙的关系,钟离凝只身面对大漠头狼,钟离准带她吃遍扎托,钟离凝和拉曼互送秋波,还有达伦迟的精工细作,达伦加的热情豪爽……她讲得绘声绘色,仿佛这些画面已然浮现在眼前。   水彧只是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而郎月却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追问钟离冰两句。郎月未曾去过关外,对关外的一切都很是好奇。   三人便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出了西庭府的城门。   郎月问道:“你随后去哪?”   钟离冰道:“我也就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你们又去哪?”   郎月道:“也不知怎的我爹便心血来潮开始到处游历,才叫我出来到西南替他挖红土,前几日又传书于我让我到颍筠府去找他。我随后便去颍筠府。”   水彧道:“行走江湖原是没什么目的的,我也是走到哪里便算哪里了。我们三个便先走着吧。”   钟离冰想了想道:“也好。”   三人并肩骑着马,一直是郎月和钟离冰说得开心,水彧却不多说什么。他的话本不多,郎月和钟离冰也不在意。   日落时分,三人歇在一个小县城客栈当中,拴好了马,郎月提着包袱走进了客栈,水彧拉住了钟离冰的手臂。   “表哥?”   “扎托巴和这般好玩,你怎的不多住些日子再回来?”   钟离冰不假思索道:“再好玩的地方,也总有玩腻的时候,况且我也不能总赖在扎托不走,还要麻烦二叔和婶娘。”   水彧叹了口气道:“江湖险恶,你却全当儿戏。”   钟离冰笑道:“江湖不险恶又怎么叫江湖,再说,原是表哥你太草木皆兵了些。”   水彧道:“不过至少洛韬他们一伙人是不会再对你下手了。”   钟离冰诡笑:“你是用的什么法子收服了那小子?”   水彧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不过是上次给他下毒将他折磨得太惨了些,后来我跟上去看看状况,他求我替他把毒解了。”   钟离冰面色一沉道:“他们那么多人……你……没有答应他们什么条件吧?”   水彧若无其事道:“我跟他们谈条件是给他们面子,他们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那么一瞬,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   钟离冰有那么一时的出神。这样的话她常说,可那要么是顽笑,要么是逞能。可表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竟是风平浪静,成竹在胸。   “好了。”水彧的语气平静了下来,“进去吧,免得让郎月等急了。”   待水彧和钟离冰走进去的时候,郎月已打理好了一切,要了两间上房,坐在桌前开始点菜了。   郎月点的都是些可口而又实惠的菜,看得出她平日里很会持家。待到点完以后,她问了一句:“你们可还有什么其他想吃的?”   水彧道:“没有了。”钟离冰也摇了摇头。   菜很快上来,郎月不动声色地将一盘子清清淡淡的蕨菜推到水彧面前。   “蕨菜啊……”钟离冰看了看,夹了一筷子。她下馆子的时候没有点过这种清淡的——准确地说应该是清汤寡水的菜,都是在野外迫于无奈才会吃些。   郎月微笑道:“钦彣大哥喜欢吃蕨菜。”   钟离冰咽下口中几乎没有味道的蕨菜,瞪大眼睛看着水彧道:“表哥,你喜欢吃这种东西啊?”   “嗯。”水彧点了点头,半晌又道:“其实……也谈不上,只是……它会让我记得过去的事情。”   钟离冰和郎月对视了一眼,便不再多问,都各自低下头吃饭了。   过去的事情,是多久以前的过去?是表哥进水家之前的事情吗?钟离冰一边吃着饭菜,一边不时抬起头看看郎月。月姐姐与表哥相识都快五年了,她自己认识表哥才五个月都不到,想到此处,钟离冰都不禁发笑。   “冰儿在想什么?”郎月见钟离冰眼神涣散,忍不住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没什么。”钟离冰摇了摇头。   晚上,钟离冰和郎月住一间,郎月在房里忙前忙后地收拾着东西,钟离冰却早早踢掉了鞋子躺在床上。   郎月道:“这么早就要睡下了,这不像你啊。”   钟离冰兀自用手指绕着一绺头发,“好了月姐姐,你就不要再收拾了,我们才在这里歇息一个晚上,你倒是把这小二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白白便宜了他们。”   郎月道:“行走江湖,难得住一次客栈,当然要住得舒服。”   钟离冰张开双臂,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其实这床也不大,若是钟离冰不老实,一个人也就占满了。若不是外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危险,这可还不及歇在外面自在。钟离冰在外面若是住客栈总是会住的比这好一些,怎么说呢,毕竟……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可水彧和郎月就不一样了。   “月姐姐……”   “嗯?”   “你说……你这般贤惠,将来若是谁家的公子娶了你,那可一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呃……”郎月停了下来,“我……还真未曾想过嫁人的事情。”如今郎月已然到了出嫁的年龄,但是江湖中人嫁娶略晚本也很是寻常。郎月的母亲去世得早,她从小和父亲郎双相依为命,持家的事情便全都她来做。父亲纵然对她百般疼爱,却从不曾想过张罗她的婚事。   “我……”钟离冰打了个呵欠,转过身去侧身朝墙躺着,“我有些倦了,先睡了。”不知怎的,这一日就是感觉怪怪的。这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约就是御老头儿走了以后吧,他走了便少了一个笑料。嗯,大约就是这样的。   次日,三人起身都早,也未多说什么,便并肩上路了。   才走了一段,钟离冰突然说:“随后我想去桐山,后面大约便不顺路了,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吧。”   郎月愣了一下,“冰儿不一起走了?”   “嗯。”钟离冰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想去与水灵姨母叙叙旧。”   郎月道:“好吧,你一路小心。”   钟离冰道:“嗯,我知道了。月姐姐,替我问郎伯伯好。”   郎月点点头。   水彧道:“你注意安全,莫要逞能。”   “我知道了表哥。”说罢,钟离冰策马离去。   钟离冰就是这般临时起意的。她跟着父母四处游走,桐山是曾经路过多次的地方,但她却只去过两次。自从郜仁平和洪鼎轩的墓迁回京城以后,他们就未曾再特意去过桐山。钟离冰知道,桐山对于父母来说是一个难忘的地方,那里有他们最甜蜜的回忆,却也有不忍回忆的撕心裂肺。   当年钟离珉为了护水云卿周全,只身跳下桐山千思崖。水云卿为寻钟离珉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直喊到嗓音嘶哑,身心俱疲。那是他们定情的地方,也是他们经历过生死的地方。   纵然钟离珉和水云卿有过一段令人惊羡的爱情,钟离冰听过这个故事之后也很是歆羡,可那并不是她所向往的爱情。她一向认为,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快快乐乐的,何必非要生生死死那般骇人呢?   小时候听钟离冰听水灵姨母说过桐山族祖先那坡和云玻的故事,他们因为爱情没有得到祝福,双双跳崖自尽,这样他们便能相伴相依了。后来年龄略大一些,她就不以为然了。人都死了再在一起还有什么用呢?反正到了阴间,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又不像神仙,位高权重的跟阎王打个招呼就不用喝孟婆汤了,还会记得前世的事情。罢了,这世上本是没有鬼神的。   钟离冰凭着印象走进水灵居住的那个村落。桐山族人一向不喜欢离开桐山地界到世俗中去,但他们并不排斥外人进来。只是,有几个小孩子好奇地对她指指点点,倒是并没有什么恶意。   钟离冰知道这村落不大,街坊们相互之间应都是熟稔的,遂在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面前蹲下身子问道:“小妹妹,你可知道水灵姨母住在何处?”话毕才想到他们应大都不会说汉语。   不想这小姑娘竟开口道:“姊姊,那就是我娘亲,你是……”   钟离冰喜道:“那是再好不过。说起我娘想必水灵姨母与你提过的,我娘姓水讳云卿。”   “水……云卿。”小姑娘低头想了想。对于她来说,还很难用汉语做出这样快的反应。“是……云卿姨母。”   “嗯,正是。”   “姊姊,你……叫什么?”   “我叫钟离冰。”   “好。”小姑娘嫣然一笑,伸出了手,“姊姊,我带你去见我娘亲。”   远远地便看见水灵托着自己的肚子与三个孩子逗得正开心。现在水灵已经有四个孩子了,老大是个女孩子,十一岁,名叫秀颜,老二是男孩子,九岁,叫莫得,这两个钟离冰都认得。老三便是面前这个六岁的小姑娘,叫莫怡,老四是也是个女孩子,叫如依。现在腹中的第五个孩子已经六个月了。水灵的夫君和她的父亲一样,喜欢到外面去闯荡,对璀璨的汉文化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现下她的夫君不在家中,不过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水灵和孩子们带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来。这些年,水灵一直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水灵姨母。”钟离冰招了招手。   水灵缓缓转过身来,毕竟是多年不见,她辨认道:“是阿逆么?”   “是我啊!”钟离冰紧赶了两步走到水灵身畔。   水灵道:“许多年不见了,你长高了不少,你爹娘可都好?”   钟离冰道:“他们都好得很,别看他们都是不惑之年,我看却都还是刚刚成亲时的心性。整日的到处游玩,没有一日是闲下来的。我看,没有我他们却还更自在些!”   “可你却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自己跑出来的,是不是?”水灵看着钟离冰,满眼笑意。   “好吧好吧,还是被您看穿了。”钟离冰耸了耸肩。   随后,水灵对孩子们道:“这是冰姊姊。”   “冰姊姊。”   “好了,”水灵对秀颜道,“你带着弟弟妹妹去玩一会儿,我与冰姊姊说说话。”   秀颜很是懂事地点了点头,然后便带着弟弟妹妹到一旁玩去了。   钟离冰看着在一旁玩耍得十分开心的孩子们,不禁笑道:“姨母,您家这许多孩子,倒也当真是其乐融融!”   水灵摸着自己的肚子,满足地笑了,“是啊,有孩子们陪着,每一日都过得很快活,况且孩子们彼此之间也是个伴儿啊。怎么,怪你爹娘没有给你多生几个兄弟姐妹了?”   “没有没有。”钟离冰连连摇头,“我一个人自自在在的很好啊,若是有哥哥姐姐,他们一定像我爹娘一样管着我,若是有弟弟妹妹,还要照顾他们。”   “你这孩子……”水灵笑着摇了摇头。   钟离冰是少有的独生女,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不过,她还有堂哥、堂姐、堂弟、表哥、表妹、表弟,其间的情分,本也比亲兄弟姐妹差不得多少,所以她也未曾埋怨过父母没有多生几个孩子。   水灵给钟离冰倒了一杯水,钟离冰抿了一口,感觉入口甘甜,很是好喝。这茶是用晒干的花瓣和瓜果炮制而成,很是清香。   水灵问道:“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过来?”   “当然是特意来看您啊!”钟离冰不假思索。   顿了顿,水灵笑道:“就算是吧,我信你。”   钟离冰嗔道:“怎么是‘就算是’呢?我就是特意来看您的嘛!”   “是有什么烦心事了?”水灵一语道破机关。   桐山是一个很灵的地方,在这里人的心会很容易静下来。在这里,也会看到许多平日里看不到的奇事。相传这里离天的距离很近。   烦心事……烦心事……到底是缘何心烦呢?钟离冰自己也说不清楚,也只得含糊其辞:“我……我也说不好,也许就是莫名的心情不好吧,或许过两日就好了。”   水灵道:“既然你说不好,那便不要说了。也不是我夸口,我们桐山的确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住上几日。让秀颜带你四处转转也好。”   钟离冰道:“如此便多谢姨母了。”   这几日,秀颜就带着钟离冰四处游玩。这里依旧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与几年前的景色并无二致,只是似乎更美了些。徜徉于山水之间,钟离冰也很快忘却了初到时的一丝丝不快。有时候,她就和几个弟弟妹妹一同躺在草地上,跟他们学唱山歌。不知是为什么,桐山族人的歌声都格外婉转动听,再加上他们用南方软语反复吟哦,此起彼伏,个中滋味不可言喻。钟离冰感觉自己纵然学会了唱词,学会了旋律,也断唱不出秀颜他们唱出的味道。   这一日,钟离冰跪坐在水灵的身畔,听着她腹中胎儿的胎动。听了一会儿,她满面惊喜道:“姨母,我能感觉到他在踢我。”   水灵亦是满眼笑意,“是啊,说不定他在翻身。”   钟离冰抬起头来,看着水灵如花般的笑靥,不禁是看得痴了。原来孕育一个新的生命竟是这样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呢!那么,当年父母在等待她的降生时,也是这样期待吗?将来她在等待那个生命的降生时,也会是这样吗?如果她将来有了孩子,会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呢?嗯……一定不能像舅舅一样,取那般文绉绉的名字,既拗口,又不好记。   “阿逆在想什么?”水灵侧过头来,看了看钟离冰。   “姨母……”   “嗯。”   “是不是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会很快乐?”   “当然,我和图万便是这样。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就是这样,平平淡淡,快快乐乐的。我们生了很多孩子,以后还要生很多孩子。孩子也会生很多孩子,等我们老了以后,看着儿女都行嫁娶,孙儿们就在这个院子里追逐嬉闹。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幸福么?”   钟离冰喃喃道:“姨母,您的幸福,可当真是简单……”   水灵问:“那你想要的幸福是怎样的?”   “我……我也不知道。”钟离冰一时间迷茫了。   “来,陪我出去走走。”说着,水灵伸出了手。   钟离冰也伸出手,扶水灵缓缓站起来。她们二人就这样走走停停。水灵怀着身孕,不能走得太快,钟离冰也很有耐心,便一直静静跟在水灵的身畔。林间的鸟语比人的歌声更加动听,水灵不说话的时候,钟离冰也不说话,只静静聆听着林间的鸟语。   走着走着,她们停在了一片桃花林前。   钟离冰似是明白了什么,便问道:“我娘曾经走进过这里?”   水灵点点头。   钟离冰问:“这里当真有那么邪,旁人都走不进去么?”   水灵指了指前方,“不信,你可以试试……”   钟离冰向来无所畏惧,便放开水灵的手,径直向前走去。按理说这时候早已过了桃花盛开的时节,这里的桃花却依旧争妍斗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里好似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   钟离冰轻轻吮吸,桃花的香甜随着口鼻进入肺腑,这感觉,很是微妙,同桃花酒的唇齿留香还不尽相同。花瓣随风飘落,悄悄沾了衣襟,钟离冰也不想着拂去,只径自向前走着。眼前的桃树越来越密,回过头去,再看不真切机进来的地方。莫非,她会是能走进去的人么?这桃林的后面,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想着想着,钟离冰又感觉面前的桃树竟越来越稀疏,好似就要到了尽头。因着心头的兴奋,她飞奔起来,到最后动了轻功,竟如驾云御风。然而,立在那里的那个身影划破了她的幻想——是水灵。水灵就静静地立在那里,这意味着,钟离冰又回到了原地。   钟离冰回头看看那桃林,忍不住道:“这地方……真的很邪啊……”   水灵微笑着摇头道:“不,不是邪,是神。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钟离冰摇了摇头。   水灵道:“我们桐山族人,都不相信鬼怪的存在,可我们却都相信神的存在。桐山神无处不在,时时刻刻都在保佑着我们,而且她是宽容和包容的,她也保佑着你们。”    ☆、沧海月明   钟离冰不禁问道:“姨母,这桃花林后面是什么?”   水灵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所知曾走进过这里面的,就只有你爹娘二人,他们未曾提及过。”   钟离冰挤眉弄眼道:“他们连对您都不提起啊,我爹娘可真小气!”   水灵笑道:“你怎么这么说呢?说与不说都是他们的选择,这桃花林后面本就不是寻常的地方。”   “那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走进去啊?”   “有缘人。”   钟离冰略带失望地嘟囔道:“我娘是有缘人么?为什么我不是?”   水灵拍了拍钟离冰的头,“是不是有缘人,和血缘又没有关系。”   “这样啊……那后来还有人走进去过吗?”   “没有,到如今已经二十年了,在你娘之后,没有人走进去过。”   “我娘说,那里面的人对她说过,在她之前已有一百年没有人从这里走进去过了。”   “唉……”水灵叹了口气,“缘分就是这样的,说也说不清楚,有的时候来了就是来了,挡也挡不住的。你说是像你爹娘那样轰轰烈烈的好呢,还是像我和图万这样平平淡淡的好呢,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不要想得太多,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属于你的,也总会来的。”   钟离冰笑了笑,“姨母的教诲,阿逆都记下了。”   “好了,景色看够了,我们回去吧。”   “好。”钟离冰伸出手,扶着水灵缓缓走了回去。   水灵道:“你若是想多住几日,就尽管住着,也可以带着弟弟妹妹们玩一玩;若是想离开了,我也不留你,离开就是。”   钟离冰道:“如此,便谢谢姨母了。”   “对了……”水灵提醒道,“如果你要向东的话,还是绕过桐山吧。”   “我知道了。”   钟离冰从小就不是一个能够安静下来的人,果然未在水灵家多留几日,就启程上路了。这一次,她还是听了水灵的话,没有试图去翻越桐山。在山脚下,看着高耸入云的桐山,钟离冰心想,或许自己还没有到上桐山的时机吧。毕竟,她还不曾为那句“千言万语道不尽,思如秋水诉衷情”而心神荡漾过。   “水彧……水彧……水彧……你说你一天到晚的都在做些什么呢?未见你行侠仗义,也未见你劫富济贫,武功到了这般程度,这许多年了在江湖上居然一点名气都没有,也当真是奇怪呢……”钟离冰一边骑马,一边思索着,也是灵光一现便想到了此处。若是提及水彧或者水钦彣的名字,江湖上似乎真的没有人知道。似乎他不是个江湖侠客啊。   算一算,钟离冰已经离开扎托半个月了,这时候钟离准应已从扎托出发赶赴京城。钟离冰想着,若是在端午的宴会结束之前能再到京城也好,可以同阿准哥哥见上一面。纵然钟离冰一直认为皇室的宴会一定很没意思,可她毕竟未曾见过,还是对此很好奇的。若是能见到钟离准,她定会缠着钟离准讲述那个宴会。若是没有那些勾心斗角的话,其实,应该还是很好玩的吧。   很快便到南域府。凌琰的家在南域府,只是他亦是个四海为家之人,不常在家,钟离冰也并未抱太大的希望。不过,她倒是想与凌琰见一面,因为她想做些“更大的事”,还有许多事情想向他请教。   这次凌琰在家。当走进凌琰家的小院子,便看凌琰从屋子里迎面走出来的时候,钟离冰还是感到很惊喜的。   “凌大哥——”钟离冰抬手打招呼。   “冰儿怎么来了?”凌琰放下手中的柴火。   “怎么,不欢迎我?”钟离冰侧着头。   “怎会?求之不得。”凌琰一个箭步便闪到钟离冰身前。   钟离冰知道一旦让贼近身必定没有好事,尤其是凌琰这样的贼,所以她一见凌琰脚下步法变动,即刻便飞身而起,向后退去。然而,后退总没有前进快,钟离冰的轻功又不及凌琰,自是力不从心。才是转瞬之间,凌琰便与钟离冰一次擦肩而过,绕到了她的身后。   这时候钟离冰便没那么冷静了,她急忙一手护住自己的包袱,一手放在头顶。   凌琰笑道:“你何必如此紧张,贼也总有不动手的时候,不然要我累死么。”   钟离冰亦狡黠地一笑:“但是凌大哥你说过,贼的话是不能轻信的。”   凌琰摊开双手道:“随你信不信吧。”   钟离冰翻遍自己随身物品,竟是一件也没少。她满眼猜疑地看着凌琰。   凌琰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莫要像审犯人一样看着我,你要知道,连知府老爷都对我没办法,你又能怎样?”说罢,凌琰随手一甩,袖中一支箭飞出,牢牢钉在一旁的树上。   “好啊,你……”钟离冰又好气又好笑。那支箭正是她所用的□□,只是带的不少,便不曾在意数量。她上前去,将□□拔下来,仔细收好。   凌琰哂道:“你连自己带了多少支箭都不知道,临敌之时,可当真是危险。”   “算了吧……”钟离冰摇了摇头,“若是草包,用不着我射完这些箭;若不是草包,我也没机会射完这些箭。再说……”钟离冰话锋一转,“凌大哥,像你这样身有信物,天下有家的贼才更危险吧。”   “所以这才时刻提醒着我时时处处都要加倍小心,让我日日不敢荒废练功。”   “话说回来,你怎么在家的?”   凌琰无奈道:“那日我骑着马走在野路上,迎面见一个姑娘跑过来,像是在躲什么人。我没在意,她从我身旁跑过去的时候我恰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昏倒在地上,我就将她带了回来。她昏睡了两天,昨日才醒来,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劳累过度,还有脚扭伤了。”   钟离冰莞尔笑道:“那她知不知道你是贼?”   凌琰道:“她当然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她是个逃跑的秀女。”   “啊?”钟离冰故作惊恐状道,“这样的人你也敢收留,果然是胆大包天!”   凌琰若无其事道:“反正我身上背着的案子也不少,再多一桩也无妨。她这几日话也不多,我看着倒是与你年龄相仿,正好你来了,干脆去陪她说一会子话吧。”   钟离冰抱着双臂道:“你倒是精明,一点也不放过使唤我的机会。”   凌琰哼了一声道:“你倒真是小气,放心吧,好处断不会少了你的。对了,她身份敏感,你用不用换个名字?”   钟离冰思索片刻道:“好吧,我现在叫宋澜。不过你还叫我冰儿就可以了。”   “随我来吧。”凌琰朝钟离冰勾了勾手。   见凌琰进来,秀女忙起身道:“凌大哥。”随后又见钟离冰,她眼中含了一丝警惕。   凌琰安抚道:“温姑娘身子尚未复元就莫要下来了,不必担心,她是我的一位小妹,我父亲与她父母是故交。便让她陪你说一会儿话,我要出去买些东西。”   钟离冰一向最是与人自来熟,二话不说便坐在温姑娘身畔道:“我叫宋澜。”   “温景漾。”   这个名字似在什么地方听过,半晌,钟离冰问:“令尊是颍筠府温大人?”   “正是。”温景漾点了点头。   钟离冰道:“温姑娘如今几岁了?”   温景漾道:“十七了。你呢?”   钟离冰道:“我今年十六岁,叫你一声姐姐吧。”   “嗯。”温景漾又点了点头。   凌琰一向好动,想来面对温景漾这样恬淡寡言的姑娘也是很不容易的吧。   钟离冰问:“温姐姐不想嫁给皇上?”她知道很多官家小姐都憧憬着通过选秀在后宫占有一席之地,从此锦衣玉食,光耀门楣。   “不想,所以跑了。”温景漾淡道。   钟离冰嗤嗤笑道:“你不想嫁给皇上,是因为皇上太老了么?”   温景漾竟被钟离冰逗笑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当心被有心人听了去。”   钟离冰道:“那又怎样,你放心吧,凌大哥家在这荒山野岭里,莫说是有心人,就是我找过来,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温景漾道:“皇上一点也不老,四十出头,正当壮年,确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可我不想在宫里终老一生。我也知道,皇上心系社稷,不沉迷女色,每次选秀也不过选进三四名而已,其余的便赐婚给适龄的皇亲国戚和大臣之子。可我也不想那样,我害怕那种命运被人左右的感觉。”   钟离冰怔了片刻道:“你我萍水相逢,你何必与我说这些?”   温景漾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飘摇的树叶,“若是你想帮我,我自当视你为知交好友,说了也无妨;若你是上面派来的人,说与不说,你都会抓我回去复命。”   “哈哈……”钟离冰笑了起来,“我若是上面派来的人,大约我上面的人都要头疼死。”话虽如是说,但钟离冰有些佩服温景漾。她不是没听说过秀女出逃,不愿做秀女的,要么是嫌皇帝年纪太大,要么是家乡有了情郎。可温景漾是因为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钟离冰又不禁问道,“上面会不会追究温大人?”   温景漾道:“不会,因为我让他们以为,我跳崖自尽了。其实……唉……”说到此处,她不禁叹了口气,“其实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我爹为我操劳了这许多年,我却给他找了个这样的麻烦。恐怕今后,也是不能与他相见了。”   钟离冰心想:“阿准哥哥要去京城赴宴,说不定皇上一高兴给他个什么赏赐,那是不是可以让他给温姐姐求一个恩典?算了算了,想得太远了……”   钟离冰宽慰道:“我才是我爹娘的不孝女好么,活了这十六年多,好像除了给他们丢脸,也没做过什么别的。”   “怎会?”温景漾收回了目光,略略打量了钟离冰,“你都可以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了。”   “哪有?”钟离冰笑道,“行走江湖这种东西,只要会走路,任你走到哪里去都没人拦着的。我爹武功很好,我娘又是满腹诗书,可我武功又差,文才又差,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温景漾不禁黯然,听着钟离冰说得眉飞色舞,其实她很是羡慕钟离冰。钟离冰是江湖人,虽过得不如她富庶,却一看就从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而她,父亲和她有太多的无奈,她的出身就注定无法将命运握在手中,除非冒这样大的一个险。   “怎么了温姐姐,我说错话了吗?”钟离冰停了下来,看着温景漾的眼睛。   “没有,我只是羡慕你。其实做个江湖人也挺好的,很自由。”   “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温景漾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等我的脚好了,便先离开吧,也不好一直麻烦凌大哥。以后……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吧。”   “不如……这样吧!”钟离冰灵机一动,“你就暂且跟着凌大哥好了。他叫凌琰,以后人前你就叫……凌璟好了!”说着,钟离冰用手指在温景漾手心写下这个“璟”字,看上去倒还真是像凌琰妹妹的名字。   “这……这怎么行……”   “没关系!”钟离冰挥了挥手,“我了解凌大哥的性子,他若嫌你累赘压根就不会救你。你在这里也不会给他添什么麻烦,反正他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也不会心疼……”   “什么……”   “没有没有,没什么,我就是说,对他来说,你也多不出什么花销。”钟离冰转过身去抚了抚胸口,方才险些就把凌琰的身份说破了。   待到凌琰回来,钟离冰转过身满眼笑意地说:“凌大哥,恭喜你多了个妹妹。”   “你说什么?”凌琰一时哭笑不得,拉着钟离冰的手腕走出了房门。回头看看,他压低声音道:“你让她装成我妹妹?”   钟离冰没心没肺道:“你不是一向帮人帮到底么,她做你的妹妹,你照顾她才名正言顺嘛。”   “可是……可是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这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救她不过是举手之劳,今后不连累她就不错了,谈何照顾?”凌琰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按住了钟离冰的头。   “凌大哥……凌大哥……你莫要用力啊。”钟离冰握住了凌琰的手腕,“反正你们两个身上都背着案子,也算是同病相怜嘛。”   “好……好……”凌琰无奈地摊开了双手,“两个逃犯,混迹一处,也是很合适的。哪一日我要是上了断头台,你别忘了来劫法场。”   “一言为定!”钟离冰强行和凌琰击了一掌,“到时候,无论如何我都去劫你的法场!”   “你快别乌鸦嘴了!”凌琰拍了一下钟离冰的后脑。   待二人回了房里,只见温景漾已扶着墙站了起来。   凌琰道:“你脚还没好,不要起来。”   温景漾低着头道:“凌大哥……我……我给你添麻烦了,我还是……走吧。毕竟我身上还是带着案子的,他们找不到我的尸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不会拖累你,我……”   凌琰微微一笑道:“璟妹这是说的哪里话呢?你的家就在这里,我凌琰的妹妹,身上怎么会带着案子呢?”   钟离冰拍了拍温景漾的手道:“现下是该叫你‘璟姐姐’了。”   凌琰道:“好了,我去做饭,你们聊。”   钟离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做饭啊。”   “澜妹……”温景漾叫了一声。   “澜妹……”见钟离冰不应,温景漾又拍了拍钟离冰的肩膀。   “啊?”钟离冰猛地转过身来,“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凌大哥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   钟离冰伏在温景漾的耳边轻声道:“我告诉你啊……其实……凌大哥,他是个贼,是一个……江洋大盗,连朝廷都拿他没办法。”   温景漾怔了片刻,随即“咯咯”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凌大哥怎么可能是贼呢?下次你可要编一个像样一点的谎话。”   钟离冰道:“反正我说了,你不信,是你的事。对了,还要提醒你,以后人前可莫要叫他‘凌大哥’了,叫‘大哥’就好。”   “我知道了。”温景漾点点头。   凌琰做了几个小菜,在山泉中冰了一壶酒,端上桌来,对温景漾道:“手艺不好,你暂且将就吧。”   钟离冰撅起嘴道:“凌大哥,你怎么都不关心我?”   凌琰瞥了钟离冰一眼道:“你?你什么东西没吃过,还用将就么?”   听到此处,温景漾竟不禁笑了出来。   钟离冰夹了一筷子,放在口中细细品尝。半晌,她扬了扬眉毛,“凌大哥,你的手艺还不错嘛。”   凌琰不理会,只问温景漾道:“味道如何?”   温景漾微笑道:“很好。”   “会喝酒吗?”凌琰又问。   温景漾道:“喝一点。”   “来。”凌琰拿过酒杯,给温景漾倒上一杯。   温景漾小小地抿了一口,登时便辣得流出泪来。这时候钟离冰已经干了一杯,在一旁央凌琰再给她倒上一杯。   温景漾看了看二人,又端起酒杯。   “好了,别喝了,慢慢来。”凌琰不动声色地拿下了温景漾手中的酒杯,“喝酒这种东西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嗯……不过时间长了你会感受到喝酒的乐趣。”   “嗯。”温景漾的面颊泛红,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凌琰。   现下天气热了,吃过饭后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钟离冰和温景漾都出了不少汗,凌琰倒是还好。钟离冰就随手用袖子蹭了蹭额头,温景漾则从衣襟中掏出手帕轻轻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凌琰看那手帕绣得精致,随口问了一句:“是你绣的?”   “是。”温景漾一边收起了手帕一边点点头,“若是凌大哥喜欢,我也给你绣一个好了。”   凌琰道:“不必了,我本也不用这些东西,若是你绣给我,还只怕是暴殄天物了。”   钟离冰扶温景漾回房里去坐着。凌琰对温景漾道:“你先好生歇着,我带冰儿出去转转。”   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看过去,凌琰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有能力管她,可她是个官家小姐,若知道了我是个贼,一定不愿意跟着我。”   钟离冰狡黠地一笑,“怎么,你怕了?怕她去报官?然后你便忍不住杀人灭口?”   凌琰爽朗地一笑,“大盗凌琰不靠杀人灭口隐藏行迹,就算她去报官,官府也奈何我不得。”   钟离冰不禁赞道:“凌大哥好气魄!”   凌琰道:“知道我今日要带你去哪么?”   钟离冰不解地摇摇头。   凌琰笑道:“带你去偷南域府衙。”   “白天!”钟离冰忍不住惊叫。   “对,白天。”凌琰说得理所应当。   “不知南域府衙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竟会被大盗凌琰盯上?”   凌琰摇了摇手指道:“准确地说不能算衙门做的事,与知府大人无关,咱们去偷朱师爷府。”   “一个小小的师爷能有什么?”钟离冰不以为意。   凌琰拉着钟离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慢条斯理道:“知府大人是个清官不假,可他并不是个好官,问题就在于其太过仁善。手下这位朱师爷从前被重罚过一回,却没被要了命也没被遣走。现下时间长了,朱师爷又不老实。据说是钱庄吕掌柜为了让儿子能考个秀才,只有去贿赂那朱师爷。送的礼,是一颗拳头大的南海夜明珠。若说他送的是什么金银财宝,倒还不值得一偷。这种宝贝虽不是稀世珍宝,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还奇怪吕掌柜这种人家竟能负担得起这种东西。”   “可是……”钟离冰皱了皱眉头,“白天,去偷夜明珠?”她重重地说了“白”和“夜”二字。   凌琰胸有成竹道:“我已经踩点不下十次了,今次倒是便宜了你。你有所不知,常人府里防盗,自然是夜里守卫强,白天守卫薄弱。因为飞贼大都是夜里动手。而且夜明珠这种东西,夜里格外显眼,去偷它的人自然也会格外显眼。白天去偷,才是真正的出其不意。”   钟离冰道:“那我可当真是荣幸。”   凌琰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在家门口偷东西,也是第一次带你去偷东西,你可莫要给我丢脸了。”   “你放心吧。”   上一刻钟离冰才背下了朱师爷宅邸的地图,随着凌琰来到朱府大门前,这一刻她已经是一身侍女打扮,混进了朱府。就像朱府的每一个侍女一样,她低头匆匆行进着,渐渐地,越发落后于这一队侍女。   凌琰说过,只用手彩小偷小摸的,充其量是个小贼,大盗偷东西,还要靠智谋和轻功。   一阵低低的口哨声传来,如杜鹃啼叫,旁人都没当回事,钟离冰却是一个转身闪到柱子后面,进了一个角门,到了一处偏僻的所在。身后还隐隐传来唧唧咕咕的笑声。钟离冰越发佩服凌琰,因为他来踩点,竟连一对有私情的侍卫和侍女都挖了出来。现下,他们分别就扮作这一对侍卫和侍女,而那两人用来幽会的信号,便是这一声杜鹃啼。   朱府的珍宝阁就在这极僻静的所在,有两个门,一个门长年锁着,只有一人把守,另一个门开着,有四个侍卫把守。若是一般的贼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多会选择引开把门的四个侍卫,从大门进入。可是凌琰不会这样,一个人当然要比四个人好对付,对他来说,只要有门就有路,不关乎有没有锁。   “鹂儿,你这几日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凌琰双手抵着大门,把钟离冰围在中间。   “峰哥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你怎么说我没想过你呢?”钟离冰低着头一副娇羞作态,口中却还小声嘀咕着,“凌大哥……你这戏过了吧……”   “我真想现在就去跟老爷提出来,把你娶回家去。”说着,他俯下身子,贴在钟离冰耳边道,“动手吧。”   “可是……可是我……”说到此处钟离冰欲言又止,因为凌琰没告诉他这时候该说什么。至于这位鹂儿姑娘为什么暂时不能嫁给她的峰哥哥,这不重要,现下这种欲言又止正是恰到好处。钟离冰手腕一抖,一枚药丸从袖口滑进手掌中。她在身后捏碎了这药丸,一阵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里本没什么人经过,便是有人经过,只看到这两人在此处卿卿我我,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匆匆过去了。   凌琰顺势抱住钟离冰的腰,实则是拿着一根铁丝从钟离冰身后捅进了门上的锁眼。   “凌大哥,那个鹂儿姑娘为什么不能嫁给他的情郎啊?”钟离冰好奇,不禁小声问。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他们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我也猜不出来。”   “没想到这府里还有这么一对苦命鸳鸯。”   “嗯,不过倒是便宜了你我。”   “若是还有机会你帮帮他们可好?”   “再说吧。”   “凌大哥,你捅开了没有?”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说到此处,凌琰眉头微蹙,随着“咔”的一声,锁开了。凌琰警觉地看看四下,见没有人,便推着钟离冰缓缓走进这个小门,然后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回过头去,只见旁边就躺着方才被迷倒的人。   凌琰赞道:“毒后的药果然好用,省却了不少工夫,不过下次你倒也不用你拿出这么好的药来。”   钟离冰掸了掸双手道:“没关系,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若是用什么稀世药材才能做这样的药,我奶奶这毒后就白当了。”   钟离冰用的是从宋琳姬处拿的迷药,这种药发作非常快,还带着阵阵幽香。她和凌琰都事先在鼻孔中塞了解药。   “知道东西在哪么?”凌琰一边警觉着四周的动静,一边问钟离冰。   “嗯。”钟离冰重重点了点头。   “那好,你动手,我望风。”   “我?有没有搞错?”   “你的身法没问题。不要怀疑我的决定,别忘了我说过的,团伙作案要服从老大的指挥。”   “好吧。”   说时迟那时快,凌琰出手向门外弹出一粒石子。石子打在一名侍卫的剑鞘上,脆生生地响了一声,四人的注意力登时都被吸引在这把剑上。那名被打中的侍卫还为一时的手臂发麻而不知所以。   钟离冰一个闪身过去,便从窗户翻入藏宝的小室当中。   这里面俗物很多,大都是金银珠宝,量这位朱师爷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花。钟离冰定睛看过去,就在那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被布包得严实的球,看来就是它了。钟离冰将这布包揣进怀中,见凌琰朝她递了一个眼神,便从这小室后面翻墙出了朱府。   这面墙后面是一个没有人烟的小巷子,从这里脱身是最好不过。可是一个人能出来,两个人的目标却太大,凌琰只能另寻脱身之法。钟离冰也不急着打开那布包,她即刻便想办法处理掉了身上侍女的衣服,然后到她与凌琰约定好的地方去等候。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见凌琰赶了上来。   “怎么样,可顺利?”钟离冰忙问。   凌琰道:“没有想象的顺利,他们起了疑心,不过还没发现,我们先出城。”   钟离冰随着凌琰出了城,在城外七拐八拐,才终于离凌琰的家不远了。   “打开看看。”凌琰抬了抬眉毛。   “好!”钟离冰第一次干了这么大一票,也是激动得紧,只是方才担心凌琰,便顾不上打开。   钟离冰缓缓打开那布包,夜明珠先是露出一角,而后全部露了出来。整颗珠子圆润非常,通体透亮,泛着淡淡的蓝色,甚是好看。因为现下还是白天,便看不出它闪耀着的微光。   “哇……”钟离冰不禁叹道。   这时候,凌琰却皱起了眉头,钟离冰回头看过去,不解问道:“怎么了凌大哥?”   “假的。”凌琰摇了摇头。    ☆、盗亦有道   “假的!”钟离冰惊呼,“怎么会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明明是那么圆润,那么剔透。   凌琰摇了摇头道:“这不是夜明珠,就是一块萤石,打磨成了圆的。”片刻又笑了笑,“没关系,这种事也是常有的。”说着随手从钟离冰手中拿过那颗珠子朝脑后一抛。   “别扔啊!”钟离冰闪身过去,接住了那珠子,“怎说也是我第一次干这么大一票,你不稀罕,送给我还不行么?”   “不行。”凌琰如闪电般将那珠子抢了回来,“我不稀罕的东西怎么能送给你?”   “可你扔掉岂不是留下了证据?”   “那就先带回家再做打算吧。”   从前他若是不慎遇到假的,要么是当场发现就“净身出户”,要么,事后还回去。可现下是带着钟离冰出来,他不敢再潜回去一次。   “好了,把东西收好,我们回去。你就暂时替我保管好了,我真是高估了吕掌柜和朱师爷。”   已经出城了这么久,朱府里却还没传来失窃的消息。凌琰也走得悠悠闲闲,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都说做贼心虚,他这个贼却还总是明目张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啊!”钟离冰突然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偷这个了!”   凌琰诡笑道:“因为这种东西就算丢了,他也不敢声张。”   “我果然猜对了!”   待到快到家中,已是黄昏,凌琰在一片树林中停下了脚步。钟离冰走进去,张开双臂,把手伸到树影间透过的阳光下。   “冰儿。”   “嗯?”钟离冰转过身。   “你觉得很好玩是么?”   “嗯,当然。”   “其实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你觉得好玩也罢了,只是不要把它当成一件好事。”说着,凌琰的面孔沉了下来。   “为什么?”钟离冰面上带着的笑容也渐渐退去。   凌琰长叹一声道:“我做贼,一来是因为我只会这一门吃饭的手艺,二来是为了我爹。你,玩一玩可以,可你不应该做贼。”   钟离冰不假思索道:“我爹娘都不管我,你何必管我?你若不想我做这种事,当初又何必教我?”   “当初……”凌琰深吸了一口气,回想着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钟离冰的时候。   他的生活一向没有什么规律,那日快到晌午他才从屋子里出来,去取晾在外面的衣服——他也是难得洗一次衣服。   只听得外面有人轻叩柴扉,凌琰回过头去,道了一声“请进”。其实他从来都不锁院子的门。   推门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看上去应是夫妇二人,约莫三十多岁。凌琰也算是阅人无数,他看向了这夫妇二人的眼睛。看他们眼中的乾坤,应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看来是武林中人了,是前辈。嗯,还有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的年纪,看样子是他们的女儿。那便是钟离珉一家了。   钟离珉道:“请问凌檀凌大侠从前是住在此处吗?”   凌琰作了一揖道:“是,凌檀正是先父。不知前辈和夫人有何贵干?”   钟离珉介绍道:“在下钟离珉,这是内人云卿和小女。”   钟离冰从钟离珉身后探出身子道:“哥哥,我叫钟离冰。”   凌琰一时被这小姑娘逗笑了。随后,他将钟离珉一家让进了院子中,请他们坐下,倒了些水来。对于钟离珉和水云卿这两个名字他并不熟悉,只道是父亲的哪位朋友。父亲还在的时候也不曾带他见过多少朋友。再说,父亲去世已经十七年了,他真的想不出钟离珉和水云卿的身份。   这时候,钟离冰笑嘻嘻地说:“凌大哥,我爹娘的名字你不一定知道,可若说起三侠截风刃和赌神逆乾坤,想必你不会不知道吧。”   “哦?”凌琰怔了片刻便即起身作揖道,“是晚辈眼拙了。”   钟离珉轻按了一下钟离冰的头道:“无妨,不知者无罪。”   水云卿笑道:“以后赌神逆乾坤这个名号也不必再提了,只有钟离夫人。”   钟离珉略略收了些力气,钟离冰这才从父亲手中挣脱了出来,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凌琰笑道:“冰儿生得漂亮,很像夫人。”   水云卿道:“谬赞了。”   凌琰问:“前辈和夫人与先父是旧识吗?”   钟离珉道:“并非如此,我一向仰慕令尊的人品,也是神交已久。今日我们一家路过此处,便来拜访。对了……”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这附近的景色不错,你可知道有什么好去处吗?”   凌琰会意,指着西南方向道:“那边有一片水,水湾当中有一小丘,在那里休憩片刻很是惬意。”   水云卿拉着钟离冰的手道:“玩一会儿去。”   钟离冰一边走一边转过身朝钟离珉吐了吐舌头道:“爹,你们又要说我不能听的东西了吧。”   钟离珉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年纪虽小,其实什么都懂。”   凌琰笑道:“妹妹什么都懂不好么。”   “也好,也不好。”   待到水云卿和钟离冰走远了,钟离珉喝了一口水,缓声道:“我随后说的话,可能与你曾看到的,听到的都不大一样。你若相信,就记住,若不信,就当我们今日没有来过。”   凌琰正色道:“前辈请讲。”   钟离珉道:“当年你父亲的死,你了解多少?”   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如今再提起来,凌琰已不会有太多的神伤,只是平静地说:“我爹当年案发,在南域府城里被斩首示众。”   “你觉得你爹是个罪人吗?”   “也是,也不是。”   “好小子……”钟离珉捶了一下凌琰的肩膀。   凌琰笑道:“晚辈跟前辈现学现卖,前辈莫要见怪。”   钟离珉道:“你父亲身上有许多案子是不假,不过,他之所以被斩首,不是这个原因。”   这尘封了许多年的往事,凌琰一直不曾太过细想,因为不管如何去想,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可现下听钟离珉提起,他的思绪便被牵了过去。若要让他相信凌檀的案发,这很难。就连他现下都可以自信官府查不到他头上,父亲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案发?   钟离珉继续说:“那时候你还小,大约察觉不到。但是如果嗅觉够灵敏,江湖上许多人都可以察觉到,那段时间,很多人都出事了,当然也包括你父亲。你应该知道,当今皇上的皇位并不是靠光明正大的手段得来的,他反了肃淩皇帝。这场起义,我也曾参加了。”   纵然凌琰什么都不甚在乎,听到钟离珉这般毫不避讳地谈及皇帝,也略略震惊。他不禁问道:“我爹……他也……”   “没有。”钟离珉摇摇头,“他是肃淩皇帝政治漩涡当中的牺牲者。肃淩皇帝初登基的时候,对付了很多名望颇高的江湖中人,因为他们是有能力令天下归心的。至于起义的理由,你也知道,孝武仁皇帝弑兄篡位,肃淩皇帝轼父□□,也大约就是这样。”   沉吟了半晌,凌琰道:“虽然先父不甚在意这些生前身后名,晚辈还是感谢前辈告知真相。”   “还有一件事……”钟离珉叹了口气,“若不对你说我也是于心不安。”   “前辈请讲。”   钟离珉道:“当年,你父亲被……我就在刑场之下。我本可以出手救他,可为了不暴露身份,我没有出手。”   凌琰摇了摇头,“前辈这是哪里的话,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晚辈和先父所希望的是一样的,只要所有人过得好,就够了。”   钟离珉道:“你父亲的心性,我是自愧不如。”   一晃三年过去,凌琰还是有了许多怀疑。纵然他父亲的死不是因为案发,是被肃淩皇帝迫害致死,纵然他的父亲能令截风刃这样在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钦佩至此,可父亲做的终究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纵然他现在和父亲当年一样,可以自信甚至是傲气地说官府奈何他们不得,他们却并不敢招摇过市,宣告自己所谓的“盗亦有道”;纵然黑白两道都敬他们三分,他们也不敢真正以侠盗的称号自居。因为,贼就是贼,侠盗也是贼。   可是钟离冰还小,她不懂。   凌琰不知道该怎样对钟离冰说,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心性和现在的心性是怎么一回事,只得说:“那时候我还太年轻,许多事情都是临时起意,觉得好玩就做了。过了几年,想想很多事都不是最初想的那样。”   “好了,凌大哥,我答应你就是了。无端的也莫要惹得你不开心了。”钟离冰似懂非懂地应了下来。   “回去吧,留下吃晚饭?”   “不了,等一下拿了行李我便先行一步,去找灵君姑姑。”   “灵君姐么?”凌琰和古灵君都住在南域府郊外,是点头之交。   “啊!”钟离冰不满,“你叫她姐姐,那我岂不是吃亏了?”   “那又能怎样?”凌琰摊开了双手,“她只比我大十一岁好么。”   “算了算了,”钟离冰挥了挥手,“就是个称呼而已。”   半晌,钟离冰又问:“是凌伯伯不希望你做贼吗?”   “没有。”凌琰摇摇头,“我爹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过,他只是教了我这门手艺。我娘就是因为这个离开我爹的。当初她本以为二人携手走江湖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后来她还是败给了现实。她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是个贼。可我爹是一向不在乎这些虚名的。想想当初,如果我爹可以高调一点,真正闯出一个名扬天下的侠盗名头,或许……”   “那……你可知道伯母如今身在何处?”   “不知道。说来也怪,我爹已经被我娘伤成了这样,却从未曾表示过不希望我子承父业。既然如此,我做也就做了。”说着,他话锋一转,“我也喜欢珍宝,倘若你感兴趣,下次倒可以与你说说,免得外面鱼目混珠再给人家骗了。”   “好,下次便同你请教了。”   说罢,二人又缓缓朝凌琰家走去。   钟离冰认识许多大侠,当然大多是因为父母的关系才认识的。不过,真正有“侠盗”名头的,几乎是没有。像凌琰这样的人,江湖上的朋友认可他是侠盗,可天下人却不会这样认为。江湖上哪个贼是天下人都认可的侠盗?这个问题之只怕连钟离珉也说不出来。   因为盗亦有道,所以会有侠盗;因为有人为富不仁,所以会有人劫富济贫;因为有人恃强凌弱,所有会有人锄强扶弱。可是贫民和弱者就一定会代表正义么?事实上,也不一定。   钟离冰小声咕哝着:“凌大哥,可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一个贼啊。”   “你说什么?”凌琰问。   “没什么。”钟离冰摇了摇头。   “贼”这个字好像真的不是很好,世人骂人都是说什么“狗贼”、“臭贼”、“贼婆娘”、“贼汉子”。凌大哥为什么非要以“贼”的身份自居呢?   到凌琰家的时候,太阳几乎已经全部在山后隐去,留下一片赤色的红霞,格外美丽。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了。   凌琰对钟离冰说:“再帮我个忙。”   “什么?”   “把那个珠子埋起来吧。”   “啊?”   “毁尸灭迹。”   钟离冰离开的时候,温景漾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毕竟她从前未曾与一个男子独处过,有钟离冰在,她还能少些尴尬。钟离冰说凌琰是个贼,温景漾不禁盯着凌琰看了好一会儿,待到凌琰转过身,她才忙垂下头去,避免与凌琰的目光相撞。   钟离冰骑马缓行着,纵然天已擦黑了,她也并不着急。南域府的治安很好,除了出了凌琰这样一个大盗。   待到她到了古家的山间小筑,天已经黑透了。远处依稀可见山间摇曳的灯火,走近些,透过窗纸可以看见两个对坐的身影。   哈,一定是灵君姑姑和王叔叔。   这里很是偏僻,常人若是不知,很难找过来。凌琰是随性到连院子的门都不锁这不假,古家压根连院子的门都没有。这偌大的山涧就是古家的后院,山间的溪水是院中的水景,漫山开遍的野花就是古家的花园。钟离冰知道,母亲最是喜欢这样的地方,可奈何他们寻了许多年,都没有再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灵君姑姑——”钟离冰大叫了一声,山间便无数次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灵君姑姑……灵君姑姑……灵君姑姑……”她从来都不跟古灵君客气,再说,她一直相信古灵君是愧对他们家的,因为当年古灵君可是险些害死了水云卿。不过古灵君对这点很不服气,因为钟离珉第一次吻水云卿,就是她的功劳。   “钟离冰,是不是你在外面大喊大叫?”古灵君用内力递出一句话来,传入钟离冰耳中清清楚楚,随后也带着阵阵回声。   钟离冰跃过溪水去,到了那山间小筑上去。说来也是有意思,这间屋子从地面到门口是没有台阶的,若是不会轻功,还真是要费些时候才上得去。待钟离冰走到门口的时候,古灵君刚好过来开了门。   “灵君姑姑。”钟离冰也不客气,不等古灵君开口便闪身进了门去,又抬头叫道:“王叔叔!”   古灵君转过身道:“还记得这闯祸精么,阿逆。”   王卫笑道:“怎会不记得?”转而问钟离冰,“你爹娘可好?”   钟离冰道:“他们两个好得不得了!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王爷爷和卫姑奶奶?”   王卫道:“那就不得而知了,我爹娘和三位伯伯现下大约在琼州。”   “他们出海了啊!”钟离冰一脸惊羡,“我倒当真是羡慕爷爷奶奶们的兄妹之情,晚年能得这样的几位朋友,真是一大幸事。我总想着,以后等我老了,也跟这样一群朋友游山玩水去!”   古灵君捏了捏钟离冰的脸,“你从小就是这样玩大的,还没玩够么?”   钟离冰道:“我是无论如何也玩不够的啊!灵君姑姑,我想吃你做的菜!”   “我就知道,每次你都不白来。”古灵君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   “姑姑……”钟离冰一脸无辜地看着古灵君,“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那你就饿着吧!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王卫劝道:“怎说阿逆都来了,招待她也是应该的。”   古灵君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拧了一下王卫的耳朵道:“敢情不是你去做饭!”   古灵君出了房门,跳了下去。在山壁上建房子不易,小筑在山壁上,小厨房则在下面。古家古家父女就是在这样一个不方便的地方生活了许多年,倒也是其乐无穷。   待到古灵君走远了,钟离冰突然趴在桌上,一脸神秘地看着王卫,问道:“王叔叔,您惧内啊?”   没想到王卫竟丝毫不避讳,而是正色道:“不,阿逆,这不是惧内,这是对妻子的尊重,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哦……我明白了……”钟离冰若有所思,“看来以后,我要找的夫君得事事都听我的才是咯。”   “嗯,这样也好。”   “王叔叔。”   “嗯。”   “我还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吧。”   钟离冰托着腮道:“王叔叔,您说,做五圣手的子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王卫坦然道:“没什么,江湖上知道我和他们渊源的不多,我跟他们长得也不像,旁人见到我也不会往他们那里想。况且,叔叔我也没有你心气那么高。”   “这样啊……”钟离冰皱起了眉头。   也是啊,钟离珉和水云卿年轻的时候五圣手就退隐江湖了。当年五圣手叱咤风云的时候,还没有水云卿,钟离珉还是个婴儿。赌界五圣手,五人一体,同气连枝,赢了赌局一起分享,输了赌局一起承担。老大卫霆,最是稳重;老二章成棣,不苟言笑,面冷心热;老三王世德,讷言敏行;老四卫霖和老五卫雯是卫霆同母弟妹,那时候是一对活宝。后来卫雯嫁与王世德。   卫雯玩心太重,王世德也不太在乎什么传宗接代之事,是以二人成亲以后并没有要孩子。后来,他们在路边救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叫狗子。狗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拜了王世德、卫雯为义父义母。卫雯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便大笔一挥给他取了“王卫”这个名字。   当初钟离冰一听就明白“王卫”这个名字的含义,不禁觉得卫姑奶奶实在是太懒了,只不过,她从不敢说出来罢了。   后来,王卫就一直跟着五圣手,识文断字,习武强身。卫雯曾经想教王卫赌术,不想王卫却认为那并非正道,不愿学。   “你说赌博并非正道,那你爹你娘你三个伯伯都是奸邪之人了?”卫雯一巴掌打在王卫的头上。   “不是不是。”王卫连连摇头,“爹娘和三位伯伯对孩儿有再造之恩,是大善大义之人。”   “那你娘我吃饭的工夫你竟不想学!”   “我……我……”王卫一时语塞。   “算了雯妹,他不想学就算了。”王世德劝道。   “你就做你的好好先生吧!”卫雯恨铁不成钢地甩下一句,扬长而去。   是以王卫根本就不会赌博。   不过他一向心无杂念,武功却是不低,总之,是比古灵君强,可他是心甘情愿被古灵君降住的,这就另说了。   是啊,王卫又不会赌博,没有人会拿他的赌术同五圣手比较。况且,五圣手的子侄与三侠赌神的子侄的确是大不一样的。再说,王卫已近不惑之年,许多事情都是比钟离冰看得清楚的。   罢了。   古灵君三下五除二便做好了两个菜,钟离冰也不客气,忙不迭动了筷子。古灵君道:“你这个样子,我爹不知道会与你多投缘!”   钟离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不见古爷爷啊?”   古灵君道:“他把这屋子留给我们二人,一个人逍遥快活去了。”   “古爷爷可当真是高风亮节,我爹娘要是也有这么一间屋子留给我就好了。”说话间,钟离冰便已将面前的一盘蜜汁藕食了大半。她很喜欢吃甜食。酒足饭饱之后,她还不忘赞一句:“这藕入口得脆生,是灵君姑姑今日刚采的吗?”   “嗯,还有三月的槐花蜜。”古灵君很是得意。   “啊,潜水采藕啊……”钟离冰坏笑道:“灵君姑姑的水性这么好,阿逆可当真是佩服之极啊!不过还要多谢姑姑你手下留情,不然,这世上可就没有阿逆了吧!”   “好啊你!”古灵君一把握住钟离冰的手腕,“小东西跟你爹一样,惯会抓着这些陈年旧事不放。”   钟离冰站起身来,宁是不受制于古灵君,运上内力抵抗了起来。   “嘿,小东西!”古灵君一股子倔强的劲头上来,就这样同钟离冰较起劲来,将什么长辈的言行全然抛在了脑后。   王卫好言劝道:“你们两个……”   “走开!”古灵君和钟离冰同时喊了一声。   王卫耸了耸肩,翻身跃出了窗户。过了片刻,便听得屋子里二人大喝一声,然后就是“咔嚓”一声,王卫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家中又需要添置一两件家具了。   当王卫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场景比他想象的还是略好一些的,只是碎了一把椅子,塌了一张桌子。古灵君不动声色地抄起家伙准备打扫,钟离冰上前抢过了扫把道:“灵君姑姑,您歇着,我来我来。”   “怎么了?”古灵君挡在了钟离冰面前,“又有什么事求我?”   钟离冰笑道:“那说好了,方才我的表现不代表我爹的实力。”   古灵君爽朗地一笑道:“我道是什么事呢,你放心吧,这点小事我是不会误会于你爹的,哈哈!”   钟离冰不甘示弱道:“我爹也真是大度,当年您险些让我娘上了黄泉路,他竟丝毫也不追究您。”   古灵君哼了一声:“算算那个时候,你的这具灵魂说不定还在你上辈子的宿主身上呢。你是不知道那时候你爹有多怂,他明明就是喜欢你娘嘛,一个大男人居然都不敢说出来,硬说你娘是什么‘江兄弟’,看得我和我爹真是心里堵得慌,所以就推了他们一把。”   “你说什么!”   “嗯,我说错了,我道歉。明明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却谁也不敢说出来。”   “你说什么?!”这一次,钟离冰是真的瞪大了眼睛。母亲不是在千思崖上爱上父亲的么。   听钟离冰说完这个众所周知的故事之后,古灵君连连摇头:“不不不,阿逆,不想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故事你也会相信。”顿了顿,古灵君继续道,“好吧,其实也是真的。不过,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她点了点钟离冰的脑袋,“像你娘这般有主见的女子,她会不会就只因为你爹为她纵身一跃,就以身相许?”   “她……”钟离冰无言以对。   “如果她会,那不叫‘感情’,那叫‘感激’。”   “感情,感激?”钟离冰一时喃喃自语,一时又沉默了。半晌,她问:“就算你说的不错,可为什么会彼此喜欢着却不敢说出来呢?”按从前父亲、母亲、舅舅、二叔的讲述来看,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相识一年半多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古灵君摇了摇头,“任谁都有难言之隐,不过说到底还是你爹太怂啦,哈哈!”   “不许你说我爹!”钟离冰极具威慑地抬了抬手。   “你继续。”古灵君抱起了双臂,“再砸坏一件让你赔十件。”   钟离冰只好吐了吐舌头。他们的家具都不值钱这是事实,可钟离冰决计赔不起,因为那些家具都是王卫自己打造的。   钟离冰又转过身朝着王卫,讪笑道:“王叔叔,方才压坏了这桌子,您可莫要见怪了。”   王卫道:“无妨,你没能压碎,说明你内力还欠不少火候。”   钟离冰吐了吐舌头道:“您是不是要重新打造两件家具,那我定可以一饱眼福了。”   王卫摇了摇头道:“也不一定,总要寻一块上好的木材去,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   “好吧。”钟离冰略带失望。   “哎……”古灵君随口问道:“你到我家之前从何处过来的?”   “凌琰家。”钟离冰不假思索。   “原来是凌小贼!”古灵君一脸嫌弃的表情,眼中却尽是笑意。   “是啊……”钟离冰叹了口气,“今天他带我去偷官府,好不容易偷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还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我想教他送给我,他又说什么他不稀罕的东西不能送给我,真是麻烦。”   古灵君道:“你就知足吧,凌小贼和他老子可都是独行侠,能带你跟他一起去偷东西已经很不容易啦!”   钟离冰和古灵君说得开心,王卫却在一旁微微蹙眉,一言不发。   古灵君全都看得真切,也知道王卫是缘何不悦,便道:“你什么时候能对凌小贼少一点成见呢?好歹都是住在南域府郊外的,也算是邻居了,他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   沉吟了半晌,王卫道:“可偷窃终究不是正道。”随即他又正色对钟离冰道:“以后这样的事,你还是不做的好。”   方才洋溢在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钟离冰咬了咬嘴唇。不是正道么,她当然知道这不是正道。可母亲的所作所为也并非正道,照样可以被万人景仰。王叔叔是正人君子,这自是没的说的,可毕竟同样投身于一个江湖,却不能有些江湖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惺惺相惜么?也罢,便是大善大义之人,也总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当年周公瑾还不是要感慨“既生瑜,何生亮”么。   钟离冰听过太多次关于做贼不是正道的说法,她一向不以为意。在她看来,是非黑白,这都是人定的标准,不能作为什么依据的。可她明白,很多人由于正统观念的原因,都不希望她做贼。然而,会不会有一个真正能说服她的理由呢?    ☆、别样京师   如今的京城比之二十年前,又是繁华得许多了。记得那时候全国上下的暗流汹涌,而当下已是太平盛世,凡是经历过那场变故的人,无一不是感慨万千。尽管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那些画面却还都历历在目。就好像,水云天走进书房的时候,仿佛还能看得见从书架后爆裂开来,能够吞没一切的熊熊火光。   然而,眼下京城再没有那样的大火,那格外娇艳的红光,是宫墙之内,蓬莱池中一池开得如火如荼的荷花,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分外耀眼。   “仲夏娇颜开,碧波揽□□。君不见罗裙轻舞去流年,别样韶华忆浮生……”   蓬莱池畔,一个颀长的身影凭栏而立,望着一池荷花出神,口中吟诵着一首古风。四是有三,正当壮年,岁月将他的面容雕刻得棱角分明,风霜在他的眼中写下散不去的痕迹。绣着金色九爪龙纹的黑缎长袍遮去许多年前他手臂上、腿上、膝上留下的大伤、小伤、内伤、外伤,只把一个最雍容光鲜的外表留给了世人。这便是已经在位十八年的皇帝——拓跋烨。   夏日的微风掀起了拓跋烨的袍角,诗还未念完,只剩下一句叹息。   一直默默随侍的内侍总管黄信道:“皇上,又在思念敬贞皇后了么?”   拓跋烨口中吟诵的这首古风便是已故的敬贞皇后管素纨二十岁时所作。   “唉……”拓跋烨叹了口气,“黄信啊,现下朕身边,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黄信笑道:“皇上这是同奴才说笑了。皇上身边的自应是各位娘娘和各位大人,奴才只能站在皇上身后。”   拓跋烨转过身来,黄信俯首。拓跋烨道:“就你最会油嘴滑舌,都这把年纪了……”   “奴才不敢。”   “罢了。”拓跋烨大袖一挥,“回仁昭宫吧。”   如今的仁昭宫早已不见了过去的痕迹,可拓跋烨永远不会忘记他三岁那年仁昭宫的那场大火。从那时候开始,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站在他身边的人,真的会是后宫的妃子和朝中的大臣吗?不,他们也只敢站在他的身后。曾经站在他身边的人,早已离开了。管素纨中箭身亡,许山去琉球做了知县,阿卓和战死,浔儿自尽,阿烁离开了京城,阿煜做了个不问朝政的闲散王爷。也罢,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条孤独的路,既然当初走上了这条路,就要一个人走到尽头。   拓跋烨一边看着一摞一摞的奏折,一边问:“端午的大宴准备的如何了?”   黄信道:“皇上交给五爷去办,对五爷也实在是器重。五爷未曾有过办这种宴会的经历,经验上是欠了些火候,不过五爷事事亲力亲为,现下也已准备得差不多了。”   拓跋烨淡道:“那就好,明日散朝以后,让谦郡王来见朕。”   “遵旨。”   “对了,阿炜的郡王是什么时候封的?”   “回皇上,十三年前。”   拓跋烨自言自语道:“都做了十三年郡王了啊,阿炜如今也都三十三了,嗯……”说罢,他又继续低头批阅奏折,黄信在一旁默默研墨。   过了半晌,端着绿头牌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黄信道:“皇上,该翻牌子了。”   拓跋烨道:“不必了,今晚去蔚皇贵妃宫里。”   “是。”   蔚皇贵妃靳氏便是三朝元老靳呈青的侄孙女靳芷嫣,在拓跋烨初登基时被封为贵妃,七年前晋为皇贵妃。   靳芷嫣才被通知过要接驾,拓跋烨便已经到了。靳芷嫣被一群宫女簇拥着迎出宫门去,见到拓跋烨,盈盈拜倒:“臣妾参见皇上。”后面跟着的是整齐划一的“参见皇上”。   “平身吧。”拓跋烨抬了抬手。说罢他便向内殿走去。靳芷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随后二人同坐在榻上。靳芷嫣温言道:“皇上今日晚膳想吃些清淡的么,臣妾着小厨房去准备些。”   拓跋烨道:“很好,芷嫣你一向是最贴心不过的。”   过了半晌,几个小宫女端着些简单的菜肴上来,放在了桌上。靳芷嫣不动声色地把每一道菜都试过,然后将另一双筷子递给了拓跋烨,“臣妾都试过了,没有问题,皇上请用吧。”   拓跋烨微笑道:“朕早就说过,不用你亲自试菜,让下面的人去做就是了。”   靳芷嫣道:“臣妾总要亲自试过才放心。”   “你一直都是这样。”说罢,拓跋烨才动了筷子,“你也吃。”   靳芷嫣随后也动了筷子。   拓跋烨感觉味道不错,嘴角便微微翘了翘。靳芷嫣看在眼中,心中很是满足。   “你嫁给朕十八年了吧。”   “是。”   “这十八年来,是朕亏欠你了,你和璜儿、玥儿、瑾儿。”   “皇上若要这样说,可真是折煞臣妾了。”靳芷嫣抿嘴笑了笑,“皇上将后宫大小事宜全都交与臣妾处置,又对三个孩子这般疼爱,是臣妾最大的福气。”   拓跋烨不再接话下去。   似乎的确是这样的,靳芷嫣自从嫁给拓跋烨以来,一直都是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子,虽不是皇后,却执掌后宫,育有皇长子拓跋璜、皇次女拓跋玥、皇三子拓跋瑾。两个儿子都得拓跋烨器重,女儿被封为安懿公主。拓跋烨从未专宠过她,却也从未薄待过她,每个月至少有三四日歇在她宫里。要知道帝王的宠幸,能够细水长流,才最是难得。   靳芷嫣一向心清如水,不爱与旁人争斗,只默默做好自己的事,便是旁的妃子见了,斗志也都少了几分,再加上又拓跋烨护佑,放眼整个后宫也少有人敢针对于她。她修身养性,克己持重,年近四十,风韵犹存。这样的女子在后宫屹立不倒,也不奇怪。   至于拓跋烨有没有亏欠靳芷嫣,那便无从言说了。一位帝王薄待或是厚待后宫的任何一个女人,是他的自由,谈不上亏欠;可帝王之爱不会是长久的,他也亏欠了后宫的每一个女人,如果敬贞皇后还在,他会更加亏欠敬贞皇后。   “皇上,”晚膳用得差不多,靳芷嫣适时地挑起了话头,“臣妾有一件事想说与皇上。”   “你说吧。”拓跋烨点了点头。   靳芷嫣道:“请皇上多多留心庆妃,保护庆妃。”   “许青么,朕自会保护她,她是俪儿的养母。”拓跋烨平静地说,“平日里你跟许青的交集不多,怎么会想起说这些?”   靳芷嫣递上了茶水,“皇上,庆妃一向与世无争,可旁人却不一定希望她与世无争。”   “嗯,朕知道。”拓跋烨抿了一口茶水,“你费心了。当初也就是看重许青的性格,才会让她代为抚养俪儿,朕自会保护好她。”   庆妃许青,许平之女,许山之妹。许山是拓跋烨儿时的伴读,一直跟在他身边,如今是琉球知县,许平是拓跋烨的老师。拓跋烨初登基的时候许青被封为修容,拓跋烨让她做定平公主拓跋俪的养母,拓跋俪是拓跋烨和管素纨的独女。许青两年后有了身孕,晋为庆妃。后来孩子生下来,两个月便夭折了,从那以后许青便一直对什么都淡淡的,除了尽心抚养拓跋俪。拓跋烨对她也淡淡的,却从来没有冷落过她。   钟离准带领着伊赛的使团提前三天进了京城,歇息在了皇家的驿馆。此次所有到京城的异域使团和受邀的官员都歇在这间驿馆。有胆怯一些的,就老老实实地留在驿馆里,静观其变;有略大胆好奇些的,就轻装简从在京城逛一逛,领略一下□□大国,京畿之地的风采。   钟离准就是那个带人逛京城的异域王子。来自西边大漠的民族向来开放潇洒,无所畏惧;而来自北边戈壁草原的民族就畏缩得多了,他们当年可是亲眼见证了胡琚人的没落。   他本计划要去拜见水云天的,但是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宴会结束以后再行拜见。毕竟他的每一个行为,现下代表的都是伊赛的态度。   这一次同钟离准前来的是他的一个表哥,也是从小的玩伴穆德伊德阿甲,他现下是伊赛军中的一名武将,也是极识大体的,就是玩心重了些,与他父亲萨莱的老成持重截然不同。   阿甲没到过京城,萨莱也未到过京城,是以阿甲连关于京城的讲述也未曾听过多少。他对□□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好奇。比如说,这里鳞次栉比的房屋令每一条街道看上去都一模一样,阿甲才刚刚上街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经晕头转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咱们在哪儿?”阿甲知道钟离准对京城了解得多些,只好开口问钟离准。   钟离准步伐笃定地向前走着,却附在阿甲耳边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喂,扎那!”阿甲恨铁不成钢地捶了一下钟离准的肩膀。他们两个私交甚好,私下里阿甲经常不叫钟离准“王子”。   “我有什么办法!”钟离准一脸无辜,“这里的每一条街都差不多,房子也都是一样高的,地上铺的也都是一样的砖石,你教我如何分得清楚!”钟离准摇了摇头,看来他还是低估了京城。   才过了片刻,阿甲便不再为方才的迷路所纠结,既然已经迷路了,那就将错就错好了。既来之则安之。阿甲笑道:“不如咱们就随便逛逛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走回去了。”   “好吧。”钟离准耸了耸肩。   二人就这样漫无目的逛着京城的街市。京城和扎托都很繁华,但不是同一种繁华。钟离准和阿甲都穿着汉人的服饰,加之钟离准本就有一半汉人血统,他们汉语说得又流利,没什么人看得出他们是异族人。   桂花糕、打卤面、果脯、糖葫芦……不过多久,他们已经将摊子上的小吃几乎尝了个遍,看来晚上回去是不必用晚饭的了。虽然他们都知道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是麦醇轩,最好的酒楼是龙禹酒楼,可他们还是相信只有在摊子上才能吃到当地最正宗的美味。钟离准从没有砍价的习惯,因为在扎托,人人都给他最优惠的价格,就算不是,他也感念人家小本生意不容易,不去砍价,这让阿甲郁闷不已。阿甲说,只有杀过价的东西买来才更有成就感,吃得才更香。不过,左右他们也不缺钱花就是了。   转眼太阳已然西斜,钟离准和阿甲停下了脚步。他们确乎是闲逛了小半个京城,但似乎是离驿馆越来越远了……   “阿甲!”钟离准没好气地顶了一下阿甲的腰,“你不是说走着走着就能走回去么。”   “我……那我有什么办法……”阿甲摊开了双手。   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地站在了路中央。   “二位公子可是迷路了吗?”   忽闻一个很是悦耳的女声,钟离准和阿甲都转过身去。只见两个妙龄少女立在他们身后,双姝眉眼有些相似,应是姐妹二人。方才开口说话的应是妹妹。姐姐着水绿襦裙,妹妹着水蓝袄裙,二人皆绾着未出阁女子的发髻,发饰华贵而不奢侈,相貌清丽脱俗。身后跟着她们二人的丫鬟。   钟离准和阿甲朝姐妹二人作了一揖,钟离准道:“我们确实迷路了,请问二位姑娘可知道松筠客栈怎么走?”方才出来的时候钟离准曾留心,驿馆的旁边是松筠客栈。   方才说话的妹妹道:“我知道的,左右也是无事,不如我们给你们带路吧。”   钟离准道:“多谢姑娘了,还未请教二位姑娘……”   姐姐道:“小女子董仪,这是妹妹俪儿。”   董俪笑道:“二位公子不是汉人?”   钟离准心思一转,承认道:“嗯,董姑娘好眼力。我们从扎托巴和来,做些生意。在下扎那,这是表哥阿甲。”虽然他写入伊赛库卓氏族谱的名字是库卓扎那,但他对外用的从来都是汉名,因为钟离珏是伊赛汗王,又是汉人,这是旁人对钟离珏的尊重。是以他若说扎那这个名字,外人大都听不出他的身份。   董俪道:“原来二位公子是伊赛人,我父……亲总说,伊赛人生性豪爽,个个都是好人才。”   钟离准笑道:“多谢姑娘。”   阿甲见董俪是个爱说话的,便兴致勃勃地问道:“董姑娘,我们初到京城,不知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说与我们听听的?”   董俪抿嘴笑道:“若说起我们京城,好玩的东西可不少。吃的东西有桂花糕、枣泥糕、山药羹、芝麻糕、椰丝球……那可当真是三日三夜都说不完。还有许多玩的东西,像是陀螺、铁圈、空竹……若是碰见杂耍的师傅在街边摆摊,便可以一饱眼福了。还有……”董俪竟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好似整个京城的精彩之处全都在她心中,丝毫不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   董仪的话相对少得多了,只是在妹妹说到尽兴的时候接上两句或是附和两句,要么是在不知不觉走入岔路的时候提醒一句,的确是个稳重的长姐形象。   当董俪问道扎托好玩的东西时,钟离准才讲了两句,话头便被阿甲抢了过去。纵然钟离准知道的不少,也断比不上爱玩的阿甲。对此,钟离准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太阳将落的时候,四人终于到了松筠客栈门口。钟离准道:“多谢二位董姑娘,我们到了。”   董俪道:“二位公子不必言谢,那我们便告辞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说罢,钟离准和阿甲走进了客栈,待到董家姐妹走远了,他们才回了驿馆。   阿甲坏笑道:“方才那位董俪姑娘生得可当真是漂亮,跟你还略有点夫妻相!”   “你说什么!”钟离准捏住了阿甲的耳朵。   “你放手!”阿甲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转而笑道,“都说夫妻生得同相,董俪姑娘长得可是当真跟你有几分相似。”   钟离准不以为然,“那董仪姑娘还是董俪姑娘的长姐,她们二人长得还相像呢,你怎么不说董仪姑娘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   阿甲正色道:“不,真的不一样。我方才仔细看了,就是董俪姑娘长得与你有些相似。董仪姑娘和妹妹像,却不像你。”   “少见你如此严肃啊!”   才不过多一会儿,阿甲便原形毕露了,“嘿嘿,你都老大不小了不是还没娶王妃么,我看这董俪姑娘与你年龄相仿,家世也不错,不如你就同大汗说说,娶她做王妃算了。否则,到时候参加完了什么端午大宴,万一皇上一个龙颜大悦,将哪个公主赐婚于你,你说,你能不让人家公主做正妃?”   “你!”钟离准抬起手来。   “别别,我求饶,我求饶还不行么。”阿甲一跃躲开,“你的断风掌使出来,我可不是要七窍流血了。我都是开玩笑,开玩笑的嘛!谁不知道你心里那个女子是你大伯的千金啊!”   “几个月没跟你打架了,你是不是皮又痒痒了?”钟离准一把拿住阿甲后颈的穴道。   “我的王子殿下,我可是真的服了!”阿甲登时全身酸麻,没了反击之力。钟离准这才松开了手。   不过阿甲可当真是死性不改,才逃脱了钟离准的手心,便又信口开河起来,“我说,不如咱们择日去逛青楼吧,听说关内的姑娘秀气水灵,温柔乖巧,甚是可人。尤其是这青楼里的女子,进了这温柔乡里,可决计是不想出来了!”   “你……”   这一次阿甲学聪明了,提前躲钟离准远远的。   钟离准耸了耸肩道:“好,很好,当真是个好主意!一个王子,一个表少爷,到了京城别的不干,就只想着逛窑子找姑娘,一看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这样一来文武百官可再不会把咱们伊赛放在眼里。你可不知比父汗高明了多少!”   阿甲不以为忤,反而故意道:“大汗的英明岂是我辈可以比肩的?不过既然你觉得是好主意,那拣日不如撞日,我们明日去可好?”   “行啊!”钟离准往榻上一坐,“那你去吧,千万别说你是从扎托来的。”   阿甲竟还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既然王子吩咐,那属下可就从命了。”   “嗯,但愿你还能找得回来。”   “我当然要找回来,”阿甲信誓旦旦,“我还要保护王子殿下。”   钟离准坏笑道:“你说……若是阿绮知道了你在京城是这副德行……”   “喂!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绮妹!”阿甲登时便急了。   阿绮大名叫做达伦绮,是达伦加和达伦迟的小妹,也是达伦家的铸造师,只不过是个半吊子。阿甲一早就和达伦绮两情相悦,把达伦绮看做自己的妻子一般,二人就只差成亲了,萨莱也喜欢达伦绮,把她当做自己的儿媳妇一般。阿甲连钟离珏这个大汗都不怕,却唯独是“怕了”达伦绮。   左右二人也不过就是嬉闹了半日,就各自回房去歇着了。阿甲一向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却不会行逾矩之事,穆德伊德氏的家教最是严格。穆德伊德是伊赛族大姓,出过一后两将,不过还出了阿甲这样一个活宝。   宴会一日一日地近了,驿馆不少人有些躁动,钟离准和阿甲却不去理会,只静静看着门外的变化。都说京城是个远离战火却暗流汹涌的地方,这股暗流,已经在这间小小的驿馆形成了一个漩涡。   “阿甲啊,你说萨顿的右青襟王会是什么态度?”   “还能有什么态度?”阿甲随手拿过茶壶,对着壶嘴喝了几口,“左不过就是不忿罢了,感觉他兄长太过畏缩,不应像奴才一样巴结□□呗。再说……”阿甲的面色略略沉下来,“右青襟王的态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汗王的态度。”   “可是……”钟离准若有所思,“咱们这样的外人又不会知道什么,你说外人会怎么以为呢?”   “右青襟王代表的是他们汗王的态度!”阿甲茅塞顿开,“也难怪皇上会请他们右王爷来,何不请他们的左宾邪王呢。”   “京城的水……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了。”钟离准摇了摇头。   阿甲不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钟离准:“我的王子殿下,你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思深沉的?我印象中你不是一天到晚只会跟马打交道么?”   “那是因为我只喜欢跟马打交道。”   “你不是还喜欢跟钟离小姐打交道么。”   钟离准才一抬手,阿甲便即住口,话锋一转道:“没想到你的城府可不在扎齐之下。”   “那是因为阿冼还小。”钟离准平静地说。   阿甲又吐出些瓜子壳,慵慵懒懒道:“我可没见过哪一国的长王子是像你这般悠闲的,还不曾怎样就把那么大的担子全都交给那么小的兄弟。哎,这里的瓜子不错,你也过来尝尝看。”在伊赛,将来继承汗位的会是二王子的事不是什么秘密。   “我怎么了?”钟离准走到桌边抓了一把瓜子,“我有我该做的事,阿冼有阿冼该做的事,选择不同罢了。这瓜子可真难嗑……”说着,钟离准专心致志地用指甲剥起了瓜子。   “过来,我告诉你,这样嗑……”阿甲得意地将自己嗑瓜子的心得传授给钟离准,这些消遣的玩意儿,他一向最是在行。   “嗯……”钟离准竟学得聚精会神,“别国来的使者都忙着探听消息,伊赛的王子在跟表少爷学嗑瓜子。”   阿甲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嗑瓜子,这是结交朋友一种很简单的方式,尤其是混市井的人。你想想,三两个朋友,喝点茶水,嗑着瓜子,谈论古今,评说得失,也用不着多好的茶水,多雅致的房间,就能学到很多平时学不到的东西。”   “你看得倒是透彻!”   “那当然。”   “那你明日就端着一罐瓜子去青楼吧,传闻青楼可是最大的消息集散地之一,拿着朝中不少官员的把柄。”钟离准将一罐子瓜子放在阿甲的手中。   “那可不行!”阿甲诡笑道,“知道得太多可是容易引来杀身之祸的。再说,揽月阁的姑娘们都喜欢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的风流才子,才不喜欢市井里的混小子!”   “那你可以去醉春楼。”钟离准挤了挤眼睛。   揽月阁是近些年才做起来的一间青楼,也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青楼。揽月阁里的姑娘大都满腹诗书,生活所迫才卖身于此。若有客人赋诗一首能够打动她们,她们便愿见上一见。这里的许多姑娘,都是千金难买一面的。醉春楼则不同了,这里大多是歌女舞女,日日都是在争妍斗艳争缠头,只要有钱,便可一亲香泽。这两处,可大是不同了。   “喂!”这下阿甲可是来了气,“你表哥我就那么上不得台面?”   钟离准道:“怎样,你道是你的汉语有多好?话说多了都颠三倒四的,更不必提吟诗作对了。”   “好吧,不跟你谈这些了。”阿甲感觉受挫,便又转移了话题,“明日我们也该去拜见右青襟王了。毕竟伊赛和萨顿交好,他是王爷你是王子,他又是长辈,理应去拜会他。”   “我知道了,穆德伊德大人。”钟离准也煞有介事地抱了抱拳。   “汉人可真麻烦!”阿甲摇了摇头。   汉语里称呼一个人的时候习惯于用姓氏和头衔,以示尊重,但是在伊赛,大都直接用名字称呼,因为他们许多人的姓氏说出来都比名字还要长上不少。   “你敢说我父汗麻烦!”   “不敢不敢。”阿甲矢口否认,“王子殿下,我错了。”   说着,二人都大笑起来。   次日,钟离准便依阿甲所言前去拜会了萨顿的右青襟王迪洛彼该。彼该时年不到四十岁,两道剑眉,颧骨高耸,相貌十分英武。   钟离准和阿甲分别向彼该行了一礼,“小侄钟离准拜见彼该叔叔。”“穆德伊德阿甲拜见右青襟王。”   彼该看了二人一眼,半晌一字一顿道:“你们……都坐吧,也不用……这么客气。”汉语对他来说很是艰涩,他说得极不流利。   钟离准用萨顿话道:“扎托和扎勒塔虽然不远,却也要花上不少的工夫才能到达。平素见到大汗和彼该叔叔的机会不多。此番到了京城,早就该来拜会您,却是京城有太多新鲜的玩意儿,一时流连,每日回来的时候都夜都已深了,不好去叨扰您。”   听钟离准说的是萨顿话,彼该也舒服了不少,不过开口依旧是不冷不热的,“你是伊赛的王子,原也不必对我如此客气。你们伊赛也没有必要对我们萨顿如此客气。”   钟离准不动声色道:“彼该叔叔此言差矣,您是长辈,我是晚辈,该有的礼数也都是不能缺了的。”   彼该咳了一声道:“汉人的那些繁文缛节最是流于形式,咱们关外的人,也不必那么讲究。”   钟离准和阿甲都明白,彼该之言便是暗里讽刺于钟离珏父子四人,不过二人都没有动怒。过了片刻,钟离准反而笑道:“彼该叔叔一向是洒脱,倒是小侄看低了您,在此便先给您赔不是了。想来大汗伯伯应很是喜欢彼该叔叔的性子,兄弟之间相知最甚,晚辈们还有许多要向您讨教。”   在萨顿,常有人暗地里指责彼该对汗王不恭,不过汗王不甚在意彼该的无礼,也就没有人对彼该怎样。钟离准这样说,是在讥讽萨顿王族的蛮横无理是上行下效了。   彼该冷哼了一声:“不愧是钟离珏大汗教出来的儿子。”   “多谢彼该叔叔。”钟离准微微颔首。   阿甲提醒道:“时候不早了。”   钟离准起身道:“彼该叔叔,我们也该告退了。不过小侄也要提醒彼该叔叔,咱们伊赛和萨顿怎样都无所谓,在大漠上怎样也都无所谓,不过□□是礼仪之邦,请您多留心吧。”说罢,他行了一礼,和阿甲一同退出了彼该的房间。   走在廊上,二人的脚步很快,不久便回了房里。   阿甲道:“你方才本不必反唇相讥,逞这一时口舌之快。虽然伊赛和萨顿怎样是无所谓,可这右青襟王不是个善茬。”   钟离准讪讪道:“方才确是我冲动了,你教训的是。”   阿甲道:“跟他斗两句嘴,本也无伤大雅,反正看他不顺眼的人也不少。可是,你方才提醒他,他可未必会领情。”   钟离准道:“他领不领情就另说了,我只知道萨顿若是过不好,伊赛可也别想好过。”   阿甲思索了片刻道:“所言有理。可我们也不能过分偏帮彼该,保持平衡就是了。”   钟离准捶了一下阿甲的肩膀道:“你应该做文臣的,上什么战场呢。”   阿甲道:“你说过,各有各的选择罢了。”    ☆、端阳大宴   转眼已是五月初四,端阳佳节的气息充斥着整个京城。各家各户都在准备着美味的粽子,或是用包的,或是用买的。每到这时候,麦醇轩的生意总是好得出奇,忙得不亦乐乎。每一年的中秋节、除夕、上元节、端午节都是这样。   谦郡王拓跋炜在府里一遍又一遍地确定着宴会的每一个细节。他身边的周牧不禁劝道:“王爷,也莫要太过苛求自己了。”拓跋炜道:“明日便是宴会,得确保每一个细节万无一失才是。”   周牧匆匆出去,片刻又回来,禀报道:“王爷,四爷来了。”   拓跋炜起身道:“四哥来了么,你快去请他进来。”   谨亲王拓跋熠随周牧走进了拓跋炜的书房。兄弟二人相对而立,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拓跋熠的生母是毓贵太妃,他自小习武,常随着宫里的师傅练习摔跤、骑射,膂力甚强,夏日里穿得轻薄,他臂上健硕的肌肉隐约可见,古铜色的皮肤和掌中的老茧见证着他于校场之上摸爬滚打的痕迹。拓跋炜则不同,他长身玉立,面容俊美,从小习文,饱读诗书,七步成诗,出口成章,若说他是兄弟当中最有才华的人,绝不为过,他的生母是平太妃。   “四哥。”拓跋炜笑着上前去,“你好久没来我府里了。”   拓跋熠阴阳怪气道:“那还不是因为五弟你日理万机,我不好来打扰么。方才周牧说你还在办宴会的事,看来我是来的不是时候。你可要多上心些,莫要出了什么差错了。我还是先告辞吧。”   “四哥这是哪里的话?”拓跋炜拉住了拓跋熠的手腕,“我就是再忙,莫非能连兄弟之间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么?”说着,他暗暗朝周牧打了手势,周牧便带人退出了书房。拓跋炜又道:“四哥还站着做什么,先坐吧。”   拓跋熠甩开拓跋炜的手,随意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拓跋炜叹了口气道:“四哥,这些年我们生分了不少。”   拓跋熠道:“五弟,我还是我,是你变了。”   拓跋炜摇了摇头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个心结还是解不开么?对,当年我也恨皇兄,恨自己太年少,什么都做不了。可如今已经过去小二十年了,皇兄这个皇帝做得如何,你我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一切都已是既成事实,天下安居,百姓乐业,他是个好皇帝,你还想怎样?”   拓跋熠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拓跋炜,“可当真是我满腹经纶的五弟,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你以为他对你很好么,谦郡王!你都已经三十三岁了,他连一个亲王的爵位都舍不得给你,你觉得他是有多器重你?”   拓跋炜道:“他给不给我这个爵位,重要吗?至少现下你我都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这还不够么?你想想看……”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如果现下在位的还是二哥,那我们会是什么样的处境?你只要想想当年二哥是如何对付大哥的,也该明白吧。”   拓跋熠怔了片刻。拓跋炜继续道:“四哥还是多加小心吧。”   拓跋熠道:“五弟,你就不必为我担心了。皇兄不过会觉得我是个傲慢无礼的王爷,反倒是你这样默默无闻踏实做事的,才更容易被他盯上,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呢?”说罢他便扬长而去。这次换做拓跋炜在原地怔住了。   待到拓跋熠离开了谦郡王府,周牧才进了拓跋炜的书房,见拓跋炜这般形容,便问:“王爷怎么了?”   “没什么。”拓跋炜摆了摆手,“继续做事吧。”   “是。”周牧应了一声。他知道,四爷一定是对王爷说了什么,可他却不知道如何去劝慰。   谦王妃靳文婧最是个善解人意不过的。朝中不少人想要娶靳氏的姑娘,想把妹妹、女儿嫁给靳氏的公子。三朝元老靳呈青谢世之后,靳家的大族长是当朝左丞相,靳呈青长子,靳文婧之父,靳宸宁。不过拓跋炜娶靳文婧倒不仅仅是因为皇帝赐婚。当年拓跋炜年少气盛,曾在外城的明前楼以“祁炜”之名赋诗一首,“祁”是他母妃平太妃的姓氏。他这诗是一首七绝,每一句都是一个谜面。明前楼是文人墨客聚集的所在,可一时间这首诗竟无人能解,是以这位祁炜公子在明前楼名声大噪。后来,这诗竟被你一个自称“文三娘”的女子破了,回了一首七律,首联起势,颔联、颈联四句各道破这四个谜底,尾联抒情,首、颔、颈、尾四联,起承转合,浑然一体。拓跋炜为这首诗深深折服。这位文三娘,便是靳家的三小姐靳文婧。当二人都到了适婚年龄,拓跋炜便求拓跋烨赐婚,拓跋烨便笑着答应了。   这一日,拓跋炜为了这场大宴一直忙到深夜,靳文婧一直随侍在侧。彼时三十岁的她已经怀上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有四个月的身孕。拓跋炜只有靳文婧一位王妃,育有两子一女,其中长子早殇,现下有一个女儿沅儿和一个儿子涵儿。   靳文婧端来一碗绿豆汤放在拓跋炜的手边:“王爷,喝些绿豆汤解解暑吧。”   拓跋炜抚了抚靳文婧的手道:“文婧,你还怀着身孕,早些睡吧,最多再有半个时辰我这边也就差不多了。”   靳文婧问道:“从前这种宴会都是交给礼部去办的,皇上此番怎么会交给王爷?”   拓跋炜道:“我也不尽清楚,许是皇兄想让我多历练吧。”他从不愿多想这些事背后的意味和目的,想得深了,总会揪出太多不可告人的勾当。他宁愿相信一切还都是好的一面更多一些。   这一日拓跋烨歇在了许青宫里,前一晚他还同拓跋俪说了好一会子话。如今拓跋俪十九岁,是大姑娘了,也到了嫁人的年龄。拓跋烨问她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公子,拓跋俪笑着说没有,面颊却飞上了红晕。拓跋烨也不挑破,只是笑了笑。女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可女儿心里如果有人了,却为何不愿说呢?是不好意思,还是怕他不同意?   次日晨起,拓跋烨换上一身礼服,迤逦前往昭乾殿,接受各方人士的朝拜。这样的场面,他如今已见过太多太多。遥想刚刚登基的时候,当他听到如潮水般的“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会感到莫名的心虚,手心会出汗,但现在不会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不管面对怎样的场面,他都可以从容不迫。   “父皇——”拓跋俪追了上来。   拓跋烨闻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黄信行了一礼道:“参见定平公主。”   拓跋俪道:“黄公公不必多礼。”随后抬起头对拓跋烨道:“父皇,我也要去。”   拓跋烨笑道:“你去做什么,这仪式怎说也要几个时辰,又没意思。你且歇着,晚上的宴会有许多有意思的。”   “不,父皇,我就是想看朝拜,这么多年您都没让我去过,我现在都十九岁了,让我去一次总可以吧。不就是几个时辰么,我能坚持得住。”   “那……好吧。”拓跋烨点了点头,“你就站在帷幕后面,若是坚持不住了,就从后门回去。”   “我知道啦父皇。”拓跋俪挤了挤眼睛,跟在了拓跋烨身后。   拓跋烨摇了摇头。在世人眼中,他是降税减负的明君;在朝臣眼中,他是半路上位的铁腕皇帝;在后宫红颜眼中,他是高高在上决定她们命运的男人。可唯独在这个掌上明珠面前,他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俪儿毕竟是他和管素纨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血脉。   路上,拓跋烨对黄信吩咐道:“到时候你叫下头的人留心公主,一定是过不得多久她就烦了。”   黄信应道:“明白。”   昭乾殿的大殿中很是肃静,已然井然有序的站满了人。拓跋俪在帷幕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见这大殿当中竟足足站了有上千人,忙退了回去,叹道:“这么多人啊……”   黄信道:“公主,您就在此处。”   拓跋俪道:“我知道啦黄公公,时辰到了,你去吧。”   黄信躬身行了一礼,便随着拓跋烨上前去了。   随着一声尖锐而悠长的“皇上驾到”,拓跋烨从帷幕后款款走上大殿,坐在了龙椅上。随后,便是如潮水般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记得从前他初登基的时候,那些人的三呼万岁还带着质疑和犹豫,那些人的眼神还存在着太多的怀疑和不坚定。可如今,那些质疑、怀疑、犹豫、不坚定,已经全都不复存在,可当这些迷障尽数退去,他看到了许多旁人或是看得到或是看不到的敌意和恶意。   在人群当中,只是那一瞬,拓跋烨的目光就定格在一个身影上。   “众位平身。”拓跋烨淡淡吩咐。   “谢皇上。”众人整齐划一地谢恩,又是整齐划一地起身。   “上前来……”拓跋烨缓缓伸出了手指。   众人都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却也都用余光看着皇帝的举动。拓跋烨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神色一凛。   “对,是你。”拓跋烨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钟离准猛然抬起头来,其实在拓跋烨第一次开口的时候,他就清楚地知道,皇帝所指的人就是他。那一瞬,他的目光竟与拓跋烨的目光相交,不知怎的,竟有一丝熟悉的感觉。那个眼神,那个神情,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神情?但很快,他便低下了头去。无论如何,中土皇室的规矩他是学过的,不可以直视天颜。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在拓跋烨面前停下了脚步。他可以感觉到,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钟离准跪下,行大礼,“伊赛汗国长王子钟离准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洪福齐天。”   “起来吧。”拓跋烨抬了抬手。   钟离准站起身来。   “抬起头来。”   钟离准只得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再一次与拓跋烨交织在一起。他是在审视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他感觉,皇帝却并没有在审视他,只是在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   拓跋烨突然开口问道:“钟离珏和阿桑妲他们,可都好么?”   钟离准愣了一下,随即从容地答道:“托皇上洪福,父汗、母后一切安好。”   “你下去吧。”拓跋烨挥了挥手。   钟离准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随后,便是那冗长的朝拜仪式,同从前的每一次都一样。朝臣和使者们站在大殿中,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不能喝水,不能解手,更不能落座,中途偶尔会有体力不支晕倒的人被抬出去。拓跋烨穿着繁复的礼服,足有七层,仲夏之月,要不得半个时辰,汗水就湿透了中衣,可他人前仍然要保持着最完美的状态。黄信不时用帕子悄悄拭去拓跋烨额上的汗水。   对于这样繁复的礼仪,钟离准早有所耳闻,所以也便没有太过大惊小怪。在大殿上站上三个时辰对他来说原也不算什么,只是略枯燥些罢了。   彼时拓跋俪就躲在帷幕后面。她只穿着一身轻薄的常服,还没有换上礼服,帷幕后面与后殿相连,穿堂风吹过来,也很是凉爽,是以她倒是未曾感觉不适,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当众人的目光全部都落在钟离准身上时,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钟离准身上,不禁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他们啊……”随即转念想道:“父皇认得他吗……”   钟离准一直想着方才拓跋烨微妙的态度。其实拓跋烨这样说原也不奇怪,既然他当初和钟离珏是结义兄弟,出言关心本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拓跋烨竟穿过重重千人,一眼就认准了他。试问像伊赛这种山高水远的小国,□□皇帝可会从百忙之中抽出闲暇来细细端详他们王子的画像?况且,拓跋烨深邃的双眸当中,写着些挥不去的东西,让人捉摸不透。钟离准试图从拓跋烨的眼中读出什么来,可他做不到。许是自己还年轻,阅历还不够,他如是想。   司礼太监细声细气地念道:“伊赛汗国长王子钟离准觐——见——”   “喂……”阿甲在一旁轻轻拽了拽钟离准的袖子,钟离准这才从沉思中收回了思绪,按照仪制行了朝拜之礼。   待到他二人退下,阿甲怨念地低声道:“你方才在想什么,险些出了岔子。”   钟离准微微摇头,示意阿甲随后再说。   近三个时辰的朝拜结束,早已过了日头最毒辣的时辰,太阳开始西斜了。众人随着指引前往宴会大厅齐云殿,拓跋烨也要回寝殿更衣。当他进入空空如也的后殿,只是会心一笑,看来女儿已经回去了。黄信道:“回皇上,公主回庆妃娘娘宫里去了。”   拓跋烨淡道:“着人到庆妃宫里知会一声,让她们二人莫要晚了。”   “是。”   “公主,您到底要穿哪一件啊?都换了七八件了。”拓跋俪身边的小宫女韵韵竟被磨得哭笑不得,在她记忆中公主从来都不是这般犹豫不决的人。   “那件,刚才那件藕荷色的。”   “是,公主。”韵韵递来了方才拓跋俪穿过的藕荷色的襦裙。   拓跋俪在韵韵的服侍下换上这套衣服,在镜子前转了几圈,才算是满意了,遂吩咐道:“替我梳妆吧。”   梳妆的时候,情形又同方才是一般,拓跋俪总觉得这个发髻也不好,那个发髻也不好,弄得韵韵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半晌,许青身边的宫女竹心过来提醒道:“娘娘着奴婢来提醒公主,离宴会开始只不到一刻钟了,公主莫要迟了才是。”   拓跋俪挥了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本宫知道了。姑姑你去回禀庆母妃,让她先行就是,俪儿随后就到。”   竹心也知道公主的脾气秉性,只好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对此,许青也只有摇摇头。平日里拓跋烨总是纵着拓跋俪,拓跋俪从小就活得无忧无虑,耍起小性儿来纵是可爱,却也是谁都拿她没有办法。许青抚养她多年,二人情同母女,也常被拓跋俪搞得无言以对。宫里的大宴是不能迟了的,这样的宴会后宫的妃子能够出席,也是莫大的荣耀,更不敢出半点差错。等了片刻不见拓跋俪出来,许青只好先行一步。   等到拓跋俪梳妆完毕从暖阁中出来,离宴会开始只不到半柱香工夫了。偌大的皇宫,从许青的朝露宫到齐云殿怎说也有一里地,怕是来不及了。拓跋俪嫌轿辇太慢,若是抬轿的人走得快了又很是颠簸,她索性从轿辇上跳下来,提起裙裾朝齐云殿的方向小跑过去。天气暑热,不一会儿她便是香汗淋漓。韵韵在后面不住追着她的脚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路上见到她的宫女太监都忙躬身行礼,她却顾不上说一句“平身”。对于这样的场面,下面的人也早已都是见怪不怪了。只要不是逾矩的事,定平公主可能做任何事,提着裙子在宫里小跑不算什么。   待到在齐云殿门口停下了脚步,殿外早已空无一人,殿内也是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拓跋烨的声音。拓跋俪吐了吐舌头,果然还是晚了。韵韵劝道:“公主,宴会已经开始了呢,不然,咱们回去吧,反正少您一个,也不会被发现的。”   拓跋俪皱了皱眉头道:“要回去你回去,来都来了,我才不回去。”   “是。”韵韵低下了头。话一出口她便后悔,明知道公主殿下是不可能听她的劝告的。   待到拓跋烨话音落下,大殿中是一阵寂静。拓跋俪这才探出身子,缓缓走进了大殿。面对这许多人投来的目光,她丝毫没有慌乱之态,只盈盈拜倒:“儿臣给父皇请安,给各位母妃请安。方才儿臣为今日之宴精心梳妆,一时忘了时辰,还请父皇和各位母妃见谅。”   拓跋烨不怒反笑:“俪儿下次可莫要再迟了。”说着他抬了抬手,“来,坐到父皇身边来。”   许青在一旁欣慰地笑了笑,只要俪儿不出事,一切都好。   拓跋俪站起身来,步履轻盈地走到了拓跋烨身边。拓跋烨道:“去见过各位大人吧。”拓跋俪见了个平礼道:“定平见过各位大人。”   众人中有眼力好的早就看出这位就是皇帝最疼爱的长女定平公主,便是没看出来的,现在也明白了。公主对他们见个平礼那是给他们莫大的面子,他们不敢怠慢,齐刷刷地行礼道:“参见定平公主。”   拓跋俪道:“各位大人请起。”她不卑不亢,一切举止都十分得体,丝毫不见慌乱,大约这样的场面也是常有的。   当钟离准和阿甲看到拓跋俪的身影,也不禁在心中默念,“原来是她……”   拓跋俪的姗姗来迟的确小小地影响了宴会的进程,不过无伤大雅。拓跋烨道:“今日之宴,各位尽兴就好,都入席吧。”   “谢皇上。”众人谢恩之后便都入席了。   可以看得出宴会的菜式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汇集了各地的名菜,不管来自何方,都可以吃到合自己口味的佳肴。许多人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不过也都是德行得体的人,未曾露出惊愕之色,却不知心里已泛起了多少波澜。皇家就是这样的大手笔。   这种宴会上的菜肴大多是摆设,左不过是尝几口也便罢了,不过阿甲可不这么想。毕竟,若想不必走遍大江南北,就尝遍各地菜式,这种机会可不多。   “哎,谨亲王敬酒了。”   “别吃了,又敬酒了。”   “等一下,该咱们敬酒了。”   ……   这一段时间下来,阿甲可当真是叫苦不迭,才没吃上几口,就被钟离准提醒要敬酒。阿甲这才明白,为什么这种宴会上的菜大多是摆设了。等到这一轮一轮的敬酒下来,菜也都凉了,早失却了应有的美味,阿甲略尝了几口,也就悻然放下了筷子。他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可当真是暴殄天物!”不过很快他又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没关系,等一下还有粽子。”   钟离准无奈道:“穆德伊德大人,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   阿甲道:“何时该注意,何时不用注意,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也不用总绷着。”   “要说抖机灵钻空子,却是谁也不及你!”   “多谢殿下夸奖。”阿甲抱了抱拳。   话虽如是说,钟离准还是倍感欣慰,有阿甲这个表兄在,无论何时都不会缺了乐子,却也不会不慎出什么差错。   待宫女们上前来收了桌子上的剩菜,内监拉长声音宣布道:“贤妃娘娘到——”   然后便见贤妃领着一群宫女款款走上大殿,对拓跋烨行礼:“臣妾恭请皇上圣安。”因着她是南方人,声音格外轻细动听。   拓跋烨微笑着抬了抬手道:“平身吧。”   贤妃华嘉娴乃是九台参将辛良的表妹。辛良从前是肃淩皇帝身边的一名暗卫,是当年孝光严皇帝旧部起义军的内应。自从贵妃靳芷嫣晋为皇贵妃后,正一品贵、淑、贤、德四妃之位便仅有贤妃华嘉娴一人,其余三妃之位悬虚已久,也正让后宫的女子虎视眈眈。   拓跋烨笑道:“此次宴会的粽子乃是贤妃和她景福宫的人所制,贤妃的手艺平日里不轻易拿出来的。”   华嘉娴福了一福道:“皇上这般可是取笑臣妾了。”随即她转过身对在座的所有人道:“本宫不过是从家乡带来的手艺,在此便献丑了,还请各位大人不要见怪。”   众人皆起身道:“多谢贤妃娘娘。”   华嘉娴令宫女们将粽子分发下去,然后入座。   阿甲低声道:“一个娘娘,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做得出什么美食来?我倒是好奇了。”   钟离准道:“娘娘怎么了,说不定人家出嫁之前还是个才女之类的,会做些美食更不奇怪。”   许多人吃甜粽子喜欢蘸些砂糖,可这一次却并没有人端砂糖上来,有些人心中略略狐疑。阿甲剥开一个粽子,还未及入口便闻到一阵清幽的花香。待到送入口中,竟是一股淡淡的香甜从唇齿间蔓延开来,令人欲罢不能。待到吃到里面的馅料,更是增色不少。   阿甲低声对钟离准道:“我收回刚才所言。”   谨亲王拓跋熠朗声问道:“贤妃嫂嫂的粽子果真是美味,不知可有什么秘方透露给我等的?”   拓跋烨道:“你便说与众位听听,本也不是什么秘密。”   华嘉娴掩面笑道:“本也不是什么难事的,就是在蒸糯米的时候加入些桂花蜜,这样蒸出来的糯米均匀细滑,入口留香,吃粽子时也不必再蘸砂糖了。”   拓跋熠道:“原来如此,贤妃嫂嫂的心思,我等自愧弗如。”   华嘉娴道:“四爷真是谬赞了。”   钟离准低声对阿甲道:“这贤妃娘娘的心思可当真是细腻,这等细枝末节都注意得到,□□可真是人才辈出。”   这时,彼该起身道:“皇上,有了贤妃娘娘的美食,还要有美人助兴才最好。小王此番带来了萨顿的歌舞,还请各位欣赏。”   拓跋烨淡道:“宣吧。”   悦耳的胡琴声响起,旋律先是急促 ,再是放缓,牵动着人们的心思。在座许多人没有听过关外的曲子,感觉很是新鲜。在曲调最为高亢的时候,萨顿的舞女迈着小碎步快步走进大殿,她身着玫红色轻纱,面上蒙着面纱,右臂□□着,看上去甚是美艳动人。不过,中土的保守习俗是不接受这样的奔放的,许多人都下意识偏过头去。然而舞女的舞步还是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睛。胡琴的旋律已经很是急促,却还是越来越快,舞女便踩着这个乐点在原地转起了圈,旋律越快,她转得便越快,到最后经是令人眼花缭乱。而她在每次面对众人的时候都留下一个灿烂的笑容,令人心神荡漾。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如裂帛之声,舞女猛然停住了脚步,稳稳立在大殿中央,呼吸均匀,笑容灿烂。   拓跋烨赞许地点了点头。下面响起两声清脆的击掌声,却是拓跋熠站起身来,赞道:“跳得好!”   舞女将目光投向了拓跋熠,见他身材魁梧,目光坚毅,不由得眼波一转,而很快取而代之的便是一丝黯然。   阿甲小声叹道:“真不愧是珈蓝姐啊……”   这时,彼该起身道:“皇上,王爷,这便是我萨顿最好的舞女,金泽珈蓝,小王在此便将她献给皇上。”   珈蓝虽然已二十有六,却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面相只如二八少女,加之精心打扮,甚是美艳。   珈蓝行了大礼,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道:“金泽珈蓝参见皇上,参见各位娘娘,参见各位皇子、公主殿下,见过各位大人。”   拓跋烨抬了抬手道:“平身吧。”   钟离准看了阿甲一眼,好像在说:“你认识的人可不少!”   阿甲剜了钟离准一眼,好像在说:“你可不许告诉绮妹!”   珈蓝道:“谢皇上。”   拓跋烨看了彼该一眼,然后对珈蓝道:“今日朕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倘若在座有你倾心之人,你可以告诉朕,朕会为你做主。当然,若你想做皇妃,也可以。”   珈蓝俯首道:“珈蓝不敢。”   拓跋烨道:“无妨,今日大家都尽兴。”   珈蓝又行了一礼,犹豫着踱到拓跋熠面前,盈盈拜倒。   拓跋烨笑道:“恭喜你了四弟,既然如此,朕便把珈蓝赐给你做侧妃了。”   这可是一个莫大的恩典,以珈蓝这样的出身,是断做不得亲王侧妃的,最多也就是一个庶妃。   拓跋熠道:谢皇兄恩典。”说罢,他伸手扶起了珈蓝。珈蓝怯怯立在拓跋熠身畔,避开了彼该的目光。   黄信道:“姑娘,这位是四爷谨亲王。”   拓跋烨笑道:“现下应该叫‘四王妃’了。”   黄信赔笑道:“是奴才唤错了。”   彼该强颜笑道:“恭喜谨亲王了。”   拓跋烨意味深长地对拓跋熠道:“现下珈蓝是你的妃子了,你可要好生珍惜。”   拓跋熠躬身道:“臣弟谨遵皇兄旨意。”   钟离准无奈道:“我就说过彼该叔叔不该如此冒进。”   阿甲道:“也不怪他,把珈蓝姐献给皇上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钟离准赞同道:“也对,应该是萨顿不够了解皇上。”   “何以见得?”阿甲问。   钟离准道:“皇上算不上不近女色,可绝对算得上不好女色,用美人来示好,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阿甲点头道:“所言甚是。”   钟离准不经意抬起头,竟正撞上了拓跋俪的目光,见她朝自己微笑,便微微点头。阿甲顺着钟离准的目光看过去,拓跋俪也朝他微笑了一下。   半晌,阿甲道:“北漠人一向都那么怂,像咱们这样的外族,出挑的也就是咱们和萨顿。今日皇上给了右青襟王一个下马威,明日绘栖苑赏花,还不知道他们怎么刁难你,你多加小心。”   “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    ☆、人比花娇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以后睡不着觉……   这第一日的宴会,就算是在萨顿族悠扬的舞曲当中结束了。大约是因为方才贤妃娘娘的粽子确实不错,阿甲便没再为那些菜肴的事耿耿于怀。不过,又抑或是因为有更值得注意的事,比如说,朝他们投来一个微笑的定平公主。   阿甲道:“没想到董俪姑娘就是定平公主。”   钟离准顽笑道:“没想到你我如此荣幸,竟无意中结识了一位公主。”   “而且是皇上最疼爱的公主!”阿甲补充道。   “那么……”钟离准思索着,“董仪姑娘就应该是……端玉公主。”   “出大事了,真是出大事了!”阿甲故作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咱们竟然一连结识了两位公主!”   “大惊小怪什么!”钟离准一边笑着,一边一巴掌拍在阿甲后脑,“就好像你不认识阿凝一样。”   “卓伊又哪里像公主了?”   确乎如此,钟离凝从来都没有架子,也没有多少人真把她当成公主。   “对了,”钟离准想起了宴会上阿甲的自言自语,“你怎么会认识金泽珈蓝?”在扎托,有很多人知道金泽珈蓝这个名字,彼该说的也不错,珈蓝是萨顿最好的舞女。   阿甲若无其事:“不过就是早些年我阿爹带我去扎勒塔的时候认识的呗。说来也惭愧,当时我们和大队人马走散了,借宿在珈蓝姐家的。那时候她还不是舞女,只是个普通的牧民的女儿。”   钟离准笑道:“想不到萨莱舅舅还有过在大漠里迷路这等事!”   “你可不许告诉大汗!”   “我知道,这等小事说不定我明日就忘了。”   待到回了驿馆,气氛可就不若刚到京城时那般火热了。来自各地的人们各怀心事,不再试图与旁人有什么交集。有的人想露出锋芒,有的人却想收起锋芒。想展露锋芒的人担心有人抢了风头,想收起锋芒的人时刻防备着旁人的挑衅。   这几日钟离准最大的收获恐怕就是瓜子嗑得越发熟练了,看着别人个个心怀鬼胎,钟离准却在悠闲地嗑着瓜子,美其名曰“趁热打铁,熟能生巧”。   “有种跟我比比!”阿甲也抓了一把瓜子,不甘示弱地嗑了起来。有了对比才知道,纵然钟离准对此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可他比起阿甲,还是相去甚远的。阿甲嗑三个的工夫,钟离准只能嗑一个。   “喂!”钟离准拍了一下阿甲的手腕,便让阿甲把一大把瓜子都掉了,“你吃这么多,小心上火!”   “王子殿下!”阿甲一脸的不服气,“你不要每一次什么事比不过我就开始摆王子殿下的架子好不好!”   钟离准正色道:“我只是担心你吃多了会上火。”   “怎么,你现在想学我不务正业了?是不是发现这样也挺好的?”阿甲甚是得意。   “其实……”钟离准放下了手中的一大把瓜子,正襟危坐,“其实咱们还是幸运的,至少我父汗从前和皇上是旧识,我们就不用像其他人一样一门心思去猜皇上的心思。皇上……应也会念及同父汗的交情,对咱们……算了……”钟离准摇摇头,“是我想太多了。”   阿甲皱了皱眉,“你要知道,帝王的心思,比大漠更广,比大海更深。毕竟,大汗跟皇上已经近二十年没见了,再说,做王爷的心性同做皇帝可不一样。做王爷可以像常人一样交朋友,可皇帝没有朋友。”   “皇帝没有朋友……”钟离准叹了口气,也没了什么兴致,索性放下了那一把瓜子。   “明天……你可有准备什么?”阿甲问。   “没有。”钟离准走到床边,用手臂垫着头躺下去,“咱们准备的东西礼单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日都已经呈上去了。再说,我若还准备了什么别的,你会不知道么。”   “比如说……骑马、射箭、吟诗、作对,要么就是弈棋、作画、抚琴?”   “你在拿我寻开心么?”钟离准坐起来,抱着双臂看着阿甲,“你说的这些,除了骑马射箭,其他的我都会么?”   “这个……不会可以学嘛……”   “那你怎么不学?”钟离准没好气道。   阿甲理所应当地说:“因为追求绮妹不需要会什么吟诗、作对、弈棋、作画、抚琴,绮妹都不喜欢。”   “那你想让我追求谁?”   “我……嘿嘿,我就是随便一说……”   钟离准心里想着,这些东西阿逆也不喜欢。   次日晨起,阿甲便又陪着钟离准进宫去了。他们二人竟是所有来使当中这一日最先进宫的。要说这皇宫可当真是大,估计没有几日几夜是走不完的。这里有着数不尽的宫殿庙宇、精致山水、亭台楼阁,亦有着御花园这样精心布置的园子,还有一个像绘栖苑这样一眼望不到边的宫苑,甚至在这里狩猎都未尝不可,只是用作猎苑还是略小了些。   许多人一生都很难有机会见到这样的景致,钟离准和阿甲自然都感觉很是荣幸。不过事后他们也一致认为还是家乡扎托好,整个那特兰大漠都是他们的花园,是他们的猎苑,是他们的天下。   绘栖苑最美不过每年每月时令的花朵,现下是五月,芍药、三角梅、白兰、七里香,远远地就飘来一阵幽香,俨然一片花海。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再美的鲜花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永远不会成为主角。这偌大的一片空场,有的人说是所有人的舞台,有的人说是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这一日钟离准竟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礼服,看上去很是华贵,整个人都显得精神焕发,不过这夏日里穿这样的礼服也实在是折磨人。还没到皇宫的时候钟离准身上已是大汗淋漓。为了搭配,阿甲穿的也是礼服,他真恨不得将这衣服的领口撕开。钟离准打趣道:“本王可很少见到穆德伊德大人这般英俊的模样。”   阿甲道:“英俊,英俊吗?不过我打赌,绮妹一定不喜欢。我还打赌,你打扮成这样,钟离小姐也不喜欢。”   钟离准道:“不喜欢有什么打紧,反正她现下也见不到。”   阿甲道:“原来咱们王子殿下就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绘栖苑中已坐满了人,就等着皇亲们的驾临。有的人踌躇满志,有的人如履薄冰。   “皇上驾到——蔚皇贵妃到——贤妃娘娘到——庆妃娘娘到——婧嘉长公主到——大皇子到——二皇子到——定平公主到——端玉公主到——端敬公主到——徐淑媛到——鄞亲王、鄞亲王妃到——谨亲王、谨亲王妃到——谦郡王、谦郡王妃到——”   除了太监口报出的这一众皇亲,一同前来的还有柠贵人、如贵人、韶贵人,郡主尤祂贺懿黛,鄞亲王侧妃曹真、世子拓跋俊,谨亲王的两位侧妃和新纳的侧妃珈蓝,谦郡王府的世子拓跋涵。   阿甲低声道:“比昨天的人还多……”随即又转言道:“也罢,皇室本就是这样。”   钟离准暗中将这群人细细打量一番。皇帝、蔚皇贵妃、贤妃、庆妃都各自身着礼服,不提也罢,婧嘉长公主身着深色礼服,几乎不带着什么节日的气息,定平公主穿着一身素色缎子裁制而成的,很是清丽脱俗,端玉公主穿藕荷色,端敬公主穿玫红色,徐淑媛则穿了一身骑装。看来今日徐淑媛是少不得要出一次风头了。   徐淑媛徐倚扬是大将军徐世敦的小女儿,将门虎女,就连名字都取得英姿飒爽。她从小就跟着父兄骑马射箭,生的一副好筋骨,人长得也漂亮,进宫以来很受宠爱。   拓跋烨击掌三声,便见两队人从两侧策马而来,同时便响起了激昂的乐曲。很快,乐曲当中一个出挑的琴声脱颖而出,旋律虽快却很是动听。弹琴的人是婧嘉长公主,她曾在大漠上生活过很长的时间,比起皇室的其他女子,她更能弹得好这般豪放的乐曲。可是,钟离准总觉得,这曲子缺点什么,可是他不懂音律,却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首《兰陵王入阵曲》。   扮演军士的伶人们随着琴声唱起了入阵曲,格外雄浑厚重,令人心神激荡。随后,舞女从两侧缓步上来。随着一个羽音,众舞女一齐甩开了水袖,本都是柔美的身段,却跳起了刚毅的舞步。   随着琴曲到了最□□,舞女们让到两侧,一个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的身影策马而来。乍看上去,甚是可怖,然而,那股英姿是从策马之人的骨子里透出来的,无所谓外表如何。   相传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因为长相太过俊美,在战场上无法震慑住敌人,所以每每出征,都要戴上可怖的面具。   看装束,在马上起舞的就是徐倚扬。徐倚扬起舞的身姿,就好似当年徐世敦驰骋疆场,叱咤风云。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歌舞,竟令在座的不少人都看得痴了。不过众人不敢有什么想法,徐倚扬毕竟已经是皇上的淑媛娘娘了。   待到最后一个音落下,徐倚扬一跃而起,在马背上站了起来,抬手摘下了面具。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恣意飞舞,更衬她姣好的面容。随着拓跋烨笑着带头击掌,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喝彩之声。   徐倚扬跳下马来,行了一礼道:“皇上,各位姐姐,臣妾献丑了。”   拓跋烨道:“起来吧,倚扬不但人生得漂亮,舞跳得更好。你想要什么赏赐?”   徐倚扬起身道:“皇上,臣妾什么赏赐都不想要,若真的要说的话,臣妾想要皇上替臣妾簪花。”   “好!”拓跋烨招了招手,“上前来,朕便将这绘栖苑中最红的芍药赏给你。”   “谢皇上!”徐倚扬笑靥如花,快步走上前去,跪坐在拓跋烨身畔。拓跋烨便将一朵红芍药插在了徐倚扬的发髻上。鲜红的芍药,更趁她如雪肌肤。这样一个天真美丽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待到众舞女撤了下去,拓跋熠上前道:“皇兄,各位嫂嫂,臣弟献丑了。”说罢,他一挥手,便是一群侍卫围了上来。看来是一场比武。拓跋熠从容应对,以一敌十,丝毫不见慌乱,打得热火朝天。才打到中途,下面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喝彩之声。   若说昨日的一切展现的是□□的阴柔之美,那么今日展现的便是□□的阳刚之美。   阿甲掩面道:“谨亲王固然厉害,可那些侍卫又有几个真敢打的?”   钟离准笑道:“其实不然,谨亲王如果遇到的是会武功的人,可能过不了两三招的。”   阿甲道:“武林中人眼中所看到的果然同我们不一样。”   钟离准正经也是二侠断风掌的传人,武功是不低的,只是一直没有什么用武之地。至于一个人是只会打架还是真会武功,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阿甲又道:“不过谨亲王的招式可当真是漂亮!”   钟离准也毫无保留地赞道:“确实是漂亮!”半晌他又转言道:“不过我所见过能将招式打得又漂亮又有极大杀伤力的,只有我大伯。”   拓跋熠行礼下场之后,便有一众侍卫抬了不少箭靶上来,看来下面就是最令人期待的骑射了。   阿甲满面遗憾道:“你看看,大皇子、二皇子、俊世子、北漠长王子、胡琚世子、右青襟王都要上场去,连徐淑媛也要上去,你都不上去露一手,真是可惜了!”   钟离准道:“就是因为没我的事,我才敢穿礼服。”   “唉……”阿甲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你穿礼服就能躲得过去么……”   “你说什么?”   “我想绮妹了。”阿甲大言不惭。   胡琚世子首先策马过来,勒住马,抽箭、搭弓、放箭,一气呵成,正中靶心。随后是北漠长王子策马而来,他竟就在行进当中搭弓射箭,连中三靶靶心,引得北漠人一阵喝彩,是大挫胡琚人的锐气。然后是皇长子拓跋璜策马而来,在一只空靶前站定,一连三箭射出,全部正中靶心,远远看去,竟是靶心上插着一簇羽箭。紧接着是皇次子拓跋玧,他在方才拓跋璜射箭的靶前站定,又射出三箭,同样是正中靶心。   这时,萨顿右青襟王彼该策马而来,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懈与冷峻。彼该把弓拉满,闭上右眼瞄准一只箭靶的靶心。松手刹那,离弦之箭,无可阻挡。才是转瞬之间便插在了靶心上,竟没有停下来,直接穿靶而过。爆发的喝彩之声令彼该得意地一笑。   最后上场的是徐倚扬。徐倚扬勒住马,在马背上站起身来。搭弓,瞄准,放箭。一箭射出去,竟没能中了靶心,而只中了最外的一环,众人皆是唏嘘不已。徐倚扬从容不迫射出了第二箭,射中的也是最外的一环。然后是第三箭,也是射中最外的一环,不过,这第二箭和第三箭的距离与第一箭和第二箭的距离竟是相同的。随后,她又射出了第四箭、第五箭、第六箭、第七箭、第八箭。一连八箭,射的全都是最外环,箭箭距离相同,在箭靶上形成一朵八瓣花,很是惊艳。   徐倚扬的表现又盖过了彼该的风头,拓跋烨很是满意。   钟离准一边鼓掌一边对阿甲道:“当真是精彩,这样看来,咱们这一趟可是没白来。”   虽然有些人心中不甚痛快,不过这是小小插曲,无伤大雅。无论是马上驰骋的人们还是在下面观看的人们,无不酣畅淋漓。过了半晌,方才上场去骑射的也都各自归位了。随后便该静静地用餐赏花了吧。   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划破了暂时的安静。彼该朗声道:“听闻伊赛人的骑射一向最是精湛,今日各位却还没能见识伊赛长王子的骑射之术,那可是遗憾非常啊!”   彼该的汉语不甚流利,在座的所有人却也都听得真切明白。钟离准抬起头来。   钟离准起身道:“皇上恕罪,王爷恕罪,今日已有过这般精彩的场面,小王怎敢班门弄斧?”阿甲也起身道:“况且今日王子身着礼服,着实不便骑射,皇上恕罪,王爷恕罪。”   彼该阴阳怪气道:“穆德伊德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伊赛人不是一向都穿最便利的服饰么,怎么王子今日就想起穿礼服来了?”   一时间场面就这样僵持住了。   忽然,拓跋烨叫了一声:“小准。”   钟离准身形一震。“小准”,从来就只有自家长辈这样称呼他,父汗、母后、大伯、伯母。   拓跋烨道:“既然右青襟王这样赞誉你的骑射,你露一手就是了。朕怎说也算你的长辈,朕的话,你总听吧?”他的语气,真的就像一位长辈在对一个晚辈说话,恩威并具,带着满满的慈爱和几分严厉。   钟离准咬了咬嘴唇,作了一揖道:“钟离准……领旨。”   拓跋烨道:“你就骑北漠王献上的汗血宝马吧!”随后着人牵来了汗血宝马。   钟离准道:“谢皇上。”随即弯腰抓住袍角,微微发力,长袍从下摆撕裂,裂及腰际。他踏着椅子飞身而起,稳稳落在马背上。他深切地明白,这个风头可以不出,一旦要出,就必须技压群雄。   他转身对彼该道:“右青襟王,可否借弓箭一用?”   不想彼该竟然说:“王子,真是不巧,方才本王的箭已射完了。”   这时,徐倚扬道:“本宫的弓箭借你!”说着,她便抛出了弓箭。   钟离准稳稳接住,对徐倚扬抱拳道:“多谢徐淑媛娘娘。”   说罢,钟离准策马向前。他身着天蓝色长袍,□□宝马是红鬃马,乍看过去,一道蓝影一道红影交相辉映,如风如电,煞是好看。这是一匹还未被驯服的汗血宝马啊,可钟离准与它却像是多年的老战友。   “等一等——”人群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钟离准闻声勒住马,众人也都看了过去。这声音是从拓跋烨身边传来,正是定平公主拓跋俪。   拓跋俪神秘地一笑,走到徐倚扬面前福了一福道:“徐母妃可否借发髻上赤芍一用?”   徐倚扬欣然取下发髻上的赤芍递给了拓跋俪。她只比拓跋俪年长十岁,虽然是拓跋俪的庶母,二人却一直像朋友一样。而且,反正她在乎的也不是这朵芍药花,她在乎的只是皇上替她簪花。   拓跋俪接过这朵赤芍,簪在自己发髻之上,走下高台道:“想必方才各位也都看腻了射靶子。”   众人大约看出了些端倪,不禁心头一紧。   拓跋俪对钟离准道:“王子,你箭术超群,定能一箭射中本宫发髻上的赤芍!”   钟离准心头一惊,跳下马道:“公主,不可!”   众人也都劝拓跋俪不可胡来。   拓跋俪却坚持道:“本宫相信王子的箭术,众位不相信么?”   此时,阿甲在席上已是握紧了拳头,现下的王子殿下决计是骑虎难下了。钟离准对拓跋俪道:“公主不可胡闹,小王箭术粗浅,公主有了任何闪失小王都担待不起,请公主收回方才所言。”随后他转身朝拓跋烨拜倒:“皇上,冷兵器不长眼,公主若有任何闪失小王万死不能赎罪,请皇上让公主收回方才所言。”   沉默了片刻,拓跋俪道:“父皇,你不相信王子的箭术么?”   “哈哈哈……”拓跋烨突然笑了起来。   “皇上……”钟离准不置可否。   拓跋烨笑道:“小准,朕的女儿这般相信你,朕也相信你,不要让朕失望。”   钟离准坚持道:“请皇上三思。”   拓跋烨道:“你现下若是再拒绝,可就是驳了俪儿的面子,也驳了朕的面子了。朕再说一遍,朕相信你,射吧。”   此番钟离准是再没了退路,其实他明白,在拓跋俪开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了退路。至此,他只得做了一揖道:“钟离准领旨。”   钟离准没有上马,只是抚了抚马背,马儿便即退到一边。拓跋俪笑着站在一只箭靶旁,抚了抚发髻上的赤芍。   钟离准深吸了一口气,这一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天时地利人和可真是没占上多少,不是在扎托,用的不是自己的弓箭,下面又有不少人等着看自己出丑。可他还是宁愿射偏一点自己出丑,也绝不能伤了拓跋俪。   他缓缓举起了弓,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上了弓。凝神定气,挽弓如满月,手臂竟没有一丝颤抖,整个人宛如一尊雕像。在座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尤其是阿甲。   “呔!”钟离准轻喝一声,轻抬左臂,松开右手,羽箭离弦,直直朝着拓跋俪的发髻飞了过去。   那朵赤芍,在钟离准的距离看来,不过是一个小红点而已,他要射中的,就是这个小红点。   只听得耳边“嗖”的一声,拓跋俪的身体微微一抖,其实她的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不知怎的,就是这样相信这位萍水相逢的伊赛王子,许是早就听闻了伊赛人精湛的骑射吧。   拓跋俪再摸过自己的发髻,上面簪着的赤芍早已不见踪影。转身看去,飞过的羽箭因为没有依托,已经落在了地上,旁边静静躺着方才那朵赤芍。   钟离准策马过去,捡起了那朵赤芍,上前来递给拓跋俪,“公主受惊了。”然后朝拓跋烨行了一礼道:“小王献丑了,皇上恕罪。”张开双手,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拓跋烨爽朗地笑道:“方才你的表现这般惊人,何罪之有呢!”   待到这时,在座众人当中才爆发出了如雷般的喝彩之声,钟离准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一日,钟离准算是出尽了风头。   拓跋俪眼波婉转,朝钟离准一笑,便转身走上了高台。钟离准也上前去,对徐倚扬双手奉上弓箭道:“多谢徐淑媛娘娘。”   徐倚扬道:“王子不必客气。”   这时,拓跋俪拉着拓跋烨的袖子道:“父皇,儿臣想要那支羽箭。”   拓跋烨听后会心一笑,才要开口吩咐,拓跋俪又对钟离准道:“王子可以替本宫捡那支羽箭吗?”   钟离准怔了一下,随即道:“乐意效劳。”然后便下场去捡了那支羽箭递给拓跋俪。拓跋俪满意地收下了。若说方才还差一点什么,到此时,钟离准才是真正出尽了风头。   钟离准回到席位上坐下,悄悄用袖子拭去了额上的汗珠。阿甲递上一杯茶水,钟离准想也不想,接过来便喝了。   为了缓解方才的紧张,阿甲打趣道:“也就是你最知道如何同马打交道,未驯服的马跟着你都服服帖帖的。”   钟离准道:“我也没想到,可这真是我第一次骑汗血马。”   “什么?”阿甲吃了一惊。   “飞将军又不让我骑。”钟离准耸了耸肩。   “看来……”阿甲还是要提起这不得不提的事来,“定平公主对你倾心,是显而易见的了。”   钟离准摇了摇头,这件事还当真是要从长计议。他抬起头望向拓跋俪。拓跋俪正将方才已有些残缺的赤芍簪在自己的发簪之上。红花映衬着她的笑靥,娇俏无比,无所谓这朵花是否有残缺,簪在她的头上是那么相得益彰,浑然天成。在阳光的映衬下,真真是一个人比花娇。拓跋俪抬起头,正迎向钟离准的目光,她又是朝钟离准一笑。这一次,钟离准没有礼节性地点头,而是低下了头去。   阿甲道:“你说……这次皇上要是赐婚,大汗可真的是没办法拒绝了。难不成,我是要一语成谶了……”见钟离准咬着嘴唇,握紧了拳头,阿甲宽慰道:“也只盼着皇上舍不得将公主嫁到那么远的大漠去吧。皇上和敬贞皇后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应也舍不得让她远嫁的,嗯……一定舍不得……”   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端玉公主拓跋仪看着拓跋俪,微微摇头叹息了两声。而拓跋烨,也意味深长地看了钟离准一眼。   这场风波过去,便是众人一同用餐赏花,不过也都索然无味了。这一日的宴会结束,便意味着端阳大宴的结束了。再停留个两三日,钟离准和阿甲便要启程回扎托去了。这几日,钟离准决定去水府拜会水云天。   出了皇宫,钟离准索性遣了车架先回去,自己则和阿甲一同步行回去。至于身上那件从下摆一直撕到腰际的礼服,他也不甚在意。左右是许多人也都知道了发生在绘栖苑中的事情,他是否换衣服,也就不重要了。   待到离驿馆不远,阿甲提议在外面逛逛,钟离准也就应下来。心中一直想着上午发生的一切,全不似刚刚到京城时候的心性,现下是对许多新奇的东西都提不起兴趣了。   “扎那,阿甲。”   钟离准和阿甲闻声看过去,正是拓跋俪和她的宫女韵韵。现下她换上了上次那件衣裙,头上却还簪着那朵赤芍。   钟离准才要开口叫“公主”,拓跋俪在唇边竖起手指道:“嘘……现下是在宫外,我是董俪。”   钟离准会意道:“董俪姑娘。”   拓跋俪道:“我知道伊赛汗王是汉人,所以你是用汉名的,那么‘扎那’是你的真名吗?”   钟离准道:“是,扎那是我的真名。我的伊赛姓氏随我母后,姓库卓。阿甲也确实是我表兄,他姓穆德伊德。”   拓跋俪道:“那今后我就还唤你们扎那和阿甲了?”   钟离准道:“随意。”   “阿准哥哥——”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钟离准回头过去,果然是钟离冰正远远朝他挥着手。记得钟离冰说过,宴会期间可能会来京城的。   钟离冰从远处跑过来,停在钟离准身畔道:“我来得很是时候啊,就知道你们还没走!”又对阿甲道:“阿甲哥也来了啊,上次去扎托都没有见到你!”   钟离准介绍道:“这位是董俪姑娘。”   钟离冰叫了一声“俪姐姐”。   “这是我妹妹钟离冰。”   拓跋俪满面疑惑道:“伊赛的公主不是叫做……”   钟离准解释道:“她是我大伯的女儿。”   拓跋俪道:“原来如此。”   韵韵见天色不早了,便扯了扯拓跋俪的袖子。拓跋俪道:“既然你妹妹来了,我便先告辞了。”   钟离准道:“董俪姑娘保重。”   拓跋俪转身离去,若有所思道:“原来……那只是他妹妹……”   钟离冰看着拓跋俪远去的背影,“阿准哥哥,俪姐姐生的可真漂亮啊,他知道你是伊赛王子?”   阿甲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谁啊?”钟离冰饶有兴味。   阿甲道:“她是定平公主。”   “定平公主!”钟离冰先是惊呼,随即便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过很快,她的目光便在钟离准的袍子上了。她嗤嗤笑道:“阿准哥哥,你的衣服怎的成了这样?”   钟离准低头看了看自己撕裂的袍子,方才出尽风头,人们只当他撕了衣袍是洒脱之举,可现下面对钟离冰却觉狼狈不堪。他才刚刚说过,反正也见不到阿逆。至此只得无奈道:“他们逼我骑马,只能撕了。”    ☆、端倪初现 作者有话要说:  羞涩的小准唱歌了   钟离冰赞道:“阿准哥哥,你这身装束,真是不错。我看啊,可比你从前的哪一身衣服都要好看。”   “是么……”钟离准搔了搔头。   阿甲打趣道:“也就是你,会说他这撕烂了礼服好看。那你看阿甲哥我也把衣服扯烂了,你是不是也说好看?”   钟离冰道:“你撕吧,你就算你撕成一条一条的,也不好看!”   阿甲不服气道:“瞧你这心可是不知偏到了何处去!你说说,什么时候来做我们伊赛的王妃啊?”   钟离冰推了一下阿甲的肩膀,嗔道:“你怎么跟阿凝姐姐一样!你是不是又想吃你王子殿下的拳头了?”   “怎么?”阿甲有恃无恐,“你若想来打我,你就自己动手啊!又何必让王子殿下动手呢?”   钟离冰可不吃阿甲这一套,“阿甲哥,你别想用激将法,在京城的大街上动手,你想让我进刑部大牢么?”   阿甲道:“反正你这般机灵,什么大牢能关得住你呢?”   钟离冰问道:“你们现下住在何处呢?驿馆?”   “嗯。”钟离准指了指驿馆的方向,“就在那边。你住在何处?”   钟离冰道:“才刚到京城就赶来找你们啦!到了京城我住在我舅舅家就好了,一会儿我就去水府,左右这宴会也完了,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我……”钟离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我先回去换一件衣服。”   “呵呵呵……是啊……”钟离冰吐了吐舌头。去水家确实不适合穿伊赛的礼服,而且还是撕烂了的礼服。   阿甲道:“不如你先进去坐一会儿,让扎那先去更衣,你就听阿甲哥我给你讲讲今日你阿准哥哥的传奇经历!”   钟离冰喜道:“好啊,走!”   钟离准用手肘捅了一下阿甲的腰,“好,你讲,你讲吧!”他可不认为这是什么出风头,如果可能,他倒宁愿是北漠长王子、胡琚世子甚至是右青襟王彼该去出这个风头。   阿甲朝钟离冰挤了挤眼睛,看来若是他当真添油加醋地说了,回到扎托又免不了是一场“恶战”。他可打不过钟离准。   钟离准更衣才不过是转瞬的工夫,阿甲看钟离准走进内室关了门,忙拉着钟离冰在桌前坐下,也顾不上去换自己那身紧绷绷的礼服,便饶有兴味道:“阿逆,我告诉你,今日扎那在宴会上那可绝对是……”   “阿逆,我们走吧。”钟离准推门出来,彼时阿甲话音还未落。只见钟离准现下是穿一身便装,只是像一个打扮得略体面些的汉人。他微微扶了扶发冠,看了一眼阿甲,眼神中略带着得意和警告。   阿甲抬了抬眉毛,又耸了耸肩。王子殿下的为人他是清楚的,若说伊赛只有一个正人君子,那一定是王子殿下。可奈何王子殿下同他实在是太过熟稔,旁的准则在他们二人之间都是不作数的。比如说,如果他真的将今日宴会上的始末都添油加醋地对钟离冰讲了,待到日后回了扎托,王子殿下一定会将他逛青楼的想法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达伦绮。唉,奈何就是改不了这个爱多嘴的毛病。   钟离冰道:“没关系阿甲哥,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听你细细道来。”   钟离准道:“你们两个已碰到一起就总是每个正形。阿逆也就算了……”他转身看向阿甲,“你好歹二十二了好么,还比我年长两岁呢。”   “我不说了。”阿甲摇了摇头,“你快去吧,可莫要耽误了你的大事。”   钟离冰道:“我们走吧,舅舅他们一定还不知道你此番过来,必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有时候阿甲也会想,如果王子殿下真娶了钟离小姐做王妃,她又娶了达伦绮,那么四人定是十分合拍,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是“伊赛一景”。   传言是拦不住的,早前发生在绘栖苑的一切,已经随着人们的流动,渐渐传了出来。而且,有不少人是看见了撕裂礼服后走在街上的伊赛长王子钟离准的。好在现下钟离准打扮得低调,也少有人注意到。方才他回来的时候,人们大多注意的是他的衣服。   钟离准随着钟离冰在城中七拐八拐——当然只有钟离准这么觉得,钟离冰觉得自己走得是“直切主题”。   钟离准忍不住道:“真不知这京城的房子都是怎样建的。”   钟离冰神秘地一笑道:“京城的人这般多,哪似扎托地广人稀。虽然我也不尽清楚这些房子都是怎么建的,不过到了京城,你可不能将我跟丢了。”   “好吧。”钟离准耸了耸肩。   已然进了内城,内城不似外城喧闹,更多的是肃穆,还透着贵气。住在内城的,均是非富即贵。朝中显赫的家族如靳氏、管氏、徐氏、许氏、苏氏的宅邸,都在里面。水府则较靠外面,大约没有几步便要到了。   钟离冰灵光一现道:“阿准哥哥,我告诉你,我舅舅可最是喜欢文采斐然的人,到时候,你就给他念一首《国殇》。”钟离冰总还是知晓,屈原的《国殇》是钟离珏最为欣赏的一首古诗。   钟离准无奈道:“没来由地就念一首《国殇》哪里能表现我有文采了?再说,靖远舅舅还不是百般疼爱你么?”   钟离冰故作正经道:“那不一样,那是因为我有旁的过人之处。”   钟离准饶有兴味:“那么,敢问是什么呢?”   “天机……不可泄露。”钟离冰一本正经地模仿学堂中先生捻须的动作。   在水府门前驻步,钟离冰上前叩响了水府大门。开门的是覃曦。钟离冰打趣道:“覃曦哥,你怎么都沦落到来开门啦?”   覃曦笑道:“不能开门么?那我把门关上,表小姐你就等着好了。”   “别别别!”钟离冰扒住了大门,“覃曦哥,你就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   “这位是……”覃曦看了看钟离准。   钟离冰介绍道:“这是我阿准哥哥,他是我二叔的长子。”对于钟离准的伊赛王子身份,钟离冰未曾提及。一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二来钟离准此番是以晚辈的身份来拜会水云天和林潇的,王子的身份不提也罢。   覃曦拱手道:“钟离少爷。”   钟离冰又对钟离准道:“这是覃曦,他跟我杉表哥同年的。”   钟离准点了点头道:“覃兄弟。”   覃曦引着钟离冰和钟离准进门去。钟离冰问道:“舅舅、舅母、杉表哥、影妹、彰弟他们都在吗?”   覃曦道:“老爷和少爷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耿爷陪着去的。夫人、小姐和小少爷都在,大少爷也还没回来。”   钟离冰挥了挥手道:“这个我知道,早前我碰见彧表哥的时候,他和朗月姐姐在一处,现下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杉表哥跟着舅舅出去了,你怎么没同行?”   覃曦道:“今日晌午才过来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出去了。”   他们过了二门,进了水家前院的花园,几处景致设计得甚是精心。方才一直一言不发的钟离准道:“水家的花园花的心思,看起来可不比御花园的差。”   覃曦微微一笑,他从小到大一半的时日都在水家,把水家当做自己家一样,有人夸赞水家,他心里也很是受用。钟离冰道:“舅舅家就是这样,用的东西不一定是最贵的,却一定是最好的。这园子是他自己设计的,我印象中大约是十年前,他还找人重新修筑过一次。”   覃曦引着钟离冰和钟离准到堂上,这时候林潇才刚刚出来。这一日她没打斗练功,着一身墨绿广袖银边长裙,发髻上插着一支翡翠镶金扁头钗,正是大户人家正室夫人的打扮。如今林潇已然四十二岁,早褪去了年轻时略带着的轻浮,剩下的是海涯林家传人的凌厉干练和京城水府夫人的大气华贵。   钟离准知这大约就是林潇,遂行了一大礼道:“小侄拜见舅母。”钟离冰同他一起唤阿卓和“舅舅”,他也同钟离冰一起唤水云天和林潇“舅舅舅母”。   钟离冰也跟着钟离准跪下,不过面上一直不改那嬉皮笑脸的形容。她只是不想让钟离准太尴尬而已。   林潇道:“起来吧。”钟离准和钟离冰遂起身。林潇对钟离冰笑道:“怎么,阿逆来是没住够,没打够,还是没吃够?”   钟离冰拉着林潇的袖子道:“到了舅舅、舅母家,当然是什么都没够了。不过当然是更想让您再教我几招,您的暗器功夫,那可是我一辈子都学不尽的!”   林潇按着钟离冰的额头道:“你这拍马屁的功夫你舅舅听了很是受用,对我可不管用。”   “哼……”钟离冰撅起了嘴,“舅舅不在,舅母就欺负阿逆。”   林潇不理会钟离冰,而看向了钟离准,“你就是伊赛长王子?”林潇当年同钟离珏接触不多,不过是因为同钟离珉熟稔,唤钟离珏一声“钟离二哥”而已。是以后来他对钟离珏的印象大抵也就是伊赛的驸马和汗王,对钟离准的印象也就是伊赛长王子而已。   钟离准道:“正是,舅母可以唤我‘小准’。”   林潇上下打量了钟离准片刻,便道:“我可以试试你的武功吗?”   钟离冰素知林潇的武功几何,却不甚了解钟离准的,她倒是很想看看钟离准的武功到底如何。不过她知林潇内力刁钻阴狠,还是略有担心,眼珠一转,还是说道:“舅母,人家才来拜见您,就要试人家的武功啊?”   林潇道:“你舅母手下轻重你没有信心么?”   钟离冰挤了挤眼睛道:“怎会,阿逆也就是这样一说罢了。”   随后林潇看向钟离准,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钟离准笑道:“舅母赐教,小侄自然求之不得。”   林潇伸出了右手道:“来吧。”   见林潇丝毫没有更衣、出门、摆开架势的意思,钟离冰便即明白是何状况。这是林潇要试钟离准的内力,这样倒是不必出门,甚至连脚步都不用移动,在大堂里就够了。   其实长辈指点晚辈的武功,过上两招实在是不算什么,彼此之间相互进招切磋高低也是有的。不过比试内力就不好说了。若是内力极厚的,倘若有一方不能点到为止、收放自如,不管是收得早了还是收得晚了,至少有一方会有损伤。她和古灵君那次本做不得数的,毕竟二人的内力都并不很深厚,也不过就是你压坏了两件家具而已。林潇和钟离准不一样。林潇是武学世家出身,到如今练武已有三十多个年头;钟离准承袭的是祖父的武功,那可是以内力为先,招式为次的。   然而,钟离准不过十几年功力,林潇可是超过三十年的功力了。舅母竟然一上来就这样为难阿准哥哥……钟离冰不禁心想。   钟离准也伸出手,同林潇的手掌相对。才一触及他便感到一股内力相对而来,与此同时来的好似还有一股吸力,令钟离准的手掌似是粘在了林潇的手掌上,钟离准也忙运上内力抵挡。起先面对长辈,他不敢太过放肆,而随着林潇掌中力量的增加,钟离准也渐渐运上更大的力,从最初的被动防御、束手束脚,变成了主动出击。二人嘴角都露出了笑意,这般过招原也是酣畅淋漓的。   少顷,二人皆是眉头微蹙,凝视着彼此。才不一会儿额上便都渗出了汗珠来。   钟离冰和覃曦皆心知肚明,此时万万不可打扰二人,便也都静静立在一旁看着。   林潇、钟离准二人皆非临敌,也都没有竭尽全力,更没有大举进攻,可钟离冰心中竟升起莫名的紧张。是因为……是因为舅母?舅母每一次认真起来,眉眼之间都带着一股子狠意,那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一股子狠意。可是,她几次想叫舅母收手,都欲言又止。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只听二人大喝一声,同时收了势。钟离准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嘴角带着一丝血迹。林潇则收回手来,从容地立在原地。   钟离准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面上却不带痛苦之色,反而满足地笑道:“舅母高招,小侄受教了。”   彼时林潇双目紧闭,片刻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小准的武功这般好,当真是难得。钟离二哥做了汗王却还不曾疏于对你的教导,你也必是极勤勉的了。”方才她虽毫发未损,内息却也略乱了。   钟离准作了一揖道:“多谢舅母夸奖。”   林潇意味深长道:“关内不比关外淳朴,到了这边,记得好好保护自己。阿逆乐意和你玩,你也好好保护阿逆。”   钟离准道:“舅母挂心了。”   这时候几人才顾得上低头看他们脚下的地砖,早已出现了几道裂纹。本也是无妨的,高手过招酣畅淋漓,将脚下地砖踩碎也不是没有的。林潇和钟离准都已经很收敛了,毕竟家中大堂这种地方,可不甚适合打斗。   林潇道:“留下用晚饭吧。”   钟离准道:“求之不得。”   下人来通报说:“夫人、表小姐、钟离少爷、覃公子,老爷、少爷和耿爷回来了。”   钟离冰朝外面望去,喜道:“舅舅和杉表哥回来了么?”   看到水云天的身影,钟离冰便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去,扯着水云天的袖子道:“舅舅,阿逆又来了,您不嫌烦吧。”   水云天笑道:“怎会?你就是日日赖在这儿,也不过就是多了双筷子而已。再说了,这里本就是你的家。”   钟离准上前行礼:“靖远舅舅。”   水云天抬手道:“小准,起来吧。早听闻你来了京城,不想今日宴会刚刚结束,你便过来了。”   钟离准道:“既然来了京城,自应来拜见舅舅和舅母。”   钟离冰对水杉介绍到:“杉表哥,这是我阿准哥哥。”又对钟离准道:“这是我杉表哥,他今年十七。”   水杉朝钟离准行了平辈之礼,钟离准也回了一平礼道:“杉弟你好。”叫得甚是亲厚。   水杉会心一笑,叫道:“阿准哥哥。”   快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水影和水彰也都从房里出来,一一同钟离准见过了。他们和钟离冰一起唤一声“阿准哥哥”。   到这时候,钟离准方对水家形成了一个印象。离开扎托以后,水家是第一个给他亲切感的地方,水家的长辈都只把他当做晚辈,弟弟妹妹都只把他当做哥哥,下人只把他当做少爷,没有把他当做王子。   毕竟水云天和林潇都是当年经历过那场大事的人,对于身份之别看得没有那么重。倘若他们全都住在一处,说不定可以是一大家子人,三对夫妇,八个孩子。也不一定,说不定住得近了,还会有许多这样那样的问题。   这一日用晚饭的时候又是一大桌子人,其乐融融。若说起来钟离准也少有这样的经历,在家中的时候,也不过一家五口而已。   水云天对钟离准说:“从前我们也不是这样一大家子。那时候我和你伯母还不认识你父汗和你大伯,家里就只有我和你伯母兄妹二人。那时候吃得很是简单。不像现在啊,想想看你们都这么大了,这些年,过得可也真快……”有时候水云天也会感慨,也就是当年祖父留下了这样大的一间宅子,否则到如今有了这许多儿女,还要再重修这宅子。也不知,这间水府,还能再屹立多久。   用过了晚饭,水云天让水杉、水影、水彰陪钟离冰和钟离准说说话,自己则匆匆回了书房。   现下天黑得晚,五人在后院一边散步,一边说话,倒也有点意思。   方才在饭桌上,不好太过放肆,现下水彰迫不及待地问:“阿准哥哥,今日宫中宴会我们都听说啦,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啊?听说你射中了定平公主发髻上的赤芍,你的表现实在是技惊四座啊!”   说到此处,钟离准略略沉吟,他看向钟离冰,见钟离冰也满眼期待地看着他。这一点早该料想到,这种热闹,阿逆怎会不凑。   见是躲不过去了,钟离准只好清了清嗓子,讲道:“今日主要是绘栖苑赏花。一上来便是徐淑媛娘娘跳了一支《兰陵王入阵曲》,不想徐娘娘纵是女儿之身,其气势可不输男儿。随后是许多人展示自己的骑射之技。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人射了三箭,全都正中同一靶靶心,好不精彩。萨顿右青襟王一箭穿靶,力大无穷。徐娘娘在箭靶上射出一朵八瓣花,也独具特色。我今日本没想下场骑射,遂穿了礼服。可奈何皇上有旨,还赐了汗血宝马,我不能抗旨,便只得把礼服撕了,下场去射了一箭。”他说得简明扼要,省去了许多细节。   水彰叹道:“阿准哥哥的面子好大,那……”他还欲追问,便瞧着水杉朝他使了个眼色,也便没在问下去。   水杉道:“给我们讲讲扎托的事可好?”   钟离准道:“当然好。”对于家乡,他可是有不少可说的东西。从大漠风光,到扎托的吃食、兵器,再到马兄们,说了许多。水影和水彰都听得津津有味,钟离冰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总觉得阿准哥哥讲的,却还不若她亲眼见过的十分之一精彩。时而便嗤嗤笑了起来,也只钟离准与她相视一笑,水杉、水影、水彰却不知她在笑什么。   毕竟钟离准与水家兄妹三人刚刚相识,却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五人只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便也无话了。   水杉建议道:“影妹的琴弹得好,让她给咱们奏一曲可好?”   钟离准赞同道:“甚好,早听阿逆说过影妹的琴技。”   水影让歆语回房里取了琴来,在桌子上放好。她在石凳上正襟危坐,抬起了双手。   “等等,影妹。”钟离冰抬手阻拦,“你就莫要弹什么阳春白雪的了,弹一个下里巴人的就可以了,不然,我也听不懂。”   “嗯……好吧。”水影思索了片刻,便再次抬起了双手。随着她双手轻抚,悦耳的琴声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纵然水影仅是及笄之年,琴技却炉火纯青,仿佛周身的花草都在随着她的琴声起舞。   她弹的是一首《出车》。《出车》出自《诗经·小雅》,是歌咏周宣王年间讨伐玁狁的胜利,但前半段还是写尽了战争的艰辛,令人闻之不禁潸然。   钟离准一直静静听着,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半晌,随着琴音的旋律,钟离准竟随着琴音唱了起来。这首《出车》,他再熟悉不过。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々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钟离准的调门低,水影为迎合他,便弹得略低沉些,如此一来倒显更加厚重。一时间水家后院萦绕着悠扬的歌声,许多下人都不禁停下脚步欣赏片刻。   待到一曲奏罢,水影起身敛衽,其作风俨然就像听轩琴社的女琴师一般端庄得体。钟离准会心一笑,朝水影微微点头。   水影上前来,好奇问道:“阿准哥哥怎么会唱这首的?”   钟离准道:“我母……我阿娘一向不爱咱们汉人的诗词,嫌它们太过委婉,可她却独爱这首《出车》。这许是从前长年征战在外留下的印记吧。以前她常念,后来偶然听过了这曲子,就时常唱一唱,一来二去我便会了。阿凝和阿冼也都会唱。”   水杉问道:“我们同阿凝和阿冼怎么称呼?”   钟离准道:“阿凝是己巳年生的,十八岁,阿冼是壬申年生的,今年十五。”   水杉笑道:“如此便是了,待到阿凝姐和阿冼来了京城,也盼一聚。”   “想来他们也早有此意,只是……”钟离准欲言又止,片刻则笑道:“不过我们更盼着你们到扎托去游玩。大漠风光很是壮美,扎托的好东西也很多。我表哥最是个爱玩的,到时候便让他带着你们到各处去游玩,便是住上一个月也不会感觉枯燥。”   水彰跃跃欲试道:“关外这么好玩吗?那我们可要将此行程提上日程了!”   水杉道:“如此便先多谢阿准哥哥了。”   水影赞道:“你方才唱得可真好!”   钟离准拱手道:“多谢影妹了。其实我们都不如阿娘唱得好了。终究没经历过,唱不出那种感情。”   水影道:“阿准哥哥你这是过谦了。从未有人唱歌与我的琴音相和,何况又是如此动听的歌声。”随后她转向钟离冰,“表姐,阿准哥哥人也好,歌唱得也好。不像大哥,他明明唱得好,却从不肯给我们唱一首。”   钟离冰饶有兴味道:“彧表哥会唱歌啊?!”   水杉道:“那还有假?”   钟离冰对钟离准道:“下次你见了彧表哥,可要让你们比试比试啦!”   钟离准笑道:“那我大约是不如水彧大哥了。”   “好,好,好。”   兄妹五人转过身去,见是水云天缓步而来,一边击掌一边说了三个“好”字。   “爹。”“舅舅。”   水云天道:“方才小准唱得好,影儿弹得也好。”   水影抿嘴一笑。水云天虽不擅弹琴,在音律上的造诣也是极深的,能让他赞一声“好”,也是不易。   “不过……”水云天又道,“从歌声中便听得出小准经历的事还少,影儿也是。”   钟离准和水影都点了点头。   水云天又意味深长地对钟离准道:“莫要贪玩,少在京城逗留些时日。一切多加小心,也转告你父母一切多加小心。”   钟离准虽听不懂水云天此言背后更深的意思,却依旧恭谨地说:“谨记舅舅教诲。”   水云天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了。你们玩吧。”说罢他转身离去,回了卧房。   兄妹五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钟离准便辞别离去。钟离冰恐他再在街上迷了路,便送他回了驿馆。不过这一次钟离准倒是丝毫没靠钟离冰,原是他来的时候花了不少心思将路记在脑海当中。   待水云天回了房里,林潇笑道:“小准这孩子跟钟离二哥长得可真像,活脱就是钟离二哥二十岁时的模样。不过小准倒是更多了几分英气,大约是因为阿桑妲的关系吧。”   水云天叹了口气,感慨道:“像,是像啊……”   林潇怔了片刻,看向了水云天。半晌,她问道:“你说……小准他们知道么?”   水云天摇了摇头道:“我想……弘燚兄应还没告诉他们。”又点了点头,“不知道好,还不知道的好啊……”   “对了。”水云天话锋一转,“你今日怎么想起来试小准的武功?”   林潇道:“不过是见了他临时起意,想看看钟离二哥到底教的如何。也想试试他的功力够不够自保的。”   水云天道:“他受了点内伤,可有大碍?”   林潇道:“不是什么大事,靠他自己调息,只消一日便够了。”   水云天又问:“你可好?”   林潇笑道:“我也无碍,不过是内息乱了一刻而已。如此我反倒高兴,说明小准的内力总是可以的。”   水云天道:“也莫太过执着于武学,适可而止便好。”   林潇因常年习武,所修内力又较为阴狠,多少也有伤身。水家兄妹四人,只有水杉、水影是水云天和林潇所生,对于水家这样的家庭,两个孩子,一点也不多。林潇的身子也着实不宜再生第三个孩子。好在水云天对此看得不重。水云天知道林潇执着于武学,遂很少劝诫,每次也不过是点到为止而已。   与此同时,钟离准在驿馆中与阿甲说了方才水云天对他的嘱咐。提醒他和父母多加小心本也没有什么,可方才水云天看着他的眼神……那是……是担忧,是期许,是……他也说不清楚那深邃的眼神当中到底包含了些什么。   阿甲揣测道:“是……水前辈认为皇上会对伊赛动手么?不像啊,凭皇上对你的态度,就不像啊……不过……也难说,或许是……让咱们尝些甜头也未可知……”   钟离准皱了皱眉头:“倘若当真是如此,那么靖远舅舅又是如何发现这端倪的?我只怕是水家出了什么事。可我早就听闻靖远舅舅对任何事都是波澜不惊,今日得见果然是名副其实。不管有多大的事,他都一个人担着,断不会让旁人看出来。”    ☆、风起云涌   水云天很多年没有亲自打算盘,手上已经生疏了不少。不过这一次,他很是重视,从头到尾都是亲力亲为,不假于他人之手。放下了算盘,水云天眉头紧锁。   耿金铎道:“你这一次出手五家商铺,会不会……”   水云天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削减一些,也是顾念这些都是爷爷和爹留下的产业,也是怪我当初太过自负了。一些事情交给杉儿,杉儿做得也很好,只是……他并不完全知晓当年之事和现下的形势,许多事的处理上,看在世人眼中是甚好,看在咱们眼中,就不尽然了。”   书房外面有人敲门,耿金铎前去开门,见是水杉。水杉皱着眉头,见到耿金铎只叫了一声“耿伯”便匆匆进去。   水云天抬起头来,淡道:“杉儿来了,可有什么事吗?”   水杉深吸了一口气道:“爹,海涯的客栈、开阳的茶馆和货栈、七泠的酒家、南域的船厂,近年来都是蒸蒸日上的生意,为何要突然卖掉?家里也多少有一些盈利不多的商铺,也需要这些获利多的商铺支撑着。我也知道……”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我也知道朝廷一向不看重从商之人,咱们家的确不该太过冒进,可是,总也不必……不必……”   水杉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也就住了口。水云天缓声道:“杉儿,其实你说的也都对,这些事情处理的,也都对。只是……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我没有否认你的意思,只是咱们家不是寻常的商贾人家,你是咱们家未来的一家之主,这一点你要知道。”   “爹。”水杉跪下行了一礼,很是恭谨。   水云天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水杉正色道:“孩儿斗胆,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   “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啊……”一瞬的目光骤缩,但水云天很快恢复如常。他们都曾在二十年前茫然过,割舍过,踌躇满志过,撕心裂肺过。他们也都不想让孩子们牵涉进这陈年旧事当中,是以未曾对孩子们过多提及。钟离珉、水云卿未曾对钟离冰讲述过;钟离珏、阿桑妲也未曾对钟离准、钟离凝、钟离冼讲述过。   然而许多事情常常事与愿违。身在江湖的钟离珉一家,本就什么都不用在乎,潇洒地过日子便是;身为伊赛王族的钟离珏一家,本就有着与□□毗邻的压力,行事上本就要考虑周全。可水家不一样,有没有当年的旧事,水家现下的处事态度可能会是大相径庭。水云天纵不想多说,可形势会迫他们说出来,孩子们会好奇。   水云天二十岁的时候就一个人撑起了整个水家。水杉是水家未来的主人,如今他十七岁了,许多事也该知道。如果他没有能力承受当年的旧事,也便没有能力撑起水家。   “过来坐。”水云天让水杉坐在自己身畔,放下了手头的事。   耿金铎道:“那你们说,我便先出去了。”   “金铎也坐吧。”水云天淡道,“你总也是经历过的,许多地方我若记得不真切了,你也好替我说上些许。”   耿金铎默许,坐在了旁侧。   水杉见父亲和耿伯严肃的辞色,便也正襟危坐。他知道父亲要说与他一件大事,一件可能影响他一世行事作风的大事。这件事大到让长辈们近二十年讳莫如深,大到让父亲、母亲、姑姑、姑丈二十多岁都顾不得考虑婚嫁,大到可以让父亲忍痛割爱,卖掉甚至已经屹立一甲子的商铺。   水云天并没有开门见山地说,而是先问水杉:“你觉得,当今皇上如何?”   水杉怔了一下,“爹,我们平民百姓品评皇家的得失,恐怕不妥。”   水云天淡然道:“无妨。若是无心人,听到了又如何;若是真有心人,即使是没听到,又何不能做文章呢?你且说吧。”说到此处,水云天不禁笑了出来。恍惚间,感觉此言是那么似曾相识。这还是少年时和妹妹一起在屋顶看烟火,妹妹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现下想想,倒也是有道理的。   水杉思索片刻道:“现今五谷丰登,物阜民安,百姓安居,天下太平,皇上是明君,此乃万民之幸。”   “嗯。”水云天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是。”水杉沉吟片刻,“但是,其实一直以来我们商人就过得就格外艰难些。近几十年来商业发展得好,但……朝廷实是在有意打压。现下我们□□大国,与周遭许多邻邦都有往来,商业上的往来,才更加是联系我们和各邻邦的纽带,更能够充盈国库。而如若只一味闭门发展农业,我们便永远都走不出去。还有,孩儿以为,我们更应出海去看一看。我们所谓的“出海”不应只拘泥于琼州、琉球,更应与隔海相望的番邦有些交游,那些地方,或更是别有一番天地。”水杉起先还十分谨慎,而说到兴奋之处则开始滔滔不绝。从品评皇家的得失,说到了品评时政。   水云天赞了一句:“说得好。”随即又道:“你自小好学,见解又独到,这很好。不过你要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咱们水家的人不从政也不问政。彧儿和彰儿我都不担心,只是要多嘱咐你几次,你莫嫌烦了。”   水杉道:“孩儿明白。”   “好,我就给你讲讲当年的事……”水云天微微一笑,打开了手中折扇,活似一个说书人一般。   “你可能听过很多关于当今皇上皇位的传闻。有人说那不过是市井里的传奇故事罢了,可其实有许多都不是假的。当今皇上乃是孝光严皇帝长子。你也知道孝武仁皇帝,孝光严皇帝之弟,炤淩王。那大约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仁昭宫起过一场大火,整个宫殿付之一炬,当时孝光严皇帝、皇后高氏、和拓跋烁殿下都在大殿里。孝光严皇帝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传位于炤淩王的一纸遗诏。后来,孝光严皇帝的蕴贵妃被指在宫中行巫蛊之术,在宫中自缢而亡。   “而这一切,实际上都是孝武仁皇帝和他的皇后轩辕虹的一场设计。孝武仁皇帝乃是弑兄篡位。   “断风掌钟离前辈,就是阿逆的祖父,他生前曾与孝光严皇帝义结金兰。机缘巧合之下,他得知了这个秘密,也掌握了孝光严皇帝旧部的势力。所以,他的后半生始终都在为此事奔走着。最终,他的牺牲也是为此。   “那时候当今皇上还是卓亲王,他二十岁就封了亲王,意气风发。他娶的王妃,也就是已故的敬贞皇后,是当时的黎州总督,当朝右丞相管子谟管大人的女儿,而且只娶了这一个王妃。”说到此处,水云天眉间微动,但很快便续道:“后来我们知道,管大人确是皇上那时的幕僚不假。我们猜测当时是管大人希望王妃嫁进宫去,而皇上并不想如此,所以便娶她做了王妃。   “皇上在宫中多年步步为营,与当时的太子,也就是肃淩皇帝,还有毅亲王等人斗智斗勇。他一直都在培养着自己的势力,誓要夺回本属于他们父子三人的江山。与此同时,钟离伯伯也一直游走于江湖之中,培养着属于孝光严皇帝旧部的势力,以求有一日能够与皇上会和。而当初咱们水家,就是支持他们的一股经济力量,这是你祖父在遗书中所言。   “说到此,就不得不说当年的伊赛。当年的伊赛分裂成库卓、尤祂两部已经多年。那时候尤祂部的汗王是一个极好战的人,他发兵攻打库卓部,库卓部沦陷,王族只剩下阿桑妲、阿卓和姐弟二人。阿桑妲就是小准的母亲。他们二人离开家乡以后来京城投靠了皇上,做了皇上的门客。在皇上的帮助下,他们招兵买马,养精蓄税,终于一举打回扎托,夺回了家乡。也就是那时候,弘燚兄和阿桑妲成婚的。   “那时候皇上的势力和钟离伯伯的势力都相对薄弱,所以我曾提出,等待时机,待到太子登基再行起事,钟离伯伯采纳了这个提议。果不出所料,才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孝武仁皇帝驾崩,肃淩皇帝登基。   “你可知当初孝武仁皇帝为何这般宠信皇上?其实那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一来堵了悠悠众口,令世人认为他善待侄儿,乃是明君之举;二来借自己儿子的手对付皇上。后来皇上也曾查明,肃淩皇帝是担心自己最终当不上这个皇帝,所以一时冲动便轼父篡位。   “肃淩皇帝登基以后任用酷吏,还曾利用钱庄暗中操控,抬高物价,牟取暴利。咱们家在开阳的钱庄就曾被利用过。肃淩皇帝杀了许多孝武仁皇帝的旧人,他的心思是远没有孝武仁皇帝深沉。其实他算不上一个昏君,但那时候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机会来了。   “先是库卓部意气风发地统一了伊赛。后来,肃淩皇帝便发兵攻打伊赛,那一战中,阿卓和战死,所以弘燚兄才做了汗王。也是从那时候起,起义开始了。皇上曾自请去边关历练,所以那时候他在达兰答通带兵。后来,钟离伯伯刺杀肃淩皇帝,因此而献身。江湖义士组成的起义军相继起义。边关军队也因为拖欠粮饷起义。皇上顺势挥军进京。你姑姑那时候是赌神,这你知道的。赌神常在外接济贫民,因此甚得民心。那时候,她曾经经历过一次假死,此事也犯了众怒。皇上的军队最后就是借着这股势头一举攻占了皇城。此次起义以肃淩皇帝的自尽告终。至此,皇上登基。当年孝光严皇帝真正的遗诏,就藏于咱们家的密室当中。   “当年这场起义,经济上的支持,过半都来自于咱们家。”   至此,水云天才算是讲完了。寥寥数语便带过了那四年发生过的事情,也略去了许多事情。他终究不是一个说书人,与说书人天壤之别。说书人常说得眉飞色舞,令人如身临其境,可水云天却说得如事不关己,几乎不掺杂任何感情,让人心惊的不是当年的旧事,而是他面对这令人心惊的往事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淡然。听他的讲述,只有自己去想象。   水云天继续道:“所以,杉儿,你明白么?一个皇帝是不会允许一个拥有能扶植一个帝王的经济实力的家族安安稳稳地存在的。咱们家现下还能过得这般安定富裕,应该感念皇上的胸襟。”   水杉也很快便收起了面上的惊愕之色,深吸了一口气,回道:“爹,可京城这间宅邸和咱们的产业,终究是咱们最后的壁垒。”   “你说的不错,从前你做的也都不错。只是,未来你要如何当这个家,现下是应重新考虑了。”   “是。”   “你……也莫要指望彧儿和彰儿将来能够帮上你什么。彧儿是江湖人,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彰儿从小就醉心武学。至于影儿,她终究是女孩子家,早晚要嫁人的。咱们家,也……就是你了。”   “只有……我一个……”水杉有片刻的茫然。走上这条路,竟是这般孤独的吗?父亲的确是有一个幸福的家,可他总能看见父亲的孤独。   水彧和朗月早已到过了南域府,他们见到朗月的父亲郎双的时候是在码头上。郎双准备带朗月出海。郎双从前不爱走动,现下自己年岁大了,朗月也大了,他便突发奇想,想要到各处去走走。   一个身着麻布衣衫的身影朝着大海负手而立,朗月上前去,叫道:“爹——”   那人转过身来,水彧愣了一下。那不是……姑丈么。纵然已经几年没有见到姑丈,可水彧依旧能在人海中一眼认出姑丈的相貌来。可他不是姑丈,水彧细细辨认便看了出来。姑丈的笑容,不是这样的。   朗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爹,你今日怎么想起伴成钟离叔叔的样子啊!”   郎双哈哈大笑,随手揭了面具下来,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他皮肤黝黑,颧骨高耸,其貌不扬,不过他的脸很小,易容倒是极有优势的。也难为他能生出朗月这般秀气温婉的女儿,想必是他死去的夫人生得很美。   很快,郎双看向了水彧,面上的笑容登时没了,变脸有如翻书。   水彧不动声色,上前行了一礼道:“晚辈水彧,拜见郎前辈。”纵然与朗月相识经年,这却是他第一次见郎双。朗月既已知他身份,在长辈面前,他也不好刻意隐瞒什么,便如实说来。   朗月挽着郎双的手臂道:“爹,钦彣大哥我跟你提过的,他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钟离叔叔是他姑丈。”   郎双抬了抬眉毛道:“原来是崇燚的侄儿,难怪你方才要愣那片刻。”   水彧淡淡笑道:“前辈的易容术超群,晚辈方才险些便认错了。”   郎双上前了两步,“可你并没有认错,你看出了我的易容术。”   水彧抬起头,迎着郎双的目光看过去:“易容只能模仿一个人的脸,却不可能真正模仿这个人。”说罢他做了一揖道:“晚辈冒犯了,前辈恕罪。”   “哈哈哈哈……”郎双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好小子,可当真是一语道破机关啊!你几岁,认识月儿多久了?”   “呃……”水彧没料到郎双的话锋转得如此之快,不过还是如实答道:“晚辈二十一岁,同朗月相识五年了。”   郎双假意掐指算道:“五年,嗯……那时候月儿十四岁,也就是刚刚出去走江湖的时候啊……嗯……嗯……”一边说着,他还一边不住点头。半晌又问:“你和月儿是在何处认识的?”   水彧道:“乌冶镇。”   乌冶镇离朗月的家乡不远,第一次出门她也未敢走得太远。不过那时候乌冶镇的红叶还没真正红起来,也少了许多乐趣。有一条溪水流经镇上,朗月当时正在那溪边浣手。她见这溪水澄澈,便低头捧了些尝尝,甚是甘甜。这时候,一阵微风拂过,她头上戴着的大檐草帽飞落在了水面上。她忙伸手去够,却没够着,险些跌入水中。眼看着帽子要顺溪水飘走,她也只有皱了皱眉头。她的轻功还没高到能够涉水,为这帽子游水过去又不值得。   这时候,对岸一个身影飘然而过,只踏了一下水面借力,泛起轻轻涟漪,转眼便落在了朗月面前,把帽子递给她,也未曾说什么。   朗月接过帽子,戴在头上,笑道:“多谢少侠了,这帽子是我爹爹给我编的,若遗失了可当真是可惜。我叫朗月,少侠怎么称呼?”   水彧道:“叫我钦彣。”   朗月问:“是哪两个字呢?”   水彧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蹲在地上。他先是写了一个“钦”字,写罢,停顿了片刻,才一笔一顿地写下了这个“彣”字。   朗月好奇道:“方才为何要犹豫?”   “没什么。”水彧摇了摇头,“不过是前几日给自己取的字,还没有完全考虑好。”   朗月赞道:“少侠这个字取得真是文采斐然。”   水彧淡道:“谬赞了。”   “我今年……”说到此处,朗月便住了口,想想她不过一个未及笄年的少女,主动对陌生男子说起年龄似乎不妥,便转而问道:“少侠有几岁了?”   水彧道:“十六。”   朗月道:“你比我年长,我叫你‘钦彣大哥’吧。”   水彧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他抬头看了看太阳,“郎姑娘,时候不早了,在下先告辞了。”说罢,一个转身,如风一般,一个转瞬,已在几丈之外。水彧虽然年少,武功依然有了深厚的根基。   “钦彣大哥,你……告辞……”最后朗月的声音已是细如蚊讷,终究还是没能喊得出来。一个女子在外面大喊大叫也终究是不妥的。“可是……”她小声嘀咕,“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好,好,挺好!”郎双似乎很是满意水彧的回答。可水彧不过说了三个字而已。   “那……”郎双眯了眯眼睛,又笑问道:“娶亲了吗?”   “爹……”朗月嗔道,“没的你问这些做什么?”   郎双倒是面不改色,“你的朋友,我做爹的问一问,不行么?”   水彧好似没听见一般,只做了一揖道:“既然朗月已与前辈会和,晚辈便先告辞了。前几日家中传信,晚辈不日还要回京城去与义父商议些事情。”说罢,水彧辞了郎氏父女,转身离去。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比郎双脾气更加古怪的江湖前辈水彧亦见过不少,对于郎双之言,他也不过是一笑置之罢了。   流言蜚语传得最快不过,水云天卖掉几家重头商铺的事才出来没几日,水彧便有所耳闻。是时他还同朗月一处,每每听到这些传言,他都不禁微微皱眉。朗月知道那是他家中的事,他忧心也是有的,只是他不说,朗月不问。朗月时而说些有趣的事令他宽心,奈何他对一切都是淡淡的。也罢,朗月对水彧的性子,也早就习惯了。   水彧不曾致力于商道,但多少也了解一点,再说,他多少也算是了解义父的。这根本就不是义父的行事作风,除非……可这也太快了吧!会是谁对水家动手了么,是义父在以退为进么?那么,到底会是谁对水家动手了?水彧越想,便越不敢想下去。事情的发展会同他脑海中所想的一样吗?还有,上次有人在京城行刺水彰,应也不是巧合了。   一桩桩,一件件,许多事情交织在一起,在水彧的脑海中渐渐清晰。是有人要对水家动手了!那么此事便容不得他置身事外,回京城!   然而水彧现下身在南域府,几乎是天朝疆土的最南端,京城远在天边,却又哪里是说回就回的?一旦事发,风起云涌,个把月的工夫,早就是沧海桑田,却哪里还有他插手的余地?水彧猛地把剑插在地上,剑鞘没入泥土三寸之深。   说他是游侠,说他是文人,都不为过。可他唯独与“商人”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也罢,原是他自己从小就对商道不感兴趣。诚然,自从他进了水家,每一个人都对他很好,义父、义母待他如亲子,水杉、水影、水彰敬他爱他如亲兄长。可这一次,他强烈地感觉,他是一个外人。   也罢,是外人又怎样呢?他本就是个外人。   水……彧……钦……彣……   水彧一次一次地用手指在树上写下自己的名和字,写了一行又一行。最后,他一掌拂去了这树皮上所有的痕迹,树叶沙沙飘落,若非是水彧远去的背影,一切就好像,他从没有在此出现过。   京城还是要回的,水彧策马绝尘而去。   才离开南域府不过七八日,水彧停了下来。跑了七八日,他的心情已不再如最初那般烦躁。他有六年的江湖经验,那般烦躁,却是一点也不像他。这里离着京城有上千里,这里是钟离冰的家乡——十溪县。   这里山清水秀,着实是个好地方,令人流连忘返。   许多江湖人退隐之后都乐意寻个风景如画的所在,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余生。可是,倘若在这种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却又会不会失了魂魄?也有许多人,沉醉美景,不能自拔,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逃避?   水彧跃下马来,牵着马缓步走进了这小县城当中。十溪县是因流经这里的十条溪水而得名,有山有水,人杰地灵。当年二侠断风掌、三侠截风刃行走江湖之时都称自己的家乡是十溪县。毒后宋七娘也称自己的家乡是十溪县。   行至此处,水彧的心已然静了下来。此处的静谧,让人心静。脚步渐缓,欣赏着四周的景色,倒也惬意。他随口问路上的一个中年人道:“这位大叔,请问您可知风三侠钟离前辈和夫人住在何处?”   中年人笑问:“这位小兄弟,你问的是县里的钟离府还是他们的小筑?”   以水彧对姑姑、姑丈的了解,他猜想,他们一定更愿意住在山水间的小筑当中,遂问道:“那,他们现下可在小筑当中?”   中年人又笑道:“那可就不得而知了。三侠和夫人一向随性,或是出去游山玩水,或是出去行侠仗义,不常在家中。从前面出了县城沿着溪水向上游走过去,就到了。你去碰碰运气吧。”   “多谢大叔。”水彧做了一揖。   水彧行走江湖多年,曾路过这里几次,可从未刻意停留过,这一日也是临时起意。与县城里的人声渐行渐远,隐约可闻得山间的流水声和鸟鸣声。再走一段,伴着淙淙的水声,水彧隐约听到一阵天籁般明澈的歌声。再走近些,他才听得真切,是一首《关雎》,方才唱到了最后一句“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倘若说起这十溪县山间的歌声,除了风三侠,还能有谁呢?水彧微微一笑。   紧接着,是一女子之声戏谑道:“都快二十年了,你都还只唱这一首,我还道是你只会这一首呢!”看来这应是姑姑。   “谁说我只会这一首的?只因这首最为动听,我才想唱给你听。”   “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总说这些东西,也不害臊!”虽然话是这般说,语气中却是满满的幸福。   水彧怔了片刻。他未曾见过姑姑和姑丈独处时的境况,如今的他们已是不惑之年,却还如少年夫妻一般,有着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你说……阿逆现下在何处?”水云卿问。   钟离珉不假思索:“她此时定在京城。五月初皇城里才开过端阳大宴,阿逆定想凑这热闹,每次到了京城,总要在你家住上个把月。”   “谁!”闻得一丝风吹草动,钟离珉即刻警觉,回头看了过来,下意识双臂微张护住了水云卿。   水彧飞身上前,行了一礼道:“侄儿给姑姑、姑丈请安。”   水云卿扶起水彧道:“一家人就不必多礼了,彧儿今日怎么想起过来?”   水彧道:“侄儿方从南域府过来,要回京城去,路过此处,便想着来拜见姑姑和姑丈。”   钟离珉道:“平日我们也少有在家的时候,今日你算是来得巧了。阿逆出去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你随意坐。若你不嫌弃你姑姑的手艺,就留下用晚饭吧。”   水云卿挤了挤眼睛道:“你莫要听你姑丈胡说,你姑姑从小也吃过不少美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今晚便瞧我给你露一手。唉……也是可惜,我家阿逆是没有口福了。对了……”水云卿又抬头看向钟离珉,“等阿逆回来,咱们去一趟琉球可好?”   钟离珉耸了耸肩道:“你盼着她自己回来么?那还不如去靖远兄府里把她抓回来来得容易。”   水彧又是一怔。姑姑和姑丈随口便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便是在他面前,也未曾有任何不寻常之色,他们从未曾把他当成外人,是真的把他当做自家人一般。回想在京城家中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   水云卿拍了拍水彧的肩膀道:“那我便去做饭了。你若想与你姑丈切磋武功,他必乐意奉陪。”   钟离珉在水彧对面坐下,上下打量着水彧,他也有日子没见水彧了。半晌,钟离珉微笑道:“彧儿身量长高了不少,轻功也精进了。”   水彧道:“姑丈记挂了。”   钟离珉问:“你和阿逆一直未曾见过,此番她自己跑出去,你们可见过了吗?”   水彧道:“已见过了。表妹相貌生得像姑姑,人很是聪慧。上次一别,她去了扎托,寻阿准他们去了。”   钟离珉抬手道:“你可想与我切磋武功?”   水彧起身做了一揖道:“多谢姑丈,请姑丈赐教。”   “好!”话音未落,钟离珉便随手拔出长剑,手腕一转,剑锋便朝着水彧颈间划了过去。   水彧措手不及,忙抄起剑格挡,却来不及拔剑,只得用剑鞘挡在颈侧。   然而,水彧并没有感觉到令手臂酸麻的震动,钟离珉的剑在他剑鞘不到半寸处停了下来。   钟离珉眉毛一挑,笑道:“彧儿出手还是太慢了。”   水彧颔首道:“姑丈教训的是。”   “来,拔剑。”钟离珉后退了几步,把剑收在身后,“现下才是我指点你武功。前三招我只守不攻,让你三招,后面我可不会客气了。”   “是。”水彧缓缓拔出了剑,摆开架势。   说时迟那时快,水彧连进三招,剑如白虹,令人眼花缭乱。钟离珉招招格挡,丝毫不见破绽,他不过用三四成功力而已。   到第四招上,轮到钟离珉出招了,水彧反而放慢了速度,欲求以静制动。原是他知道,钟离珉二十多年来一直以剑法之快而著称,他再怎样也不可能快得过姑丈。钟离珉连刺五剑,水彧横剑过来,一连五次格挡。紧接着水彧再接连出招,然而他发现,钟离珉接下去的招式根本就不拘是攻势还是守势,需要防守,进攻便也是防守,需要进攻,则防守亦可是进攻。至此,水彧依旧不求快,而还是在寻找着破绽。洋洋洒洒一百多招下来,钟离珉未曾有什么破绽。此时水彧另辟蹊径,右手收剑,左手出掌。钟离珉眼光一闪,就在那一转瞬,他决定接下这一掌。二人不过切磋,点到为止,未曾用太多内力,接一掌原也无事,然而这一掌的套数竟令钟离珉身形一滞。就在钟离珉出招的间隙,水彧一剑刺出,有如白虹贯日。然而,钟离珉一个侧身闪开,只听“当”的一声,钟离珉用左手夹住了水彧的剑。这是一个破绽吗?原来这根本就不是破绽。钟离珉曾经说过,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全身都可以是兵器,根本不拘用不用兵器。   但水彧没有丝毫的迟疑,即刻便向后用力欲将剑拔出。原是他知道将剑抽出应比将剑抬起需要的力量略小。然而,他两次尝试竟都没有成功。再瞧钟离珉神色,还依旧是平平淡淡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水彧凝神定气,将一股内力运于右臂之上。他眉头紧锁,咬住了嘴唇。   钟离珉感觉到水彧剑上内力激荡,即刻便凝聚内力在水彧剑上一弹,随即抬起右手,两柄剑再度交锋,响声清脆。钟离珉只轻轻一挑,水彧手中长剑便脱手飞出,插在旁的一棵树上,水彧也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钟离珉眉头微蹙,口吻之中略带严厉,“彧儿,你心不静。”    ☆、明前祁五   水彧单膝跪下,“请姑丈指点迷津。”   钟离珉厉声道:“你到底在执着于什么呢?方才我以手指夹住你的剑,你拔不出,便运了那般大的内力上来,你想怎样呢?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也运上内力同你对抗,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以你的剑折断而收场或者以你受内伤而收场,你道是哪种结果你比较喜欢?须知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丈夫作为。”   水彧做了一揖道:“多谢姑丈,侄儿受教了。”   钟离珉叹了口气,缓声道:“方才你我不过切磋武功,你已是知己知彼,尚且如此,倘若是实际临敌,你遇到了修为高出你许多的对手,你也如此这般硬拼么?方才你知以静制动,这一点做得就很好,可事态突变,怎的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水彧低下了头,“是我心不静,姑丈教训的是。是……家里出事了。”   “原来如此。”钟离珉点了点头。   此时水云卿方从小厨房出来,端着几碟小菜在桌子上放下,随后在旁边坐下,对水彧道:“是你义父不明所以地卖了几间分量很重的商铺么?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他自有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水家也不会因此有什么大的动荡。”   水彧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水云卿道:“你是想问我既然早知道家中有事,为何不回去么?我若回去原也帮不上什么忙,却还要让哥哥挂心于我。你活在世上,有许多事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也有许多事是你力所能及,更有许多事是你力所不逮,你也莫强求自己面面俱到。你和彰儿都喜欢习武,你义父也从没有希望你们去做商人,不是么?”   “是……是……”水彧回答得半是若有所思,半是若即若离。   “你等着。”水云卿灵光一现,“还有一个东西要让你尝尝,我现下去拿,你同你姑丈先吃吧。”   水彧看着水云卿的背影,不禁感慨万千。姑姑,义父希望您什么都不用想,您也确乎可以什么都不用想。您现下可以毫不插手家中的事情,可我却不能。   钟离珉见水彧出神,便朗声笑道:“你姑姑方才说的不过就是三月的桃花酒,她年少时最爱喝不过,每个月的佳酿她都搜罗着。不过那些酒都不烈,咱们喝着不过尝个新鲜,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乐趣可言。”   水彧回过神来,遂问:“姑丈喜欢喝烈酒吗?”   钟离珉道:“这是自然。倘若你曾有过在那特兰大漠上大口喝酒的日子,回来再喝这温和的酒,也便都索然无味了。人生在世,就是要酣畅淋漓过才不枉此生。”   霎时间,水彧心头一震,遂道:“姑丈说得好!侄儿敬姑丈一杯!”说着便要举杯,这才发现还没有酒。   钟离珉笑着朝水云卿喊道:“阿若,你别拿什么桃花酒了,拿烧刀子吧,我和彧儿喝两杯!”   半晌便见水云卿抱着一坛烧刀子出来,放在桌上,给他们三人分别满上。水彧不禁看了她一眼。   钟离珉道:“你姑姑从水家出来,酒量又怎差的了呢?你不必担心。”   水云卿抿嘴笑道:“你就莫说我了,倒是你今日莫要太拼才是。你总口口声声说要同我哥哥拼酒,倘若今日连他的儿子都喝不过,看你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我哥哥!”   钟离珉和水彧相视一笑,随后二人即举杯痛饮。   不过,对于水云卿的厨艺,钟离珉和水彧只是相视一笑。   水彧用了晚饭以后天色尚不晚,他匆匆离去,未曾留宿。   钟离珉看着水彧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彧儿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何以见得?”水云卿抱着双臂,饶有兴味。   “直觉。”   “又是直觉!”   “好吧,我这样与你说吧。”钟离珉眼中闪过一丝冷肃,“如果方才他面对的是敌人,他说不定就活不成了。”   水云卿心中一紧,“那你可伤到了没有?”   “没有。”钟离珉挥挥手,“他怎么可能伤得到我?纵然我跟他接触不多,可他的武功套数我一探便知。彧儿是个聪明孩子,他不会轻易用这种打法。如果,是因为家里出了这么点小事就变成这样,那便辜负了你我高看他一眼。”   “无妨。”水云卿摇了摇头,“这孩子小时候命运多舛,心里藏着秘密也是有的。既然哥哥待他像亲生儿子一般,我自然也敢待他如亲侄儿。”   钟离珉狡黠地一笑:“那么,我也敢。”   “啊——”水彧在一处郊外,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这一吼他情不自禁地运上内力,震得四周的树叶都在沙沙作响。他拔出剑来,一剑刺出,当即刺穿了一棵粗逾一尺的树干。树叶片片飘落,沾上了他的衣衫。他手腕一翻,一剑将那棵树绞断,刹那间木屑四散。   “你在哪——你到底在哪——你想要我怎样——”   任凭他如何大喊,也不会有人回应。   离京城越来越近,水彧骑马却越发慢了。有他从南域府赶回京城的工夫,水家早就已经稳定下来。   这平静的京城一时间又让水彧没了目的。左右是回了家也不能怎样,他便在京城里闲逛了起来。这么多年行走江湖,却已许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家乡了。过了这许多年,京城的许多地方都变了。比如说,揽月阁的出现,竟让世人看到了青楼女子的才情和气节;比如说,冷清了数十年的明前楼,因为当年祁五郎的一首诗,又渐渐热闹了起来;比如说,京城最好的客栈,不再是水家的松筠客栈。也有许多地方一直都没变。比如云轩、海阁、听轩、涛阁,还是有许多人细细品味,还是有许多人附庸风雅。   家乡?对,水彧的家乡就是京城。他还依稀记得小的时候,自有记忆开始,便有人对他说过,他的家乡就是京城。   水彧不禁驻步。这一日的明前楼格外热闹,他忍不住抬头望去。   明前楼是文人墨客集会的地方,从未曾喧闹过,只瞧着这络绎不绝的人便即知晓了。   背后有人拍了拍水彧的肩膀,凭着习武之人的警惕,水彧下意识地要抬手格挡,忽然意识到是在京城,忙强行收势。然而,站在他身后的男子还是打了个趔趄。水彧忙伸手抓住那男子手臂,将他拉了回来。   水彧做了一揖道:“不好意思,多有得罪。”   那男子也不恼,只抱了抱拳道:“小兄弟既然在此驻步,何不进去坐坐?一众人在此品茶饮酒,吟诗作对,也是乐事一桩。看你愁眉苦脸,不妨与在下一同进这明前楼里喝一杯茶?”   水彧见状也便默许,遂行了一礼道:“在下水彧,字钦彣,还未请教?”   “在下祁炜,他们也叫我祁五,不拘怎样称呼的。”这便是五王谦郡王拓跋炜了,“祁炜”是他混迹明前楼所用的化名,许多人都知道,不过,水彧却不知道。   水彧道:“既然祁兄相邀,恭敬不如从命。”随后便跟在了拓跋炜身后。   随着拓跋炜走进明前楼,有许多人都朝他点头致意,有的称一声“五爷”,有的称一声“五哥”。见水彧同拓跋炜并肩走着,许多人便也朝他致意。   水彧低声道:“想不到祁兄还是这明前楼的名人啊。”   拓跋炜也不接话,只道:“我今年三十有三,应当比你年长,你若不嫌弃,像他们一样唤我‘五哥’也可以。”   拓跋炜带水彧坐了最好的位置,那里已坐着一个女子。拓跋炜和那女子含情脉脉地瞧了一眼彼此。这便是五王妃靳文婧了,她还怀着身孕,现如今五个月了,早已显山露水。   拓跋炜介绍道:“这是内子三娘。”   水彧行了一礼道:“祁夫人安好。”   靳文婧只微微点头。   拓跋炜对水彧道:“你可曾来过明前楼吗?”   水彧道:“确是仰慕已久的,奈何自己的诗词造诣不高,所以未曾来过。今日何以这般热闹?”   拓跋炜抖开手中折扇,在面前轻摇,慢条斯理道:“每过一段日子明前楼便有此集,由明前楼出题,众人切磋交流,可在此畅谈,妙不可言。你看……”说着,他一挥扇子,“揭幕的人来了,且看众人如何破题吧。”   随着明前楼的文客揭了那红布,题板终于公之于众。上书一首七绝:   红锋料峭数蝉冠,   蕙穗案前坐活眼。   飞椽可堪清泊意,   八韵三起九不传。   还未及有人将这诗念出来,靳文婧便掩面一笑,随后拓跋炜也笑了起来。   还记得十二年前,那时候拓跋炜才二十一岁,拓跋烨才封了他个郡王不久,他才出了宫自己一个人住在王府里,府里没有王妃,下人也不多,同他熟稔的不过周牧一个,还比他年长不少,也怪没意思。   闲暇时他便总喜欢穿件墨竹衣袍,手执折扇到外面去逛逛。墨竹是出自他的手笔,他的母妃平太妃知他喜欢,便替他绣了这件衣袍。扇面也是他自画自题。自己的东西用着倒也顺手。云海听涛四处风雅之地和类似的处所早就逛遍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明前楼。这个名字取的,也不知是酒楼,是茶楼,还是……青楼。倘若不是门大开着,还当真在这是一间开门营业的商家。不过,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也好,反正他也不是没去过青楼。于是,他将扇子一抖,便走了进去。   明前楼里不过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有的是三三两两坐在一桌,有的单坐一桌,喝着一壶茶水。不过,这些人彼此之间似都相识,不时目光交错着。拓跋炜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下,问伙计要了一壶茶,静静看着这明前楼到底是什么名堂。不经意的一瞥,他发现这里的伙计的穿着也很是体面,没有吆喝,也不多言语。   半晌,明前楼来人揭了题板。   是孟姜女庙的楹联,经典之作。   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海水潮,朝朝潮,朝潮朝落;浮云涨,常常涨,常涨常消。”拓跋炜看了这副楹联,便兀自低声念了起来。然而,很快他便明白,应不会这么简单。这副楹联原是经典之作,便是学堂中的小儿会念也不稀奇。   揭题的人道:“这副孟姜女庙的楹联虽已是脍炙人口,然则其中味道,还尚待人们继续发掘。所以,这便是今日之题。”   “原来如此……”拓跋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这里是文人之集,大约便是一群文人在此集会,由明前楼出题,众人一同切磋。且看其中布置,似乎还可以流觞曲水,饮酒作乐。他不禁想到早些年的“明前四杰”,原来便是因这明前楼而得名。   这时候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朗声道:“在下不才,认为此联也可如是来解。海水潮,潮朝朝,朝朝潮落;浮云涨,涨常常,常常涨消。”   另一人站了起来,笑道:“在下看来,这般解释对仗便不甚工整了。在下认为可这样解:海水朝潮,朝朝潮,朝朝落;浮云常涨,常常涨,常常消。”   拓跋炜定睛看去,随即嘴角一挑。那不是礼部侍郎李率么,记得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不甚听成了“蟋蟀”。后来,他听说李率的名字出自《中庸》当中“率性之谓道”一句。   李率说罢微微点头,然后落座。方才发言的第一人并不见不满,而是朝李率拱了拱手,李率同样微笑回礼。此处的气氛果然是极融洽的。而且,对于李率的身份,似乎也并无人着意。大约这里的文人,也有一些用的不是真实身份,倒也无伤大雅。   很快,便又有人起身道:“李兄此解甚好,在下亦有一解,可五五断句:海水朝朝潮,朝潮朝朝落;浮云常常涨,常涨常常消。”   “人常说四六不通,可在下看来这偏可念成四六断句:海水朝潮,朝潮朝朝潮落;浮云常涨,常涨常常涨消。”   “亦可解作:海水潮朝朝,朝朝朝潮落;浮云涨常常,常常常涨消。”   ……   一时间此起彼伏,热火朝天,纵然只有寥寥数人,已然足够。   至此拓跋炜便即明白,为何走过的那些地方都总觉缺了些什么。原是他总觉得一个人舞文弄墨,太过寂寞了些。   那日只一副楹联,十几个文人便即酣畅淋漓,说出了十多种读法,又有数十种解法,越说便越是有意思。说到兴起之时,有人随口问了一句拓跋炜的名字,拓跋炜愣了片刻,便说他叫祁炜,也可以叫他祁五。因为他的母妃姓祁,他行五。   众人各自散了之后,李率跟上拓跋炜的步伐,行了一礼道:“下官参见谦郡王。”   拓跋炜笑道:“李大人不必多礼,以后在明前楼,你我是朋友,没有王爷也没有大臣。以后也不必叫我什么‘谦郡王’,叫‘五爷’就是了。”   李率拱手道:“明白了,五爷。”   拓跋炜会心一笑。朝堂上明争暗斗,众大臣各自心怀鬼胎,他只盼这份友谊不是假的。   同行了一段,李率道:“五爷,为避嫌下官先行一步,下官告退。”   拓跋炜不动声色道:“多谢李大人提点。”   这段日子以来,拓跋炜便常出没于明前楼。因着是他从小便喜好诗书,在明前楼的文人集会中便常常说得出彩。也不知怎的,冷清了许多年的明前楼人气竟然渐渐旺了起来。许是有人知晓拓跋炜的身份,许多人见谦郡王常光顾,便也都来凑一凑热闹。   一日去拓跋熠府上,连拓跋熠都说:“这几日你怎么总是红光满面?”   是日又是明前楼的文人集了,拓跋炜照常出席。此时他已是明前楼的熟客,不必相问,伙计便给他上了他平日里爱喝的醉金枝。有时他也同明前楼的掌柜聊一聊,听掌柜的说这楼的名字来得也简单,因为竣工是在清明的前一日,所以便叫“明前楼”。   文客才要去揭幕,拓跋炜突发奇想,起身道:“这明前楼每次集会都是由你们明前楼出题,时日长了也太没意思了些,若是我们客人来出题,你们意下如何?”   四周几人随声附和,掌柜和文客也皆饶有兴味。拓跋炜从旁的台阶上走下来,将扇子插在腰间,背过左手去,执起毛笔,大笔一挥,即成一首七绝。   红锋料峭数蝉冠,   蕙穗案前坐活眼。   飞椽可堪清泊意,   八韵三起九不传。   搁笔之后,拓跋炜拱手道:“在下献丑了,此诗是一谜面。众位有何见解,在下洗耳恭听。”说罢便回到席位上去。   掌柜笑道:“那么今日之题,便是祁五公子的这一首了。”   靳文婧道:“也难为明前楼每过几日便得搜肠刮肚了,终究还是回到你的诗上来。”   一首诗读罢,人们有的便开怀大笑,有的便窃窃私语。祁五郎的诗,许多人也有所耳闻,便是不知道的,交头接耳片刻也便知晓。   水彧问道:“这是祁五哥的诗吗?”   拓跋炜笑道:“正是,愚兄献丑了。”   水彧微微皱眉,拓跋炜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水彧遂道:“这首诗的四句,似不甚相关,愚弟不甚明白,不知五哥这诗当如何解?”   靳文婧朱唇轻启,笑道:“就是如此才要旁人去解。你有所不知,他这原是个谜面,自不能让旁人一眼看穿的。”   水彧点点头,“原来如此。”   才是片刻的工夫,明前楼便揭了另一张红布。竟又是另一张题板,上书一首七律:   少叹落红云翳开,伶俜葳蕤天既白。   辽远青山画亭宇,枕玉莲心雕栏台。   千钧巨椽澹之赋,三起挥毫逍卿才。   且教飞霜染云鬓,把酒云诗幸甚哉。   “是你的诗啊。”拓跋炜目光微动,看向了靳文婧。   彼时拓跋炜和李率已是好友,以文会友之法着实不错。皇兄也常叫他到宫里去下棋,不过同皇兄下棋最是没意思。他和皇兄棋艺相当,若是输了皇兄定会嫌他相让,若是赢了纵然皇兄不在意,也总会有旁人在意。每次进宫下棋,心思都无法用在厮杀上,全然要用在布局上。记得上次皇兄偶然问起他李率如何。想来是因为礼部尚书的年岁也大约快该告老还乡,皇兄在物色礼部尚书的人选吧。拓跋炜转念一想便明白皇兄已知他同李率交好。既然如此,他言语上一个不甚怕是就要影响李率的仕途了,所以,自当慎之又慎,其实,还是什么也没说罢了。   拓跋炜和李率同席,李率问道:“五爷,这可是字谜诗?”   拓跋炜笑道:“那便要看你如何理解了。”   李率也只得摇摇头。这首诗倒也没什么看不懂的,只是看透却不易了。李率虽然博览群书,文才出众,可他对诗词的研究本不甚多,所以每次在明前楼遇到诗词口的,也就安静许多。不过看他人激辩,倒也有趣。   很快便有人对了一首七绝,意思是说拓跋炜以此诗自比,表达了对自己的期望,尾句不忘调侃,说他可莫要太过自大。拓跋炜笑而不语,李率也抖开了扇子笑笑。   “你笑什么?”拓跋炜看了一眼李率。   李率道:“五爷还没自大到这种程度。”   现下李率同拓跋炜的关系近了,便也常顽笑,他这个人的性子倒也符合他这名字,常常率性而为。   又一人回了一首五律,这首诗表意不甚坚定,是含了询问之意。是咏梅?却多了几分淡然。是思人?却又少了几分人气。拓跋炜依旧是笑笑,这也不是他本意。   李率道:“五爷出这诗谜,却又不说猜什么,可当真是让人绞尽脑汁了。”   拓跋炜道:“若是那么容易就能猜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一连几日京城的文人们都在传诵着明前楼祁五郎的这首七绝,都说他的诗写的随算不得字字珠玉,可这心思绝对是独树一帜。一时间文人们都饶有兴味地来解他的诗,可却没有一个人解出拓跋炜想要的答案。   直到有一日,一个女子在明前楼的门前收了花伞,缓步走了进来。女子梳着云髻,眉间画着远山黛,轻点朱唇,未曾画上太多胭脂,也未佩戴过多的首饰,倒应了那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题板已在此处立了好几日,那女子款款上前,问旁边的文客道:“小女子可以写一首吗?”   文客递上毛笔,“请。”   那女子题写的时候不似许多人那般挥毫,而只似雕花般精雕细琢,留下四行娟秀的蝇头小楷,其书法造诣,可堪蔡文姬。   是一首七律。   少叹落红云翳开,伶俜葳蕤天既白。   辽远青山画亭宇,枕玉莲心雕栏台。   千钧巨椽澹之赋,三起挥毫逍卿才。   且教飞霜染云鬓,把酒云诗幸甚哉。   看到颈联、颔联,拓跋炜便不禁起身,细细读来。口中喃喃道:“靳远青、水玉莲、张文藻、李逸……”随即拊掌道:“好,姑娘解得好。”   那女子朝拓跋炜浅浅一笑,道:“小女子在此献丑了,窃以为祁五公子这首七绝,应是每句一谜面,共有四个谜底,猜的是明前四杰,靳耆山、水清安、张澹之、李逍卿。”说罢,她裣衽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姑娘……”拓跋炜叫住了她,“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子转身道:“小女子……文三娘。”   拓跋炜仔细打量文三娘片刻道:“在下和姑娘可曾见过?”   文三娘道:“小女子不知可曾与祁五公子见过,不过,有缘自会再见。”说罢,她撑起伞来,转身离去。   “姑娘……”拓跋炜伸出手,却只触及她的发丝。   虽然是晴空万里,文三娘撑着伞的背影就似漫步于江南烟雨中一般曼妙,缓缓离去,消失在街角尽头。   这首诗便是当年靳文婧破的题。以颔联、颈联四句解了拓跋炜七绝中的四个谜面。   当年拓跋炜抛出这诗谜之后,许多人纷纷与之对诗。他从未曾自己言明过真正的谜底,然而旁人却都知晓,明前祁五郎最终娶了那首七律的作者文三娘,如今二人连孩儿都有了不只一个,所以自然这首七律就应是最好的答案了。这里有的人知道他们二人便是五爷和五王妃,但更多的人只知他们是祁五郎和文三娘。知道的人也不挑破,就是这样。   水彧将这两首诗略略读了几遍,茅塞顿开,遂道:“五哥这首诗,应是四个谜面,有四个谜底,对吧?”   拓跋炜不赞同也不否认,只饶有兴味道:“我想听你的想法。”   水彧道:“夫人给出的谜底应当是靳耆山、水清安、张澹之、李逍卿。”   靳文婧道:“确是如此。旁人只道这四句都是说一人,可世间有哪里有这般人才,既想入世却又欲出世,所以我便想到,他并非独指一人。再仔细研读,我便想到这四人。”   这四人当年在文人中曾被广为传颂,都曾在明前楼留有墨宝,有人称他们“明前四杰”。靳远青,字稷安,号耆山君,曾连中解元、会元,最终殿试被皇上钦点为探花,是当今左丞相靳宸宁的伯父,也是靳文婧的伯祖父,但如今很少有人再提及这个名字。水玉莲,号清安居士,是商贾世家水家的女子,水云天和水云卿的姑奶奶,水彧还应称她一声“太姑奶奶”。当年文人曾戏称“水家玉莲,袅袅天仙,砚当活眼,妻当玉莲”。张文藻,字澹之,世人赞他巨笔如椽,写得一手好赋,文采斐然,是靳远青他们前一科科考的榜眼。李逸,字逍卿,传闻他能够三次起笔便成八首诗,分压八韵,却不屑于做官,倒是常替人考试,他若是不想见,就连天子传唤都可以抛诸脑后。   明前楼的文客发话道:“昔年祁五公子这首七绝曾难倒无数人。旁的这首七律,便是文三姑娘所作。”   说到此处,一众人当中有不少认得拓跋炜和靳文婧的,便都转过身来见礼,拓跋炜和靳文婧也都一一回礼。   “若说到解诗,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文三姑娘如是来解,想必众位当有其他见解,今日众位即可在此畅所欲言。”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一阵沉默。有了文三娘的七律,细细读来便能明白谜底。既然已知谜底,便是再有什么其他的见解,也都难免被此禁锢。纵是拓跋炜从未言明最佳答案,人们心中也都默认靳文婧的这一首是上佳。若在这定式当中寻求突破,可当真是难上加难。   来明前楼集会的文人墨客,绝不乏文采斐然之人。才不过片刻工夫,便有人对出。有两三首的遣词造句,比之靳文婧高明不少,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跳得出靳耆山、水清安、张澹之、李逍卿这四人的圈子来。细细读来,也都是人云亦云,索然无味了。   靳文婧的文采算是出众,却并非登峰造极。在明前楼,比她高明的人比比皆是,却只因是她第一个想出了谜底,才成经典。   见拓跋炜若有所思地托着腮,靳文婧道:“看来我是并未猜完你这首诗的。”   水彧正看得入神,拓跋炜拍了拍水彧的肩膀:“钦彣,你何不去试试?”——他倒是还敢拍水彧的肩膀。   水彧摇头道:“既然夫人已然揭晓了谜底,愚弟就不再去献丑了。”话毕,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思索着。   靳文婧道:“方才我便说,我并未猜完五郎这首诗,钦彣你如若有想法便去作一首,本也无妨。”   “嗯。”水彧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随即飞身而下,上前去取了毛笔来。   此处尽是文人,懂武功的可不多,一时间人们的目光全都落在水彧的身上。水彧也不理会,思索片刻,便挥笔写下一首五绝:   笑怜群芳妒,   蕙子生幽园。   清泊还坚劲,   意隐吐不凡。   写罢搁笔,水彧又飞身上去,回到拓跋炜身侧坐下,低声道:“献丑了,愚弟本不常舞文弄墨。”   这是这一日的第一首五绝。一首五绝寥寥二十字而已,写起来容易,作起来却不易。区区二十字,言简意赅,往往绞尽脑汁。许多人还是更愿意去推敲一首律诗当中颔联和颈联的对仗。   “好!”拓跋炜突然起身,连击三掌。   水彧不禁看向了拓跋炜,未曾想过拓跋炜竟会如此高调,而且,他赞的竟是自己的诗。   事已至此,众人自然而然便向水彧投来致意,毕竟,是祁五郎给他如此高的评价。   拓跋炜对水彧道:“钦彣,你何不向众位解读一下你这首五绝?”   “好吧。”水彧起身,“在下水彧,献丑了。耆山如梅,探波傲雪,任旁人善妒,于他只如蛛丝;清安如兰,深谷幽香,生于深宅,世人却闻其德艺;澹之如竹,清雅淡泊,不卑不亢,坚忍一生;逍卿如菊,凌霜飘逸,隐于田野,乃当世陶潜。想必,祁五哥的第二层谜底,应当是梅、兰、竹、菊。”   拓跋炜道:“确是如此不假,知我者钦彣也。”   水彧做了一揖道:“小弟先行告辞了。”   “等等。”拓跋炜递上一杯酒,“喝了这杯,你我就是朋友!”   水彧迟疑着接过酒杯,随即一饮而尽。   朋友?    ☆、对酒当歌   这一日拓跋烨一时兴起摆驾鄞亲王府。当拓跋煜接到通传的时候,拓跋烨已到王府门口。   对于跪在地上迎驾的拓跋煜,拓跋烨只道了句起来吧,随即便径直走入王府当中。拓跋煜也只得随之进去。   “三弟你也莫嫌我唐突了,今日不过一时兴起,想找你下棋。”   我?皇兄竟自称“我”?拓跋煜一时恍惚,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了。   “皇兄想下什么?”拓跋煜问道。   “围棋吧,许久没同你下棋了。”拓跋烨不禁叹了一声。   拓跋煜令苏澈摆开棋盘。待到二人开始落子,旁的人便都退下。   拓跋烨不急于进攻,前几手棋都是意在防守。拓跋煜的棋路也不甚刚猛,是以二人就在棋盘上僵持起来。   就在拓跋煜冥思苦想之时,拓跋烨突然道:“明前楼又把阿炜的诗翻出来了,你听说了么?”   “五弟……”拓跋煜回过神来,“臣弟听说了,五弟十几年前写的这个谜面,今日还拿出来出题,明前楼怕是也快要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五弟和五弟妹便是因这诗结缘,曾经亦一度被传为佳话的。”   “你可知道……”拓跋烨意味深长道,“他这首诗的谜底?”   拓跋煜摇摇头,“臣弟未曾注意过。”说罢他便又低头看向棋盘,随后谨慎地落了一子。   拓跋烨跟着落了一子,想来应已是成竹在胸。   拓跋煜看了看棋盘,摇了摇头。拓跋烨道:“三弟,承让了。”   拓跋煜道:“皇兄技高一筹,臣弟甘拜下风。”   “靳远青、水玉莲、张文藻、李逸,这四个人,你可听说过?”拓跋烨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怎会没听过?”拓跋煜抬起头,“明前四杰。臣弟记得,李逸是户部李大人的祖父吧。”说到此处,他便即停下。他心下清楚,皇兄要说的自然不是李逸。   “相信靳远青这个名字你不会不熟悉。”   “嗯,臣弟知道。”拓跋煜如实回答,“靳远青是世祖爷年间壬寅科的探花,靳相的伯父。只是……”说到此处,他犹豫片刻,“当年因忤逆罪赐死,后来,也少有人提及了。”   “是啊……明前四杰之首,许多年没人提及了……”拓跋烨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拓跋煜并不打断拓跋烨,只思索着今日皇兄提及明前四杰的深意。的确,自靳远青和水玉莲相继谢世,李逸归隐,张文藻告老还乡之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提及明前四杰的名号了。   水彧回首望向身后的明前楼。原来沉浸于文字的时候,是真的可以心无旁骛的。不过,还是要即刻回家中才是。   他跃过门槛,跨入家门。家里就还如从前一般平静,看上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忽闻风声,水彧转身疾避,一粒小石子从他眼前闪过,落在草丛当中。紧接着又是一粒石子,他仰身躲过,一伸手便用两指夹住了那小石子。   “彰弟又闹了。”水彧反手将那小石子掷了回去,正打在树枝之上。   树枝一颤,树叶沙沙飘下。水彰抓着树枝,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下,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抓着水彧的袖子道:“大哥,你每次回来得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要不是你在明前楼出了风头,我们还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水彧愣了一下,“这么快就……传开了么?”   “是啊!”水彰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大哥,你写的那个什么笑怜群芳妒……那个……那个什么什么的,可当真是绝妙!”话虽如是说,但其实水彰根本就不知道水彧写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既然都已传了出来,又怎么会写的不好,再说,总是自家大哥的手笔嘛!   “我……”水彧沉吟了半晌,“家里遇到了麻烦,我本不该在外享乐……”   水彰道:“你不用操心,爹和二哥已经处理妥当了。先生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生意上的事你我都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的。反正我只想着不给爹和二哥添乱就是。”   水彧心道:“你小小年纪倒是什么都明白,可你……又怎么可能真的明白?”   见水彧不言语,水彰续道:“大哥,你知道吗,你这次的风头出得,可是比上次阿准哥哥更甚了!宫里的事咱们平民百姓不敢太多议论,你的事却不知要在坊间传颂多久了!”   “阿准,钟离准?”水彧好奇问道,“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水彰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甚是夸张,“一个月前宫里的端阳大宴,阿准哥哥在骑射比试当中技压群雄,百步之外一箭射中了定平公主发髻上的赤芍!只是……”水彰面上闪过一瞬的悻然,“我们都想听他多说些,他却简简单单带了过去。阿逆表姐那么喜欢听热闹,想来一定也很是失望吧。你说……是不是因为他汉语说得不够好才不说的,他不是伊赛的长王子么……”   水彧淡道:“与他相比我怎算得上是什么出风头呢,他不过是不想张扬罢了,你也该多学着些。”   “好了,我知道了。”水彰搔搔头。   “水彰——”不远处的山墙后面传来了钟离冰清脆的声音,“老远的就听见你在说我的坏话,说了什么,给我从实招来!”   水彧和水彰同时转过身去。   “表……表哥……”钟离冰站定,“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水彧点了点头。   水彰理直气壮道:“表姐,我才没有说你的坏话。方才我只是在跟大哥说上个月阿准哥哥射箭的事,不信你问大哥啊!”   “这样啊。”钟离冰恍然大悟,对着水彧嗤嗤一笑道:“表哥,阿准哥哥总是那样故作一副内敛的德行,出了那么大的风头还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说着她转而弹了一下水彰的额头,“谁说阿准哥哥的汉语说得不好,我二叔那可是土生土长的汉人。”接着,她又继续说,“我看说不好定平公主便要对他一见倾心了,到时候皇上龙心大悦将公主赐婚于他,那可就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了。他是王子,跟公主,倒也般配,嘿嘿!”   “或许吧。”水彧的嘴角微微上挑。   钟离冰又问:“那你这次回来在家里住多久?”   水彧道:“不知道,大约这次住的长一些。我还有许多功夫想向舅舅、舅母、表哥、表姐讨教。好了,我先去拜见义父义母了,你既然出来了,还不跟彰弟过两招么?”   水彰听到大哥如是说,心头一喜,便顺水推舟道:“表姐,讨教啦!”   “哼!”钟离冰抱着双臂,“本小姐今日不跟你打,我去看书了。”   “你看书?”水彧抬了抬眉毛。   “怎么,你能去明前楼写诗,就不许我在家里看书么?”说罢,钟离冰一打鼻梁,扬长而去。   “你表姐看什么书?”水彧忍不住问水彰。   水彰道:“她这次自从到了家里就一直在爹那找史书看,她说……她想造元戎弩。”   “元戎弩?”水彧思索片刻,“那不是……早就失传了么。”   水彰耸了耸肩:“所以表姐在翻各种史书啊,我看她都快把爹的书房翻过来了。不过,反正爹也由着她啊。”   “哦,原来如此。”水彧微微点头,“你好好练功吧,我先进去了。”   季夏的夜里还是那么闷热,房里更甚。钟离冰一边扇着扇子,一边从房里走了出来,竟还是手不释卷,奈何院子里的月光可不够看书。意识到这个问题,钟离冰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几日她都险些不认识自己了。   “嗣音。”   钟离冰抬起头,见是水彧坐在屋顶上。   “上来陪我喝一杯。”水彧举起了酒杯,丝毫没有与钟离冰商量的意思。   钟离冰朝水彧笑了笑,提起一口真气,一跃上了屋顶。这一次没有借力。她在小桌子对面坐下。小桌子上还有几块点心。看来,表哥是常来屋顶上喝酒的,物件备得倒也齐全。   “踏雪寻梅。”水彧这次才仔细打量了钟离冰的身法。   “嗯,我爹教的。既然轻功这东西这么好玩,我便勉为其难地学了。”钟离冰大言不惭。   踏雪寻梅是最高轻功,练成之后可踏雪无痕,绝尘千里。钟离珉练的就是这一门,当然钟离冰并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水彧替钟离冰斟了一杯酒,递到她手边。钟离冰接过来,与水彧碰了一杯,随即一饮而尽。水彧手臂先是一滞,随即会心一笑,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次,水彧又问:“你能喝多少?”   “嘿嘿……”钟离冰笑了两声,“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你呢?”她转而问道,“你能喝多少?”   “未曾喝醉过。”说话间,水彧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你能喝多少便喝多少,不必勉强。”   钟离冰不甘示弱,也给自己满上一杯,很快也便干了。   水彧淡道:“你喝得太急,喝之前吃些点心,倒也能多喝几杯。”   钟离冰也不接话,只随手拿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是她最爱吃的千层酥,那千层酥甚是酥脆,咬上一口,便觉那酥皮一层一层地入口,入口即化,很是美味。不过很快,她裙子上便掉了许多碎渣。她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碎渣便像雪花一样从屋顶上飘落下去。   钟离冰掸了掸双手,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千层酥没有前几年的好吃了,甜腻腻的,不若从前的爽口。”说着,她抬起头看向水彧,似是想要听他的什么评论似的。   钟离冰抬头之际水彧正注视着她,这盯得她不禁一怔。水彧的手指轻轻划过钟离冰的面颊,抹去了她方才不小心粘在脸上的一片酥皮。钟离冰心头一颤,低下头去。   水彧又兀自喝了两杯,说是叫钟离冰陪他喝酒,他自己却不与钟离冰一同了。半晌,他问道:“若是跟你阿准哥哥,你说你能喝多少酒?”   “十斤。”钟离冰不假思索。   “不敢跟我说么?”   钟离冰狡黠地一笑,“我尚不知你的底,怎么能对你露了我的底?”   “那你还不是露了。”水彧瞧了瞧嘴角。   “那你又怎么知道这就是我的底?”钟离冰的嘴角也翘了翘。   “是么?”水彧从钟离冰手中夺下了酒杯,将酒壶递给她,“用这八钱小杯喝总是不尽兴的,不如我们用酒壶喝。”   钟离冰倒是爽快地接过了酒壶,却并没急着喝。水彧问:“怎么不喝了,怕了?”   “怎会?”钟离冰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酒这东西不错,高兴了也可以喝,忧愁了也可以喝,不同的心境便喝得出不同的味道。那你呢,你今日为什么喝酒?”   “我?因为想喝而已。”   钟离冰晃了晃酒壶,发现水彧递给他的不过半壶酒而已。而他自己手中的却是满满一壶,轻轻一晃险些要溢出来似的。钟离冰举起了酒壶,看着水彧。水彧见状,遂抬手与她碰了一杯,然后又对着壶嘴灌了几口。   “这酒好喝么?”水彧问。   钟离冰道:“好喝是好喝,可舅舅家的酒虽然都是好酒,喝着却一点也不过瘾。从来都是到了什么大日子舅舅才肯拿出他珍藏的好酒来,比如说我娘回来了啊什么的。到时候不管是想喝女儿红、竹叶青、杜康、花雕,就都喝得到了。你爱喝什么酒?”   “不讲究。”说话间水彧又喝了几口,“我在外面惯了,什么酒都有喝过,自然是越烈的越好。”   钟离冰晃了晃半满的酒壶,“我爹常说酒能助兴。你这般不喜不悲,可也当真是无趣。”   “那你呢,是喜是悲?”   “我么?不是你叫我陪你喝酒的么,你还问我?不过你若真要我说,那自然是高兴了。反正人活着高兴也是一日,不高兴也是一日,那还不如每日都开开心心的。表哥……其实……”钟离冰犹豫了片刻,“我觉得……你今日并不高兴。”   “何以见得?”水彧才说罢便即哑然失笑,自己便是这副形容,莫非还要旁人在他面上看出喜色么?   “眼睛不一定看得出,但是这里都知道。”说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你为什么不高兴?”   说话间,水彧见钟离冰似是已要干了半壶酒,他忙伸手抢下酒壶,“还道是你会喝酒,却原来全然不行。”   “我怎么了?”钟离冰不满地抬了抬眉毛。   水彧道:“你喝那么快,旁人若存心想灌醉你都不必费什么心思。”   “谁会想存心灌醉我呢?”钟离冰不以为意。   水彧喃喃道:“如果是我呢……”   “你说什么?”钟离冰转过身看着水彧。   “没什么。”水彧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诫你,喝酒的时候莫要逞能。这酒是我在瓷临县买的,名字倒是好听,叫做‘三生醉’,听说很是醉人,便是酒量大的人,喝上几杯也免不了要醉了,你都已经喝了半壶……”   钟离冰信誓旦旦道:“那看来我的酒量倒是不错,现下我可是半点醉意都没有呢。”   彼时已是月上中天,这一日的月圆得正好,正是月明星稀。水彧站起身来,轻跃一步站在了屋脊的吻兽上,仅是脚尖踏着一点,便撑住了整个身体的重量。这样的轻功也已是炉火纯青了。   钟离冰展了展双臂,站起身来,竟不慎打了个趔趄。水彧才下意识地要伸手扶她,她晃了一晃便自己站稳了。   “表……哥……”钟离冰指着天边的月,“你挡着月亮了……我都……看不到了……”   水彧下意识地回头望望,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终究,还是醉了。   钟离冰眯了眯眼睛看过去。水彧穿了一身青衫,月光洒在身上,乍看上去就好似披了一层银色的轻纱,格外华丽飘逸。微风拂过,衣衫在风中飘荡,身上的银纱也随风起舞,看上去似是更真切了。   “一……二……三……四……”钟离冰一个一个地伸出手指,“表哥……你……你穿了几件衣服?”   水彧上前来,执了钟离冰的手臂道:“你喝醉了。”   “我没喝醉!”钟离冰抽出手臂来,不想用得力气太大,屋脊不过两三寸宽,她一脚便踩空,滑了下去。   “嗣音……”水彧飞身过去,拦腰接住了钟离冰,稳稳落地。   这一次,钟离冰没有将双臂挂在水彧颈上,水彧也没有撒手。   这酒是确是水彧在瓷临县买的,后劲十足。当时同酿酒的夫妇谈得来,他们便要水彧为这酒取个名字,水彧随口便取了这名字。寻常的酒钟离冰也总是能喝上几斤,可她本不懂喝酒。喝这三生醉连水彧都只敢细水长流,像钟离冰这种喝法,定然是要醉的。   “表哥……”这时候钟离冰才将双臂挂上了水彧的脖颈,“你武功那么好,文采又那么好,你真厉害……你都不是舅舅亲生的,嘿嘿……嘿嘿……”此时她口中已是语无伦次。这酒的酒劲上来得很慢,一旦上来,醉得却很快。   “你醉了,我送你回房吧。”水彧无奈地摇了摇头。   “表哥!”钟离冰突然抓住了水彧的衣襟,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肩窝里,“你武功那么好,文采又那么好。可我的武功又差,又读不懂诗词歌赋。月姐姐……月姐姐生得漂亮,人又贤惠,只有她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你……表哥……”   水彧怔了片刻,他的心骤然一抖。嗣音,原来你……你能看到我的不悦,我却看不到你的忧愁。   “彧儿?”此时水云天正从房里走出来,从他们身畔走过。   “义父。”水彧面上闪过一丝惊惶之色,随即手指拂过钟离冰的睡穴,钟离冰便即沉沉睡去。   “怎么了?”   “没什么,表妹喝醉了。”   “她年纪小爱逞能,以后别叫她陪着你喝酒就是了。”   “知道了义父。”   水彧是同钟离冰喝了一会子酒,却不知水云天也是去喝酒,难得的去找梁玖喝酒。   次日钟离冰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听得外面兵戈相接的声音,钟离冰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犹记得前一夜坐在屋顶上陪表哥喝酒,后面的竟都不记得了。起得猛了,头竟然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明明没喝多少……低头见自己只穿着贴身小衣,钟离冰面颊一烫,忙用被子裹住了身子。本想大叫一声“来人哪”,一个“来”字刚刚出口,便即住口。如此难堪的事总不好这般大肆宣扬吧。   “表小姐,可以进去吗?”有人在外面敲门。钟离冰认得这声音,这是水家的一个侍女,名叫芣苡,取自《诗经》当中的《采采芣苡》。每次一喊她的名字,钟离冰总感觉很是拗口。   “你……进来吧。”钟离冰吩咐道。   芣苡轻推门进来,随即转身把门阖上,端着水和巾帕走到钟离冰面前,柔声道:“表小姐,该洗漱了。”   “你你你……”钟离冰指了指一旁的圆凳,“别忙,你先坐下,我问你……”   “表小姐是问昨晚么?”芣苡从容地答道,“昨晚表小姐喝醉了,是大少爷送表小姐回来的,大少爷吩咐芣苡替表小姐更衣。”   “我昨天……”钟离冰努力回忆着,“说了什么没有?”   芣苡笑道:“表小姐真是说笑了,芣苡怎么会知道呢?”   “好吧。”钟离冰这才松开了被子,下了床把衣服穿好。   芣苡知道钟离冰平日里不习惯有人服侍,便只替钟离冰把一应洗漱用具准备好便退了出去。   钟离冰洗漱完毕后便出了房间,进了后院,却不想正与水彧撞了个满怀。   二人还都未开口,却是水彰咯咯笑道:“表姐怎么这个时辰才起来,都快要用午饭了呢。”   钟离冰即刻回敬道:“舅舅又不管我,我爱怎样便怎样,你待怎样?”   “表姐,你说得像绕口令一样,我可也懒怠深究了。”水彰耸了耸肩,“不过,听说你昨日陪大哥喝酒,才没喝几口就喝醉了?”   “那……那是表哥使诈!”钟离冰一时间竟涨红了脸,“谁知道他打的是什么酒,这般醉人的!”   水彰忍不住诡笑道:“大哥,昨日表姐喝醉以后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水彧微微一笑,“她什么也没说,喝醉以后便睡着了。”说罢,他收了剑,转身便回去了。   钟离冰紧赶几步跟上去,走在水彧身畔,问道:“我昨日到底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水彧摇摇头。   “真的没有?”钟离冰不尽相信。   “没有。”水彧说得很是斩钉截铁。   “真的?”钟离冰依旧坚持不懈。   水彧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钟离冰不由得扬起了头。水彧的身量比她高了半个头还多,钟离冰不得不仰起头,才可以直视他的眼睛,可她却不敢迎向他的目光。   “那你觉得……你昨晚说了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穿透了一切。   “我……”钟离冰还是低下了头,“我只是没想到你的酒……那么醉人。”说罢她便转身跑开,回了房里,一跃趴在了床上,把头深深埋在双臂之间。   待到水彧走远了,水影从柱子后面探出了身子,看着水彧和钟离冰方才停留的地方,目光久久不能移开。   “表姐……表姐……”水影在外面敲门。   “干嘛!”钟离冰用被子蒙住了头。   “还能怎样,想跟你聊聊天嘛,快点让我进去嘛。”   “好吧好吧。”钟离冰跳下床,去给水影开门。   钟离冰才拉开了门,水影一个侧身便进了她房里,坐在了她的床上。   “起来起来,你给我起来。”钟离冰拉住水影的手臂,微微用力。   水影从小柔弱,自然禁不起钟离冰这么一拉,险些飞身出去。钟离冰见状忙拉住水影,水影这才逃过了一劫。   水影撇了撇嘴道:“表姐,你这动辄就要动手,这般举止可一点都不像个大家闺秀。”说罢她转过身去,撅起了嘴。   “哼,谁要做什么大家闺秀!”钟离冰抱着双臂,“你表姐我身在江湖,逍遥自在,快活得很。你说,像你一般日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当真是怪没意思。要我说,你这么有才华,就应该时常去明前楼写几首诗,说不准便会有哪个才子为你倾倒。到时候,你的终身大事可是丝毫不必担心了。你也不用再画什么独叶草了啊。”   水影不理会,依旧面对墙角站着。   “影妹?”钟离冰把下巴抵在水影的肩上,“不说话,生气了?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水影依旧不理会。   钟离冰又说:“好啦好啦,我知道,就是那些去明前楼写诗的才子,你也一个都看不上眼,你已经有心上人啦。”   “讨厌。”水影终于转过身来。   “好了吧!”钟离冰莞尔一笑,“你是不是要找我聊心事的?”   “我……”水影低下头,面颊一红。   钟离冰的好奇心这下便是上来了,她执着水影的手道:“你说说,你喜欢的人是谁啊?想嫁给谁,你告诉舅舅就是了,放眼整个京城,还没有几家的公子是咱们影妹配不上的啊。现下连黑道第一大帮都是咱们家的亲戚,你想嫁谁还不能嫁么?难不成,你是喜欢鄞亲王府的俊世子,还是大皇子或者二皇子?我跟你说,不要想着嫁给他们去。他们皇家的人,动辄就要娶好几个妃子,嫁给他们,一点也不幸福。你看看……”钟离冰压低了声音,在水影耳边道,“你看看咱们皇上,听说当年他做亲王的时候就只娶了敬贞皇后一位王妃,而且对先帝禀明只娶一人。后来,敬贞皇后去世了,皇上还不是娶了那么多妃子。蔚皇贵妃、贤妃、庆妃、婉妃、徐淑媛、王淑仪、韩昭容、赵美人、于美人、如贵人、柠贵人、韶贵人、司马更衣、许更衣……”   “表姐!”水影打断了钟离冰,说着又低下头去,“谁说我喜欢皇家的人了?那些王侯将相,我才不稀罕。”   “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嘛?”   “我不告诉你。”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水影不正面回答她,只问:“你有没有心上人啊?”   “我?我没有。”钟离冰矢口否认,“我娘说过,这世上若想找到一个能降住我的男子,怕也不容易啊。”   “可是……”水影看着天思索了片刻,“也不一定就要找一个能降住男子才最登对啊,我爹说,像表姐你这样的女子,只能找一个你能降住的男子啦。”   “小屁孩儿,你懂什么!”钟离冰弹了一下水影的额头。   “表姐!”水影霍地站了起来,“你才不过比我大半年多,居然说我是小屁孩儿!”   “怎么样,小屁孩儿!”钟离冰捏住了水影的耳朵。   “表姐,你放手啊!”水影也握住了钟离冰的手腕。   钟离冰的力道拿捏得正好,既不会拉疼了水影的耳朵,又让她无法挣脱。   “怎么,不好好看你的书,就躲在房里欺负影妹吗?”   听到这声音,方还嬉闹成一团的钟离冰和水影立时便僵住了。水影知道这是水彧的声音,钟离冰更是明白,这是水彧用内力递过来的声音。钟离冰吐了吐舌头,用内力传音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多少也要耗些真气的,表哥竟然耗真气做这种没用的事啊……   过了片刻,姐妹二人终于收了架势。   钟离冰挤了挤眼睛,小声问:“表哥走了没有啊?”   水影道:“我怎么知道,这种事应该问你才是。”   钟离冰无奈道:“他的轻功很高,我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你练的……不是那个最高轻功踏雪寻梅么?”水影一知半解。   钟离冰又吐了吐舌头,“我练的是最高轻功又不代表我练得最高……”   “表姐,你这段日子都在书中寻元戎弩吗?”水影话锋一转。   “是啊。”   “咱们家尚文,爹没有什么专门讲兵器的书,但是爹的藏书中最右边一柜当中是史书,想必这你也知道。在这一柜书中,最上面一排的是讲战争,其中应有讲兵器的。想必这样,你找起来要容易些。”   “你不早说!”钟离冰一副怨念的眼神看着水影。要知道这小一个月来她看的书都快要比她过去的十六年看过的书还多了。   “你从前又没有问过我啊。”水影抬了抬眉毛。   “那便多谢影妹了。”钟离冰煞有介事地作揖。   水影笑盈盈地回了一礼,“好了表姐,我去绣楼了,先告辞。”    ☆、接踵而至   “表姐,你的嘴唇,哈哈……哈哈哈哈……”   钟离冰在厢房当中看得正投入,未曾关门,竟直到水彰笑得前仰后合她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去,却不知口中已衔了多少根狼毫。   钟离冰沉思的时候总喜欢咬笔杆,可此番不知怎的,咬的竟然是笔尖。而嘴唇,早已给墨汁染黑了。   水彰举起镜子,钟离冰看着镜中的自己,哭笑不得。半晌,她一本正经道:“水彰,你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没有,就在家中乱跑。若是偷懒不好好练功,小心舅母收拾你!”   水彰笑道:“我今日早已练完了,倒是表姐你,哈哈哈……”话音未落,他便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钟离冰索性抄起毛笔,对着镜子在面上描了几下,再转过身来,眼神凌厉,魔性十足,俨然便是个魔女扮相。戏班子里扮魔女的人似乎都是这样化妆的。   “哇,表姐!”水彰故作惊恐状,“你这是走火入魔了啊!”   “好了,不闹了。”钟离冰跃下凳子,“我去洗脸了。”   钟离冰低着头快步走在廊子上,因着是走得急匆匆的,不慎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看这穿着,不正是水彧么。钟离冰忙举起袖子,挡住了脸。   “表哥,嘿嘿,嘿嘿嘿……”她一边笑着,一边移步侧身,闪了过去。   这件浅绿色翠竹襦裙是水影赠给钟离冰的。姐妹二人身量差不得太多,水影总想看钟离冰打扮起来的样子,也便是这身裙子比较符合钟离冰的气质,便赠了她。钟离冰很少穿广袖裙,不过这次她庆幸自己穿了广袖裙。   水彧转过身看着钟离冰的背影。不知嗣音这丫头,又在搞什么名堂。   钟离冰站在水缸前,低下头透过水面看着自己的妆容。□□的两道眉,深色的眼线和嘴唇,两眼一眨,便似飞出两道寒光。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到底是怎样的心境,才会化上这样的妆容?是心如古井,还是心如蛇蝎?   不想这些了!钟离冰伸手在水面一拍,水面泛起一丝涟漪,人像便散去。   我才不要化这样的妆,她心下一边想着,一边捧起水洗了脸。几丝墨迹在一缸清水中四散开来,很快便消散了。几滴污迹之于整缸清水不过一隅而已。   胡乱抹了抹脸,整了整衣衫,钟离冰回了自己房里。   现下看了舅舅家的许多书籍,她能大概描摹出元戎弩的外形。它与寻常之弩最大的不同便是其箭匣,其中可盛装多支□□,使其连续击发。然而,书中所言都太过模糊,并看不出它构造几何。   晚饭的时候,水家一家人算是齐全了。因为水彧常在外,一家人很难聚齐,此番也算是难得。   用过晚饭后,钟离冰又去了水云天的书房。   “怎么,书还没看够么?”水云天并不抬头。   钟离冰又是一本正经道:“舅舅,您不是说过,书是读不完的么。”   “还来找书?我书柜里所有论战的史书都快被你看遍了。”   “不是。”钟离冰上前几步,倚在水云天身侧,把头伏在他膝上,腻道:“舅舅,今日我爹我娘有没有来信?”   “想家了?”水云天宠溺地摸了摸钟离冰的头。   “没有!”钟离冰嘴硬,“但我估摸着他们一定想我了,毕竟我已经离家五个月了嘛!”   “倒还真是有一封。”水云天微笑着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书信,“本想着明日给你的,既然今日你问到了,便拿去吧。”   钟离冰接了书信,喜道:“看来阿逆果真是未卜先知!”她也没急着拆开,续道:“而且我猜一定是我娘写给您的,因为我爹才放不下他大侠的身段。”说着,她拆开了信,看了看台头,便即喜笑颜开。   水云天抚着钟离冰的头,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就是因为阿逆这样活着,所以她才会比旁人多了许多乐趣。十四年前,水云天看着离家四年的妹妹带着一个两岁的女儿再次回到家中时,还不禁感慨,若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却都已经有了孩子。而如今的阿逆虽然看似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却依旧让水云天觉得,妹妹教子的方式,丝毫不逊于自己。   哥哥   端阳之宴已月余,料想阿逆此时应在家中盘桓。仲秋之月秋色正好,妹与崇燚欲携阿逆之琉球一游,愿哥哥知会阿逆,于中秋前回十溪县。吾等或将于中秋之日至京城,哥哥意下如何?   盼回信。   妹若上   钟离冰读罢之后将信交还给水云天,问道:“那您可有回信?”   水云天道:“今日才收了信,还未曾回信,你可有什么想法?”   钟离冰狡黠地一笑道:“那便让他们中秋节的时候过来好了。阿逆想看舅舅和我爹下棋,还有喝酒啊!”   “你呀……”水云天点了点钟离冰的额头,“从小就爱看热闹,如今都长这么大了还是本性难移。”   “怎么了?”钟离冰眼珠一转,“舅舅心虚了?舅舅怎会赢不了我爹呢?您不是说过,您能把我爹和我二叔两个人都喝倒么!”   “好啊!”水云天拍了拍钟离冰的肩膀,“择日我们便在扎托一聚,你且看看舅舅是不是在说大话。”   “好,一言为定。”   “好了,你回去吧。明日我给你父母回了信,请他们中秋一聚。到时候你别忘了回来就是。唉……”他看了看窗外,“说起来,真的有日子没见到若儿了。”   有一个亲哥哥这般疼爱是怎样的感觉呢?钟离冰不禁出神。可是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便是父母再生养又能怎样呢?她也只能是长姐了。倒也无妨,她还有两个表哥,一个堂哥嘛。   半晌,水云天收回了目光,缓声道:“今日别睡得太晚,明日城里有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庆云班明日在戏楼有演出,重排了《霸王别姬》,还排了一出新戏《月下影》,他们的武戏尤其出彩,定是你爱看的;听轩新来了个年轻的女琴师,姓纪,年纪轻轻就将一曲《广陵散》弹得入木三分;算算日子,明前楼也又该开新题了。”   至于听轩新来的女琴师和明前楼的新题,钟离冰不那么感兴趣,以至于水云天已说完了,她的思绪还只停留在第一句。她抬起头问道:“舅舅,那您知不知道,那个《月下影》是讲什么的啊?”   “呃……这个……”说到此处,水云天还是不禁汗颜,“是讲你爹和你娘的……”   钟离冰吐了吐舌头,“那还用他们讲么?”   水云天低头笑笑,“其实这故事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倒也挺有意思。这出戏是新排的,他们也曾问过我,是经过我允准的。我倒也没看过,不过……”水云天抖开扇子,掩面笑了笑,“台本写得挺有意思的。”   “那好,我倒要去看看,他们是怎么编排我爹我娘的啊。”   “那日,你……”水云天思绪一转,欲言又止。   “怎么了舅舅?”钟离冰抬起头看着水云天的眼睛。   “没什么,你早点睡。”   “我知道啦舅舅,生意上事务繁重,您也莫要太过苛求自己啊。”说罢,钟离冰一蹦一跳地出了书房。   看着钟离冰的背影,水云天微微摇头。孩子们的小小心思,他怎会不知。还是……不挑破的好吧。   彼时已是戌时三刻了,钟离冰才出了书房,便见水彧提着剑欲出门去。她随口问了一句:“表哥,这么晚出门啊?”   水彧看了看天边的月,才是上了檐头,便道:“这个时辰很晚么?”说罢,便出门去了。   “表哥……”钟离冰这一声未及叫出,水彧的身影便已远了。然而,脚下步伐一转,她便跃出院墙跟了上去。   水彧时常夜里出门,钟离冰早已好奇了不止一日了。当年母亲便是时常夜里出门去,那是去芟右赌坊。所以她总相信,夜里出门是去做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是以便跟了上去。   仗着自己轻功高,钟离冰倒也当真是肆无忌惮。寻常人跟踪,怎说也要相距十丈开外,可看钟离冰不过在水彧身后五丈来远的地方,也亏得是在城外独木成林的远戎坡,有许多树遮挡,否则以水彧的武功,随时可能发现有人跟踪。不过,就算发现也不会怎样,她又没有恶意,表哥也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钟离冰不禁如是想着。   直到穿过了远戎坡,此时已近亥时,这么晚不回家确乎是不太合适,不过反正钟离冰在水家也最是自由。   空地上,水彧停下了脚步。未见其有任何动作,也并无人前来与他相会。那他能是在做什么呢?莫非是……入定?   打坐入定可使人摒除杂念,一心修炼,在幽静处则能事半功倍。表哥是来此处练功?也是了,他若是定期这样练功,于内力修为定是大有裨益,也难怪有这等功夫了。   然而,水彧也并没有打坐入定。他只是静立在原地,向四周张望着,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钟离冰敛声屏气,眉头紧蹙看向水彧。他难道发现她了?可是他并不曾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突然后颈奇痒难忍,许是被什么虫豸叮了,在这树丛之中发生这种事总是难免的。钟离冰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便在树干上不住蹭着后背,却不料一个不慎左肩顶上了一根树枝,震得树叶沙沙作响,如有微风吹过一般。   “谁?!”水彧登时警觉,一瞥之间便看到方才那抖动的树丛。他脚下一蹬,便即飞身上来,一指便朝钟离冰点过来。因着是不明情况,手下留情了,又有不少树叶遮挡,他看得不甚真切,钟离冰便轻松闪开。   可是树丛之中行动本就受限,钟离冰自知再斗下去不是办法,好在水彧并未下杀手,剑也未出鞘。二人隔着树叶几番交手。钟离冰内力不深,速度却极快,不过一刹,二人已过了十几招。树丛间藏匿的身影一刻在此处,一刻又在彼处,如隐匿在后的鬼魅,又如这树林当中的精灵。   水彧不曾跟钟离冰交过手,只觉这身法有几分熟悉,却不知所以。钟离冰倒是越打越来了兴致。在这无风的夜晚,一时间,远戎坡的树海当中却泛起了一层层涟漪。   水彧见势头不对,化指为掌,出了一杀招。倒也极有分寸,只出杀招,不下杀手。钟离冰闪身疾避,却是躲避不及,索性向后一倒,一个倒挂金钩挂在了树枝上,大喝一声:“表哥手下留情!”出来时她还穿着那翠竹襦裙,一做这倒挂金钩,裙子垂下来即刻便罩在脸上,滑稽不堪。   水彧愣了一下便即收势,随后稳稳落地,“怎么是你!”说罢伸出了手。   钟离冰撑着水彧的手,翻身下来,理了理衣衫,笑道:“想着你夜里出来定是做什么有意思的事,便跟来了。”   因为方才打斗,钟离冰的裙子上沾了不少污泥,裙摆上也被树枝划破了几道,脸上横七竖八有着几道尘土,发簪歪歪地挂在头上,几绺头发从脸旁垂了下来,微风吹过,轻轻飘动。便是这样,却也遮不住她面上挂着的笑。   水彧看着面前略显狼狈的钟离冰,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仿佛在她身上,一切的狼狈都不是狼狈,一切的烦恼也都不是烦恼。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钟离冰面上笑容渐消。一时间,仿佛是彼此都看得痴了,忘了周围的一切。   由远及近的几声鹧鸪啼鸣打破了这寂静。却也不知这是不合时宜,还是正合时宜。   水彧目光微动,伸手揽过了钟离冰的腰,低下头去……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钟离冰不及躲避反抗,便已在水彧怀中了。惊愕令她睁大了眼睛,却是本能地牙关紧咬,不允他进入。下意识地想用双手推开他的双肩,却是半分力气也使不上来。想要出手,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仿佛这十余年的武功都是白学了。   鹧鸪声又是由近到远,渐渐消散去了,树林中又恢复了方才的寂静。   几缕云雾从月上飘过,一时遮了月光,一时却又显了。却看不真切,到底是月揽云,还是云逐月。那月亮似也是知晓审时度势了,适时地便隐匿了身影去,只留几颗明星在天际闪闪烁烁,似是在私语着,似是在暗笑着。   终于,水彧卸了力退开,钟离冰满眼惊异地看着水彧,即刻便抬手捂住了嘴,一时间竟是不能言语。仿佛,方才的那一刻,已过去了千百万年。   二十一岁的水彧,吻了十六岁的钟离冰。   “这……”沉吟了许久,水彧开口,“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表哥,你……”钟离冰想做回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下意识地退后几步。   “嗣音……”水彧上前两步,再次将钟离冰揽在怀里。   这一次,钟离冰靠在水彧肩上,竟是松懈下来。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震动得骨节似都在颤抖。她也清晰地听见,水彧的呼吸和心跳。   耳边传来水彧沉沉的声音:“你总追问我那日你在屋顶上喝醉了酒,说过些什么。我说你什么都没有说。我骗了你,你说,你喜欢我。”   听到此处,钟离冰浑身一震。都说酒后吐真言,所以母亲曾说过,让她不要轻易喝醉。此刻,她不知自己面上是有多烫了。她打了一个激灵,推开了水彧。也不知是钟离冰力气用得大了,还是水彧没防备,水彧竟是后退了几步。   已然是这种处境,钟离冰犹豫了片刻,索性鼓起勇气上前两步,红着脸道:“对,我……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   水彧怔住了,他不曾想过钟离冰竟会这样直接地问出来。而他,却还没有准备好该怎样回答。他迫自己迎向钟离冰的目光,可是……她的眼睛是那样明澈,那样坚定,他忍不住,却又低下头去。   霎时间,钟离冰眼眶中便噙满了泪水,她咬了咬嘴唇,“表哥,我知道,你都已经行了冠礼,是大人了,我不过是个小孩子。反正,你这也不过是些骗小孩子的把戏罢了!”说罢,她一边抹泪,一边转身跑开。   “嗣音!”水彧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握住了钟离冰的手腕,从身后抱住她的腰,“我原不该犹豫。我喜欢你,无关乎身份年龄。只是我从未爱过,在我不能确定自己心意的时候,我不敢告诉你,只怕是误了你。”   “真的么?”钟离冰抽噎两声。   “当然,当然……”   那片刻的犹豫,水彧心中五味杂陈。他喜欢上了嗣音,这是对的吗?   他方才原以为钟离冰气恼是因为他的冲动,毕竟女子都看重名节。然而只转瞬间他便明白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嗣音才不会在乎什么名节,许多东西旁人视若珍宝,她却只视如粪土。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心意。   她真的还小,小到可以什么都不用多想,什么都不用在乎,小到恰是在最好的年龄。她懂爱吗?可她已经会爱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嗣音,竟在这一刻,露出了如此脆弱的一面。   空地四周的树林至此已彻底安静了下来,再没了方才时近时远的鹧鸪啼鸣之声。就仿佛方才所听见的,不过只是幻觉而已。六月中的树林里,可会有鹧鸪吗?   待到略略平静下来,钟离冰才想起问水彧此行所为何事。二人先是莫名其妙在树丛中交了一次手,然后又是……是以此时二人的心都很乱。   “出来散散心罢了,有时候练练功。我从不在家里练功。”彼时水彧已然恢复的平静,这简简单单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竟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我……”钟离冰低下头来,“原不该跟着你出来。”   “那……我们现下回去便是了。”说着,水彧执起钟离冰的手。   钟离冰竟下意识的地抽回了手,站在原地绞着手指,“这个……若是舅舅看见了,总是……”   听闻此言,水彧竟也犹豫了。   半晌,水彧道:“我们回家吧。”说罢,他走在了前面。钟离冰见状,便即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水云天见水彧和钟离冰并肩走进门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待到水云天走远了,钟离冰谨慎地回首望去,见水云天的身影已离了视线,方抚了抚胸口眨着眼睛笑道:“舅舅终于走远了,要是被他知道了可就不好办啦。”说罢便出了个怪样。   水彧浅笑,这个样子才是嗣音应有的样子。   钟离冰抬起头,朝水彧莞尔一笑道:“表哥,那我先睡了。”说着,她转身跑回房间去。   水彧看着钟离冰的背影,先是笑笑,然后又摇了摇头。他在心中默念:“嗣音,待我……做完了我该做的所有事,我一定会……向姑丈和姑姑提亲。可我只怕……”   这一日钟离冰躺在床上,一刻滚到墙边,一刻又滚到床沿,几次险些从床上掉下来。也就是水云天疼她,她才会在水家有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一张床。被子一时在身上盖着,一时又在怀里抱着,把头埋在被子当中,还时常会忍不住笑出来。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从方才的恍惚中完全清醒过来。   “睡觉吧睡觉吧钟离冰!”钟离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身过去,趴在了床上。才不过片刻的工夫,她便又猛然翻身过来,看着天花板,满眼笑意。最后,竟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表小姐,可有什么事吗?”芣苡路过钟离冰的房间,听见里面翻来覆去轻叩的声音,便轻叩房门问了一声。   “没……没事!”钟离冰捂住了嘴,“芣苡姐姐,你下去吧。”   “知道了表小姐,若是有事可随时叫我。”说罢,芣苡缓步离开。   翌日,钟离冰睁开双目,瞧着外面天才擦亮,便想再睡个回笼觉,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至于这前一日水云天说与她的那些有意思的事,也全都抛诸脑后了。也不知是过了几时,钟离冰听到外面芣苡在叩门,便道了声“进来”。   芣苡服侍了她起身,她穿戴好便匆匆出去了。才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又退了回来,朝芣苡眨了眨眼,歪着头道:“芣苡姐姐,你是不是我的丫鬟啊?”   芣苡道:“表小姐何出此言?若是表小姐乐意让芣苡陪着,芣苡自然愿陪着表小姐。表小姐若是乐意,芣苡就是表小姐的丫鬟。”   “那你陪我出去逛逛,我想……买些首饰。”   “是,表小姐。”芣苡福了一福,“那芣苡帮表小姐更衣吧。”   钟离冰便这样由芣苡陪着上了街。京城的街市,永远都是如此繁华。对于钟离冰来说,这样的状况还当真是少有,她没有带剑,也没有带□□,更没有带飞镖。她的发髻也没有绾成干净利落的方便交手的发髻,而是让芣苡给她绾了一个飞仙髻。未出阁的少女常绾这种发髻。芣苡不是日常负责梳头的丫鬟,并不十分娴熟,不慎落下一绺头发,钟离冰也不恼,只让芣苡替自己编了一根细长的辫子垂在颈侧。现下她就在玩着这跟辫子。   芣苡笑问:“表小姐不是一向都喜欢冷兵器么,怎么今日突然想买首饰了?”   “我娘说过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着,她便在一个首饰摊子前驻步,拿起了拿起了一对耳坠子,举在眼前,面带笑意,心中很是喜欢。   这对耳坠是水晶所制,雕成两朵玉兰,通体剔透,衬以银托,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好看吗?”钟离冰兴奋地问道。   “好看啊!”芣苡点点头,“表小姐生得漂亮,戴上这耳坠子就更是美艳无双。要我说啊,也只有表小姐才配得上大少爷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可是……”钟离冰仿佛没听见方才芣苡所言,“我没有穿耳洞,你替我试试吧。”   芣苡应下,遂摘下自己的耳坠子,替钟离冰试了这对耳坠。这对耳坠子挂在耳上,果然耀眼非常,且极衬肤色。   钟离冰思索片刻道:“反正我也没有耳洞,那便送给你好了。”说着她便付了钱。   芣苡留了片刻向老板讨了个盒子将耳坠装了起来,紧赶几步跟上去,与钟离冰并肩行着。方才她听出了钟离冰语气中的失落,遂道:“没有耳洞又算什么事呢,穿一个就是了。小姐十二岁的时候便穿了耳洞,现下就是戴金凤的耳坠子,都定然能挂得住了。”   “那你会不会穿耳洞啊?”钟离冰喜道。   芣苡道:“我不会穿耳洞,小姐的耳洞是耿夫人给穿的。”   “那你陪我去找耿伯母吧!”钟离冰一时心血来潮,才不一会儿便又拧起了眉,“可是穿耳洞会不会很疼啊?”   芣苡“嗤”的一声掩面笑了:“耿夫人手法轻柔,许多姐妹的耳洞都是她穿的。为了爱美,受点痛总是有的,再说了,表小姐习武之人,连这点痛都受不得吗?”   “也……对哦。”钟离冰搔了搔头,“那等用了午饭你陪我去见耿伯母吧。”   芣苡应下,遂陪着钟离冰回家去了。她忍不住掩面,这一日,表小姐的心情是莫名的好。   “啊——疼疼疼!”   银天心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收回手道:“阿逆,我还没扎呢。”她才是捏了捏钟离冰的耳垂,还没有执起针来。   “咳咳……”钟离冰一本正经,“我只是……做好准备,做好准备。”   银天心缓声道:“这一次,我真的要扎了。”   “嗯,耿伯母,您扎吧。”钟离冰面上竟有着视死如归的表情。   银天心不知替水家的多少姑娘穿过耳洞,手法稳准迅速,只听“噗”“噗”两声,银针便穿过钟离冰双耳耳垂。然后,银天心用丝线穿过刚扎的耳洞,坠以玉石,待到伤口长好,就可以取下丝线,戴耳坠了。   钟离冰倒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双耳火辣辣的,可以听见丝线从耳上穿过的声音。   “好了,大约过一个月就能完全长好了。”银天心拍了拍钟离冰的头,“怎么突然想起要穿耳洞,要打扮了?告诉伯母,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没有的事。”钟离冰脱口而出,“阿逆不过是看着影妹她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想效仿罢了。”   “好,那我便不问了。”银天心转身去收拾方才拿出来的东西。   钟离冰转过身去,“伯母,您什么意思嘛!”才这一会儿工夫的不安分,就不小心碰到了玉石,拉得耳垂一阵疼痛,钟离冰不禁拧起了眉头。   “你呀,一点也不像小姐。”银天心点了点钟离冰的额头,“小姐年轻的时候,好歹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你这是‘静若脱兔,动若脱兔’了。”   钟离冰撅起了嘴,“伯母这样说阿逆可是断不依的!”   “好了好了。”银天心按住了钟离冰的双肩,“现下你都知道爱美了,可也该懂得注意仪态了吧。”   “我知道啦伯母。”钟离冰吐了吐舌头。   一路上总忍不住好奇去拨弄耳朵上坠着的玉石,钟离冰是没少受罪,不时便疼得满面狰狞,却也只能怪自己管不住双手。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摸摸耳垂,都已经肿得两个大了。可这又能怪谁呢,她也只有痛打两下自己的手。   “穿了耳洞了?”水杉见钟离冰回来,随口问了一句。   “是啊。”钟离冰自豪得好似做了什么大事一般,“杉表哥,你是不是……”她得意地挤了挤眼睛。   水杉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看来过段日子是该给你买几对耳坠子了。”   “谢谢表哥!”钟离冰欣然拍了一下水杉的肩膀,一蹦一跳地回房去了。   不管水杉说这一句是戏言还是真话,钟离冰抢白的这一句兴高采烈的“谢谢表哥”,就算是将水杉这话坐实了。于此水杉也只能一笑了之,这一众兄弟姐妹当中,一向就属阿逆表妹最是机灵,也最是自由。她整日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心里的烦忧却不会轻易对任何人说。   在家中见到水彧的时候,不知钟离冰在他面前甩了多少次头。可水彧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在这水家的大宅当中,水彧还是水家的大少爷,钟离冰还是水家的表小姐,水彧还是那个大表哥,钟离冰还是那个小表妹。   晚上,水彧把一个小瓷瓶放在钟离冰桌上,只留下一句话:“找沈大夫要的,消肿。”说罢便转身走了。   钟离冰盘腿坐在床上,面对着墙,耸着双肩。她拿过那小瓷瓶,用手指挖了一些,轻轻抹在耳垂上,一个不小心,又弄疼了耳朵。    ☆、玄衣深眸   谨亲王拓跋熠已经坐在堂上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位身披黑色斗篷的蒙面人有半个时辰了,二人皆是一言不发,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人是被人点了穴道。   “你……不想说点什么?”拓跋熠略略抿了抿手边的茶水,抬起头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黑衣人。这是他第三遍打量这个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和从前那些想来王府骗吃骗喝的所谓“谋士”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样的人,三哥和五弟府上也都遇到过。只是,这个人眼中写着的冷静和淡漠却与之前那些人眼中多多少少的心虚是天壤之别。   黑衣人慢条斯理地开口:“在下知道,四爷觉得在下有非分之想,在下是有非分之想。”   “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非分之想?”拓跋熠摆弄着自己的铁护腕。   “在下家道中落,不过是想求个栖身之所,想这京城上下,恐怕没有比谨亲王府更好的去处。若能跟着四爷,将来自能不愁吃穿,在外面混也有脸面。”黑衣人做了一揖。   拓跋熠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停在了黑衣人身前。他是从小在军队里摸爬滚打的人,虽不懂江湖武林,不谙上乘武功,可他学的都是玩命的功夫,这样的距离,对于一个半点功夫都不懂的人,拓跋熠转瞬间便出手要了他的命。可是这位黑衣人竟连丝毫躲避的意思都没有。   “好胆识。”拓跋熠轻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不过,我五弟府上开源节流,王妃只有一位,下人养的又少,他家的下人待遇好,又没有这些个女流之辈为难,自应当是更好的去处。”   “是,四爷所言极是。”黑衣人微微颔首,“但谦郡王府不是在下理想的去处。五爷心善,给得了在下安定,却给不了在下富贵和权势。”   “好,说得好。”拓跋熠微微一笑,吩咐道:“来人,本王书房里还缺个洒扫的,替他安排一下。”   “多谢王爷。”黑衣人长揖到地。   “你是叫自己的名,还是我给你起一个?”   “王爷,小人靳人麒。”   “好,人麒,你要明白,在本王府上,前程是自己闯出来的。”   “谨遵王爷教诲。”靳人麒又是一揖到地,嘴角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到现在为止,他和侄儿在京城才都有了落脚之处。   靳人麒才进了谨亲王府的门,就跟在了拓跋熠的身边,虽然只是个洒扫的,可好歹也是王爷点了名近身伺候的,这样的荣宠对于一个刚进府的下人来说,可是不多见的。才不过两三日,便有人嚼起了舌根子。   这一日适逢谦郡王拓跋炜前来拜访,他一路从谨王府外院走到内院,嚼舌根的下人一一噤声。纵然都知道谦郡王一向宽厚,可主子面前怎说也不能造次。   才打了照面,拓跋炜也不与拓跋熠过那些打招呼之类的客套话,兄弟二人自小在一处长大,虽然一文一武,却也玩得极好。拓跋炜开口便道:“四哥府上这几日倒是热闹。”   拓跋熠迎了出来,如今见了这五弟,他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怒,只淡淡说了一句:“我府上都是些粗人,只懂得舞刀弄棍,一直都是这么热闹。”说着,他一眼扫过院子里的所有下人,几个心虚的忙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拓跋炜一边悠闲地在胸前摇着折扇,一边扫视着四散的下人们,最终还是定睛于内室半露身影的靳人麒。   “四哥,听说你府上新来了一个洒扫的下人。”   “是啊。”拓跋熠也不避讳什么,随即朝内室招了招手,“靳人麒,过来拜见谦郡王。”   靳人麒没同拓跋炜打过照面,只远远地见过几次,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见到这位五王爷,遂行一跪拜大礼道:“小人靳人麒,给谦郡王请安。”   “起来吧。”拓跋炜微微抬手,“你且下去吧,本王和四哥兄弟之间说话,不喜欢有外人。”   “是。”靳人麒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待到靳人麒走远了,拓跋熠才把拓跋炜让进房里,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过一个下人而已,你何必有这么大敌意?”   “四哥。”拓跋炜也不客气,袍摆一掀便坐下来,“算着日子都快七夕了,端午的事你还生我的气吗?对了,不知道四哥你今年七夕要陪哪位四嫂啊?”   话让拓跋炜这样一说,拓跋熠登时便没了气。两兄弟从小玩到大,哪有什么隔夜仇的?端午宴会的事他纵然生气,可这都过去小两个月了,再如何他是也生不起这气了。   拓跋炜还不罢休,续道:“今年你新纳了珈蓝四嫂,七夕是不是要陪她过?”   “你有完没完?”拓跋熠伸出了拳头。   拓跋炜忙用扇子护住头面,躺倒在椅子上,连声求饶:“四哥手下留情。”   拓跋熠收了拳头,笑道:“我是没说你那柄破扇子了,看你整日在面前晃着也没什么风,这夏天里我都替你嫌热。”   “我的扇子怎么了?”拓跋炜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将扇子抱在怀里,“我的扇子是我自己画的,就乐意随身带着,怎样?你从小就对我这扇子有意见,我却还没挑你的理!”   拓跋熠踱了几步,撩起袍摆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若是想喝茶就自己倒,我也不招呼你了。我可是从小看着你从四不像一直画到臻于化境的,也不知你整日这吟诗作对,琴棋书画都有什么用。小时候都住在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现下也封王立府这么多年了,你自己拳脚又不行,也从不着意训练府中亲卫,你说,这要是万一有人行刺于你,你可该当如何啊?”说着,他嘴角挂上了一抹微笑,却是眉头紧锁。   “行了行了四哥。”拓跋炜挥了挥手,“每次我出点什么小事,最担心的是你,最幸灾乐祸的还是你。我又不得训练之法,能训得出什么亲卫,再说,哪个不开眼的会行刺于我呢?”话虽如是说,拓跋炜心里也清楚,要出手行刺,也不一定是因为有直接矛盾。   “今非昔比了啊。”拓跋熠向后一靠,把双腿翘到桌子上,“你现在为皇上办实事儿了,自然有人视你为眼中钉。”说到此处,他语中不禁又带了刺。   拓跋炜听着虽是不舒服,却也暗暗高兴。说到底,他们从小兄弟一场,也并没有因为彼此选择的不同而生分了。四哥到底还是关心他的。闲扯了这半日,拓跋炜才想起也该进入正题了,便道:“今日本是来说你的事,怎么到最后却说上我了?”   “说我什么?”拓跋熠正襟危坐。   “就说你府上新来的这个靳人麒。”拓跋炜斩钉截铁。   “怎么了?”拓跋熠略略不满,“下人们爱嚼舌根子也就罢了,你也想跟着掺和掺和?”   “你就不觉得蹊跷?”   “此话怎讲?”   拓跋炜深吸一口气,“四哥,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也知道,他当初本就是想做你的门客,不会满足于就在你房里打扫。他想求一个前程,他凭什么就认为,能给他一个前程的是你?”   拓跋熠从小就骄傲,现下被这位兄弟的话一激,浑身的傲气登时就上来,“你倒说说,我凭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前程?”   拓跋炜也不恼、不躁,只道:“放眼咱们京城里的三座王府,三哥、你、我。现下给皇兄办事的是我,而……”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当初跟皇兄打天下的,是三哥。”   “你什么意思!”拓跋熠的怒火登时被撩了起来,却因着面对的是五弟,强压了下来,“五弟,你要是嫌你四哥没本事就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的。”   “四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拓跋炜起身按住了拓跋熠双肩,“你从小就爱冲动,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能不能听我说完!”   “行行行,你说。”拓跋熠往椅背上一靠,抱着双臂。   顿了顿,拓跋炜才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四哥,皇兄可是一点实权都不曾给到你手中。留在你府上,求富贵易,求前程,难。而他,为什么要执意留在你的府上,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总得仔细考量。”   “那你倒是说,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也不知道。”拓跋炜摇了摇头。   “那就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吧。”说罢,他一甩袖子站了起来,将拓跋炜推得一个趔趄。   “四哥……四哥……”拓跋炜叫了两声,拓跋熠却是头也不回,拓跋炜也只有摇了摇头。闹成这样他也只怪自己未能考虑周详。毕竟只是一个刚来的下人,毕竟这只是他的推测,未曾调查确认,是他猜错了也未可知。四哥的性子他不是不知道,一旦倔了起来,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至此,他也只有先回府去,等四哥消了气再行拜访。都是三十多岁有家的人了,他闹不起了,四哥也闹不起了。   待到拓跋炜出了王府,拓跋熠一个没忍住,抬手便将茶杯摔了个粉碎。   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靳人麒不动声色地提着扫帚走进房里,将碎瓷片尽数收拾干净,然后垂手立在拓跋熠身侧,一言不发,静待他的吩咐。   过了半晌,拓跋熠叫道:“靳人麒。”   “在。”靳人麒俯首。   “你刚刚进府就跟在我身边,府里人有意见的可不少。对此,你怎么看?”说着,拓跋熠回过头来,盯着靳人麒。   然而靳人麒并没有因为拓跋熠的注视而心虚,只循着礼数并没有迎向拓跋熠的目光。他慢条斯理道:“王爷是想问,五爷对在下有意见,在下该当如何吧?”   拓跋熠目光一闪,“聪明,那你说,你该当如何?”   “在下会让五爷看到在下对王爷的忠心,到时候,五爷自会消除疑虑。现如今在下什么也没有做过,五爷对在下有所怀疑,本是应该的。五爷是主子,不管他怎样对我,亦都是应该的。”   “说得好。”拓跋熠拊掌,“今日你可以歇息了,下去吧。”   靳人麒做了一揖,后退几步,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有时候,人太聪明了,也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多谢王爷教诲。”靳人麒又做了一揖,这才从房里退出去。   到此时,拓跋熠的气也消了大半。靳人麒这个人,倒当真是不简单。便是方才心有怒气,可不得不说,五弟所言不无道理。可自己,又怎能甘心做一个给不了下人前程的主子?   方才想着事情,竟没注意到珈蓝的声息,现下反应过来,珈蓝已然在他身后。   拓跋熠执起珈蓝的手,柔声道:“你们跳舞的人啊,步子总这般轻盈。”   珈蓝将端来的一碟冰镇的时令水果放在桌上,掩面笑道:“可吓到王爷了呢?”虽然汉语依旧说得不甚流利,声音却极是娇柔。她倒是也不吃醋,这谨亲王府里还有两房侍妾也是舞女出身。   拓跋熠道:“今年七夕本王陪你过可好?”   珈蓝眉眼微低,“妾身能嫁给王爷,已是三生有幸,怎敢再奢求王爷的偏疼?再说,七夕佳节,王爷应该陪王妃。”   拓跋熠腕上微微用力,便让珈蓝坐在了他腿上,他托住珈蓝的脊背,宠溺地笑道:“本王府上这九个夫人,也就是你,最为懂事可人。她们一个一个虽是话说得好听,却都不及你温柔贤淑。给本王生个孩儿,本王禀了皇上,封他为世子可好?”   珈蓝靠在拓跋熠肩头,“王爷对妾身好已是极大的荣宠,这样的殊荣,妾身万万不敢消受。”   金泽珈蓝已经嫁入谨亲王府快两个月了,拓跋熠却总觉缺点什么,却又说不清楚。她不像其他的侧妃或是侍妾,日日夜夜盼着他宿在她们房里,便是不爱用计争宠的,也总会时常因旁人吃醋,可她总是欢喜地迎他来,平静地送他离开。其他的侧妃或侍妾有时会主动求欢,甚至连王妃也难免,毕竟都希望有个孩子,一来母凭子贵,二来亦可排遣独守空房的寂寞,可珈蓝从来没有主动回应过他的温存。其他的夫人们有的会唱歌,有的会弹琴,也有的能够吟诗作对,可珈蓝自从嫁进王府,还没有再起舞过。拓跋熠有时会觉得,自己只是领回了一名美貌的萨顿族舞女,而并不是娶回了一位侧妃。   相比之下,谦郡王府就清静多了,就如寻常百姓家一般,拓跋炜回到家中,靳文婧迎出门来,挽着他的手进屋去。然后拓跋炜便是宠溺地说一声:“文婧,没的出来接我做什么,咱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了,你该好好在府里养胎才是。”只是,这王府自然要比寻常百姓家富庶许多。   拓跋炜又问:“今年七夕你想怎么过?我陪你去看戏可好?”   靳文婧道:“当然好。从前你我都年轻,这乞巧节不过对几首诗。安安静静看看戏,倒也好。也莫要看武戏了,却不知最近有没有些新鲜的。”   拓跋炜思索片刻,“那今年陪你去看《月下影》好了。”   “好,王爷说什么都好。”   “都在家里,又没外人,你叫我什么?”拓跋炜得寸进尺。   “五郎。”靳文婧挽住拓跋炜的手臂,靠在他肩头。已然十年有余,还依旧甜蜜如新婚夫妇。   拓跋炜扶着靳文婧在床前坐下,自己则蹲在她身畔,把面颊贴在她的肚子上,听着六个月胎儿的胎动。   靳文婧点着他的头道:“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第一次做父王了,还至于这般兴奋?”   “那不一样。”拓跋炜不理会,“我不是第一次做父王,他可是第一次来到这世上。”   “五郎……你说……这次你去四哥府上,怎么没……”   话音未落,便见拓跋炜向后飞出老远,躺在了地上,捂着脸道:“这孩子说不准今后得同四哥习武了。”想来是被未出世的孩子踢了一脚,他倒还是乐在其中。待到爬了起来,他才坐回靳文婧身边,揽过她的腰,“怎么了,去四哥府上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跟他喝一杯?”   “又吵架了。”拓跋炜同靳文婧也向来都是有话直说,“我跟四哥从小玩到大,也从小吵到大。等他气都消了,就好了。他府上新来了一个下人,我感觉有点蹊跷,不过我还没想明白,等想明白了再说吧。”   看拓跋炜眉头紧锁,靳文婧便转言问道:“近日来明前楼可有出什么新题了吗?”   说到此处,拓跋炜的眉头算是舒展开来,“你就别想着明前楼的新题了,还是想想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吧。”   这一日钟离冰在房里埋头苦干,便见眼前一对晶莹剔透的冰种翡翠水滴耳坠,日光透过来闪着七彩的光芒,她忍不住放下笔,抬起头来。原是水影提着这对耳坠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不过,才抬起头来,她便又低下头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才又抬起头来。水影向来不好动,倒也就托着腮看钟离冰画了一炷香的功夫。   “影妹,你看,我终于把这个图画出来了。”钟离冰指着自己方才的杰作,得意非常,“你看啊,这个元戎弩,它之所以失传了,就是因为箭尾需要特制,不能批量生产。而要改变这种状况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箭匣。”说着,她蘸了红墨,在箭匣处画了圈,续道:“现在它的外观几何,我已经搞清楚了,但是它的关键是这个箭匣,如果搞清楚了箭匣的构造,就可以让普通的□□也用能够用连弩击发,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如果要改造箭匣,就必须让它的槽在箭匣上而不能在箭上。”随后,她指着一张构造图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此时,她倒当真是庆幸自己跟着母亲学过两天画。   因着是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钟离冰的兴奋劲可不容易过去,她就这样又给水影讲了一炷香的工夫,讲的倒还当真是有条有理。如果面对的是水彧,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可她面对的是水影。   这一炷香工夫,水影的眉头越拧越深,就未曾舒展过。到最后,钟离冰讲完长舒一口气,水影也长舒了一口气。水影道:“表姐,你讲了这许多,还不就是在对牛弹琴么。”   “没关系。”钟离冰面上依旧是盈盈笑意,“我心情好,随意随意。我说了,你听着,听不懂也没关系。”   “表姐,要说起来我还真是羡慕你。”水影靠在钟离冰身侧,占了她半张椅子,“哥哥算着这几日你的耳朵差不多该好了,便给你买了这耳坠,我给你戴上可好?”   “好,来吧来吧!”钟离冰这一日本就心情甚佳,有这锦上添花的事自是兴致勃勃。   耳朵还有些痛感,不过已基本上愈合了。水影轻柔地抽出钟离冰耳朵上的丝线,将新买的耳坠替她戴上,再取来了镜子。钟离冰喜滋滋地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水影扶着钟离冰的双肩,看着镜子里二人的面孔,“表姐,我就说过,你打扮起来就是好看。放眼京城可也没有几家的小姐能比得上你了。”   “真的?”   “真的。”   “杉表哥的眼光可真好。你看看你头上的,这个,这个,那个……”钟离冰指了指水影戴着的发簪、步摇、耳坠,“都是杉表哥选的吧。有杉表哥这样的哥哥疼你可真好!”   “那他不也是你哥哥,也疼你么,再说了,不是还有阿准哥哥疼你!”   “也对哦。”钟离冰若有所思。   “其实我们都是幸运的,至少我们都生在了太平盛世。”水影突然说了一句这似是饱含深意的话,双眸当中说不出的深邃。   “影妹?”钟离冰在水影面前挥了挥手。   “我爹说的。”水影笑笑。   现下她面上的轻松之态和方才目光中的深邃天壤之别,不知怎的,钟离冰打了个寒战。   “好啦!”钟离冰拾起铺了一桌的画稿,站起身来,“既然你听不懂,那我去给彧表哥讲讲这元戎弩。”说罢,她便风一般地跑出门去。   水影耸了耸肩,自言自语道:“还是去找宿惜吧。”   “表哥!”钟离冰在水彧面前站定,晃了晃头,“杉表哥给我买的耳坠,好不好看?”   “好看。”水彧微微点头,“你若喜欢,我也买给你。”   “好啊!”话音刚落,钟离冰便硬是把后话咽了下去,随即抬头看向水彧的眼睛。   水彧面色未动,眼底却略有一丝波澜。   “你……吃醋了?”钟离冰试探着问道。   “没有。”水彧斩钉截铁。   既然如是说,便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钟离冰幸灾乐祸,“你还吃杉表哥的醋么?哥哥给我买首饰又怎么了?”   水彧面色略带纠结,沉吟半晌道:“你……杉弟是你亲表哥,你若嫁给杉弟就是亲上加亲。我知你并无此意,却不知义父和姑姑如何打算。”   “表哥你多虑啦!”钟离冰略略低头,心中不禁甜甜的,“你在水家许多年还不了解么,舅舅、舅母和我爹娘从不会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约束儿女的啊。再说,我爹娘才不会让我嫁进水家。”   “那……”   “那不一样。”钟离冰抢白,“倘若我嫁给你,那就是嫁给了江湖。”   水彧不禁低下头去。方才那当真不像自己口中能说出的话。如今已经二十一岁,却还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来,也当真是……唉……   看水彧出神,钟离冰随手抓住了水彧的袖子,“表哥,过几日陪我去看戏吧。”   水彧回过神来,“是庆云班的《月下影》吧?”这段日子最火的一出戏恐怕就是这一出了。   “嗯。”   “听说是讲姑姑和姑丈当年的故事,这故事你还没听够么?”   “听是听够了,却还没看过啊。”   “好吧。”如果没记错,那应该是七月初七,水彧浅笑,不知这是否是嗣音有意为之。   钟离冰突然问:“你想让舅舅和舅母知道咱们的事吗?”   “我……”水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反问:“那你呢?”   “不想。”钟离冰不假思索,“他们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   水彧顺势道:“那就……暂且不告诉他们好了。”   “对了,你要出门吗?”钟离冰这才想起方才水彧是要往府外的方向走的。   “去趟巉元府。”   “你早去早回。”钟离冰扬了扬手中的画稿,“等你回来,我给你讲元戎弩。”   “好。”水彧微微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方才的问题倒也不是不知如何回答,若说答案,自然成竹在胸,当然不想。他只是不知道对嗣音该怎么回答。不过有一件事他倒是一直认定的,义父一定不会愿意将嗣音交到他的手上。   “师父。”面对面前已近花甲之年,负手而立的,身着青缎衣衫的武者,水彧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虽指点你武功,可我不是你师父。”缓缓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水彧的正是黑道元帮第一高手荣亦非。几十个年头过去,他用的一直是这把随身佩剑,剑柄上雕着一朵梨花。   水彧道:“古人尝云,一字之师。这许多年来您指点晚辈的武功,晚辈自当称您一声‘师父’。”   “我教你武功不过受人之托,人家给足了我好处,我也自当尽心。教你武功不过是一场交易,你我也自然没有什么师徒的情分。”荣亦非的话语当中丝毫不含喜怒。   “好吧,前辈。”水彧只得改口回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都是这样收场。   他拔剑出来,准备迎战。这许多年来,荣亦非指点他武功,从不循循善诱。每一次都是真刀真枪,在每一次交手当中积累经验。面对这样无论内外功夫都几近臻于化境的前辈,水彧便经常打得遍体鳞伤。可也就是因为这样,他练就的武功套数才刚猛狠辣。   这一次,水彧在荣亦非的剑下坚持了上百招。最后一瞬,二人双双停住。荣亦非的剑离水彧眉心不过不到一寸,而水彧的剑离荣亦非的心间还有小一尺的距离。   “钟离珉……”荣亦非面色微动,这次同水彧交手,他有种熟悉的感觉。许多年前的记忆又被拾了起来。   荣亦非问道:“你跟你姑丈过招了?”   “是。”   “十八年前他用的就是这种打法,输给了我。”   “请前辈指教。”   “若你不是真的那么想赢,莫要用这拼了命的打法。十八年前你姑丈是真的拼了命尚且输给我,你却还都不是真的拼了命,怎么可能打赢?若你是要以此诱敌,那你好好想想,是否已做好准备回护你薄弱之处?”   “晚辈受教了,多谢前辈。”水彧长揖到地,一直等到荣亦非离开,才缓缓起身。   荣亦非嘴角微挑,这孩子倒是个可造之材,这许多年了,不管是学谁的武功,都过目不忘,倒当真是可塑性极强的。   水彧起身收剑,却见林濬迎面走来,便即再行一礼道:“甥儿拜见舅舅。”   “不必多礼。”林濬微微抬手。   自林濬执掌元帮,便立下君子协定,他在任期间元帮与白道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元帮帮众不去生事,空余出的时间便潜心习武,是以这些年元帮帮众的实力更进一层。虽然荣亦非时常说一句“元帮帮主自岳孤清后,后继无人”,不过林濬也从来不放在心上。   “这就要回家去了?”林濬问。   “是。义母让问舅舅和舅母好。”   “坐下喝杯茶吧,你舅母想见你。”   水彧虽常来拜见,却很少与林濬这个舅舅交谈,而同舅母,见面次数便更少,若说交谈更是未曾有过。林濬的夫人陈青莲天生是石女,自小习武,十几岁的时候因练功走火毁了嗓子,不能说话。后来因机缘巧合嫁进元帮。不知二人之间可有感情,不过林濬对陈青莲倒是一直很好。一双儿女,林一楠、林一枫姐弟是从远房亲戚出过继到他们膝下的。   林濬引水彧到内室,见陈青莲端坐着,水彧行礼:“甥儿拜见舅母。”   陈青莲的嘴唇动了动,抬手示意他起来。   面容不加修饰的陈青莲五官很是精致。她双目如杏核一般,嘴唇很薄,血色淡了些,看上去略显虚弱。面颊瘦削,锁骨隔着衣衫也清晰可见,半掩在袖中的手背上有清晰可见的青筋。水彧有所耳闻,说元帮的帮主夫人,自己的这位舅母,武功极高,深不可测,取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然而,她并没有随身佩带兵器。然而,水彧认为,她这双手,就是一副杀人的利器。   这是水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这位舅母,陈青莲。    ☆、月下孤影   陈青莲招了招手,示意水彧上前来,水彧迟疑了一下,上前了两步。不想陈青莲竟抬起手来。水彧身子一抖,但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态。按理说,面对这样天然身带煞气,武功极高,不知底细的人,他不应该给她机会近身。可是,他感觉这位长辈没有恶意,虽然她依旧是面无表情,可那是因为她习惯了面无表情。   陈青莲就如一个长辈一般抚了抚水彧的面颊,然后便放下了手去。   这一瞬,连林濬都捏了一把汗。若是平日里,除了对最亲近的人,陈青莲的下一个动作一定会是扭断对方的脖子。   陈青莲打着手势问道:“你……姓……什……么……”她打手势的时候十分安静,不像旁的哑巴,比划的时候还“嗯嗯啊啊”的。因着是知道水彧看不懂手势,还特意慢了些。当然,水彧还是看不懂。   “你舅母是问你,姓什么。”林濬坐在一旁,喝了一口茶。   “我姓水,叫水彧。”话是答了,当然他也知道舅母不是想听他答一句“姓水”,可她怎么会问那个。   “是问你的本姓。”林濬淡道,“没关系,说吧。”   “我……姓靳。”虽不知是何故,不过还是如实说了。   陈青莲又比划了一句,这句略长一些,林濬道:“你舅母想让你今晚留下吃饭。”陈青莲在一旁嘴角略翘,微微点头。林濬笑道:“你这可是偏心了,平日里对楠儿、枫儿这般严厉,倒是对我这大外甥当真是不错。”   水彧迟疑片刻道:“舅母,甥儿今日还与旁人有约,改日再来叨扰舅舅和舅母。”   陈青莲点点头,挥了挥手。   水彧作了一揖道:“那甥儿先告退了。”   陈青莲比划道:“你外甥,可能有心上人了。”   林濬笑问:“你才看这么几眼,你怎么知道?”   陈青莲道:“他那么急着走,一定是去会心上人的。”   “怎么突然这么关心彧儿?”林濬很是轻松,就是夫妻之间拉拉家常。不过这屋子里的气氛可着实是诡异。林濬是轻松常态,陈青莲却一直冷着脸。可十几年来,巉元府林家一直都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这原是陈青莲早就练就的功夫。可林濬看得出来,她什么时候心里在笑。   “我观察他很久了,他长得很像一位故人,行事也很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孩子。他是在京城捡的吧?”   “是。但是,也不好说啊。彧儿的身世一直是个谜,也只知道他本姓是靳,仅此而已。天下姓靳的纵然不多,却也不少。”   “我希望他是,可也没办法证明他是。”   “那就别多想了。”林濬伸出了手。   陈青莲把手放在林濬手心。这彻骨的凉是因为陈青莲练的武功心法,林濬早已习惯。虽然这透心的凉是不能被温暖的,不过每次触到林濬手心的温度,陈青莲都很心安。   那日回去以后,钟离冰就缠着水彧要给他讲元戎弩。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武学,应算是机关木作之类,不过水彧懂起来确是比水影容易得多了。不过水彧对武器的研究不多,他一向认为靠兵器之长,不是习武之人应有的作风。   若说这庆云班的沈班主倒也是有心了,在这七夕之夜演这场《月下影》,自然是座无虚席。   水家人从不仗着身份迫人家行方便,但毕竟也知道这是水家大少爷,班主还是给他们二人安排了一个好位置。   来看这种戏的人,总是出双入对的。水彧和钟离冰只并肩走着,看着四周出双入对的男男女女,他们不禁有些窘迫。水彧略略看看也知,来看这场戏的要么是富贵人家,要么是文人墨客,要么是江湖儿女,没什么人是来自平平淡淡过日子的百姓家。   当年钟离珉和水云卿虽算不得离经叛道,可终究也不是走寻常路的。说起来庆云班倒也是大胆,竟敢在京城提及如此敏感的一段往事。虽然隐去了造反起义不提,可毕竟在京城,还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的。   水彧定睛看去,那坐在第一排最好位置的二人,正是拓跋炜和靳文婧。拓跋炜未曾刻意隐瞒身份,自也不难知道,他们二人便是谦郡王和谦郡王妃。他不禁自言自语道:“祁五哥也来了。”   钟离冰听到水彧的低语,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道:“有熟人来了?”   水彧轻描淡写道:“嗯,谦郡王和王妃,在明前楼认识的。”   钟离冰并无太多惊讶,就好像她在知道钟离准认识定平公主和端玉公主的时候,也不曾惊异过。在她眼中,人不分贵贱,都是一样的。她赞叹了一句:“五爷和王妃长得可真年轻。”   水彧道:“他们本来年龄也不大。”   钟离冰好奇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日回来,他请我到明前楼坐坐。彼此谈得来,写了两首诗。”轻描淡写。   钟离冰自言自语:“你说……写诗有什么好的,好好的话说得云里雾里,非要让旁人猜,猜来猜去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一生不过六七十年,不知让你们这些文人浪费了多少时日。”   水彧装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可他是何等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字不落。   不久,大戏开幕,这一句随口的抱怨,也就留在了二人心里。   一轮皓月徐徐升起,在高高搭起的戏台上。戏开幕了,方才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也如海潮退去一般,渐渐低了下来。   而外面的空中,一弯月也同样徐徐升起。然而,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却并不缺这弯明月洒下的白华。   只有站在屋顶,才真切地感受,身披月光的感觉。   站在屋顶,翘首望去,月光正柔,俯首看去,华灯初上。   还记得那年夏天,芟右赌坊的屋顶,那个挡住月光的身影……   “在下钟离珉,还未请教……”   “风三侠记得我是赌神便是,其他的,知道的太多,对你我都不好。”   “众所周知赌神逆乾坤乃是一年轻男子,风三侠何以称在下姑娘呢?”   “那么,在下是猜对了,姑娘女儿之身,何以好赌?”   “他们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却都输得最惨。这样,值得吗?”   “那你感觉,我值得相信吗?”   少年们满心向往,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舞刀弄剑的侠客,英雄救美,抱得美人归。少女们被这跌宕起伏的情节牵动着心绪,一时会心一笑,一时又心神荡漾,一时捶胸顿足,一时又潸然泪下。有的少年夫妻亦双手交握,好不甜蜜。   戏演到动情之处,好似真的在万仞悬崖之上。   起风了……   钟离冰也不禁咬住了嘴唇。不知听父母轻描淡写地讲述过多少次,她却从不知,经历生死,是这般惊心动魄。心下清楚,这戏台上再如何都是假的。可是当年……   就连钟离冰的心底也忍不住在颤抖。   爹,你可曾想过,你这纵身一跃,或就将是尸骨无存。   娘,你可曾想过,你纵舍命相随,也不过是终老桐山。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阿逆了。   几株桃花树时隐时现,幕后悠悠婉歌,唱起了“千言万语道不尽”。   潺潺十里溪,悠悠百尺雾。我道两心相依,何处缘来寻觅?侬衣锦来我着丝,侬穿麻来我司纡。不慕山巅几重天,只看蛩蛩与距虚。茕茕崖上行,是与天相依,不愿问天意。   子夜花开之声,惜惜花自飘零。不落之花何处寻,空如初遇叹流萤。千思崖下千思语,缘有千里桃花林。桃花落尽看桃花,绿柳吹散言绿柳。雪妍无限好,折枝送佳人。无缘来此寻美景,有缘便来会人心。点点繁星,徐徐微风。清居山中听水声,漫步水畔感山灵。千言万语道不尽,思如秋水诉衷情。   会唱的人们都跟着哼起了那旋律,连钟离冰也不禁跟着念了起来。这毕竟是她会背的为数不多的一首算不上诗的长诗。   而水彧的目光却落在了方才走到拓跋炜身边的两身影。   见到此二人,拓跋炜即刻起身,身怀六甲的靳文婧亦起身相迎。才要行礼,便被那中年男子抬手制止。随后,二人坐在了拓跋炜和靳文婧旁边的位置。拓跋炜与他把酒言欢,好不亲近。靳文婧与那女子也是极相熟的。   水彧懂点粗浅的唇语,看口型,那男子是称拓跋炜“五弟”,拓跋炜则称他“哥哥”。   放眼当今天下,能称谦郡王拓跋炜为“五弟”的人不过三人而已,而对于鄞亲王拓跋煜和谨亲王拓跋熠,拓跋炜一定是分别称“三哥”和“四哥”。再加上方才他的态度,那么这个坐在他身侧的人是……当今皇上!而他带来的女子,应该就是蔚皇贵妃靳芷嫣了。   如果当今皇上看了这出戏,会作何感想?   既然是只是戏,许多过程都是被省略的。可有心人总会去想,他们为什么会跳悬崖,出关又在躲避什么,赌神最后又为什么会有那个以生死为胜负的赌局。   却不知这庆云班在京城还能不能混得下去。而庆云班排这出戏,可是经过水云天首肯的。想到此处,水彧不禁心头一紧。   当钟离冰的目光落在水彧手上,水彧紧握的拳头已然松开。   这时候,台上已然唱起了《子衿》。不同于前面,这首《子衿》不是用戏曲唱腔,而只是一首歌谣。丝竹声落,清音轻起,娓娓道来。台下鸦雀无声,台上的声音虽轻,却似能够穿透一切。可以看得出,这声音并非出自台上这个戏子,而是有人在幕后替她唱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听到自己的字,钟离冰一个激灵。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唱罢之后,调门微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不只有多少人,被这婉转的歌声摄了心魄。坐在前排的人,还隐约能够闻到,随着这歌声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这香味恰到好处,与歌声相契合,让人甚至没有察觉到有这一丝幽香,只觉心旷神怡。   后排的角落里,却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歌唱得好,这唱歌的人选得却不好。”   “何以见得。”   “这首歌当中的感情,不该是这样的。当年她不过二十岁,几乎没开口唱过。应是少不了的青涩,不该是这般婉转动人,摄人心魄。”   “我就说过,不管演成什么,你都能挑出无数个问题。”   原是水云天和林潇也来了,只是他们坐在后排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水云天还不曾看过这出戏,这一日也是心血来潮,便同林潇一起来了。而坐在前排的水彧和钟离冰,还有坐在最好位置的拓跋烨、靳芷嫣,拓跋炜、靳文婧,他都尽收眼底。或许,台下的这出戏,才更精彩。   水云天眯了眯眼,扫视着台下的所有观众,“林潇,你说……这台下有多少人知道每场戏之间的过场,都是什么内容。”   林潇顺着水云天的目光,朝皇家四人的方向看过去,“大约……四个吧。”   水云天微微摇头,“不一定。”   林潇戏谑道:“上面的人还不想着除后患,你倒是无风三尺浪。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片刻见水云天不答话,林潇的面色凝重起来,“你还是怀疑……彧儿的背景跟这件事有关。”   “不是。”水云天托着下巴,“我是怀疑,有人想利用彧儿,把那些旧事翻出来。”   “可有必要把那人揪出来?”   “罢了罢了。”水云天抖开了扇子在面前轻摇,“咱们家现在已经不适合再做这种事了。再说,也正借此机会削减些。水家早就不是从前的水家啦,你可莫要后悔嫁进来。”   “后悔了也不会怎样,大不了我带着杉儿和影儿回巉元府,倒也给楠儿、枫儿做个伴。”   “这些年来,这话你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你这人没意思的紧,每次都非要挑破。”   二人吵两句嘴原是常事,这一文一武,看似不登对的夫妇二人,却也这样风风雨雨十八年了。   转眼间,戏已演到了最后一场。   逆乾坤终场之局尘埃落定,截风刃夜闯巉元万言风起。   水彧轻声道:“这场的题目起得不好。‘终场之局’若是对‘背水一战’更好些。若是改成‘逆乾坤尘埃落定终场之局,截风刃夜闯巉元背水一战’,还更好些,嗣音……”他转过头去,竟见钟离冰眼眶通红,紧紧咬住手指不能言语。   水彧沉默了。嗣音还小,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可面对生死这样的大事,她不可能不伤心惊惧。想到此处不禁低头自嘲,还想什么嗣音还小呢,便是连他自己也不可能做到生死面前泰然自若吧,他也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   钟离冰确是没想到,父母的一笑置之背后,曾经有过多少生死关头。   戏到此处便结束了,留下一个未知的结局。班主倒也是个聪明人。三侠和赌神最终的去向鲜有人知,若是他杜撰,便是给了观众一个圆满的结局,也终究是缺了点什么。   对于旁人来说,也就是感动和揪心,还有像水云天、拓跋烨这样冷眼旁观的。虽然那都是钟离冰出生之前的事了,可对于她来说,方才的感觉就好像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   水彧把左手覆在钟离冰颤抖的右手上。钟离冰伏在水彧膝上,死死咬着嘴唇。这只是戏,她没必要哭。水彧把钟离冰抱在怀里,这一刻,他感觉钟离冰的身体瘦瘦小小的,他想陪着她,保护她。   已是散场之时,水彧和钟离冰还坐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好在他们的位置靠前,也不曾妨碍别人散场。也有人叹息两声,说这小姑娘,入戏太深。   “好了,走了。”待到钟离冰平静下来,水彧轻拍她的肩膀。   “唉,还是被你说中了。”林潇叹了口气。   “虽然我不希望,但还是顺其自然吧。”水云天耸了耸肩。   到此时,人已散去大半,水云天和林潇却还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你这样做舅舅的也不多。人家都乐意亲上加亲,你从来都不希望阿逆嫁进水家。”   “阿逆属于江湖,若儿也一定不希望她嫁进水家。”   “可彧儿也是属于江湖的。”   “嗯,确实如此。”   才要起身离开,水彧似是想起了什么事,便对钟离冰道:“你在这里等我片刻。”随后去了后台。   班主沈玉左右逢源,见是客人来了后台,也亲自迎出来。看来人面生,拱手一礼问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水彧拱手道:“在下水彧。”   沈玉道:“原来是水家大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随即吩咐打杂的小学徒,“看座!”   “不必了。”水彧抬手阻拦,“今日不过有些话想当面说与班主。”   “洗耳恭听。”   “今日的《月下影》十分精彩,在下和表妹都感触颇深。”水彧倒是并没有长驱直入。   水大少爷的表妹,水家的表小姐,除了姑太太水云卿,也就是赌神逆乾坤的女儿,再无旁人。看来她今日也坐在台下。沈玉的大脑飞速转着,力求挖出水彧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是……”水彧顿了顿。   沈玉再清楚不过,含着深意的赞美背后一定会有一个“但是”。   “但是为了庆云班考虑,希望沈班主以后至少不要在京城再上演这出戏了。”   沈玉才要开口询问,水彧却紧接着说:“个中原因不便相告,但请班主理解,在下是考虑庆云班的将来才出此言。”说罢,他做了一揖,转身离去。若是班主能听得进去他的话,点到为止便也够了;若是听不进去,多说无益。   “你去干什么了?”   “没什么,去跟班主说两句话。”   钟离冰本也没指望水彧如实回答,只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水云天执起林潇的手道:“他们两个要走了,咱们也该走了。”   走之前,他吩咐人去给沈玉递了个话,说是他希望庆云班不要再在京城上演这出《月下影》了。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多余。   收到了这个消息,沈玉便满以为方才水彧的意思就是水云天的意思。   林潇看了一眼方才拓跋烨坐的位置,低声道:“皇上今日来看戏,而后这戏就再不演了,未免太落了刻意吧。再说了,这些年你都刻意低调行事,让皇上察觉咱们的消息这么灵通总不好吧。”   水云天道:“就算我不说,沈玉也会觉得彧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彧儿已然开了口,所有的事最终都算在水家头上,倒还不如让沈玉把这恩记在水家头上。况且,这火热的戏码虽然是不演了,庆云班还说不定要比从前更火。”   “何以见得?”   “若真的再不演了,看过这出戏的人必都庆幸自己看过,没看过的人又要惋惜自己没看,还想找看过的人问个清楚。这一来二去,庆云班的名声就传出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你想得倒是远,所以才叫‘靖远’。”   “不过啊,便宜了沈玉,咱们倒是得小心应对了。”   “去芟右的屋顶吧。”钟离冰提议。   “也好。”说着,水彧抓住钟离冰的手臂,飞身而起。   于他们二人,飞檐走壁如家常便饭,在屋顶几次穿梭跳跃,便到了那充满着故事的芟右赌坊的屋顶。   这个屋顶,跨越时空也未曾变过,钟离冰现下就站在从前水云卿站过的位置。那是水云卿曾经踏过的瓦片,那是水云卿曾经遥望的方向。   到此时,东方的不夜城已是灯火阑珊。   那时候,钟离珉和水云卿常常这样。带上几两美酒,带上几分潇洒,就在这芟右赌坊的屋顶,有时是站着,有时是坐着,有时是半卧着,一直从华灯初上,到灯火阑珊。   有时候,他们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静静坐着。水云卿递给钟离珉桃花酒,钟离珉略尝上两口,笑着摇摇头,再递给水云卿烧刀子,水云卿喝上两口,却是满足地笑笑。   看着天边的月,水云卿有时会突然起身,一个鱼跃跳下屋顶,从二楼的窗户跃进去。那便是她又有了赌局。钟离珉便这样在屋顶上躺着,也从不着急。长则半个多时辰,则一炷香的工夫,水云卿便又上了屋顶来,二人最多不过是相视一笑。   “这儿……后来就从来没人再赌过了?”   “我在京城这么多年,这儿从来没有开过。姑姑离开以后,这儿的魂就没了。自我记事以来,从没有见过京城哪个赌坊能赌得全城皆知,万人空巷。”水彧抱着双臂,剑就插在臂弯里,束发的发带随风飘荡,这样子,倒还和当年的钟离珉有些神似。   “可我娘说过,人这一辈子,无时无刻不在赌,无关乎在不在赌坊里。甚至,人活一世,本就是一场大赌局。”   “姑姑这话说得好啊。”水彧叹了一声,“或许只有他们这样经历过的,才能把什么都看淡了。我倒也真羡慕姑姑。年轻的时候她在京城,做着赌神,自由自在的。后来嫁给了姑丈,投身江湖。”   “表哥,你今天喝酒了吗?”钟离冰攀上水彧的肩膀,嗅了嗅,不过并没有酒气。   “没有。”   “那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顿了顿,水彧道:“有时候感情到了,便得说出来。”   “你羡慕我娘啊?”   “嗯。”这一次水彧只答了一个字,再回过头来,已是平日里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无论水彧怎样,钟离冰是毫不在意,从小便是这样,不管人家话多还是话少,她都可以滔滔不绝地从头说到尾。   “喝酒吗?”水彧突然问。   “好啊。”钟离冰饶有兴味。   “我去买,你在这等一会儿。”说罢,水彧一跃而下。   他也不走大道,就在屋顶上来回穿梭,跳过了几个屋顶,便到了一间酒家。看了片刻,他也没了挑的心思。一来是到了晚上,也不剩什么好酒。二来,喝了那“三生醉”,旁的酒也便索然无味。因着是常客,老板给他打了壶他平日常买的酒。   水彧才刚回来,钟离冰的话就来了:“我娘从小在家学琴棋书画那些无聊的东西,不管做什么事都要顾及水家的面子,有什么可羡慕的?”   “不,姑姑很自由。”   “哪里自由了?”钟离冰翻了个身,“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会自由呢?你看看,我不过是水家的表小姐,在家里舅舅疼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京城,还不是要想着不能给舅舅丢脸。”   水彧被逗笑了,“这话也是你说出来的?你不是从来都说‘面子不能当饭吃’么?现在还装什么?”   “我装什么了?”钟离冰一本正经,“这就是我的肺腑之言。”   “好吧,是。”   “话说回来,你不自由吗?舅舅又不特意管你,你不是十几岁就去走江湖了?”   “姑姑的自由,是心里的。”   “心里的?”   “我也很羡慕你。”   “此话怎讲?”   “你的自由,也是心里的。”   钟离冰对水彧的话是似懂非懂,不过这她更不在意。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舅舅更是这样,还有杉表哥和影妹也是,说话的时候总是说一半,留一半,既然他们不想让人听懂,那不懂就是了。   “喝酒吧。”钟离冰从水彧手中拿过了。   “比吗?”水彧抬了抬眉毛。这好像是他能做到的,最滑稽的表情。   “比就比。”钟离冰对着壶嘴,一个仰头,随即连连听到酒水流过喉咙的声音。   水彧一边摇头浅笑,一边也是一个仰头。清冽的酒水流过喉咙,这时候还能放肆片刻。   才不过转瞬的功夫,水彧用袖子一抹嘴角,将酒壶倒过来,一滴不剩。   钟离冰见水彧喝完了,索性咬牙闭眼,硬是将剩下的小半壶尽数干了。   “表哥,你看……你看啊……”钟离冰举起酒壶,手中一滑,酒壶便掉了下去,随后便传来清脆的陶瓷碎裂声。她一个趔趄倒在屋顶上,不省人事。若非水彧一把拉住了她,她早就从二层屋顶上滚了下去。   水彧将钟离冰抱了起来,那一瞬有片刻的恍神,回过神来,才发现不慎踢掉了两片板瓦。便是酒量再大的人,一口气干了一壶,也多少要吃不消。纵然他没醉,也多少有些头晕眼花,呼吸急促。他略略运上些内力,真气流过四肢百骸,最后再回到丹田,方才的不适感已然退去了。   “你跟你阿准哥哥不是能喝十斤么,怎么跟我喝一斤都不行?”   虽然还抱着钟离冰,水彧还是稳稳落地。   芟右离水家不近,他就这样一路抱着钟离冰,走回了家里。   水彧踏进家门的时候,水云天正坐在堂上喝茶。水彧依旧抱着钟离冰,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亦没有叫丫鬟来照顾她。见到水云天,他叫了一声:“义父。”   水云天淡道:“好好照顾阿逆。”旁的话就没再说了。   沉吟半晌,水彧道:“孩儿……送嗣音回房。”   水彧把钟离冰放在了床上,替她脱了鞋子,盖上被子。不敢惊动她,只轻轻用手指撩开她的头发。她睡得那样熟,似乎从不会因为一点风声瞬间惊醒。在梦里,还总带着笑。   钟离冰猛地一抬手,水彧忙转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半晌回头看去,钟离冰仍旧熟睡着,方才不过是翻身罢了。   “谁?”水彧眼中寒光一闪,瞬时警觉。   是芣苡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不过她的声息逃不过水彧的耳目。   “原来是你。”水彧收了架势。   “大少爷。”芣苡行了一礼。   二人相对而立,尴尬非常。   芣苡低声道:“大少爷早些就寝吧,芣苡替表小姐更衣洗漱。”   水彧看看躺在床上的钟离冰,又看看芣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咳咳……”他捂着嘴咳了两声,“你……好好照顾表小姐。”说罢风一般地离开了钟离冰的房间。   芣苡掩面笑了笑,随后熟练地为钟离冰脱下了外衣,摘下了耳坠,再替她擦净了脸,最后把一切收拾妥当,关好门,便退下了。   水彧没有回房,而是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上屋顶之前,没忘了从厨房拿了壶酒。   他也知道,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义父的。罢了,事到如今,他也只求今后不管是对义父义母,对水家,对嗣音,都能问心无愧吧。   看看天上的月亮,水彧举杯。对酒当歌,对月独酌,这或许才是他的常态。    ☆、七月中元   早上,钟离冰是因为耳垂上的痛痒不适才醒来的。她下意识抬手一碰,登时疼得紧紧拧起了眉头。一咕噜爬下床抓过镜子看看,耳垂不知何时早已红肿起来。没顾上洗漱,她就推开门跑了出去,却一时站在廊子上愣住了。   旁的少女这时候必是要找娘亲的,可她的娘亲又不在身边。思索了片刻,她朝着后院跑过去。   “沈叔叔啊……我的耳朵肿了,你快给我看看吧!”说话间,已带了哭腔,方还险些把水影撞得一个趔趄。   沈崇宇原是李国渭的学徒,现下也是水家的大夫了。不同于李国渭老成持重,沈崇宇三十多岁,时而还和家里的小厮们插科打诨几句,甚至连水彧水杉也不放过。每次下针,他总不忘说两句笑话转移病人的注意,久而久之,许多人病了都喜欢找他看,他总得意地看看师父,李国渭却总庆幸得了清闲。   听到那底气十足的叫声,便知道又是表小姐来了,果不其然,是找沈大夫。   沈崇宇将手上捣着的药材交给学徒,擦擦手站起身来,迎上去,“表小姐怎么了?”   “耳朵……耳朵……”钟离冰撅起了嘴。   “来,坐吧。”沈崇宇略扫了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   钟离冰这次是少有的听话,就乖乖坐在了凳子上。   “表小姐,你这样的情况本也不稀奇。姑太太碰了一般的金属就会异样红肿,除非是金银。表小姐你啊,说不定是连这银饰都碰不得。这倒也无妨,以后可有的是大少爷和少爷花钱的时候了,让他们给你买金的就是了。”这说话间,沈崇宇已经轻柔地替钟离冰摘下了耳坠。   因着水彧是后来进的水家,所以水家的人都习惯称水杉为“少爷”,称水彧为“大少爷”。就像水影叫水杉“哥哥”,叫水彧“大哥”。   “那我以后,还能不能戴啊?”钟离冰不敢动,只敢抬抬眼睛看看沈崇宇。   “可以,没什么不可以。”沈崇宇信誓旦旦,“不过这几日就不要再戴了,等着,让沈大夫给你找两根茶叶穿上,就不怕长上了。对了,昨日是不是喝酒了?”   钟离冰顿时两颊通红,低下头去,“喝了……喝了一斤。”这她倒是老实,小时候水云卿就教育她,大夫问诊时不能扯谎。   “一斤?!好吧……”连他沈崇宇都自愧不如了,若是他这样一口气喝一斤,那岂非当场就要趴下了?当然,钟离冰也确实当场就趴下了。替钟离冰处理好了耳朵,他嘱咐道:“你有这毛病,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   耳朵不疼了,钟离冰这闲扯的劲头便又上来了。   “沈叔叔,我娘说,大夫一般都有自己最擅长的,可你怎么什么都能治啊?”   “因为我师父什么都会啊,再说……”沈崇宇到一旁去浣了手,随手在身上蹭蹭,“你看看,少爷、小姐从文,小少爷从武,大少爷,又是文武双全,我们当然得什么都能治。”   “你个乌鸦嘴!”钟离冰推了沈崇宇一下。   沈崇宇手无缚鸡之力,这三十多岁的人了,竟被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推了个跟头。却不料身后就是水缸,一个没站稳就跌进了水缸里。   “沈叔叔,我不是故意的!”钟离冰连忙把沈崇宇从水缸里拉了出来。沈崇宇整个上半身都湿透了,好不狼狈。   “行了,行了,不跟你计较。”沈崇宇挥了挥手,抹了一把脸。就算他跟这位表小姐计较,又能计较出什么来?他去内室里取了一小瓶药来递给钟离冰,“这个药,你每天早晚各抹一次,大约过一个月,就全都好了。”   “知道了,谢谢沈大夫。”钟离冰做了个鬼脸便跑开了,似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其实也确是做了亏心事。   水云天迎面走来,见钟离冰一蹦一跳,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走在廊上,又想着方才沈崇宇的样子,便随口问道:“我刚才在后院看见沈大夫浑身都湿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舅舅啊,起得早啊。”钟离冰停下了脚步,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嘛,这个嘛……你猜!”说罢,她一溜烟就跑开了。   水云天也只得无奈自言自语:“这孩子啊,学了轻功倒是跟若儿一样,都用在逃跑上了。”   这一连几日了,钟离冰每次上完了药,都对着镜子看上半日。两边耳垂上都插着茶叶棍,真是难看的紧。左右也没什么事做,却是突然想起在京城住着,日子这般安逸,竟已许久都没有练功了。可才不过多久也就想开了,本来内家功夫就差,再差还能差到哪去?从前会的那些招式,都在脑海里印得颇深,是忘不了的。   看着面前一摞画稿已不知完善了多少遍,钟离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循着前人的轨迹,真正画出了一套可以之为范本的元戎弩铸造图了。反正,她已经感觉没什么可画的了。于是,她拍案起身,决定动身去扎托。   钟离冰自觉闲来无事,就逗着水彰跟她过招。不想近日水彰在林潇的教导下,竟然颇有几分坐怀不乱的作风,只来去钻研着练得正酣的一套拳法,不理会钟离冰的挑逗。   恍惚间,钟离冰怔住了。   待到回过神来,她便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不再多说什么。她看得出水彰此番练功行了气,是不可以说话打断的。若非功夫臻于化境,说话间不留神就令一口气行岔了,怎说对身体都会是不小的损害。   “阿逆今日这么安静,可还当真是少有。”   “舅母。”钟离冰转过身去。   “怎么没跟弟弟过两招?”   钟离冰笑道:“他不跟我打。”顿了顿,她又问道:“这套拳法是?”   “他舅舅教的。其实啊,说起来我哥哥的武功才是正道。他不是我们林家正经的传人,他的武功有相当一部分是我爹所授。这样也好,彰儿本该学些正统的功夫,也不该全都学我的功夫。”   钟离冰道:“只要是能够克敌自保、行侠仗义的功夫,还分什么正道和旁门左道?若是以使武功的人来衡量这门武功,岂非是有失公允?”   “你练得不深,不了解。”林潇抚了抚钟离冰的头发——这是少有的爱抚动作,“太阴狠的内功心法,练得深了是多少要伤身的。你舅舅和你娘都不是一般人,我嫁进水家,你舅舅只娶我一个女人,是我的福分。若非是因为身体,我真想多给你舅舅生个一儿半女的,让家里面儿女成群。唉,不过话说回来了,要是真生的多了啊,指不定就得有那么一两个像你一样调皮捣蛋的。毕竟,像杉儿和影儿这般省心的孩子还当真不多。”   “舅母,您又取笑阿逆了。”钟离冰撅了撅嘴。   “不过……”钟离冰看看水彰,又看看林潇,“舅母,其实每次跟彰弟打都能赢,靠的还不都是我会许多他没见过的招式,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若是动了真格,我打不过他。舅母,彰弟长大了。”   “表姐你夸我?”水彰打完了方才那套拳法,三步并作两步站到钟离冰身畔,“我没听错吧,表姐你居然夸我?!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只此一遍,是你自己没有珍惜。”钟离冰仰起头,白了水彰一眼。   “阿逆,你要来吗?”林潇摆开了架势。   钟离冰正色道:“舅母,请赐教。”   二人的功夫套数都是以快著称,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过了几百招。待到二人分开来,头发不曾有丝毫缭乱。   林潇道:“阿逆,从前舅母总笑你。今日要跟你说句心里话。习武确乎可以强身健体,可一入江湖,武功是杀人技。轻易不要出手,出手则是杀手。”   “出手……则是杀手……”钟离冰再一次怔住了,水彰也怔住了。   林潇一边整理兵器架上的兵器,一边说:“你们两个,还有彧儿,我们也都看得分明,你们都是江湖人,家里留不住你们。行走江湖的不管你是正是邪,谁手上还没有几条人命?”轻扶鬓角,手上的那些人命于她不过是过眼云烟,早就不值一提了。   这一日,钟离冰收拾好了包袱,也未曾提前知会。这即刻便要走了,才一本正经地对水云天和林潇说:“舅舅、舅母,阿逆想去扎托,就此别过。”   水云天知道钟离冰喜欢四处闯荡,便嘱咐道:“我请了你父母中秋节的时候回家里来,到时候,记得回来。”   “那才在扎托住四五日啊。”钟离冰喃喃道。   “哦?那你还想怎样?到时候回不来,麦醇轩的月饼和我珍藏的竹叶青,可就都没你的份了。”   “好好好,我一定回来!”钟离冰这下立即信誓旦旦。   “义父义母。”水彧从外面闪身进来,“反正孩儿一年多半的时候也都是在外面,孩儿和嗣音一道吧。还未曾去拜见过钟离伯伯和伯母。”   “好,你去吧。”水云天点了点头,又对钟离冰道:“给你二叔、婶娘带好。”   “我知道了舅舅。”   “弘燚兄一家都在扎托走不开,告诉他们,等到太平了,咱们都去扎托跟他喝上个一醉方休。”   “太平了?”钟离冰回首望向水云天。   “去吧,早去早回。”水云天摆了摆手。   钟离冰离开了水家,水家上下一时间竟安静了下来。   林潇道:“你何必跟孩子们说这些话?阿逆听不懂,彧儿可不一定听不懂。”   “那又怎样?”水云天若无其事,“该说的话都说了,阿逆照样还是不懂,可彧儿,不说他也都明白。”   “可能查出彧儿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暂且不知。”水云天摇了摇头,“不得不说他警惕性极高,想跟踪他很不容易。他的武功身法,是一个杀手教的。名师出高徒,彧儿的武功已经这般好了,你说他师父会是谁?”   “你是想说……荣亦非。”除了他还能是谁?林潇顿悟。她尚在襁褓的时候荣亦非还抱过她,跟这位前辈四十多年的交情,怎么会没想到自己的义子的武功,竟是他教的。   “你真的相信彧儿能够保护阿逆?”林潇又问。   “但愿我的决定是对的,倘若不是,我亲自向若儿和崇燚兄谢罪便是。”   “你何时也学会赌博了?”   “早就会了,在若儿学会的时候。走了,今日是祭拜故去亲人的日子。”   七月半,中元节。这是祭拜故去之人的日子,是日夜里,火光漫天。   那特兰大漠上燃起了熊熊火炬,钟离珏和阿桑妲站在最前。严正工整的军列当中,响起了沉重浑厚的挽歌。   军士们有的是曾经跟着他们保卫家园的,甚至有的是跟着阿桑妲和阿卓和的父汗打天下的,而更多的,则是年轻一辈的人,就连他们,也被这气氛所感染,举着火炬的手在不住颤抖。   钟离珏高举火炬,朗声高呼:“将士们,是前人的牺牲换来了我们今日的安宁。我们不必悲伤,可我们要永远将他们铭记在心。我们用火炬替他们引路,希望他们在天上,永远平安!”内力激荡,声音响彻大漠。   伊赛不是好战的民族,却是战斗的民族。   每一年都会有的今日,从前更多的是悲愤,是伤感,而如今,剩下的是唏嘘,是怀念。   阿桑妲靠在钟离珏的肩头。   钟离珏道:“早些年,你还时常会在梦魇中惊醒。”   阿桑妲道:“现在已经不会了,可是午夜梦回,阿卓有时还是会来跟我说说话。一生不长,我再也不想主持那样的葬礼。”   “雍礼,现在家里一切都好,天下也一切都好。孙女大了,咱们当初没得到的,都给了她了,一切,你都放心。”   “爹,一切都好,您放心吧。我和阿若过得很好,弘燚和弟妹也都好。阿逆大了,小准、小凝、阿冼也都大了。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心思了。就随他们去吧。岳母大人请放心,阿若是我一生挚爱,待她之心永不改变。”   “娘,如今我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崇燚视我若珍宝,一切你都放心吧。公公也请放心,您当年的努力,从来都没有白费。”   “爹、叶姨娘,家里上下一切都好,若儿一家也好。爹的选择是对的,我们也都做好了一切。杉儿是你的长子长孙,以后把家业交给他,我很放心;影儿知书达理,也不愁不能嫁个好人家;彧儿、彰儿都习武,将来也必做得少年游侠。岳母大人,女婿未曾当面拜见,还请恕罪。虽然您曾经不看好我家若儿,但是您的所作所为,我们无不钦佩之至。”   “娘,我们所有人都记得你的付出,永远都记得。是女儿不孝,尚不及你万一。娘,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你。靖远他,待我很好,你放心吧。公公、叶姨娘,嫁进水家是我林潇之幸。膝下只有杉儿、影儿两个孩子,未能替水家开枝散叶,是媳妇不孝。但是杉儿、影儿、彧儿、彰儿都是好孩子,你们放心吧,”   每一年中元节都是如此,面对着故去的亲人,有时候有着说不完的话,有时候,说来说去还都是那些话。   相传中元鬼节,阴间鬼门大开,许多做了亏心事的人这一日都不得安宁。   这一日晚上钟离冰和水彧在乌冶镇歇着。他们坐在溪边纳凉。   水彧道:“你怕鬼么?用不用燃些篝火驱鬼?”   钟离冰笑道:“我不怕鬼,鬼怕我啊。表哥,你怕不怕鬼?”   水彧默默摇头。   “真的?”钟离冰猛地出现在水彧面前,做了个鬼脸。水彧未曾动容。钟离冰戏谑道:“你果真不怕鬼,那我们倒当真是一样的人。”   “不一样。”水彧平静地说,“你不怕鬼是因为问心无愧,胸怀坦荡;我不怕鬼是因为知道早晚有一天鬼会来向我索命,何必日日提心吊胆?”   “那又怎样,反正人固有一死,你说的倒也对啊。”   水彧随口问:“关内有那么多兵器铺子,何必非要去关外?”   “当然是因为伊赛的兵器造得好。”钟离冰不假思索,“中原武林都崇尚功夫,觉得靠兵器之长取胜太过投机取巧,你说是不是啊,中原武林人士?”   水彧无言以对,他自己确实也就是这样的态度。   “所以,”钟离冰续道,“只有这种骑马打仗的民族,才造得出最好的兵器。”说罢,钟离冰抬起头来,正撞上水彧的目光,一时心虚,立刻避开他的目光去。   “为什么去关外?”   “因为……”黑暗中,钟离冰吐了吐舌头,“想去扎托玩几天。”她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翻身过去,把后背留给了水彧。   “嗣音……”水彧悄无声息地从后面过来,紧紧抱住了钟离冰。   “表哥……你……”钟离冰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却被水彧的怀抱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水彧才渐渐松开了手,转过身去,轻声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表哥……”这次换做钟离冰翻身过去,攀着水彧的肩膀过去,“你我之间,何出此言?”   “不说了。”水彧坐起来,“你知道么,义父知道了。”   “舅舅……知道了?”钟离冰反应过来,“那就……知道了呗。”   怔了片刻,水彧笑了。就这一瞬,他竟释然了。难怪嗣音你来到世上这十六年如此多彩,你不想让你舅舅知道,不过是因为好玩罢了。   “你放过水灯吗?”水彧心血来潮,走到水边,蹲了下来。   借着月光,可以隐隐看到水中的倒影。水面随着微风荡起涟漪,依稀可见的倒影随着涟漪起起伏伏。   “没有啊。”钟离冰也到水边蹲下,“相传七月半中元节放水灯是为了指引故去亲人的灵魂。但是我爹娘说过,爷爷、外公、外婆、阿卓舅舅,他们都是心若磐石的人,他们的灵魂不会迷失。”   “也总是个纪念。你陪我放一个吧。”   “好啊!”钟离冰来了兴致,“你会做吗?”   “嗯。”水彧说话间便开始动手。   中元节放水灯按说放的应是莲花灯,可乌冶镇的莲池是有主的,也不好去取人家的荷花来。况且这处溪水也僻静,没有旁人会来打扰,他们也不想去其他地方。水彧飞身起来,取了些树叶,将它们扎在一起,中间粘上些黏土,用树枝捣出个凹槽,在里面滴上松油,然后从衣襟中掏出火种,小心点燃。   这水灯中的火苗摇摇曳曳,好像稍有微风,就要熄灭似的。好在天公作美,这时候,风停了。   水彧俯下身子,轻推水灯,水灯便顺着溪水的流动,向下游缓缓飘去。   钟离冰的目光随着那水灯远去,“表哥,这是你给谁放的?”   “是我爹,我的生父。”   “你的……生父?靳伯伯的灵魂流落在外?”钟离冰记得水彧说过他姓靳。   “我也不知道。”水彧摇头,“除了他姓靳,我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就想着,水灯能带我找到他。”   “是谁告诉你的?”   “郎月。”   “钦彣大哥,你放过水灯吗?”   “没有。”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不在了,我爹说,水灯能带着我找到她。”   水彧居然信了。   “月姐姐啊……”钟离冰沉默了。   “不过是郎前辈骗小孩子的把戏罢了,不过,倒也是个念想。”水彧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而钟离冰也少有安静这么久的时候,水彧回首道:“嗣音?”   “干嘛?”   “你怎么了?”   钟离冰喃喃道:“月姐姐人生得漂亮,会穿衣服,温柔贤惠,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文能识琴棋书画,武能通刀枪剑戟,还会讲好多故事……”   “郎月哪会使什么刀枪剑戟,她用的是九节……”   “表哥!”钟离冰霍地起身。   水彧仰起头,他也有被钟离冰居高临下看着的时候。   “我、吃、醋、了!”钟离冰一字一顿地宣布。   “你……我……”水彧一时语塞。他当真是不知如何哄女孩子。他的骄傲也不许他解释,再说,解释也是越描越黑。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   终于,钟离冰斜睨一眼,松口道:“好吧,我原谅你了。你给我也扎四个水灯吧。”   这么容易?   水彧没想到钟离冰竟然这么容易就松口了。嗣音的心思如此明澈,会把开心的事捧在手心里珍惜,不开心的事如蛛丝般抹去。   “好。”水彧不多说话,拾了材料便去做了。才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扎好了钟离冰想要的四个水灯。   钟离冰轻推出第一个水灯,口中念念有词:“这个给阿卓舅舅,虽然我们不曾见过,您也不是我的亲舅舅,但阿逆敬重您。”   “第二个给外婆,虽然连我娘都没有见过您,但是在阿逆的想象中,您生得美,又有本事。”   “第三个给外公,虽然阿逆也没有见过您,但是舅舅一定是像您一样的人。如果您还在,一定会像舅舅一样对阿逆那么好的吧。”   “第四个,给爷爷。爷爷,阿逆从小就知道,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侠。您的本事,您的气魄,阿逆不曾习得万一,让您失望了。可心怀天下不是阿逆想要的生活,阿逆只想做自由自在的钟离冰。阿准哥哥也是您的孙儿,他一定可以得到您的真传。”   说起来钟离冰的这四位亲人,没有一个是寻常人。统一了分裂百年的伊赛的汗王库卓阿卓和;曾经的赌神,黑道元帮南宫暨的弟子,也是元帮年轻的女杀手叶若澜;水家的第三代家主,也是水家情报网的缔造者水正麟;名动天下的风二侠断风掌钟离拓炎。可钟离冰对他们说话的语气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丝亲切。倘若他们还在,定会有儿孙承欢膝下的满足吧。   “你的亲人真多。”水彧走到钟离冰身后。   “可是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们啊。”钟离冰皱了皱眉头,“我爹我娘,还有舅舅舅母都说过希望儿孙承欢膝下。以后我要生很多孩子,让孩子们围着他们,最好让奶奶也能看到重孙。还有,我希望孩子们从小就能叫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要像我一样,还要到七月半的时候,盼着这水灯能将我的话带给他们。”   “生孩子……”水彧低低自语。嗣音突然提到这个,而他从来没有想过。   才是水彧思索的功夫,钟离冰便续道:“表哥,你可知道你其他的亲人?以舅舅家的能力,若要寻来,应也不难。”   水彧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是自己想得太多,嗣音心思如此明澈,向来说一是一,不存在什么言外之意。水彧道:“除了我爹,我对其他的亲人一无所知。再说,我不是说过么,他们不来寻我,我何必寻他们?”   “对不起。”   “无妨。”   霎时间阴风乍起,遥看已飘向远处的水灯上,摇曳的火焰猛烈地颤抖,却还顽强地不肯熄灭。   水彧反手拔剑,将钟离冰护在身后,刀剑一般的目光扫过这四周所有有可能埋伏人手的地方,却是没有任何发现。   到底是阴风还是杀气,于他,太容易分辨。   “怎么,有鬼?”钟离冰低声问道。   “嗯,有鬼,你怕么?”   “不怕。”   没有鬼,是有人。水彧闭上眼睛,尽力感受来人的声息,却只感觉到那人的声息,寻不到那人的位置。水彧感觉,这身法十分诡谲,可内力心法却不像是阴狠的路子。   不久,阴风平了,水彧也再感觉不到周围有不友好的气息,这才收了势。但愿是来人迫于他的压力所以才不敢动手吧。   “鬼走了?”   “走了。”水彧把剑插入了剑鞘。   “那就好。”钟离冰席地而卧,卷起袖子,用手轻撩着清澈的溪水,“有你保护我,以后都不用动手啦!”   “嗯,不用你动手。”水彧在她身畔坐下。已经来到这世上二十多年,水彧不曾想过自己也有这样一日,以一种这样保护的姿态坐在一个人的身畔,看着她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真希望永远都不要到扎托,真希望永远都不要回京城。   “太好啦!”钟离冰弹起水花,水花溅在水彧的脸上。   水彧抬手将水珠轻轻拂去,方才他并没有因习武之人的下意识而躲避或是抬手格挡。水彧轻声道:“不用,但凡动武,什么都不用你动手。”   ……   半晌,没有声音。   ……   还是没有声音。   “嗣音?”水彧叫了一声。   “表哥……”钟离冰翻了个身,抓住了水彧的袖子,抬起头竟是一脸的惆怅。   “你……”   “表哥,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   “不必会。”   “我也不会女工刺绣,不会打盘扣、结璎珞……   “也不必会。”   “不会描眉画黛,不会吐气如兰,也不会形如弱柳扶风……”   “都不必会。”   “那但凡动武,都不用我动手,我什么时候动手啊?”   “你不用动手。”   “那岂不是成了废人?”   “陪我喝酒,陪我说话。”   “好。”   亥时已近,二人不再在郊外嬉戏,回到了乌冶镇的客店去。   水灯已顺着溪水的流动流向了下游。溪水汇入江河,江河汇入大海,这水灯会有一日飘向大海,飘向不为人知的远方吗?   起风了,灯火摇摇曳曳,却始终都没有熄灭。冥冥之中,它们就要带着它们的使命去寻找他们要找的人了吧。   “表哥……”钟离冰轻敲墙壁。水彧住在她的隔壁,定能听到。   水彧不曾言语,只敲了两声以示回应。   “表哥,其实我想说,你不必因为亲人而神伤啊。舅舅、舅母、杉表哥、影妹、彰弟、我爹、我娘,还有我,都是你的亲人啊。”   没有回应。   “表哥,你还在听吗?”钟离冰坐起来,把耳朵紧贴墙壁。   “在。”过了一会儿,传来水彧低低的回应。   “我记得,耿伯就说过,亲人只在乎亲情,何必在乎血缘。”   “嗯。”   “所以……所以……就是……那个……”   ……   “嗣音,嗣音?”   看来,她睡着了。    ☆、棋逢对手   “多少年了?”堆成山的奏折批阅了一多半,拓跋烨喝了一口茶。   黄信才要回话,却意识到皇上并没有问是什么多少年了。   “十九年了。”他这是在自问自答。   十九年,大约皇上是说,敬贞皇后离世已经十九年了。   拓跋烨随手翻开下一本奏折,眉头微皱,“又是劝朕立后的。”这时候阖上折子看了看,眉头更深,“管子谟。”   他自言自语道:“隔三差五就有人早朝的时候上奏劝朕立后,不过管子谟倒是第一次。”   黄信见杯中茶只剩下底了,便上前续上,似是漫不经心般地说:“倘若旁人知道国丈也劝皇上立后,定会赞国丈顾全大局。”   当朝右丞相管子谟,敬贞皇后管素纨之父,当今国丈。   才是转瞬工夫,拓跋烨已阅完了这本奏折。顿了顿,他若有所思道:“那你觉得,朕应当立后吗?”   黄信笑道:“这是皇上的家事,奴才怎敢置喙?”   “也罢。”拓跋烨也笑了,“不为难你了。”   “皇上,今日去哪位娘娘宫里?”   “徐淑媛。”   徐倚扬时年二十八岁,到如今进宫都十年了,还没个一儿半女,能得皇帝这般宠爱,放眼整个后宫,都是很少见的。   她十八岁的时候跟着兄长伴驾秋猎。   策马驰骋在围场当中,那些野兔、野鹿从不在她的眼界之内。翘首望去,她的箭对准了空中盘旋着的一只红隼。   迎着刺目的日光,箭离弦,她抬手挡着阳光,应是射中了。   朝着那红隼掉落的方向策马奔去,勒马定睛,就是那只红隼不假。穿心而过的那一箭是她射的,可还有一箭,贯穿那红隼双目,莫非是有旁人与她同时射出一箭?   提缰回首,正与来人目光相撞。   乍看上去此人不那么英俊,可眉目间的刚毅却引得徐倚扬心头一颤。   很快,便有两队人从两侧跑上来,有两人上去拾那红隼,其余的人行礼过后便垂手立在两侧。   至此,生于将门世家的徐倚扬便即什么都明白了。她从容不迫地翻身下马上前行礼:“臣女徐倚扬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姓徐?也只有镇西将军府才教得出这样的女儿,起来吧。”   “谢皇上。”徐倚扬起身,心知这是皇帝,应低头回话,却还是忍不住好奇抬了抬头。   拓跋烨却道:“抬起头来。”   徐倚扬依言抬起头来。   “这红隼是你先射中的,朕不过捡了个便宜。”话毕他看了一眼随从,吩咐道:“将这红隼,还给徐小姐吧。”说罢已只剩下一个背影。   十年光景,还依旧是那个容光焕发的徐倚扬,无论春猎、秋猎,都会伴驾随行。可女子总逃不脱年龄的枷锁,二十八岁了,就是二十八岁了,她已不再年轻。   每次徐倚扬和拓跋烨一处的时候,拓跋烨从不宠溺,徐倚扬也从不邀宠,二人之间仿佛是在话家常。就像这一次。   “俪儿有喜欢的人了。”   徐倚扬坦率直言:“不少人都看出来了,定平喜欢伊赛的长王子。相信皇上也心中有数。”   “她可有找你说了?”拓跋烨饶有兴味。   徐倚扬不语。   “她不好意思跟朕说,也不好意思跟庆妃说,自然是找你说。”   徐倚扬才要反驳,拓跋烨续道:“你自己说,她可曾有把你当母妃么?”   “可是,皇上舍得让定平嫁到西边大漠去吗?”徐倚扬话锋一转。   “俪儿不能嫁到大漠去。”拓跋烨斩钉截铁。   徐倚扬愣了一下。   拓跋烨又道:“如果是你跟朕的女儿,朕一定也舍不得让她远嫁。”他将徐倚扬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别再专注于骑射了,给朕生个孩子吧。”   徐倚扬又愣了一下。随后,她紧紧靠在拓跋烨的胸膛,“臣妾求之不得。”   那一夜的巫山云雨,她从未曾闭上眼睛,用自己的面颊紧紧贴在那个他爱慕的男子的炽热的胸膛。   月上中天,他已睡了,可她仰面而卧,流下两行清泪。   徐倚扬知道,这一日的临幸,同十年来的哪一日都不同。   一个月三十日,容易怀上孩子的,不过十日而已。宫里的嬷嬷教过,每个月的这十日,她算得清清楚楚,皇上从来没有在这十日中临幸过她,除了这一次。就算这次怀不上,只要皇上想让她生个孩子,就一定会有第二次。   这十年来,皇上不止一次与她提过,想和她生个公主,却从未曾说过想跟她生个皇子。她是将门虎女,她的父亲徐世敦是从前的镇西大将军,如今由她的三哥徐子陵袭爵,手握重兵,这样的家族,皇室又怎能不防范?   如今,皇上要跟她生个孩子,那是为了朝堂中的制衡,还是因为准备对她的三哥下手了?不,皇上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不会对三哥下手的。罢了,制衡又如何,为了他,她心甘情愿。   犹记得当年圣旨到了镇西将军府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皇上给了她选择的权力,如果她不愿进宫,可以不去。可她还是去了。从做了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准备好要承担所有的后果。   她很庆幸,进了宫以后,皇上对她的好同别人不一样。皇上和蔚皇贵妃是互敬互爱;对庆妃是怜惜;对贤妃是逢场作戏;对柠贵人、如贵人她们是宠。至少对她徐倚扬,还有那么一些不一样。   她很清楚,什么东西她可以得到,什么东西她得不到。   有时她也会想着,如果她能够像敬贞皇后一样,在皇上还是卓亲王的时候就遇见他,那该多好。可那时候,她才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奈何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次日晨起,徐倚扬服侍拓跋烨穿衣、洗漱,他们一同用了早膳,然后徐倚扬目送着拓跋烨离开了承瑞宫。   她以前从不懂服侍别人,但进宫后不过一年工夫,竟全都学会了。人前,她还是那个镇西将军府的幺女,猎场上的霸王花;可人后,她也只是深宫之中一个孤独的女子。   天气一天一天地在干燥,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这便是一日一日在走近那特兰大漠了。   这一路上,水彧和钟离冰也遇到了几伙强盗,水彧确实不曾让钟离冰动一次手,甚至不曾让她将弩箭拿出来。   可这一次,似乎钟离冰不得不动手了。因为来者是向钟离冰挑战。   也罢,江湖中人以武会友也是有的,交过手了就是朋友。可是……连钟离冰自己都不知道挑战她有什么意义。打败了风三侠的女儿么?   来人是一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倒很是客气,上前抱拳行礼道:“在下蓝梅,久仰钟离姑娘大名,请钟离姑娘赐教。”   钟离冰不知所以,学着平日里父亲与江湖中人交涉的礼节回了一礼道:“蓝姑娘客气了,赐教是不敢,切磋几招尚可。”   说话间,水彧仔细观察蓝梅几遍,虽看不出她学的是哪家功夫,却已知其深浅。   蓝梅看出了水彧的警惕,便道:“这位公子,在下没有恶意。本来江湖中人切磋武功,即是点到为止。实不相瞒,在下与钟离姑娘切磋功夫,是家师的意思。”   水彧此时才回了一礼:“在下水彧,失礼了。敢问尊师尊姓大名。”   蓝梅道:“家师姓郑,名讳上幽下湄,与风三侠钟离前辈曾有过几面之缘,不知钟离姑娘可曾听令尊提起过家师?”   郑幽湄,这个名字钟离冰确实听过。钟离珉说,他曾经做过一件错事,在战场上用内力震断了一个人的兵刃。这个人就是郑幽湄。想到此处,钟离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父亲早些年得罪了人家的师父,那自己又能说什么呢。从小到大都是自己给父母惹麻烦,没想到父亲此番也算是给她留下一个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钟离冰从肩上摘下包袱,递给水彧,“表哥,看来这次非得我动手不可了。”她眨眨眼,“你放心吧,我有直觉的,蓝姑娘没有恶意。”   水彧退到一旁去,但右手始终没有离开过剑柄。   钟离冰上前一步,拔出剑,行了一礼,“蓝姑娘,动手之前,我要先声明哦,我的实力是我的实力,与我爹无关。”   蓝梅爽朗地一笑:“这是自然,你我切磋,与旁人无关,点到为止,互不相伤。”说着,蓝梅也祭出兵刃。她的兵器是一条三丈长鞭。鞭子软绵绵的,最是难练,练到后期非要有极充沛的内力不可。蓝梅现下的修为还不够深,不能像她师父一样耍九丈的鞭子,还只耍得了三丈的鞭子。   “来吧。”钟离冰摆开架势。   蓝梅舞起鞭子,似是周身的一道屏障,一时间竟让钟离冰无法近身,无奈钟离冰只得暂且做防守势,不时举剑格挡开蓝梅时不时的一次出手。不想软绵绵的鞭子在蓝梅的手中竟如钢铁一般,每一击都铿锵作响,不管怎么削也削不断。   削断?罢了,怎么能存这样的心思?钟离冰暗暗自责。   钟离冰心中不禁暗暗叫绝,蓝梅不过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姑娘,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竟让她根本就无法近身。   此时水彧方知蓝梅并无恶意,便放松下来,靠在树上看着两个少女的对打,还不时微微一笑。他在想着,如果他同蓝梅过招,需要几招。一招,两招,三招……嗯,三招大约就够了。嗣音真是当局者迷。   而此时,钟离冰眼前一亮。   她平日里是怎么打架的,为什么那么多比她修为高的人贸然与她交手都敌她不过,个中关节,她再清楚不过。这次交手,若非让蓝梅出了第一招,她必定不会让蓝梅占便宜。   看准时机,钟离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蓝梅见状,便知不妙,将鞭子向后一甩,周身的鞭阵即消失了。钟离冰看穿了她,她也看穿了钟离冰。   钟离冰不给蓝梅思索下一个对策的时间,当即一剑刺出,蓝梅转身挥鞭,鞭子缠上了钟离冰的剑。二人便这样僵持在了一起。   突然,钟离冰果断撒手,放开了剑,一个箭步上前,用左手握住了鞭子。据说郑幽湄的鞭子是开了刃的,可蓝梅的并不是,这一点,钟离冰早就看得分明。她握着鞭子,顺势两个转身便即欺到蓝梅身前,右手一指点在蓝梅肩上。到此时,她停住了,并没有点穴。点到为止,至此已经够了。   蓝梅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则笑了。   钟离冰抱拳道:“承让了。”   蓝梅回礼:“是我技不如人啦。”   二人还的确是不打不相识,才不一会儿的工夫,钟离冰拍着蓝梅的肩膀开始称兄道弟了。   “蓝姑娘,你今年几岁啦?”   “十八了,你呢?”   “我今年九月就十七了,看来该叫你一声姐姐啦。蓝姐姐,你以后就叫我阿逆。”   “阿逆。”   “哎!”钟离冰越过蓝梅的肩膀,“蓝姐姐,你腰里为何别着一箫一笛啊?你懂乐战?”   要知道,乐战需要极深厚的内力,内力随着乐曲激荡,可摄人心魄,令人内伤。重可致七窍流血,力竭而亡。可钟离冰记得父亲口中的郑幽湄大字不识几个,更不必提琴棋书画,怎么可能教蓝梅乐器?   郑幽湄确实不曾教蓝梅乐器,她只是督促蓝梅从小跟着父母留下的乐谱勤加练习。蓝梅也不懂乐战,她只是会吹箫,会吹笛。   蓝梅实是大方,从身后抽出玉笛来,“我不懂乐战,但乐器还是懂些皮毛。既然我方才比武输了,便给你们吹奏一曲吧。”   轻柔的乐音从蓝梅手中的玉笛中缓缓流淌出来,如泣如诉,娓娓道来。   ……   故相思,愿守汀兰,故多情,愿与溯洄,相思多情,双宿双飞。   ……   是蓝箫仙谱的箫笛合奏曲《双宿双飞》,钟离冰听母亲用琴弹过,虽然好听,但还是差些意思的。   一曲罢了,蓝梅重新把笛子插回腰间,“献丑了,现下我箫吹得还不好,吹笛勉强拿得出手。”   “是蓝箫仙的《双宿双飞》!”钟离冰道破了曲名。   “是。”蓝梅眼中闪过片刻黯然,“蓝慎正是先父。”   原来蓝梅是蓝慎和梅时雨的女儿。蓝慎和梅时雨,一个吹箫,一个吹笛,二人合奏,乃是天籁,也以此闻名于江湖。   在肃淩皇帝将江湖义士赶尽杀绝的那场浩劫当中,蓝慎和梅时雨被逼进宫做伶人,他们就此浪迹天涯。梅时雨分娩的时候耗尽气力死去,蓝慎即随之而去。他们二人只留下了一箫一笛,一本乐谱和这个孩子。后来孩子被郑幽湄所救,收为徒弟。   蓝梅,这个名字也的确像是郑幽湄起的。   钟离冰道:“我爹和蓝前辈、梅前辈也是旧识。”   “原来如此,不想你我还有这般渊源。”   “蓝姐姐,你随后去哪啊?”熟稔了些,钟离冰又开始东拉西扯。   “达兰答通,师父说在那等我。”   “我们去扎托,不若我们同行吧!”   水彧刚喝的一口水险些喷了出来,嗣音还当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蓝梅本想拒绝,毕竟水彧和钟离冰的关系,明眼人一看便知。然而,拗不过钟离冰的盛情邀请,只有同他们一道上路了。水彧也只好默许,毕竟蓝梅一个女孩子,孤身走在江湖上也不安全。好在蓝梅性子爽朗,一路上也未有太多尴尬。   几日后,终于又到了达兰答通,蓝梅便辞了水彧、钟离冰,离开了。不久便寻得郑幽湄。   “见到钟离冰了?”   “嗯,弟子和钟离姑娘已经是朋友了。”蓝梅很是满足。   “嗯。”郑幽湄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你们二人这不打不相识是我安排得太过刻意了,不过成了朋友便好。想当年我跟钟离崇燚朋友一场,到头来还是因为我小心眼,闹得形同陌路。到如今我还是放不下这个面子。也罢了,下次再遇见,你让她给她爹带个话吧。”   “弟子明白了。”   达兰答通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依旧是那个边陲重镇,却再看不到战火的纷扰,如今是一派两族交融会合的繁荣景象。伊赛的服装、首饰、吃食、用具在这里都可以买到,若非是像钟离冰他们这样本计划出关的,为游玩而来走到这里也就够了。   到这里的时候才是晌午,二人决定在这里歇息一晚,待到次日一早再同过路的商队一起出关。   安顿好之后,二人便在街上闲逛。   钟离冰对这里很是轻车熟路了,左右也走不丢,便东看看,西看看,才不一会儿工夫便不知水彧在何处了。   水彧则一直远远地看着钟离冰,从未让钟离冰离了他的视线。不知是何处涌来一群半大孩子,推推搡搡,水彧为避免伤了这些孩子,在人流中几次转身才算是避了过去。张开手掌看看,倒很是满足。这是他方才在摊子上刚刚买的一对三剑菱花耳坠,准备送给钟离冰的。   “表哥。”钟离冰感到有人拍她的肩膀便即转身,正是水彧站在她身后。   水彧摊开手掌,钟离冰见了新耳坠甚是惊喜,拿起来便在耳朵上比了比,问道:“好看吗?”   “嗯。”   才要戴上,钟离冰便是倒吸一口气。摸摸耳垂,已是光滑如初,当初沈大夫给她戴上的茶叶棍早已不知所踪,两个耳洞早就没有了。   钟离冰悻然道:“表哥,我的耳洞长上了,这对耳坠我先收着,等再扎耳洞的时候戴吧。”   左右也是逛得差不多了,彼时已是下午,二人却还没用午饭。   “我饿了,去吃饭吧。”钟离冰提议,“我知道有一家的羊肉做得特别好,我带你去。”   美食对钟离冰来说是极有吸引力的,所以吃饭于她是最幸福的时刻之一。然而,幸福持续的时间并不很长。当他们要结账的时候,水彧发现随身携带的荷包已经不翼而飞。二人的行李都是水彧一个人拿着,所以,他们没钱了。   听了这个消息,钟离冰不急不怒,反而“嗤嗤”笑道:“没想到你也会丢钱啊!”   水彧耸了耸肩,这时候,一个画面猛地闯入他脑海中。对,就是方才那一伙半大孩子!也怪他疏忽了。   钟离冰从衣襟中拿出水彧方才买给她的耳坠,这大约也就是一顿饭的价钱,她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她从头上取下一路戴着的玉雕发簪,一头长发四散下来。这发簪是早前母亲在南域府给她买的,   水彧握住钟离冰的手腕:“这够吃六七日的饭了,还是用耳坠抵吧。”   “不。”钟离冰倔强起来,“那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随后她叫来伙计,“小二哥,这簪子抵这顿饭钱,应该够了吧。”   收到了成倍的饭钱,伙计自然是千恩万谢。   酒足饭饱,是要解决钱的问题了。   听水彧讲了方才的那一幕,钟离冰信誓旦旦道:“必是那伙小孩干的,竟偷到我头上来了,胆子不小!”   水彧面前垂着的一绺头发半遮着面,表情莫测,“那你预备如何,反正到时候找到了这伙小孩子,他们加起来也定不会是你我的对手。”   钟离冰神秘地一笑:“这点小事还要用武力解决岂非是你我以大欺小?既然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我自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回来。”   虽知钟离冰同大盗凌琰学过几手,水彧听到此处还是微微皱眉。毕竟,偷盗并非正道。   钟离冰又道:“达兰答通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他们要藏在何处,不出一个时辰便得让我翻了出来。”   见钟离冰来了兴致,水彧索性就跟在她身后,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破这桩案子。   二人在巷子间东奔西走,才不出半个时辰便在巷子里发现了那伙孩子,看来,他们这一日是收获颇丰啊。   看到钟离冰和水彧从天而降,为首的那孩子竟不慌不忙,大喝一声:“朝街上跑!”便领着众人一同四散跑开。街上人多,只要跑散了定然可以脱身,他是赌钟离冰不会动手。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胆识。   钟离冰也不急,只盯着为首的那孩子,擒贼先擒王,她从小深谙其道。   待到那孩子跑得不远不近,钟离冰飞身而起,稳稳落在那小孩面前,朝他抬了抬眉毛。这踏雪寻梅的最高轻功可不是白练的。   “姐姐!”那小孩嘴倒是甜,“嘿嘿,我叫漠生,嘿嘿,沙漠的漠,出生的生。姐姐,你不要怪他们,都是我一人所为,你和那位大哥的钱袋,我这就还给你们。”   倒是讲义气,更懂得察言观色。他看得出钟离冰并非是狠角色,说这番话的工夫应也够他的同伴们跑远了。大不了就把钱袋还给钟离冰了事,反正他们今日也不只偷了这一个钱袋。   钟离冰抱着双臂,也并没有出手的意思。但是漠生没有跑,因为他知道,跑也跑不掉,反倒依旧是笑呵呵地,“姐姐,你生得真漂亮,大哥生得也英俊。你们的武功一定很高吧,我一直都想有一个师父能够教我武功,这样我就可以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就不用再做这种事了不是!”   钟离冰不怒反笑,拍了拍漠生的头道:“漠生啊,你说的倒是不错,确实该学点武功。要不然,被抓了还要费这么多口舌,你说是不是啊?”说着,她蹲下身子,拉住了漠生的手臂。   “钱袋还给你!”漠生大叫一声,把钱袋抛了出去。还不等钟离冰出手,钱袋里的银票和散碎银子就四散开来,当然,里面掺杂的更多的是纸。   这时候街上可是炸了锅,不少人开始哄抢飞在空中和掉落满地的钱。大人还好些,更多的是孩子们全都跑上来哄抢,藏在附近的漠生的小同伙们也有好几个跑了出来,想趁机捞上一笔。漠生想趁乱跑开,却被钟离冰拉住了手臂挣脱不得。不过,钟离冰很快便松开了手,任由漠生逃跑了,在这节骨眼上,还是抢救剩下的钱更重要些。然而,几次飞身几次匍匐,才不过找回了五六两银子。   这次失败的行动令钟离冰捶胸顿足,既没抓到始作俑者,也没追回自己的钱袋。这就意味着,剩下的半个多月,就要靠这五六两银子回京城了。也怪她自己,玩心太重,若是方才在巷子里就动手,一定不会失手。于此,水彧也只得无奈地耸耸肩。好在多年江湖经验,就算没有钱,也不难生存。   脚下的震动让钟离冰重新开始凝神,那是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先是严整,随后有些杂乱。钟离冰朝马蹄声的方向望去,那不是几匹马,那是马群。在这城里,竟然会有马群,严整的马群,训练有素的马群。   钟离冰一笑,在这样的地方,马群还会是谁的马群?   可是,因为街上人群的混乱,马群惊了,人们四散跑开。钟离冰逆着人群跑了上去,水彧则也跟了上去。反正,那些钱是追不回来了。   待到人们静了下来,钟离冰也跑到了马群面前。最前面的那匹马看到钟离冰,又闻到这熟悉的气息,一声嘶鸣,高高扬起了马蹄。   水彧一个箭步上去,揽过钟离冰的双肩,将她护在身前,自己则把后背对向了马群。回首一个眼神,满是杀气,仿佛一切的生灵在他眼中全部都是焦土。便是钟离冰没有看到水彧的眼神,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杀气,不是靠一个刀剑般的眼神,那是从头到脚散发的出的气息,便是不听不看,却是每一寸肌肤都能够感觉到。   这一次,马是真的惊了。   一匹马惊了,竟是一匹接着一匹,全都惊了。在马之间,这种情绪也是可以传染的。   紧接着,人群又一次骚乱起来。要知道这样一群马若是在集市上惊了,可不是件小事。   一个划破长空的马哨声,生生穿透了一切,马群只在片刻之间就安静了下来,全都转向了那马哨传来的方向。   水彧能够感觉到这马哨当中的内力激荡。   马群的主人从马群让开的一条窄路之中缓步上前,作了一揖道:“不好意思,让各位受惊了。”   伊赛的服饰,端庄的汉人礼,伊赛的发饰,流利的汉语。   伊赛汗国长王子钟离准。   “阿准哥哥!”钟离冰跑了上去。   原来这就是钟离准。水彧暗道。   “小十六还是那么冒冒失失的,还没怎样呢就惊了。你怎么赶着马群入关了?还有飞将军、骏骐、琅骅它们怎么都没过来?还有……哦,对了!”她转过身,“表哥,这是阿准哥哥。”   水彧才抬起手来,钟离准不等他开口,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抬手便是江湖武林人士之礼:“水彧大哥,小弟钟离准,有礼了。”    ☆、广漠凌风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和堂哥正式开始醋海翻波了~   水彧淡淡回了一礼:“王子殿下。”   “不敢,叫我阿准就是了。”钟离准微微一笑,“早就收到了京城的信,听说你们要来,却不想就在这里遇到了。原先阿逆每次来,都是跟着商队出关的。此番我办完了事,明日回扎托去,不若我们同行吧。”   “好,求之不得。”水彧应下。   “你住在哪啊?”到此时钟离冰才插上一句,方才已很是不痛快。   钟离准道:“就住在城南的驿馆,只有那儿能安置马兄。”   “阿甲哥呢,他怎么没来?”   “本想叫他一起的,谁知怎么也找不到他,八成是在达伦家吧,我也不去扰他了。反正有它们陪着,”钟离准看看身后的马群,“也就够了。”   钟离冰又问:“你来达兰办什么事?”   钟离准道:“晚上再聊吧,晚上在乌木尔酒楼给你们接风。”   钟离冰还要拉着钟离准说些什么,水彧却是作了一揖道:“那就先多谢了,回见。”说罢,便拉着钟离冰走了。   “阿准哥哥,别忘了点大漠风沙鸡啊!”钟离冰还在锲而不舍地回头嘱咐着钟离准。   墨骊从马群中走出来,在钟离准身后打了两声响鼻,似是不满。   “我知道了。”钟离准抚了抚墨骊的鬃毛,“就这一次,总可以了吧?”   待到钟离冰终于甩脱了水彧的手,已经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条街,钟离冰嗫嚅道:“表哥,你拉我干嘛。”   “我……我……”水彧一时无言以对,而且他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迷路了。   “哦,表哥。”钟离冰坏笑,“你吃醋了!”她幸灾乐祸,“哎呀,你不必担心,阿准哥哥他是我哥哥啊。”   “嗣音……”   “怎么啦?”钟离冰仰面端详,丝毫也不愿错过水彧发窘的神情。   “回客栈怎么走?”   晚上,三人在乌木尔酒楼相约。钟离准办事晚了些,不过钟离冰和水彧用午饭的时候也晚,倒也正好。这时候酒楼里人不多,也不嘈杂,气氛恰到好处。   钟离准特特为钟离冰点了那道大漠风沙鸡。其余的就点了些很有达兰答通当地特色的菜。   钟离冰嘴上一直不停,吃完了就是说,说完了就是吃。这会儿便又在问钟离准来达兰做什么。   钟离准不想过多与钟离冰说这些关乎政治的东西,便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寻常来访罢了,伊赛每过一两年都着人过来一趟,不过此番是我罢了。”   这也确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伊赛对□□帝国的敬重,和伊赛给达兰答通的面子。   “那飞将军它们怎么都没过来?”   “它们都小,性子太野,进了城不好管束。”   “阿冼还在一天到晚看那些无聊的书?武功有没有进境?”   “才不过几个月不见,他能有什么进境?再说了,他武功本也就不弱,不比我差。”   “那拉曼哥哥有没有来向阿凝姐姐提亲啊?”   “那等你见了她你自己去问她好了。”   “阿准兄弟。”水彧举起酒杯,“如此盛情款待,我敬你一杯。”说罢站起身来,向前送出酒杯。   钟离准也起身,“水彧大哥不必如此客气,我说过了唤我阿准就是。理应是我敬你一杯。”说着,便与水彧碰了一杯。   二人一并将酒一饮而尽,一同坐下,动作倒甚是整齐。   “叫我钦彣。”   钟离冰看看水彧,又看看钟离准,然后低下头去,只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被他们二人看见。   钟离准如疾风般地抄起筷子,想要夹起盘中的一块牛肉,却不想水彧竟也想夹起这块牛肉。二人的筷子交织在一起。抬头对视片刻,随后二人一同低头,两双筷子就如两件兵器,“乒乒乓乓”的相撞声,倒还当真是清脆。   钟离冰定睛于这两双筷子。果然,高手过招是可以随时随地。   “白虹贯日啊。”钟离冰小声嘀咕,脱口说出水彧的招式。   “气贯长虹!”她又不经意说出了钟离准的招式。   钟离准用筷子刺向水彧的手腕,水彧手腕一翻,筷子一张,将钟离准的一双筷子压住。钟离准抽出筷子,又是一轮攻势。   现下二人用的都是剑法。水彧的剑法习自荣亦非,而钟离准的剑法是钟离珏教的。钟离珏长于掌法,短于剑法,所以此时钟离准略处下风。   “海底捞月、铁锁横江、下自成蹊……”   “大浪淘沙、翻江倒海,风起云涌……”   钟离冰左看右看,小声念叨着他们的招式。   到此时钟离准方才明白,当即换了掌法来应对。   菜还是一桌子菜,却已渐渐凉了,只见二人的筷子相互碰撞摩擦,木屑倒是飞了一桌子。此时钟离冰已没了方才的兴致,上下眼皮不住打架。不过她依旧托着腮,看着钟离准和水彧之间的争斗,或说是男人之间的争斗。   此刻她还真是庆幸钟离准选了这样的时辰来吃饭,酒楼里人很少,他们也并不引人注目。否则的话,明日这一战便要传遍达兰。   “孤注一掷!”钟离冰一个激灵便醒过来。只见水彧和钟离准相对而立,纹丝不动,如两尊雕像。此时二人都已起身,踏在凳子上。   “孤注一掷”是杀招,水彧出了杀招,水彧赢了。而钟离准手中,只剩下一双断箸。   “承让了。”水彧伸出筷子,夹住了方才的那块牛肉,思索片刻,放在了钟离准的碗里。   “多谢,请。”钟离准伸手。   二人又齐齐坐下。   钟离准替水彧和自己都斟满了酒,再次举杯,“钦彣的高招,我今日领教了,敬你一杯。”   水彧倒是把这杯酒领受了,微微一笑,干了这杯酒。   钟离准道:“这里的酒太过温和,等到了大漠上,我再请你喝大漠的烈酒。”   “好,一言为定。”水彧又满上一杯。   两个男人之间喝得尽兴,钟离冰一时竟插不上嘴了。   钟离冰百无聊赖地吃着菜,不一会儿便饱了,可桌上的菜并没下去多少。钟离准和水彧只顾着推杯换盏,不经意间已经喝了两壶。   “听说……”水彧晃了晃酒杯,“嗣音跟你说过她能喝十斤。”   钟离冰真庆幸方才那口酒没喝下去,否则一定喷了出来。   钟离准还是略略反应了一下的,虽然他知道钟离冰的字是“嗣音”,但是从没有人用过。他们都叫她“阿逆”。   “对,她的确能喝十斤。”   这一次钟离冰口中的酒真的喷了出来。   水彧和钟离准同时回头看向钟离冰。钟离冰“呵呵”一笑道:“你们继续……继续……”   钟离准续道:“她喝一斤,我替她喝九斤。”   “好!”水彧击节赞叹,“下次择日再会,我定请你喝我最爱的佳酿‘三生醉’。”   “一言为定。”钟离准抬手与水彧击掌。   “干!”   “干!”   “干。”   “干……”   ……   二人之间不停传来劝酒的声音,酒也是上了一壶又一壶,可二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方才还是说什么钟离冰能喝十斤,现下看来,水彧和钟离准是大约一人喝了十斤了。可除了面颊微红,二人皆是面不改色。   “天色不早了。”钟离准竟抽身停了下来,“今日与钦彣兄谈得尽兴,酒喝多了毕竟伤身,不如等到了家里,我们再畅饮?”   “也好。”水彧倒也并没有穷追不舍。   “你们……都还没怎么吃呢。”钟离冰提醒道。这时候她才终于插上了嘴。   “饱了。”二人齐声道。   “不要……浪费嘛。”钟离冰挤了挤眼睛。   “没关系,带回去给小十六和小二十七就是了。”钟离准吩咐伙计将剩下的菜都包了起来。   待到出了酒楼,钟离准道:“不如今日你们一起到驿馆住吧。”   “不必了。”水彧回绝,“我们住客栈就是。”   “那好。”钟离准不强求,“明日辰时我们在城门相见。”   辞别之后才走了几步,水彧便觉脚下一阵虚浮,脑子纵是清醒的,可不觉双腿发软。钟离冰忙扶住了水彧。水彧抽出手来,“我……没事。”   “你怎么能跟阿准哥哥拼酒呢?”钟离冰滞于胸中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水彧盯着钟离冰。   钟离冰丝毫不理会,只道:“本来嘛,汉人跟伊赛人拼酒就是自寻死路,你居然还和阿准哥哥拼酒。”   “好吧……算我输了。”水彧终于承认。   钟离准生在扎托,从小喝的就是伊赛的烈酒,他朋友又多,总少不了要喝上几杯。在钟离冰的印象中,他还从来都没有真正喝醉过。   水彧也没喝醉,但是他一定喝多了。   也还好,今日的两轮,一胜一负,算不得亏。   这一日与往日不同。   不管是宿在野外还是住在客栈,水彧都是等钟离冰睡熟了再入睡。而这次,水彧因为喝多了酒,不久便睡着了,可钟离冰依旧抱着双膝坐在床上。轻敲墙壁,她知道不会有回应。   一向无忧无虑的钟离冰现下已有了烦恼。爱这种东西说不清楚,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   次日一早,水彧和钟离冰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城门,还不见钟离准和马群的踪影。钟离冰靠在水彧肩上,不住打着呵欠。   “表哥,你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日居然还起得这么早啊。”钟离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抱怨。   “咳咳……”水彧咳了两声,“客随主便,不能让阿准等我们。”   “你跟……阿准哥哥……还客气什么?好困啊……”   大约离辰时还有一炷香的工夫,钟离准和马群如约而至。   钟离准见钟离冰困得抬不起头来,便知是何状况,遂忙上前道:“钦彣兄,久等了。”   “我们刚到不久。”水彧微笑。   “走吧,出城。”钟离准只对二人招呼了一声,而更多的则是去管着马群。   出城是要在城门处排查的,不过不如进城查得严。可是,这二十几匹马一时半刻可是查不完的。   看着太阳一寸一寸爬上中天,三人头上也都不住冒出汗珠。   钟离准用手挡着日光,“刚轮到咱们,等到查完咱们,得小一个时辰之后了。”   “阿准哥哥。”钟离冰随手把手臂搭在钟离准肩上,“要不然我和表哥先飞出去吧,你就陪着马兄在这里慢慢查。”   钟离准道:“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马兄们在这儿晒着也着实是让我心疼。”说着,他穿过马群走上前去。   对此已是轻车熟路,他握了握守城卫兵的手,似是老友一般,而手中则是暗中给人家递了些碎银子。   “兄弟,通融一下。”   守城卫兵一脸不屑,看来是嫌少了。这样的卫兵也不是第一次见。对此,钟离准只好从腰间抽出了匕首。卫兵一脸警惕,而匕首根本就没有出鞘。他定睛看去,那匕首上镶着一颗橙红色锆石。   “在下钟离准,有礼了。”钟离准抱拳行礼。   卫兵连忙俯首行礼,“王子殿下,恕小的有眼无珠。您可以通过了。”   “我妹妹和我大哥……”   “请,三位请!”   “走吧,咱们可以走了。”钟离准回来招呼水彧和钟离冰。   于是,三个人和二十几匹马就这样浩浩荡荡、光明正大地出了城,令后面排队的人一阵眼红。   这都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三人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水彧和钟离准在前并驾齐驱,钟离冰就跟在后面,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好又想前夜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出了城门,过了永平关,才算是真的踏上了那特兰大漠。   待到出了关水彧才开口:“王子殿下的面子还真是大。”   “官僚作风让钦彣兄见笑了。阿逆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事从权宜嘛。”   “那就好。”   此时已是正午,太阳正是毒辣的时候。他们未曾停下,喝了些水,吃了些东西便继续行进了。这还是钟离冰在大漠上最随意的一顿午餐,毕竟他们只有三个人,没什么可复杂的。   一路上几次歇息几次启程,钟离冰一直都觉得百无聊赖。   从前在大漠上跟着商队,人很多,不拘跟谁搭上几句话都很有意思。现在倒是好了,两个男人总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些什么,她就只能自言自语了。   终于是熬到了太阳西斜。西边天际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太阳在地平线上只剩下半面面孔。大漠上的夕阳,果然格外壮观。   “我们就歇在这儿吧。”钟离准跳下马。   因为马兄们都跟着出来,所以东西带的也齐,帐篷也带了,草料也带了,吃食也带了,酒水也带了,便是在大漠上晃上三四日也无妨。   “喝酒吗?”钟离准解下了鹿皮水壶。   “不上你当。”水彧现下同钟离准说话,竟已带了些调侃的语气。   “开玩笑的。”钟离准掂了掂那鹿皮水壶,“以水代酒就是了,露宿大漠,得时刻保持清醒。”   “也好。”   “行酒令会吗?”   “会。”   这时候,钟离冰飞身上前坐在两人旁边,“我也会,我也要玩。”   “好吧。”二人齐声。   “不要行雅令,要划拳!”钟离冰补充道。   “一心敬,哥俩好,三桃园啊,四季财……”   “表哥,你输了,快喝啊!”   “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   “阿准哥哥,输了输了!”   “八匹马,九连环,满堂红!”   “输了输了,喝!”   ……   篝火映着三人的笑脸。也就是这样一无所有的大漠之夜的欢聚,才能让人卸下所有的伪装,恣意狂欢。   平日里,每个人多少会带着一张面具,甚至几张。水彧是那个临敌拔剑不过十招的江湖游侠,是那个在明前楼挥毫泼墨的公子;钟离准是那个游走于达兰与扎托之间,打点关系游刃有余的伊赛长王子,是那个在校场之上百步穿杨的武林人;而钟离冰,还是钟离冰,平日里就是这样。   三个人玩得尽兴,就各自躺在了地上,也不顾头发里尽是沙子。   “我唱歌给你们听吧!”   “好!”   “好,唱吧!”   他们这次喝的都是水,却都像喝醉了一样。人不是喝醉的,是自己醉的。   湛蓝的天洁白的云   蓝天下马儿尽情奔跑 白云上鸟儿展翅飞翔   明朗的月闪亮的星   月光下哥哥在吹笛星辉里妹妹在歌唱   嘿英俊的儿郎   你如今身在何方   我要做个美丽的姑娘   依偎在你的肩上高歌欢唱   ……   “嗣音,这是什么歌?”水彧没听过这样的歌,随口问道。   钟离准道:“这是一首萨顿人的情歌。”   “没想到你还会唱这样的歌。”水彧回过头,看了看钟离冰。   “我什么歌都会唱啊,你想听什么?文的、武的、奔放的、含蓄的,都可以啊!”钟离冰一时来了兴致。   “随意吧,唱什么都可以。”   “好,那我唱了!”   ……   三个人就这样头对着头,躺在地上,翘首看着月亮。   现下已是月底,空中只有一弯残月了。   钟离冰道:“你们说,月亮像什么?”   钟离准道:“像……小舟。”   水彧眯了眯眼睛,“像弯刀。”   西域的弯刀是一种异常狠辣的兵器,术竺尔族人用得最多。他们的弯刀正反两面都是刃,若是被一把弯刀架在脖子上,可不是那么好逃脱的。   看着月亮,应是快到亥时了。   钟离准道:“扎帐篷吧。”   说话间,三人便取出了帐篷,七手八脚地扎了起来。   这一手自然要属钟离准最是拿手,而水彧却还不如钟离冰熟练,还引得钟离冰捧腹大笑了好几次。   不知是过了多久,帐篷终于是扎好了。三个人动手,却用了钟离准平日一个人动手两倍的工夫。   可是,只有一顶帐篷。钟离准也没有想到会在达兰碰见水彧和钟离冰。   钟离准提议道:“阿逆睡帐篷吧,我们守夜。”   “可以。”水彧赞同。   深夜,钟离冰躺在帐篷里,透过上面的缝隙数着天上的星星。大漠上很黑,如果没有篝火,甚至面对面也看不清彼此的脸,所以天上的星星便看得格外清楚。这里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是炙烤般的火热,晚上却是微冷。钟离冰的内力不厚,还是略感觉有些冷。不过也好,钟离准和水彧还留着篝火。   还是睡不着,钟离冰就侧耳听着水彧和钟离准的说话声。不过令她失望了,什么也没有听见。过了片刻,便听见衣袂抖动的声音。这一夜无风,看来他们又交上了手。   以钟离冰现下的修为,靠听风,也听不出什么名堂,才听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水彧和钟离准几轮交手下来,倒是酣畅淋漓。现下停了手,二人浑身发热,没有一丝寒意。   水彧从容收剑,立在即将燃尽的火堆前,眺望着远方。   “我说过,大漠上的风光独好。”钟离准从水彧身后上前来。   “阿准。”   “嗯。”   “方才打得甚是畅快。全力出招,点到为止。也就是同师父和姑丈交手的时候啊……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那可不敢,怎么能把我和大伯和尊师相提并论呢?”   “江湖还很大,还有许多高人是我未曾见过的。”   “倒是想有一日共闯江湖。”   “哈哈,好啊!”水彧朗声笑道,“如果有朝一日你我成为朋友的话。”   “好,一言为定。”钟离准伸出拳头与水彧对撞了一下。   “你知道你昨日为什么输吗?”   “洗耳恭听。”   “昨日……”水彧略略低头回忆,随即续道,“起初你我用的都是剑法。我的剑法是从小习得,而听说你是长于掌法,所以起初你处下风;随后你换了掌法,你我便是旗鼓相当。然而我的武功是以招式为重,你的武功是以内功为重,我们切磋过招不行气,所以还是我侥幸占了便宜。但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最重要的一点是?”钟离准适时地问了一句。   “最重要的一点,你的目标是夹到那块牛肉,而我的目标,就只是打败你。”   钟离准恍然大悟,做了一揖道:“受教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水彧却能身在迷局,眼观全局。倘若不管什么样的比武,他都可以到此境界,那必是绝顶高手的作风。   “喝点酒?”钟离准举起另一个鹿皮水壶。   “引诱我?”   “喝这点,你总不至于醉吧。”   “小看我?”水彧接过酒壶。   有内力护体,又喝了点酒,他们二人身上暖意更甚。   水彧看着一旁卧在地上的井然有序的马群,随口问道:“这群马至少有一半都比你的坐骑更加神骏,为什么不选它们?”   钟离准道:“它们不能骑,它们是我的兄弟,应当同我并肩而立。”   “对不起,原是我看低了它们。”   篝火将熄,已近黎明。黎明之前恰是最黑暗的时刻,钟离准和水彧并肩立在大漠之上,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映出两个身影的轮廓。一个衣着飘逸,一个衣着华丽,一个散着发,一个束着发。   “你们两个昨晚是不是又打架了?”   两人齐齐转身,原是钟离冰已经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二人。   “起这么早啊?”水彧转过身。   “晨起的时候有些冷。”钟离冰揉揉眼睛。   水彧不动声色地上前,把手覆在钟离冰手上,有一股内力流入中钟离冰体内,很快身上便暖了。   这时候,钟离准已把帐篷拆了一半,见钟离冰过来,便打趣道:“少见你起这么早,收拾东西走吧。若是走得快,黄昏就到了。”   这一路上,三人又是逗趣,又是唱歌。纵然大漠上的风光很是单调,只偶尔有几株仙人掌,但还不至于太过无趣。离扎托近了,偶尔能遇到些牧民,不管认不认识,他们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钟离冰告诉水彧,这里的人都十分热情,所以不管认识与否,都爽快回应就是。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一路上钟离冰唱的歌最多,她会唱民谣,会唱《诗经》,也会唱情歌。反正大漠上民风开放,唱些什么都无所谓。钟离准常跟着萨莱和阿甲父子在军中,最拿手的是几首军歌,唱出来甚是振奋人心。   后来,钟离冰便一直撺掇水彧唱一首。水彧拗不过,只好唱了一首《易水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   唱到动情之处,水彧心神激荡。   这般视死如归的悲歌,未经历过什么风雨的年轻人很难唱得这般动情。因此,钟离准的目光一直落在水彧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水彧回过头,正与钟离准目光相撞,遂打趣道:“怎么,唱得太好了?”   “是唱得太好了。”钟离准毫无保留。   “表哥,影妹说得果然没错啊!”钟离冰狠狠地拍了一下水彧。   “她说什么?”   “她说你歌唱得好,却总是不肯唱啊。我要告诉影妹去,以后若是你再推说不唱,我们可再不依啦!”   “以后只给你唱。”   “我……”钟离冰愣了一下。却不想水彧竟能说得这般直接。   “那我方才本应捂上耳朵了!”钟离准的一句顽笑化解了方才的尴尬。   远远看着地平线上沙尘四起,似是要吞噬了斜阳一般。马群此起彼伏的嘶鸣声预示着危险的来临。钟离准神色一凛道:“大风沙来了。”   “这次这么不走运啊。”钟离冰扁了扁嘴。   在那特兰大漠,钟离冰不是没遇到过大风沙,可这是第一次在外面遇到。话虽如是说,她确并不见忧色。钟离准二十年长在大漠上,他定有办法应对。   “我们如何应对?”水彧只好问钟离准。   钟离准脑海中一闪,已做了决定,“我们加紧赶路,应该能在大风沙来之前进城。走!”说罢,他狠抽几鞭,吹了一声尖厉的马哨。马群一阵骚动,全部扬起前蹄来。   三个人和二十几匹马就这样迎着大风沙的方向奔去,如同在海上乘风破浪,俨然大漠上一道壮丽的风景。   大风沙虽然还远,但地上的沙砾已蠢蠢欲动。风起时,整个大漠都格外躁动。钟离准已有几绺头发从发髻中吹散,渐渐地睁不开眼睛。而水彧和钟离冰的头发已在风中肆意飞舞,他们有些后悔没有把头发束起来。   束起来也没有用。迎风策马,被沙子迷得睁不开眼睛。水彧和钟离冰已经把性命交在了钟离准手上。   钟离冰努力用袖子遮住脸面,挡住如沙砾如刀割般在面上的肆虐。   “你们还能不能再快点——”钟离准扯着嗓子大喊。   “好——”水彧和钟离冰齐声回答。   快到了,就快到了。扎托快到了,大风沙也快到了。   风沙既至,天地变色。虽然迎风睁不开眼睛,可钟离准已经感觉到了。快一点……再快一点……绝不能把他们也交代在大风沙里。   进城了,终于进城了!   “琅骅、西骓、飞将军……你们可好?”看着马棚里骚动的小马驹,钟离冰摸了摸它们,开口安抚。   “别耽搁了,走!”钟离准一把拉过钟离冰的手臂,向大殿奔去。   “还来得及吗?”水彧用袖子挡着风沙。   “应该……来得及。”钟离准咬了咬嘴唇。   人们早已收拾东西进房里去躲避,家远的也不难得到收留。可他们三人回来得太晚了,各家各户已然门窗紧闭。飓风猛拍门窗的声音有如雷鸣,便是他们敲门,里面的人也不一定能听见。而且,钟离准总相信,以他们三人的轻功,应该来得及。   沿街搭着的帐子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飞来的帆布遮了视线,钟离准拔出匕首,手起刀落,将其划做两半。   “快走!”钟离准一再催促。他们已经可以隐隐看见笼罩在风沙当中的大殿。   “阿准哥哥——还有多远啊——”   “很快,很快就到了!”   迎面飞来一根盈尺圆木,水彧抬手一掌劈下,圆木在轰鸣当中应声断裂,切口平齐有如刀削斧砍。   “我们走吧。”水彧轻描淡写。   再看天空,已再没有一丝光亮。黄沙如海啸般压将上来,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如泰山压顶,令人窒息。   “来不及了……”钟离冰缓缓抬起头。   “趴下!”钟离准下意识将水彧和钟离冰扑倒在地,张开双臂护住二人。   飓风翻江倒海般地来了,虎啸龙吟,带着似要把人撕裂一般的气势,绿洲上的草木有不少已被连根卷起。他们以一面山墙略作遮掩,只能这样等待着飓风过后的平静。   三人都运上内力,一股内力在他们体内游走着。此时,他们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在自然面前,不管做什么样的抵抗都是徒劳。现存身上的内功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箭快意   “过去了,都过去了。”钟离准翻身躺在地上,身上的沙子哗哗落下,如流沙一般。   “哈哈哈哈……”这是钟离准发自内心的笑。头发里,衣服里,鞋里全都灌满了沙子,那是方才留下的真实可触的痕迹。虽然他不怕飓风,可他也明白,每一次飓风过后都是劫后余生。   “够朋友!”水彧也躺在地上,伸出手来。   “那当然!”钟离准握住了水彧的手。   两个男人躺在地上,虽是浑身乏力,却是开怀大笑。抬头望去,已是满天星辰。   这次劫难,他们携手度过。   钟离冰第一个爬了起来,沙子顺着袖口和裤脚缓缓流下。待到沙子流完,身子轻了不少。钟离冰身上并无太多乏力感,她明白,除了自保,水彧和钟离准都竭尽全力在保护她。   然而,钟离准的大笑之余,永远也不会忘却方才危急时刻水彧全力劈出的那一掌。没想到他除却剑招精妙,内力竟也如此厚重。   站在扎托巴和的大殿前,三人各自低头看看自己。发丝间的沙子已经令头发失却了本来的颜色,面上附着的沙子好似戴了一层面具,任凭穿的是什么衣裳,都像披了一身油布似的。三人相视,捧腹大笑。   水彧道:“这个样子去拜见大汗大妃,不太合适吧?”   钟离准笑道:“钦彣兄,你既已到了此处,第一件事不是去拜访大汗大妃,恐怕也不合适吧。”   “好,走!”水彧随着钟离准大步流星拾级而上,“伊赛人的不拘小节,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当阿桑妲看到钟离准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时,眉间的忧虑便烟消云散了。   钟离准和钟离冰依次向钟离珏和阿桑妲见礼,最后是水彧。   “水彧拜见大汗大妃。”他伏地一礼,起身。   “小侄见过钟离伯伯、伯母。”这是第二礼。   先是大礼,再是常礼,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彧儿果真一表人才。”钟离珏赞了一声,上前扶起水彧。   水彧身形短暂一滞,随着钟离珏顺势站了起来。   钟离准心道:“父汗在试钦彣兄的武功。”   钟离珏道:“你们三个先去梳洗吧,否则我这大殿里也成了沙地了。”随后吩咐道:“勘代,给彧儿安排住处吧。”   勘代应下,伸手做了请的姿势,“水大少爷请随在下来吧。”   大漠上缺水,想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是不可能的,也就是洗干净罢了。   “你可都还好吗?”钟离凝捏着钟离冰的脸,上下查看着。   “阿凝姐姐!”钟离冰抗议,“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你是在借机欺负我吧!”   “哪有!”钟离凝说得理所应当,“做姐姐的关心做妹妹的,有什么错?你给我下来!”她佯装要抬脚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钟离冰忙收起了架势,滚到床的一角。   姐妹二人这样闹习惯了,却也不乏乐趣。钟离冰每次来扎托几乎都是和钟离凝住在一起,也免得再开一间客房平添麻烦。而钟离冰每次都飞身而上占了钟离凝的整张床,二人便就这样嬉闹起来。   闹得累了,姐妹二人就交错着躺在床上,说说话。   “明天伊莫谷来,你见吗?”钟离凝把双臂垫在脑后,看着天花板。   迪洛伊莫谷,萨顿汗国嫡出的三王子,比塔丹小一岁。这种外事访问,也算是常有的事,尽心接待了便是,本也没有什么。但是他们都很烦,这是真的。毕竟同伊莫谷没有多深的交情。   “怎么每次我一来,就遇到这种事情。不去不去,省得人家又觉得我丢了伊赛的脸。”   “阿逆!”钟离凝一个翻身过来,盯着钟离冰的眼睛,“你是不是听到有人说什么了?”   “阿凝姐姐……”钟离冰倒吸一口凉气,“你别生气,我只是开玩笑啊。”   “我没生气。”钟离凝长舒一口气,张开双臂躺在床上,“你若是听到有什么可疑之言一定要告诉我们,我担心有人对我们和伊赛不利。”   “好,我都记下了。”   可对于钟离冰来说,那些话她不过抛在脑后,不会注意到。   “你大表哥陪你一起来的?”   “嗯。”   “明日再行见过他吧。”钟离凝又翻过身来,双手托腮。   “好,明日我给你们引见。”   “明日伊莫谷来,你到底见不见?”   “不见不见,明日我带表哥在四周转转吧,他还没来过塞外。”   钟离凝突然说:“我知道心里那个人不是阿准。”   钟离冰咬了咬嘴唇,手中缠绕着一绺头发。   “你喜欢水大哥,我都知道。可是阿准对你的心思你都知道,无论如何,他永远都是你的哥哥。别伤害他。”   “你放心吧,阿凝姐姐。”   她们都仰面躺在床上,都穿着缎子的睡衣,一头乌黑的长发铺在床上,看着一样的天花,听着一样的风声,做着一样的动作,却生着截然不同的面孔,有着不一样的心事。   都说刚来到人世的孩童眼底是最清澈的。她们成长在不一样的环境,经历着不一样的生活,眼中也映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你这次来做什么?”钟离凝偏过头去。   “来找迟大哥,我想让他帮我造一张连弩。”   “真的吗?”钟离凝一指点在钟离冰胁下。   “哈哈哈哈……阿凝姐姐,你什么时候学会点穴啦!”钟离冰痒得直打滚,忙出招反击。   她们一个握着一个的手腕,一个又别着另一个的腿,一个推着一个的下颌,一个又抓着另一个的肩膀。姐妹二人常常说不上两句就动起手来,可她们闹起来却也有分寸,不用指甲,不抓头发,却每次都玩得尽兴。   又打累了,这时候姐妹二人的头发已经蓬乱不堪,枕头踩在脚下,头朝着床尾。   “阿凝姐姐,拉曼哥哥什么时候来提亲啊?”钟离冰攀上来,把下巴放在钟离凝的肩窝。   钟离凝把钟离冰的头推开,转过身去,侧卧着,只留给钟离冰一个后背,“八字还没一撇呢!”   “阿凝姐姐也不好意思啦!”   “那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去?”   “我困了。”   “我也困了……”   钟离冰起身的时候钟离凝已然回来,脚腕上清脆的铃铛声就像一曲欢歌。   小狐狸今日回来了,它喜欢这串铃铛,钟离凝便戴着这串铃铛去见它。   这时候钟离冰刚刚洗漱完毕,钟离凝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又起这么晚啊,都日上三竿啦!赶紧去达伦家吧,等到晚些他家忙了起来,可顾不上接待你。”   “表哥住哪间啊?”钟离冰坐在镜子前,一边往自己的发髻上插着银簪,一边问。   “别找啦,我今日也未能见着他。今天一早水大哥和阿准就出去了,背着弓箭出去的。”   “你说什么!”钟离冰惊诧不已。他们……在饭桌上不是还大打出手么,莫非这次是去比射箭的?   “所以,”钟离凝续道,“只有让小驼陪你去找达伦迟了。不用着急回来,等伊莫谷他们走了你再回来就是。”   “我恨不得晚点回来。”   “你……”当钟离凝转过身来,钟离冰已不见了踪影,她也只得叹一声,“的踏雪寻梅啊……”   达伦迟一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钟离冰画的图,一边问:“怎么是小驼陪你来,扎那王子呢?”   “陪我表哥出去逛了。”钟离冰一边拔着手中的狗尾巴草,一边抱怨,“一早他们就都不见了。我表哥陪我来扎托也不陪我在扎托逛。”   “钟离小姐,”达伦迟憨憨一笑,“扎托城你可早就逛遍了。”   “迟大哥!”钟离冰扔掉了手中的狗尾巴草,“我可是王子殿下的妹妹,你居然敢跟我开这种玩笑!”   “那又怎样,王子殿下都无所谓,你也不会在乎嘛。”   “真是的……”钟离冰搔搔头,“那……今天萨顿三王子来,阿准哥哥也不留下接待他。”   “扎齐王子也可以独当一面,接待萨顿三王子殿下,他们二人有一个出面就可以了嘛。”   “跟你聊天甚是没意思。”   “钟离小姐……”达伦迟皱了皱眉。   “嗯?”   “你的图我看明白了,这设计甚是精妙。不过这一时半刻是造不出来的。你不会画这样的图,所以更多的还应该是画。而且,这种弩我们是第一次造,没有经验。”   “没关系。”钟离冰挥挥手,“我也不急在一时,下次来的时候再取就是了。这次住不了几日,中秋之前要回京城的。”   “对了。”达伦迟想起一事,遂从柜子里拿出一物,上面用布包着,是桶状,不粗,很是小巧。   “这是什么?”   “你自己看。”达伦迟把东西递给钟离冰。   钟离冰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不由得眼前一亮,“梅花袖箭!”   “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钟离冰又惊又喜,“这不是你上次打造的那个……”   “对。是上次的买主特意嘱咐要送给你的。”   “上次的买主?买主是谁?”   “我也不知道买主是谁。”达伦迟耸了耸肩,“他很低调,是叫下人来的,而且不是贴身随从。”   “那……”钟离冰犹豫了一下,“我就收下了。下次若是见到,替我谢谢他吧。”她也知道,若她不收,达伦迟不好做人。   “但愿还能再见到他。”达伦迟耸了耸肩。   钟离冰端详着那梅花袖箭,用手指拂过每一个机括。达伦迟一一给她讲了,她便也牢记在心。   人家真正的武林高手浑身上下全都可以作为武器,她钟离冰试浑身上下都带了武器。   “怎么样,大漠上的马可还行吗?”钟离准在前策马,回头对水彧喊了一句。   “的确神骏非常!”   沙子十分松软,行在沙地上很是艰难,若非骐骥,很难在沙地上飞驰。   “吁——”钟离准勒住马,停在了冒阖丘下。   冒阖丘是扎托和热托之间的屏障,从前伊赛分裂为库卓部和尤祂部,冒阖丘是两部之间的天然屏障。谁都想躲在这屏障之后偷得半日闲,亦是谁都想越过这屏障去,统一整个伊赛。如今整个伊赛已经统一,这冒阖丘,不过就是一个看日出日落最好的所在罢了。   钟离准道:“这是冒阖丘。冒阖丘的那边是热托合德,也是伊赛的疆土。本来若是你们能多留几日,应该带你们去热托住几日,那里好玩的东西也很多。还有那边,”钟离准抬手指向东南方向的高山,“那是金垣山,伊赛的神山。相传只有真正的勇士才可以攀上金垣山最高峰。我也希望有一日自己可以攀上那座最高峰。”   “我们不是来打猎的么?”水彧从背上卸下钟离准借他的长弓。   “对,打猎。”钟离准望了望天际,方才听着声音,猎物应是不远了。   “那我们打什么?”   “其实……”钟离准诡笑,“今日叫你一同出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他指了指天际的两只飞鸟。   “两只青条子。”水彧眯了眯眼睛,大概估测了它们的高度。   那是两只燕隼,训练有素的燕隼。若是有心人训练的燕隼,可以监视敌人的动态,必要的时候也会成为一件杀人的利器。钟离凝最是了解动物,她常与钟离准念叨,是不是训练有素,钟离准一眼就能看穿。   “一人一只,如何?”   “比射箭么?”水彧抽箭搭弓瞄准。   “是求你帮我。”钟离准笑笑,随即也抽箭搭弓。一拉开弓,他面上登时正色。   过了半晌,两人竟同时收了势。   “太远了,弓的力量,我的力量,都不够。”水彧眉头紧锁。   “同意,是太远了。”钟离准承认,“可我们若离得太近了,恐会惊动了它们的主人。”   “它们的主人是谁?”   “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说……诱杀之计在此处应也好使吧?”水彧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沉吟半晌,钟离准道:“这本是生灵通性,当然好使。”   话音刚落,水彧回身一箭,射落从后面飞来的一直黑秃鹰。射的是翅膀最下,掉的羽毛多些,伤不是致命伤。他跳下马去,捡了那黑秃鹰来,拔出了箭。那黑秃鹰哀嚎几声,还在不停扇动着翅膀。   钟离准提醒道:“燕隼可是不稀罕濒死的猎物的。”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水彧策马上前,大约走了二十丈,停下来,将那黑秃鹰向前一抛,秃鹰就斜着身子向着那两只燕隼飞过去。   两只燕隼何其敏锐,看到有猎物靠近,即刻便向着猎物逼近。黑秃鹰自己受了伤,知道不敌,忙调转了头想向回飞去。   不行……不行,还是不够近,就差一点。   那黑秃鹰本就带伤,又受如此压迫,才没飞多久,就一头栽了下来。   两只燕隼高傲地鸣叫两声,见猎物已是濒死,便真的不屑于再追。看来钟离准说的果然没错。   就在两只燕隼准备掉头飞走之时,水彧当机立断,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刺破了自己的左臂。伤口刺得很深,登时是血流如注。   燕隼的鸣声划破了长空。   钟离准一惊。这样的猛禽若是嗅到了血腥味,那必是一发不可收拾。它们是掌握着蓝天的杀手,杀手嗜血,鲜血会让它们兴奋非常。   原来他是要用自己的鲜血诱杀那两只燕隼!   这时候,来不及用语言交流,也无需用语言交流。   钟离准搭弓瞄准,静待时机。用鲜血诱敌非常危险,他决定要一箭贯穿,一次射杀两只燕隼。   水彧举起手臂,鲜血在风中流淌,血腥味弥漫开来。两只燕隼如离弦之箭一般俯冲下来,凶猛非常。水彧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甚至没有准备好射箭。   快了……快了……就差一点……钟离准屏住了呼吸。   “嗖”   钟离准松手放箭,箭就擦着他的面颊飞过。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水彧满身满脸。   这一箭贯穿第一只燕隼的脖颈,可第二只,却只射穿了翅膀。   钟离准放下双臂,毕竟一箭射死两只这样的猛禽,太难了。现下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剩下的,就只能靠水彧自己了。   那只折翼的燕隼杀意顿起,纵然水彧及时翻身跳马,还是被那坚硬的喙子在脸上划出一道三寸长疤。   还不能那燕隼落地,水彧飞身而起,拔出一支箭一箭插进那燕隼的颈间。那燕隼吃痛,哀嚎两声,不断挣扎。水彧手中一用力,那燕隼终于停止了挣扎,连一滴血,都没有多流。   方才紧绷的精神突然松懈下来,水彧躺在了地上,望着天空,不禁又大笑起来。这才来一趟大漠,都有过两次生死关头了。不过,很刺激,很痛快。   臂上的鲜血渗入了沙地,身下的沙子都变成了褐色。   “钦彣兄,你怎么样?”钟离准伸出了手。   水彧拉着钟离准的手站起来,掸掸身上的沙子,“没事。好箭法!”   “却还是失手了。”钟离准略带歉意。   “无妨,反正最后我们得手了,不是么?”说着他撕下自己的衣襟,草草包扎了伤口。   “你倒是够狠。”   “那当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水彧甩了甩头,抖掉了头发里的沙子。   “多谢了。”   “不必言谢。这样厉害的猎物,我也很是兴奋。话说回来,那两只青条子,到底什么来历,你可看得出?”   “萨顿人养的,可我看不出它到底是监视我还是监视旁人。总之,射杀它们,以绝后患。不过……”钟离准顿了顿,“你可千万不要对阿凝提及。”   “我方才下手这般阴狠,你可会介意?”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你如何选择,我无权过问。”   “对了,你还记得昨日我唱的《易水歌》么?”   “记得。”   “那是我唱给自己的。”   钟离准沉默。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这首《易水歌》,是荆轲刺秦王临行前,他为自己唱的饯别之曲。高渐离、太子丹、樊於期……唱罢此曲,与他们便是永别。   水彧说,那是他唱给自己的。   “好好照顾阿逆。”钟离准拍了拍水彧的肩膀。   “你放心,我会的。”   “不管怎样我永远是她的哥哥,你若是敢对她不好,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   “那你先试试打败我!”   “嗯?”   “开玩笑,你放心,我自当视她若珍宝。”   “兄弟?”钟离准伸出了拳头,朝水彧挑了挑眉毛。   “兄弟。”水彧伸出拳头,与钟离准碰在了一起。   生死关头之后,钟离准和水彧悠悠闲闲地骑马行在大漠上。   水彧身上脸上都带着伤,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在沙地上滚得脏兮兮,却一点也不显狼狈,就像一位刚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猛士。   “这青条子野性难驯,驯出来一只可不容易,你不怕人家以后找你麻烦?”   “这种事,他们不敢来兴师问罪。”顿了顿,钟离准续道,“就算来了,讲道理就是;讲不清就动手。”   “你们伊赛人做事还当真是直接啊。”   “正是。”   也的确是这样,放眼整个萨顿,大约连他们的汗王也不敢轻易跟伊赛长王子动手。   “水大少爷,包好了,您感觉如何?”   伤口进了很多尘土,回来的时候衣袖又被汗水粘在手臂上,但大夫处理伤口的时候,水彧一声不吭。   “挺好的,多谢大夫。”水彧又抬头,“多谢钟离伯伯。”   钟离珏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何况你今日帮了小准。”   水彧道:“钟离伯伯客气了,举手之劳,都是小侄应该做的。”   “嗯。”钟离珏微微点头,“你们聊,我走了。”   “送钟离伯伯。”水彧起身行了一礼。   钟离准道:“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把我父汗当你伯父就是,不必如此多礼。”   水彧淡道:“伯父、伯母和你们都不在意身份地位那是你们的仁慈和开明,可我若不懂礼数,会有人说闲话,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们。”   “受教了,多谢。”钟离准不是傻子,自然是一点就透。   钟离冼“砰”的一声破门而入,“大哥!”   “阿冼?”钟离准转身。   水彧行了一礼:“见过二王子。”   “水大哥。”钟离冼回礼,“叫我阿冼,或者扎齐。”   “怎么了?”钟离准问。   “阿姐……”   话还没说完,就被钟离冰的声音打断,“表哥,你受伤了?!”随即,她意识到钟离准和钟离冼也在,“阿准哥哥,阿冼。”   钟离准顺势起身,对水彧道:“钦彣兄,你好好休息。”说着一拉钟离冼的手臂,二人便一同出去了。   “不过是出去游玩而已,怎么受这么重的伤?”钟离冰关切地看着水彧的手臂,却不敢触碰。   “这也算重伤?你可见过真正的重伤?”水彧抬了抬手臂,示意没事。   “你又是这种态度。”钟离冰抱着双臂转过身去。   水彧点了一下钟离冰的肩,钟离冰不理会。   他又点了一下钟离冰的肩,钟离冰还是不理会。   他又点了一下。这次,钟离冰一甩手臂,“表哥,我生气啦!”   “呃……”水彧捂着手臂,倒在床上。   “表哥,你没事吧!”钟离冰连忙转过身来。   “不生气了?”   “讨厌。”   “没事,自己扎的自己有分寸。”水彧又抬了抬手,“过三四日就没影响了。”   “你自己扎?”   “嗯。今日帮阿准诱杀了两只燕隼,是萨顿人养的,来监视伊赛的动向。”   “以你们的武功,你何必?”   水彧用右臂垫着头躺倒,“我很高兴能碰见这么强的猎物,自然也感谢阿准信任我。想要自己痛快,自然要付出些代价。”   “嗯,我明白。”钟离冰在水彧身畔趴下,用手臂垫着下巴。   “你?你明白什么?”水彧把左手覆在钟离冰的头上。   “我就明白!”   “真的?”   “当然。”钟离冰抬了抬头,竟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她斜睨了水彧一眼,“放开我。”   “我做什么了?”水彧明知故问。   “放开我!”钟离冰皱了皱眉头。   “不放。”这一次水彧是信誓旦旦。   “怎么了?”钟离准问。   “阿姐出去了。”钟离冼满面愁云。   “阿凝出去还用告诉你么,她连我都不告诉。”   “翻的窗户。”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她跑出去是因为伊莫谷向她提亲了吧?”虽然此番伊莫谷来访,钟离准并没有出面,但当时发生了什么,他一回来便也就知道了。   “阿姐性子倔强,自然不愿意嫁给伊莫谷,当然,她也拒绝了。还能有旁的事么。”   “我的意思是。”钟离准摸了摸下巴,“反正伊莫谷此番来提亲不是公开的,阿凝就算拒绝了,自也不会驳了萨顿的面子。”   “可阿姐不是弄权之人,我怕她斗不过伊莫谷。”钟离冼眉头更深,“伊莫谷那么容易就走了,走的时候似是成竹在胸,他凭什么有这么大的信心?”   钟离准陷入了沉思。这时候,离钟离凝真正出嫁还有很长时间,很多事情都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任谁都无法预料。   半晌,钟离准道:“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拒绝萨顿的求婚,不是件小事。若是有心人想挑拨伊赛、萨顿,正好借此大做文章。你还记得上次加姐说的那几个人么?他们有心让阿逆听见那无心之言,又是操着萨顿口音。加姐尚未查出他们的身份,可是……萨顿人这样做没有好处。”   “这不是同一件事。”钟离冼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大哥,萨顿人当然不会傻到自己挑拨和咱们的关系。最不希望整个大漠拧成一股绳的又是谁?”   “金淦人、术竺尔人,往远了说,北漠人,有动机做这种事的人很多,他们……”   “大哥,”钟离冼打断了钟离准,“这种事情就怕潜移默化,这几个小国谁耗得起这个时光?大哥,我不会比你先想到,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加姐没有权力对每一份情报带有自己的评价,可我们不能没有准确的判断。”   这种事不必彼此说破,两兄弟之间便也明白。钟离准只得提醒道:“这种话你我心里明白就好,你要记得,当心祸从口出。”   “你放心。”   “对了……”钟离准灵光一现,“你说今日我和钦彣兄干掉的那两只燕隼会不会是伊莫谷养的。”   “不像……”钟离冼一边摇头一边回想着,“父汗试探过他。”   当时宴饮到一半,勘代附在钟离珏耳边通报了此事。   伊莫谷很是懂事,起身便道:“大汗若要谈公事,小侄理应回避。”   钟离珏笑道:“不是什么公事,你也不必拘礼。小准方才出去打猎,猎到两只燕隼。”   “是么?阿准当真是神勇无比,虽然小侄比他年长,却是自愧不如了。”伊莫谷不卑不亢。   “不像,一点也不像……”钟离冼回忆当时的状况,“他思绪没有半点停滞,动作和言语没有半刻迟疑,若非是并非他所为,那就是他太会演戏了。”   “可话说回来,我们大漠上哪有几个会演戏的?”钟离准顽笑一句,即刻便恢复了方才的严肃,“不会是他。我同他接触过几次,他不是个会驯养动物的人。”   “那你感觉会是谁?”   “不知道。”钟离准坦然。   “要是你也能闻得出那两只燕隼身上是谁的味道就好了。”   “那是狗……”   钟离冼眨了眨眼,“大哥心里清楚就好,何必说破呢?”   “钟离冼!”钟离准扬了扬手。   钟离冼一闪,退出一丈来远,“好汉不吃眼前亏。”   钟离准的武功哪怕是放眼整个中原武林,都绝不算低。习武之人都乐于同高手过招,要么求名要么求利要么求乐,可钟离冼从没因此而兴奋过。他打得过谁,打不过谁,自己心里都再清楚不过,没有把握的事,他从不做,总有着超越他年龄的理智。   钟离准看着弟弟跑开的背影,心中默道:“阿冼,希望将来伊赛在你的手里,能够更加繁荣、稳定。”   钟离凝回来了。钟离准和钟离冼心照不宣,也都没问她的去向。钟离冰也没问,因为她默认钟离凝一定是去见拉曼了。   但这一次没有,钟离凝真的只是去四处游荡了半日就回来了。   伊莫谷既然敢来提亲,自然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钟离凝当然不会在这当口去见拉曼,落人口实。   迪洛伊莫谷的这场斗智斗勇,还是一场持久战,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对于钟离凝来说,无疑是艰苦的一战,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让父汗、母妃、哥哥、弟弟出手。   此番是五人一同吃了顿便饭。水彧同钟离凝、钟离冼正式相互见过了,也略聊了聊。只是,钟离凝和钟离冼从小开惯了钟离准和钟离冰的玩笑,多少有些尴尬。   用过了晚饭,水彧对钟离准提出:“我还想再行拜见钟离伯伯和伯母。”   钟离准点头应下。   待到给钟离珏和阿桑妲请过了安,水彧道:“小侄还有一个请求,请钟离伯伯借我一张弓,一顶帐篷。”   “好。”钟离珏即刻便答。   “多谢钟离伯伯。”水彧作了一揖。   “小准,”钟离珏吩咐道,“把你的金雀弓借给彧儿吧。”   “是。”   这把金雀弓就是这一日钟离准一箭射中两只燕隼所用的弓,这张弓力量极大,非常人所能拉开。若能善用之,必能长袖善舞。   “多谢。”水彧对钟离准微微点头。   水彧行了一礼,道了声“告退”,便转身离去。看来他是铁了心,这几日要以打猎为生了。   钟离冰本想开口阻拦,却意识道自己非主人之身,也不便开口。   钟离珏拍了拍钟离冰的肩膀,意味深长道:“随他去吧,他只是不喜欢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的感受,钟离珏再清楚不过。    ☆、拨云见月   “就算钦彣兄不想住在这,住客栈就是了,何必露宿野外?”   “这个嘛……”钟离冰朝钟离准吐了吐舌头,“在达兰钱袋被人偷了,只剩下五两银子,他都给了我。”   钟离准才想要掏荷包,却终究还是止住了。他可以给钟离冰钱,钟离冰也可以欣然接受,但他不可以给水彧钱。想到此处,他只嘱咐了一句:“下次别那么不小心了,连你都让人偷了,那你让凌琰怎么办?”   “所以说他最有先见之明啊,最初就嘱咐过我,不要与旁人提起我是他教的,免得丢了他的面子。”   “他那是在保护你,干他这一行的仇家不会少。”   “好了好了,我不听!”钟离冰捂上了耳朵,“你们这些人,都喜欢教育我。表哥、你、阿凝姐姐,你们都这样。阿冼虽然比我小,可是我跟你说,他肯定也想教育我,只是给我面子不说罢了。”   “冰姐姐,无端的说我干什么!”钟离冼表示不满。   “怎么啦!啊,钟离冼,我是你姐姐,说你两句怎么啦?”   钟离冼假意深深作揖,“小弟请姐姐赐教。”恭敬得就好似在等待一位长辈的耳提面命。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就是一指。钟离冰出招之快,根本就没有起势。   钟离准和钟离凝自动让开了位置,留给他们动手。钟离冼这次是免不了要出手了。   钟离冼仰面躲过钟离冰一击,顺势抬手握住钟离冰手腕,没有还击也没有格挡,而是顺着她用力的方向向前一送。这样一来,钟离冰无法收势,便向前倒去。她倒是也不慌乱,即刻便用手撑地一个空翻翻了过去,落在钟离冼身后。   钟离冼一指点过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点穴手法。钟离冰侧身闪过,一个转身便欺到钟离冼身前,眉毛一挑,“虚招!”   “这次是真的了!”钟离冼反手一指,点中了钟离冰的肩膀,“冰姐姐,承让了。”   钟离冼不会点穴,可但凡他会,钟离冰此时已经动弹不得。而且,若不是钟离冰素知钟离冼不会点穴,方才也很难看出那是虚招。   “嗯……你的武功确有进境啊。”钟离冰故作老成。   “多谢冰姐姐指教。”钟离冼又作了一揖。   “你们玩够了么!”钟离凝一脚踢在钟离冼腰际。   “阿凝姐姐收拾你了吧!”钟离冰指着钟离冼,得意洋洋。   “过来,有事跟你讲。”钟离凝拉着钟离冼离了正殿,只剩下钟离准和钟离冰。   “阿准哥哥……”“阿逆……”   “你先说。”“你先说。”   “阿准哥哥,陪我出去逛逛吧。”   “嗯。我带你去达伦加那儿喝马奶酒可好?”   “好。”   大漠的夜,天朗气清,满天繁星。   天气微冷,钟离准解下自己的大氅给钟离冰披上。   夜深了,达伦加正在收拾剩下的东西,准备打烊。   “加姐。”“加姐姐。”   听到不远处的人声,达伦加抬起头来,迎了上去,“扎那王子和钟离小姐这么晚还过来。”   “怎么,不行么?”钟离准道。   “怎会?那我再晚一会儿打烊就是,吃点什么?”   “还有马奶酒吗?”   “有,我去热一下,你们坐吧。”   说罢,达伦加便到后面去了,却也没传来她动那些瓶瓶罐罐的声音。   “阿准哥哥,我……”   “我知道你喜欢你表哥。”   钟离冰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到头只承认了一句:“是。”   “等你们真正在一起了,我会祝福你们。”   钟离冰把头深深埋在双臂之间,此时她更不知可以说些什么。   “等我娶了王妃你也会祝福我?”   半晌,钟离冰终于抬起头道:“当然会。”片刻又问:“那你永远都会是我哥哥吧?”   “当然会。”   达伦加适时地端着热好的马奶酒出来,替他们二人一人斟上一杯,钟离准的略多,钟离冰的略少。对于方才的话和现下钟离准和钟离冰的神情,达伦加没有半点动容,只笑道:“这放得时间久了味道反而更醇香,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钟离准道:“加姐一起坐坐吧。”   达伦加对钟离冰道:“小迟说你十五之前就要回京城了?”   “嗯。”   “都入秋了还穿得这么单薄,喝些酒也好暖暖身子。”   “嗯。”   “今日钟离小姐的话这么少啊!”达伦加打趣道。   钟离准笑道:“她冷,顾不上说话了。”   “才没有!”钟离冰反驳。   钟离准无意间碰到钟离冰的左臂,触到一硬物,遂问:“这是什么?”   “哦。”钟离冰挽起袖子,“迟大哥说这是有人送给我的一副袖箭,却不知是谁送的。”   “我看看。”钟离准一瞬间思绪万千。在这里,会是谁不留姓名地送给阿逆东西,那必定是别有用心。而且他可以肯定不是自家人,若是自家人,当面送给她就是了。   那梅花袖箭并无太多特别,只是在达伦氏工匠的手中,打造得十分精良,而且经过达伦迟的改良,可以贴于手臂,若是穿广袖衣,根本看不出来。夜晚视物不甚清晰,钟离准仔细触摸着这袖箭的周身。   钟离准触摸到,它的角上有一处纹样。   钟离准凑近那纹样,在灯下仔细看过,那纹样雕得甚是精美,每一条纹样线如发丝般细。却不想达伦氏在这一方面也如此炉火纯青,大约都是相通的吧。   这是一朵雪莲,半开的雪莲。虽然是雕在死物之上,可这朵雪莲花却栩栩如生有如活物。这是一种图腾,一般只有贵族或者实力强劲的江湖组织的武器上,才会有图腾,因为图腾对得起他们的实力和傲气。而这个图腾,钟离准绝对见过。   是什么?   “怎么了?”钟离冰见钟离准出神,便问。   钟离准指了指那朵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雪莲花。   “精美得像件艺术品,这是……图腾?”   “我知道了!”钟离准一拍桌子,“这副袖箭,是尹兄送给你的。这是他商队的图腾。”   钟离冰脑海中一闪,记得上次她跟着尹氏的商队进扎托时,曾经在他们的马鞍上看见过这个雪莲花的图腾。   “他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   “你善用就是。”钟离准替钟离冰把那袖箭套在臂上,“萨顿人送出的礼物断没有收回一说。他不留名姓大约也是怕你心里有负担,估摸着他起先本是己用,遂用了自己商队的图腾,后来决定要赠与你,却不想这图腾被我看出来了。”   “嗯。”   话虽如是说,可钟离准心中还有另一种猜测。若是塔丹真的有心隐瞒,大可请达伦迟将这图腾磨掉,可这朵雪莲却偏偏留了下来。明里让钟离冰感激这神秘人,可暗里,他钟离准却一定看得出这图腾的所属,那必会心中感念塔丹是有心了。聪明人应该明白,如果把这位钟离小姐哄高兴了,很多事都会容易得多。钟离冰喜欢的东西五花八门,几乎是没有她不喜欢的东西,能看透她最喜欢的东西,投其所好,则更是精明。那么,把钟离冰哄高兴了,想要达到的下一个目的又会是什么?若有此心,不得不防。   可是塔丹毕竟是他们至交好友。   “你想什么呢?”钟离冰在钟离准面前挥挥手。   “没什么,但愿是我想多了。”   磨蹭两日,水彧和钟离冰终于动身准备回京城了。若是再不走,十五之前一定到不了京城。钟离冰果然对得起她所说的话,来了扎托这么多天,只跟达伦迟见了一面,剩下的日子全都是在这里游玩。   到达兰答通的时候已入夜。他们合计了一下,若是要十五赶回京城,可当真是一日都不能再耽搁了。   是夜,钟离冰竟然在客栈洗了个花瓣澡,然后对水彧甩下一句:“你别问我这钱是哪来的。”   水彧走进钟离冰房里时,钟离冰刚刚穿好衣服,头发还湿着,贴在脸上和肩上。因着知道是水彧敲门,便开了门。开门以后便很随意地回身走到床旁坐下。这时候那装满花瓣的浴桶还在房里,她还没有叫伙计进来清理。水彧进来的时候,随手在背后锁上了门。   钟离冰坐在床上,梳着自己的头发,“表哥,我都好了,让他们进来收拾吧……”   却不想水彧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她,她第一次听到了水彧的气息,那呼吸声很是急促,全然不像一个武林高手应有的作风。   她手中的梳子掉了。   “表哥……”   “嗣音,我很怕。”   钟离冰握住了水彧的手,“表哥,你怕什么?”   “怕失去你。”   “别怕。”   “不是怕你离开我。”   “那你怕什么?”   “不知道,怕得莫名其妙。”他抱得更紧。   “我一直在,你别怕。”   话音落下,水彧和钟离冰都在心里笑了出来。钟离冰至今未满十七,竟能说得出这般少年老成的话来。可是水彧有力的心跳声震动着他们,他们笑不出来。   水彧略略卸了力道,钟离冰转过身来,攀上来抱住了他。   “等过了中秋,我就求义父,向姑丈和姑姑提亲好不好?”   钟离冰愣了一下,“当然……好。”她没想到会这么快。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大多晚婚,也没什么。   过了片刻,钟离冰又问:“你怕……舅舅和我爹娘会不同意么?”   “不是。”   “那你怕行走江湖,危机四伏,你我会发生不测?”   “不是。”   “那是怕我们八字不合,命数相克?”最后一句是打趣。   “不是,都不是。天有不测风云,我只是觉得,我们之于整个自然,太渺小了。”   “无端的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心有所感罢了。”   “你那天为什么要亲我?”   “因为我喜欢你。”   “那……”   水彧的吻打断了钟离冰的话。他紧紧抱着她,她喘不过气来。   ……   “那你今天,为什么亲我?”   “因为我爱上你了。”   “表哥……”   “嗣音……”   ……   在这个清晨,面对着人多势众、训练有素、不怀好意的这班杀手——凭水彧的经验,他们是一班杀手,水彧不知道如果今日就要曝尸荒野,那一日是否应该……   钟离冰才要出手,水彧便扣住了她的左臂。   他清楚地知道在她右手持剑的时候不应该扣住她的左臂,因为以面前这班杀手的敏锐,一眼便可看穿钟离冰左袖中藏有暗器。可事到如今,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以他敏锐的嗅觉,他能明白,如果不把这帮人杀光,这件事不可能结束。   钟离冰一个转身,往水彧口中送了一枚药丸,自己也吃了一枚。随即手掌一翻,四枚弹子夹在五指之间,向外一抛。弹子未及落地就炸裂开来,瞬时白烟四起,令人眼花缭乱。饶是水彧方才吃了钟离冰给的解药,还是不由得一阵晕眩,好在很快便缓了过来。若非事先服用了解药,此时应已丹田气滞,浑身无力。   对,嗣音可是毒后的孙女。   确乎是天有不测风云。   水如瓢泼般倾覆下来,在场所有的人都被浸透了衣衫,也包括水彧和钟离冰。一瞬间,再看不到方才迷障般的白烟,所有的一切清晰可见。   水带着烟尘全部落地,这药粉是靠吸入的,现下已是不中用了。   不是下雨,是这三十多人身上全都带了满满一壶水。   他们早就知道,他们此次的对手是毒后的孙女。   水彧和钟离冰没能跑出包围圈。   水彧低声道:“我杀出一个缺口,你冲出去,别回头!”   说话间,钟离冰朝七个方向一连射出七箭,引得杀手们提剑格挡。最后从身后抽出弩来,朝前一箭,这弩力量极大,立时射穿一人咽喉。   水彧迅雷般出手,刷刷刷三剑刺出,解决两人,重伤一人。他不恋战,直朝着前方攻去。此时也不必有什么战术,因为不管有什么战术,对方都明白他的目的,还不如直来直去。   “嗖”   破空之声。   “啊……”钟离冰单膝跪下,她被不远处弹出的一颗石子击中了腿窝。   水彧反手掷出一镖,了解了出手之人。   钟离冰踉踉跄跄爬起来,紧跟在水彧身后道:“我没事,不用管……啊……”话音未落,又被石子击中肩头,倒在地上。   水彧又是一镖。   紧接着,第三镖,解决了正准备出手的第三人。   平日里不喜欢用暗器,他已经没有飞镖了。   “当”   这是水彧用剑挡开石子的声音。   石子上充沛的内力令剑身强烈震动,水彧猛然发力,力透剑尖,一道寒光顺着剑锋闪过。   却不想竟然每过片刻便有一粒石子朝着钟离冰飞来,此时钟离冰已然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了。而水彧保证自身攻防同时还要设法回护钟离冰,才不过多时,身上已添了不少伤口。   又一击,钟离冰的剑终于脱手。下一击,击中之后,她瞬间倒地不省人事。   “嗣音!”   即刻便有一人抢先一步把剑抵在钟离冰颈上。水彧强行收势停手,瞬间便有十几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说,你们主子是谁!”水彧几近咆哮。   “没想到竟然一个人在三十多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手下坚持了这么久,真是佩服!”   一个声音从树后传来,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再看那声音的主人从树后闪身出来,水彧猜的没错,是洛韬。   洛韬道:“她死不了,只是点穴。”他朝方才出手那人吩咐道:“告诉水大少爷,点的什么穴道,怎么解。”   那人道:“点的是膻中,下手虽重不是死手。水大少爷只需为钟离小姐输入内力,便可冲开穴道。一时不醒也于身体无碍,休养一两日便可醒转。”   洛韬吩咐道:“解穴。”   “是。”说罢那人上前。   “等等!”   “水大少爷有什么吩咐?”洛韬问。   “我来。”   洛韬一个眼神,四周的十几人便收了剑,水彧上前,蹲下身子,一手摸着钟离冰的脉搏,一手覆上她丹田。很快便有源源不断的内力流入钟离冰的丹田气海,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穴道冲开了。   脉搏正常,身体无碍。   当水彧要站起来的时候,却是一个趔趄。   运功之前,水彧便知道,这是一个死局。洛韬料定了他只有亲自解穴才能放心,可他短时间内耗费如此多的内力,便是彻底放弃了这最后的胜算。还不知要调息多久才能恢复如初。明知是死局,却不得不踏入这泥沼。   即刻便有两人上前来,分别扣住水彧双肩双腕穴道,将他擒住。   水彧对洛韬道:“你应该庆幸你没有骗我。”   “把她带走。”洛韬朝其余人等吩咐。   很快,他们和钟离冰便都消失在视线当中,便只剩下洛韬、水彧和擒住水彧的二人。   “你带她去哪?”   “那你就别管了。这是我洛家和她父母的过节,我自知斗不过她父母,所以自然会万分小心护她周全,你放心。”   洛韬扔下一卷绳子,二人将水彧捆在树上,便也退下了。   洛韬道:“等你内力恢复了,这绳子难不倒你。既然我布了此局,凭你一己之力绝对救不了她。她父母来了,我便放了她。你且回京城知会一声便是,这段时日,我会让她好好活着,并恭候她父母大驾光临。”   “你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洛韬狠狠咬牙,“就为了二十年前,就在这,就在这!”洛韬狠狠踩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水云卿,亲手杀了我二叔!”说罢,他拂袖而去。   “你站住!”   随着耳膜的一阵颤抖,洛韬停住了脚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水彧曾经制服过洛韬及他手下的所有人,那些人的功夫水彧也再清楚不过。而今日根本就没有一个熟面孔。洛家不是大家族,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训练出或者有财力雇佣如此训练有素、下手狠辣、经验丰富的杀手。就算洛家是大族,就算有很长的时间,也不可能!   洛韬不是他们的主子!   “你主子是谁?”   洛韬转身,冷笑一声:“跟你一样。”说罢,他这次真的拂袖而去。   水彧,也没再开口。   下雨了,这一次真的下雨了。   绳子如利刃般磨破了水彧的衣衫,划破了他的肩头。血水混着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滴落,随着雨水落地,血水也渗入地下,没有留下痕迹。   “啊——”   伴随着一声大喝,绳子应声断裂,连树枝都因他内力的激荡根根断裂。   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十指深深抓紧了因雨水而松软的土地当中,衣衫贴在身上,头发贴在脸上。   就算守备森严,他靠硬闯也一定可以救得出嗣音,可他根本就不知道嗣音到底在哪。   他抄起了地上的剑,可浑身一震,剑又掉在地上。   “你主子是谁?”   “跟你一样。”   因为这一句话,他能想到的每一个计划,皆成死局。   大雨可以冲刷去泥土上的痕迹,水彧疯了一般地循着仅存的一点痕迹跟了上去,想要寻找洛韬一行人的踪迹。   他们未曾绕道,就是直来直去。   当水彧真正跟到了目的地,却根本就不敢也不能上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韬与那守卫说了几句话后匆匆离去。   这里便是被称作“西北苦寒之地”的北陵丘。许多朝廷重犯会背流放至此修筑工事,一声不见天日。   洛韬竟然有本事把钟离冰弄到这吗?   他水彧一个人就算攻进去了又如何,难不成把这里面所有的穷凶极恶之徒都放出来么?就算这样,嗣音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这全盘都是一个死局。   水彧浑身一个激灵,如遭雷劈。那一瞬,他明白了离开京城之前,三叔对他说的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你管不了。”那一回眸之中的冷肃,令他打了个寒战。他竟怕了。   记得那一次,他情不自禁吻了嗣音,在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的鹧鸪啼中。   那不只是情不自禁。   那鹧鸪啼是他和三叔见面的暗号,那一日是他和三叔约定了要见面的日子。如果他们的见面被第三个人看见,那第三个人必死。他有意让三叔看见他亲吻嗣音,阻止三叔现身与他相见。   离开京城之前,他才终于和三叔见面了。   那次见面,什么话还都没说,三叔就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没有辩解,只是跪下,低头。   他的武功是荣亦非教的,从小就是被按照一个杀手培养的。他不是一个好杀手。不该执意用快刀快剑,不屑用暗器;不该在不知底细的人面前露了武功;更不该有感情,亲情、友情、爱情。   那时候,他便一拳捶在地上,连四周的泥土都被震得开裂,换来的,却只有三叔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和一个背影。   他从小就知道,他姓靳。很早很早,在进水家的很久很久之前,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   他姓靳,他不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他有一个曾经闻名于京城,后来又被讳莫如深的曾祖父,那人便是明前四杰之首靳远青。他也有父亲,他的父亲叫靳文杰,是靳远青与夫人陈心玉的孙儿。   十岁的时候,他在义父的面前,郑重其事地写下他为自己取的字:“钦文”。   义父说,这太拘于小节,思索了片刻执起笔添了三撇,“钦彣”。   大伯早殇,他还有一个三叔,叫靳文麒。他现在的化名是靳人麒,就是谨亲王府在书房负责洒扫的靳人麒。   水彧进水家从来就不是一个偶然。   靳人麒说过,靳家和水家,是世仇。而水彧是为了靳家而留在水家的。靳人麒却从没有对他说过,靳家和水家的世仇到底是什么,是因为什么。然而,靳人麒复仇的计划,却已经在一点一点被揭开了。他的第一个目标,应该便是水云卿了。   水彧已经叫了她十五年“姑姑”。同样,他叫了水云天十五年“义父”,叫了林潇十五年“义母”。水杉、水影、水彰都是敬他爱他的弟妹。曾几何时,他尝试过恨他们,他告诉自己,他们是他的仇人。可是从小到大,他只看到了他们对他的好。他想恨,却恨不起来。他告诉自己,他是一个杀手,杀手不能有感情,包括恨。   他们已经是他的亲人,可就算武功再高,单凭他一己之力也不可能阻止靳人麒的计划。   靳人麒的主子是谨亲王,他的主子就是谨亲王,洛韬的主子也是谨亲王。   洛韬的势力都是朝谨亲王借的。他有本事把钟离冰送进北陵丘,那必也是借了谨亲王之手。北陵丘进去容易出来难,多了一个劳力,他们自然乐于接受。   钟离冰就是靳人麒计划的开始,更是他借谨亲王之手,送给洛韬的一份大礼。   想到此处,水彧已然看不清楚,洛韬到底是在为谨亲王办事,还是在为靳人麒办事。但是他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靳人麒是在下很大的一盘棋,以至于,这些年来,他越来越看不清楚,赢了这盘棋以后得到的好处到底是什么。   开始了,一切都正式开始了,再也不能阻止了。   此时,水彧竟茫然了。   有权有势之人想把什么人弄进北陵丘,总还是可以的,可若想把一个人从北陵丘弄出来,至少得跟皇族有个把关系。可钟离冰本就是被谨亲王弄进去的。   现在他还能做什么?单刀直入攻进北陵丘,回京城通知义父、义母、姑丈、姑母,回京城去质问三叔,或者还可以……去扎托搬救兵。   日落的方向,那是达兰答通的方向,是那特兰大漠的方向,是扎托的方向。水彧只身朝着那个方向出发了。   他和嗣音跟家中说好的,中秋之前赶回京城。中秋之前若无音讯,家中必知事态严重。唯有先斩后奏,在中秋之前解决这件事情,待到家中询问,再行交代了。   水彧的人生轨迹一直以来都是被设计好的,可这一次,他决定自作主张了。    ☆、两害相权   “你料的果然没错,洛韬已经得手了。”拓跋熠把刚刚送来的消息扔在了桌上。   靳人麒打扫过后上前来,取了那信封,看也不看,便扔进了火盆当中。   拓跋熠扫了靳人麒一眼。   靳人麒道:“这些东西,王爷看过就够了,多一个人看过,多一分危险。”   拓跋熠道:“本王就不明白,洛家已然式微,何必卖这样一个人情给他们?”   “洛家势力不能收为己用,可洛家人能用。”说话间,靳人麒已将宣纸在桌上铺开,用镇纸压好,把一支上品狼毫递到拓跋熠手上。   “本王不想写字了,收了吧。”   “是。”靳人麒不动声色。   拓跋熠起身便要去校场。   “王爷。”靳人麒叫住了拓跋熠,“我想有些话,是该说了。”   “你说。”   “我心里明白,王爷是忠于国,而不是忠于君。”   “闭嘴!”拓跋熠一掌掴在靳人麒脸上,那声音盖过了方才的言语声。他转过身,负手而立,“忠于国就是忠于君,忠于君就是忠于国。”   “王爷息怒。”靳人麒跪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倘若君主贤明,自然忠于君就是忠于国;倘若君主昏庸,忠于君无异于助纣为虐。”   拓跋熠一脚踢在靳人麒肩上,靳人麒猝不及防,倒在地上。   “你道是我谨亲王府有几颗脑袋可以斩的?”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靳人麒,爬起来,深深叩首。   “那你是什么意思?”   “吾皇仁慈,礼贤下士,待番邦友善。可王爷曾说过,伊赛乃是朝廷心腹大患,伊赛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平。王爷此举,自然是为皇上分忧。而在下想说的是,首先该除的,是水家。伊赛军事上的影响都是可见可触的,可水家经济上的影响看不见、摸不着,王爷说,哪一种更可怕?”   “你绕这么大圈子,就是为了跟本王说这些?”   “是。”靳人麒不否认。   “下次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够砍。”   “多谢王爷教诲。”   北陵丘新来的不速之客很快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人吩咐下来,不可以“碰”他,大部分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好吃好喝地养着,活都是拣最轻的安排,监工的鞭子也从来都不会招呼在她身上。可一双双仇视的目光对钟离冰来说才是真正的噩梦。   那些人从来没有“欺负”过她,却是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欺负她。她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着那帮人欺负。每每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污泥,饭菜也不过剩下几粒米,她也只是忍气吞声。不是她放弃了反抗,是她根本就浑身无力,使不出半点功夫。不是因为虚弱,是因为内息很乱,没办法凝聚。   这一日一如往常,她蜷缩在墙角。朗月之夜,从漏雨的缝隙里可以看得见月亮。   钟离冰,没有你爹娘,你什么都不是!   钟离冰,没有你爹娘,你什么都不是!   你什么都不是!   ……   只要一闭上眼睛,这近乎控诉的诅咒就总如幽灵般在她脑海里响起,挥之不去,就像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   她不知道这是谁说的,她只记得,她听见过。   想哭,眼眶却如火燎般干涩。   钟离冰,你有什么资格哭?   “姐姐,这块饼给你吃。”   钟离冰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看到眼前的饼,抬起头来。这张脸她有印象,是偷过她荷包的漠生。   “谢谢,我不饿。”钟离冰推开漠生的手。   “姐姐,你还怪我?”他也认出了钟离冰。   “没有。”钟离冰淡淡摇头。她已说不清什么是饿,倒不如把这吃食留给这半大孩子。   却不想这时候,跟她素不相识的人都把她当做敌人,而本应是敌人的漠生,却对她好。   “你怎么会在这?”钟离冰本能的好奇。   “我来找我爷爷。”漠生指了指另一个角落。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安静地坐着,也不于旁人为伍,却也没有人找他麻烦。   真是个傻孩子……钟离冰摇摇头,在心中长叹,你以为进了北陵丘,还能出的去吗?   次日晌午,又到了午饭的时候,钟离冰也知道自己吃不上几口。   就在那些人如饿狼般来瓜分她的食物时,角落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那饭里含了慢毒。”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所有目光都投向那个角落,那是一个虬髯老者,这里唯一懂医术的人。漠生坐在他旁边,老者便是漠生的爷爷。   “老乞丐,你他娘别在这危言耸听!”   “你想帮那丫头是不是?”   “咱们谁也不比谁金贵,凭什么她吃好的?”   “你姥姥的,活腻了是不是?”   虽然嘴上说的难听,却都不敢妄动。   钟离冰依旧坐在原地。   那老者看了她一眼,似是在责怪她不领情。老者不耐烦道:“有毒你也得靠它活下去,否则还没被毒死,就已经饿死了。”   钟离冰知道,老者是在帮她。   可老者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不知道进来几日了,大约已经是五六日了吧。这是这几日以来,钟离冰吃上的第一顿饱饭。   她不知道她的对手是谁,她只知道,如果对手是为了置她于死地,不会吩咐下来对她有这样的特殊照顾,更加不会费尽周折把她弄到这里,直接动手岂不更好。   她很怕自己现在的样子,看在她眼中,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敌意,每一个人都不值得相信。而唯一令她可以略略卸下防备的,竟只有本应是敌人的漠生。吃过饭后,她对这位老爷爷的敌意也减少了许多。   就这一瞬,她感觉自己变了。从前,她首先把每一个人想成朋友,可现在,她首先把每一个人想成敌人。因为,江湖上的人首先把她当成朋友,可这里的人,都首先把她当成敌人。   她问自己,是这个世界变了吗?又抑或是,她只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略凑近那老者,打趣似的问道:“爷爷,您说我是不吃饭饿死得更快些,还是吃这饭被毒死得更快些?”   “饿死得更快。”老者心不在焉。   “爷爷,你姓什么?”钟离冰问得前言不搭后语。   “姓程。”   “程爷爷,谢谢。”说到此处,钟离冰便转过身去,不再有其他的话了。这一点也不像总有说不完的话的钟离冰。   “求你救嗣音。”水彧“扑通”一声跪在钟离准面前。   钟离准见状,心里“咯噔”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但他还是强压心头忧虑,扶水彧起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现在被困在北陵丘。”   “北陵丘?!”钟离准咬住了嘴唇。这是个什么地方,他太清楚不过。   水彧遂把他们在路上如何遇袭都一一说了。钟离准每听一句,拳头就更握紧一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留下一片鲜红的血印。   洛家和水家的过节钟离准很早就听父亲讲过,可上一代人明明已经释怀了,却不想这一代人还是翻出了这件旧事。   水彧隐瞒了洛韬的靠山,可这令钟离准听着更是心惊。在他眼中,他们在明敌人在暗,洛韬不过是一颗棋子,最后那位把握棋局的人的不确定性带来的压力和恐慌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且不说敌人是谁,单凭这把钟离冰弄进北陵丘的本事和心思,就知来者不善。要闯进北陵丘救人,那可是在跟朝廷作对。敌人此番,是志在必得。   沉吟片刻,钟离准问:“大伯和伯母知道么?”   水彧道:“洛韬想借我的口把消息传递给姑丈和姑姑,可我没回京城。可我不回京城拖不了几时,他早晚会通知姑丈和姑姑。他之所以会对嗣音下手就是忌惮姑丈的武功,他的目标是姑姑,定会想方设法诱姑姑单刀赴会。姑姑何其聪颖执着,她若想一个人去没人拦得住她。嗣音是在我手上出事的,我有责任救她出来,而且我不能再让姑姑以身犯险。如果姑姑出事了,他势必不能留着姑丈和嗣音,否则他们父女若寻仇,洛家举家也招架不起。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他似乎很少说这么多话。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离准知道自己要往水彧心上刺一刀,也要往自己心上刺一刀,更要往阿逆心上刺一刀。   钟离准的沉默让水彧的心凉了半截。水彧道:“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   “对不起,倘若我派人营救,就是令伊赛与□□为敌。不能为了阿逆一个人,陷我一族于险境当中。”说罢,他转过身去,翻开手掌,方才硌出的血痕已经沁出了鲜血。   “我想不出这件事还有谁能做得到。我会一直在外面等你,等到你改变主意。如果明天日出时你还没有改变主意,我一个人闯。闯进去是没问题,要是不能把她活着带出来,我死在里面也干净。”说罢,水彧转身出了大殿,立在烈日之下,台阶上留下一个颀长的影子。   钟离准头也不回地进了内殿,撩开衣袍,跪下,叩首。   钟离珏知道,钟离准尽了他作为伊赛长王子,应为全族尽的责任,现下他要追随自己的本意去做事了。   “我跟你去。”钟离凝从走廊里闪身进来。   钟离珏只嘱咐道:“如果没有把握救得出阿逆,不要妄动,强攻反而置她于险境,你们务必要全身而退。”   兄妹二人齐声道:“是,父汗。”   钟离凝遂回房取了弓箭和短刀短剑来,少有的全副武装。若说钟离准的功夫是用来过招的,钟离凝的功夫就是用来克敌的,用钟离准的话说是“简单粗暴,直截了当”。但是在大漠上,这样的功夫最好用。   “你来干什么?”钟离准一边走,一边略带责备地问着。   “我为什么不能来?”钟离凝反问,“阿逆也是我的妹妹。再说,我不过是个公主,以我自己的名义做这种事本也没有什么。”   “我猜伊莫谷正等着挑你的错处,你还是一切小心为上。”   “那更好。如果我打了北陵丘他还敢娶我,那我就嫁给他。”至此,她压低声音,“也正好借此机会看清楚萨顿对□□是什么态度。”   太阳西斜,影子在阶上越拉越长,水彧身上如雨般的汗水早已风干了。   逆着光看得不真切,当他看到钟离准和钟离凝并肩走出来时,也多少有了一丝欣慰。做到这样,已经很难为钟离准了。三个人,总比一个人的胜算要大。   “水大哥。”钟离凝行了一礼。   却不想还未及她反应,水彧杀招已至。钟离凝双手抽出刀剑在眼前交叉格挡,即刻耳膜被刀剑相碰的声音一震,甚至擦出了火花。紧接着后招便至,钟离凝脑中一转,变守为攻,一刀一剑便和水彧过起了招来。   钟离准下意识把手放在剑柄上,不过他明白水彧是在试钟离凝的武功。   钟离凝打起架来全不似平日,眼神中所含的凌厉就似一匹大漠孤狼。钟离准和拉曼并无深交,他有时也会想,拉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够征服这样一匹狼。   水彧和钟离凝的衣袍撩起地上的沙砾,在空中如漩涡般打转,兵戈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只听“锵锒”一声,钟离凝右手中短剑脱手坠地,却也就是在转瞬之间,她左手中短刀从侧面一滑,便抵住了水彧脖颈。胜负已然分明了。   纵然水彧只用了五六分力,钟离凝此等武功已非等闲。   二人似是说好了一般,同时收了势,互施一礼。   水彧道:“得罪了。只是不想让嗣音有什么意外的闪失,也不想你去送死。”   知道水彧说话就是这种方式,钟离凝也不恼,只问道:“那我可过关了?”   “刮目相看。”   “多谢。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吧。”   “即刻传书给京城水府,让靖远兄把这消息转达给我大哥,务必要瞒住云卿。就算瞒不住,也绝不能让她先于我大哥知道。必要的话,这信用伊赛文写。此事不要假手他人。”   “是,大汗。”勘代领了命便下去了。   阿桑妲道:“阿逆是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他们若是知道阿逆出事了,岂不是要疯了!”   钟离珏微微摇头,“年轻的时候喜欢赌,如今年龄大了,不敢了。彧儿这孩子太骄傲了,可我们得冷静。万一这事儿最后成不了,大哥必须知情。他们知道得越晚,便越会乱了阵脚。”   他们知道得越晚,便越会乱了阵脚。   同样的话,也是靳人麒曾经嘱咐过洛韬的。这也是为什么洛韬放水彧走后,便没再有下一步的行动了。   当他们行了一段到达马棚的时候,水彧的心中又多了几分希望。   钟离准道:“我们确乎没人,可是我们还有马。”   他走进马棚抬手抚着一匹黑马。   “那是十三墨骊。”钟离凝告诉水彧,“这里所有的马都以它为首。”   “老四,是匹野马。”   “老五喜欢喝酒,它跟阿准关系最好。”   “老七骁龙是血统最高贵的。”   “老九,最强壮的。”   ……   钟离凝一一向水彧简单介绍了方才与钟离准交流过的每一匹马。   “他们在说什么?”水彧虽然恨不得下一刻就攻进北陵丘,可面上还是依旧的风平浪静,淡淡表达了自己的好奇。   钟离凝道:“阿准会马语,我听不懂。他要向马兄们交待清楚了,我们才能有更大的胜算。”   最后,钟离准向马群深深一揖。   钟离凝解释道:“求朋友办事,要有诚意。”   钟离准从马棚里出来,身后跟着老四、老五、老六、骁龙、老九、老十、墨骊、十六、二十、飞将军、二十五、骏骐和二十七,一共十三匹马。   “我们走。”钟离准一扬手,面上竟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   如果此行钟离准出事了,水彧不知该如何自处。   最难过的一关还是达兰答通城门口排查,看这架势,大约又要一个多时辰出去。贩马的商人若是想过这道排查搭进两个时辰都是有的。   这许多年过去,钟离准对此是再了解不过,也只得抱着双臂静静等待。此番出来,他和钟离凝都是穿的平民衣衫,就是打扮成了贩马商人的模样。自然,他可以一亮匕首,畅通无阻,可这次入关不同于往日。   每次后面的人遇到像钟离准这样的人都是叫苦不迭,却也没有办法。后面卖核桃的小哥忍不住了,便拎着篮子在队伍前后卖起了核桃。待走到他们这边,水彧和钟离准是都顾不上理他,倒是钟离凝照顾人家小本生意,买了一斤。   她随手捏碎一个,尝了尝,味道还不错。那卖核桃的小哥见钟离凝捏碎一个核桃就像捏碎一个瓜子一样,遂忍不住盯着看了半日。   “看什么看!会武功奇怪吗?”钟离凝瞪了他一眼,他只得灰溜溜地走到后面去卖核桃了。那小哥想想倒也是不错,人们在城门等着也是百无聊赖,买些吃食倒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味道不错。”钟离凝递给钟离准两个核桃。   钟离准随手一捏,连里面的核桃仁都被捏碎了,动作微微一顿,“用力用过了。”摊开手掌,老五一下就将他手心的碎核桃仁舔得干净。钟离准无奈,只好拍了拍老五的脊背。   “水大哥,你也吃。”钟离凝又递给水彧两个。   “谢谢。”水彧的言语似只是例行公事。接过那两个核桃,也未曾又一刻将目光投向钟离凝。才不过片刻功夫,一把齑粉顺着指缝缓缓流下,若是不知,还以为是一抔黄沙。那两个核桃连同核桃仁,已被水彧捏的粉碎。   钟离准仿佛不经意般地站在了水彧身侧,挡住了旁人的视线,低声道:“钦彣兄,现下急也没用。我和阿凝与你感同身受。”   水彧自然明白钟离准的意思,遂低声道:“多谢。”若非为了掩人耳目,他真恨不得即刻便飞身而起从城墙上越过去。   为了进城就费了这般周折,水彧惊异于自己竟还能等得起。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他们也只得在达兰答通歇息一夜。也就是在这小小客栈当中,三个人谋划着一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动。   “有地图么?”钟离准点上了蜡烛。   “脑子里有。”水彧取了纸笔来,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画出了北陵丘附近的地图。他续道:“但是里面的就没有了。这里面的地形,咱们这等常人,没人知道。”   钟离准道:“没人知道,所以我们得去探。”   水彧点点头。他心里清楚,论武功,他确是略胜一筹,可论谋略,还是要听钟离准的。   钟离准续道:“我下面的计划,希望你能沉得住气。”   “你说。”   “我们可能要在路上多一天功夫,先过了北陵丘,再从东边迂回过来。北陵丘东边地势最险,守卫也最弱,若想混进去查探地形,这里是最佳位置。我们三人之中钦彣兄轻功最好,所以就要靠你了。但你千万要沉得住气,就算见到了阿逆也不要跟她有接触,我怕她会沉不住气。如果可以,看一看她的身体状况,我们再决定下一步计划。”   “好,我同意。”片刻,水彧补充道:“我们得分开走。洛韬一定派了人在那附近。那就依你所言,两天后夜里在北陵丘东坡会和。”   “好,一言为定。”钟离准赞同。   “阿凝。”水彧回过头,看着方才一言不发的钟离凝,“你介意杀人吗?”   钟离凝沉吟了半晌,“如果必要,可以。”   约定好那日的深夜,水彧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一趟北陵丘。而现下,他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北陵丘的地图。是左右开弓,互不干扰,速度极快。   “见到阿逆了吗?”钟离凝问了一句。   “见到了。”水彧头也不抬,“远远地看了一眼,她过得不好,但应该没受伤。”说话间,地图已经画完了,他便指着地图开始讲解:“这里修筑的是防御北漠人的工事,分为两个部分。北边的是朝廷重犯流放至此的,东边主要是抓来的壮丁,她在东边。听他们言语中大约能知道,每天傍晚有半个时辰的放风,过后是侍卫换班。”   “好。”水彧话音落下,钟离准心中已有了盘算,“那我们就定在后天傍晚,乔装成送补给的队伍混进去。最好的情况,我们可以让阿逆神不知鬼不觉地跟我们一起出来。一旦被发现,阿凝射箭快,要迅速放箭扰乱守卫的视听。我的箭力道大,便负责干掉高塔上的弓箭手。钦彣兄你带着阿逆冲出去,我和阿凝定有办法全身而退。还有,最好在行动前能干掉洛家派的监视者。”   “这件事交给我就是。”水彧眼中寒光闪过,“保证让他们有来无回。他们现在就像猎人一样等着他们的猎物上钩。我会在后天我们行动之前干掉他们,及时赶回来。不能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我们必须得速战速决。”钟离凝又开口了,“我猜父汗一定已经知会了京城,约莫也就是这几日,大伯应已收到了消息。”   这一日已是十四日。十三日的时候,水云天收到了钟离珏的信。   靖远兄启   阿逆为洛家所劫,陷于北陵丘,暂于性命无碍。知会大哥,瞒住云卿。小准、小凝、彧儿已前往营救,以个人之名义。北陵丘乃天朝重地,切忌妄动!   钟离弘燚上   读完信的那一刻,水云天便把那信在手心里揉成了一团。的确,什么也做不了。思索片刻,他取了最细的狼毫来,研磨抬笔。一下笔,笔下是钟离冰的字迹。   爹、娘、舅舅、舅母   在扎托多盘桓了几日,免不得要晚归,琉球之行莫要丢下我。   阿逆   写完搁笔,为了真实,水云天特意把信卷了起来,再展开,留下了些许痕迹。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若儿从小就能写两个人的笔迹,她见过的字迹也都是过目不忘,也不知这模仿旁人笔迹的把戏能不能瞒得过她。就算瞒住了她,崇燚兄也早晚要过去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洛家!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竟又把这旧恨翻了出来。   再过一日就是十五了,最晚在黄昏的时候,钟离珉和水云卿就会到京城。这时候,时间每流逝一寸,都是在水云天心上的一次敲打。孩子们身犯险境他却无能为力,明日却还要面对妹妹和妹夫。   “怎么了?”夜里,林潇察觉了水云天的异样。   “阿逆出事了。”   水彧、钟离准、钟离凝三人隐蔽在北陵丘东坡下,静静等待着。马群也都依钟离准的安排隐蔽在附近。一日多的观察,一点一点地证实着水彧进入北陵丘所探明的部署,几乎没有出入。   “我该去镇上弄点东西了。”说罢,水彧起身。   “如果到时候你没回来,我们还是会如时行动。”钟离准握住了水彧的小臂。   “我知道了。”水彧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丛林深处。   半晌,钟离凝道:“我去路口看着,待到水大哥回来了,我们就行动。”   “去吧。”   水彧去附近的镇上置了些行头来,再转身出来已是一个衣着随性的游侠。头戴黑纱帷帽,头发高束,腰间还挂着个檀木镶金的腰牌。如今水彧二十一岁,身量已经很高,乍看上去,这俨然就是钟离珉的样子。不过钟离珉的腰牌是金的,水彧用黄铜冒充倒也能乱真。   果然,当水彧走到上次他们出事的地方,还未过多久,黑衣人就毫无征兆地从树丛中冒了出来。   上一次交手水彧就知道这伙人的武功不及他,可最难得的是他们之间的配合。   水彧的眼光何其毒也,破阵之道,在于其缺一不可。他没给那班杀手摆开架势的机会,看准时机便是一剑斜削过去,在其中一人腹上留下一道薄薄的伤口。伤虽不中,一旦行气,就是致命。   鲜血喷涌而出,溅上帷帽,挂在黑纱上,很快便隐了形迹。   须得速战速决才是,这一出手便是杀手行径,多过上几招很容易看出这不是钟离珉的套数。要么,杀光了这八个人,逼洛韬现身,要么,自己被这八个人杀死。   杀了第一个人,阵破了。那这就不是阵法,只是七个武功不俗的人而已。   按理说双方便应是相互对峙,可是水彧亦没给他们对峙的机会。   只见七剑同时从七面刺过来,水彧向上一跃,从后翻身过去,用左臂别住一人的脖子,猛地发力,便将那人的脖子扭断。同时他右手出剑,从侧面刺穿了另一个人的脖子。一个转身过去又是一剑劈下,将一人的头颅削作两半。   剩下的四人忙向后跃开。其中一人警觉道:“这不是风三侠!”   “发现了么。”水彧强提一口气,冷冷甩下一句话。打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也没占得太大便宜,身上大大小小十几道伤口,走到何处,都滴着鲜血。   “快通知主子!”只见其中一人从袖中拿出了火种。   水彧反手把宝剑掷出,一剑刺穿了那人的肩胛骨,火种掉在了地上。水彧一个箭步上前,踩住了那火种。   “想报信?”水彧扫了剩下三个人一眼。   三人相继掏出火种。   只听“嗖嗖嗖”三箭飞过,竟是皮肉不伤地射掉了三人手上的火种。   水彧抬头看去,钟离凝在远处,弓还没收。   “水大哥,情况有变!”   “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别过来!”   情急之下的话喊出来,那三人即刻便将矛头指向了钟离凝。   钟离凝一箭射出,只解决了最近的一个。剩下的两个冲将上来,她连忙左右开弓,拔出刀剑。   兵戈相接,她几次想刺对手要害,却不想对方的防守滴水不漏。钟离凝双手将短刀短剑相剪,挟住了对手的兵刃。那人抽出左手来,一掌击在钟离凝肩头,钟离凝武器脱手,向后飞身出去倒在地上。   眼看着剑就朝着眉心刺过来,钟离凝偏过头去,闭上眼睛。那黑衣人身形一滞,倒在了钟离凝身上。钟离凝忙将尸体踢开,见还剩一个杀手倒在血泊之中,却只是被射中了腿窝。钟离凝捡起短剑飞身上去,一剑当胸,当场毙命。   最后两人都是水彧用尸体身上捡来的十字弩解决的,他用弩用得不慎熟练,是以没能一箭毙命。   “怎么回事!”水彧这才顾得上问。   “我们先走,免得引人注目。”钟离凝忙拉着水彧的手臂离开这是非之地,“我们的计划今天实施不了了,你离开以后送补给的就来了,我们得另行打算了。你看着我干嘛?”她抬头。   “杀人果断,出手狠辣。干得好。”   “你是在夸我么?”   “嗣音总说你同动物都能友好相处,却不想杀伐决断丝毫不见妇人之仁。当然是夸你。”    ☆、肝肠寸断   水彧一边由着钟离准为他包扎伤口,一边说:“今日我和阿凝杀了他们八个人,已经打草惊蛇,若是这一两日之内我们再不动手,再想成事就难了。”   钟离准道:“明天傍晚,还是一样的对策。我们办成戏班子进去,阿凝还总会跳两支舞的。但已不是上策,若是失策,我们只能强行打出来。”   “行。”水彧即刻答应,事到如今,再不能容忍夜长梦多。随后他又问:“阿凝受伤了吗?”   “没有,谢谢水大哥关心。”钟离凝揉揉手臂。只是几处淤青而已。   这几日,钟离冰同程爷爷和漠生略走近了些。饭是好好吃了两日,身体也不再虚弱。   认命可不是她的性格,身体恢复了些,便开始日日盘算着如何逃出去了。除此之外,她还想着,一定要把程爷爷和漠生也带出去。   表哥是会来救她的吧,记得有一日,她好像梦见表哥来救她了。   她尝试着运功,才运到一半便觉气息一滞。又是哪里错了?这一次,她闭上眼睛,平心静气,令真气在自己四肢百骸当中游走。   又是气息一滞,前功尽弃。   一个寒战,背上登时是一身冷汗。现下竟根本无法凝气。若是打斗起来气息阻滞,必是不小的祸事。   她清楚地感到,自己被人暗算了。   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从心头袭来。在这个未知的地方,似是她所有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控制之下,这种被旁人左右的感觉,非常,非常不好。   她连忙端起饭碗,想用吃饭来缓解自己的紧张。却不料才要咽下第一口,便觉一阵反胃,她即刻便扔了饭碗到墙角干呕起来。   这一日,坐在墙角,又没吃饭。   “姐姐怎么了?”漠生过来关心一句。   “没事。”钟离冰摆摆手,“只是有点不舒服。”   “爷爷说让你早些睡。”   “知道了,谢谢爷爷。你也早点睡。”   晚上睡不着,钟离冰又尝试着运功,可这一次,竟然通顺了许多。   又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这一刻同这几日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她没吃饭了。   那饭里含了慢毒……   那饭里含了慢毒……   那饭里含了慢毒……   那饭里莫非真的含了慢毒,程爷爷所言都是真的。   “姐姐,你还没睡?”   钟离冰抬头一看,又是漠生过来了,程爷爷也过来了。   “都丑时了吧,你怎么还不睡?”   “我和爷爷也睡不着,见你也醒着,过来陪陪你。”   “也好,我们聊聊。”   “姐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钟离冰犹豫了一下,突然想起她曾经编的那个假名字,遂道:“我叫宋澜。”   这时候,程爷爷缓声道:“小澜,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给你把把脉。”   “有劳程爷爷了。”钟离冰伸出手来,又转头对漠生说:“其实那日你那小偷小摸的把式一点也不高明,也就是我表哥他没有经验。等到日后出去了,姐姐一定教你几手,包管一般的小贼见了你都像见了祖宗一样。”   “以后别不吃饭了,也别再晚睡。”程爷爷突然说了一句。钟离冰和漠生同时转过头去。   钟离冰问:“怎么了?”   “你有孩子了。”   “有……孩子。”钟离冰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她忙低下头点着手指开始计算。“今天,是初几了?”她抬头问道。   程爷爷道:“现在已经是十五凌晨了。”   “十五……十五……”钟离冰的呼吸急促起来,喃喃道,“十一天……才不过十一天啊。”她忍不住问程爷爷:“爷爷,不是……不是只有超过一个月,才能把出喜脉么?”   漠生道:“姐姐,我爷爷医术很高的,常能察于细微,以前许多病人都是在病还未起得时候就被爷爷治好了。你相信爷爷吧。”   “我真的……有了孩子?”钟离冰还是不敢相信。   “所以,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表哥……表哥……我们有孩子了。”钟离冰抚着自己的小腹,自言自语。她真的深深的相信了。   “可是……可是……”她突然想起来,“爷爷,那个饭……”   “你会武功是不是?”程爷爷问。   “嗯。”   “你脉象虚浮,应是无法凝气吧。那饭里可能……”   “这么说,爷爷你那天说的都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程爷爷叹了口气,“不过……从你的脉象上看,对你的身体无碍,应该只是让你无法凝气运功。”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钟离冰抱着双膝,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程爷爷又长长叹了口气。   此刻她已明白,自己是被人设计了。如果吃饭,就无法运功,如果不吃饭,那就等着饿死。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更不可能将自己的饭与旁人交换,因为旁人的饭,都是馊的。   起初想着,大不了死在这里,可是现在有了孩子,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出去,要带着孩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靠着墙沉沉睡去,指甲却深深陷入手掌当中。这是钟离冰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上有这么大的责任。   众人都是在一声惊雷中惊醒的。在外面的水彧、钟离准、钟离凝,在里面的钟离冰。   然而漫天的火光很快便表明,那不是惊雷,是爆炸,是北陵丘里面的爆炸。   一众劳工很快被守卫团团围住,一时之间,北陵丘里,草木皆兵。   “怎么回事!”水彧几乎已将剑拔了出来。   “没事……应该没事……”钟离准迫使自己镇定,“爆炸的是北边,这边应该没事。”   “我进去看看。”钟离凝从草丛中直起身子。   “你别去!”钟离准扣住她手腕穴道,“现在里面一定守卫森严,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妹妹!”   看着钟离准疾言厉色,钟离凝愣了一下,“对不起,哥哥,是我冲动了。”她很少叫这一声“哥哥”。   里面,是钟离冰说了一句:“估计是他们要造反。”   外面,是钟离准猜了一句:“估计是北边的人造反了。”   水彧道:“明日一定守卫森严,我们说不定要强攻了。”   “不一定。”钟离准摇摇手指,“关在北边的人都是朝廷重犯,杀了他们也没什么打紧的,所以这种造反不难镇压,杀人就是了。只是,事情过后,他们一定很不痛快。所以,咱们明日装成戏班进去,说不定还是正中下怀。”   这次造反很快平息了,虽然东边的劳工们都未曾见血,可他们都闻到了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不知道为了平息这次造反,他们杀了多少人。   待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已是黎明了。守卫们忙了一夜,都打着呵欠撤了下去。然而,钟离冰的警觉却从未曾卸下。   这件事来得真不是时候,门外的四个岗哨全都已经重新部署了□□手。等到下一个能够逃出去的时机,却还不知要等多久了。等到他们再卸下防备,估计还得有一两个月呢吧。钟离冰不禁想着,到那时候,腹中的孩子都多大了?到那时候,已经吃了那么久的那种药,还能不能拿得起剑,就算还可以,那时候孩子已经不小了,还能不能打架?   竖起耳朵听了听,钟离冰发现那伙从来都没有团结在一起的人们竟开始在一起窃窃私语。   待到晌午的时候,日头正毒。仲秋之月夜里的寒风很毒,正午的太阳亦很毒。因为流汗,头发都粘在面上,甚是难受。都知道,这会儿做工是最痛苦的,也喝不上几口水。   这段日子钟离冰一直都和程爷爷、漠生在一处。这几日她也算是摸清了,鞭子从来都不会招呼在她身上。这样说来,应该对他们也是一种保护。   这一日,却不知那监工是怎么了,脾气异常火爆,八成是被夜里的暴动闹的。鞭子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结实地打在漠生的背上,漠生瘦弱的身体抖了一下,手中的铲子掉在了地上。   眼看着那鞭子又要落下来,钟离冰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那鞭子。那监工向后一抽,竟未能得手。钟离冰剜了他一眼,松开了手,不想鞭尾扫在她面颊上,登时就是一道红印。她捂着脸,低下头去,没多说什么。   见那监工看向了别处,钟离冰悄声走到漠生旁边问道:“你没事吧?”   漠生摇摇头,“没事,这种事本来就是常有的。”   中午休息的时候,钟离冰又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吃着饭。吃过饭,放下了碗,就独自坐着,似是在打坐入定。   “小姑娘,你会武功?”一个早前为难过钟离冰的人凑近了来。   “会,怎样?”钟离冰也不隐瞒。   “我们也知道这几日一直为难你,你也别放在心上。毕竟大家也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总要相互拉一把。毕竟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应该在这的。今天傍晚侍卫换班的时候,我们一起打出去怎么样?”   “你们靠什么打出去?”钟离冰冷道。   “我们总是人多力量大。昨天那边刚刚造反,他们的心思一定都在那边,咱们这边的守卫一定薄弱。到时候他他们换班,咱们就见机行事。到时候,对谁都有好处。”   “大哥,你听我一句劝。若想让他们放下防备,起码得一两个月。他们的四个岗哨都布了□□手,就凭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你能走得出这箭雨吗?退一万步说,我们一群人围在一起确实可以走出去,可是谁愿意当最外面的那些人?”   那人愣了一下。他们都只是被抓来的壮丁,钟离冰小小年纪走遍大江南北,见过的世面比他们多得多。   “嘿,你个小屁孩,我警告你,你自己不想走,可不要在这妖言惑众。”那人急了,啐了一口,便走了。   钟离冰凑到程爷爷身边,眉头紧锁,“程爷爷,他们也要造反,看来昨晚北边造反是给他们提了个醒。”   程爷爷不做声。   钟离冰续道:“不能让他们反,现下守卫森严,他们又没有组织,不会武功,若是贸然造反只能是送死,白白把命搭进去。搞不好,还会连累那些没跟着反的人,连累我们。”   “唉……”程爷爷又叹了口气,“那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也许可以。需要……漠生帮我。”   “怎么做?”漠生问。   钟离冰掏出自己贴身带着的一个纸包,那是她随身物品中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一包迷药。   钟离冰道:“这是我行走江湖带着的一包迷药,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可这只是十个人的量,放倒他们自然是不可能,不过令他们头晕一晕总还是可以的。等到时候控制了他们,我才好跟他们解释清楚。”   “好,我知道了。”漠生接过那纸包,紧紧握住。   傍晚时分,竟听到外面的守卫们高声叫着,说让所有的人都出来,是上面的人慰劳大家。远远看去,院子里已经搭起了戏台,无论是守卫还是劳工们全都涌向了院子。原来是戏班来演出了。   钟离冰他们没能坐在前面的位置,倒也不觉得可惜,只坐在最后面,静观其变。   然而,当台上的女子甩开宽大的袖子,朝众人亮相的时候,钟离冰愣住了。也就是那一刻,她们的目光相接。钟离冰便什么都明白了。   阿凝姐姐!   阿凝姐姐是来救她的!   再看下去,原来阿准哥哥也来了,表哥也来了!他们是来救她的!   钟离冰握紧了拳头。   钟离凝那奔放嘹亮的歌声确实让人听了身心愉悦,甚是爽快。人们个个听得入神。   中间过场的时候,钟离冰强忍住自己话音中的颤抖,对漠生吩咐道:“去给大家倒杯茶。”   “好。”漠生遂端着茶壶过去了。   这时候,钟离冰曾在达兰答通看到的那个左右逢源的漠生又回来了。漠生笑嘻嘻地看着众人,左手倒茶右手端茶,很是熟练。   “各位大哥,喝茶喝茶。咱们这看戏,干看着也没意思不是。”   不少人也都领了他的情,不料现下给面前这人倒茶的时候,那人失手碰掉了茶壶,一壶热茶洒了一地。旁边的守卫投来了不耐烦的目光,众人皆朝他赔笑。碰掉茶壶的那人正是方才过来找钟离冰搭讪的人,他剜了钟离冰一眼,似是已看出她的把戏。   钟离冰低下头去,看来,一切已无可避免。   台上的戏演得正酣,台下的人也看得正是尽兴。这时候,就正是侍卫换班的时候。   方才碰掉茶壶的那人猛然起身,甩手摔碎了手中的茶杯。   摔杯为号!   紧接着便是一群人抄起身旁能用的和藏在身上的家伙,对着四周的守卫动起手来。   情况有变!   此时在台上的还是钟离凝,她随机应变,飞身而起,左右开弓拔出刀剑,杀出一条路来。“阿逆,接剑!”她朝钟离冰扔出了剑来。   “有人造反,有人造反!”混乱之中有人大喊了出来,“放箭,放箭!”   门口的四个岗哨上即刻便各现出两名弩手,空地上立刻被一片箭雨笼罩。   “趴下!”钟离凝飞身扑倒了钟离冰。   水彧和钟离准在台后暗处各射两箭解决了四名弩手。   一声划破天际的马哨声落下,马群的嘶鸣声由不远处传来,踏着尘土冲破了北陵丘的大门,令大地都为之颤抖。这一天之内,北陵丘第二次陷入了混乱当中。   钟离冰爬起来,挡开了攻上来的两个守卫,护着程爷爷和漠生。下意识的运气让她胸口一滞,再加上满目的尸体和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不禁又是一阵恶心。   此时水彧和钟离准已穿过箭雨到了钟离冰和钟离凝身边。   钟离准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程爷爷被一箭射中了腿窝,登时便跪在了地上。鲜血从腿上涌出,他知道自己是走不了了,遂喝道:“漠生,你跟澜姐姐走!”   “爷爷……”漠生哭了。   “快走!”钟离冰拖着漠生,随着钟离凝朝大门走去。   水彧揉身上去,在地上一个翻滚躲开了朝他射来的一排弩箭,随手从一个守卫的尸体旁抄起一把长矛掷了上去,洞穿那弩手的胸口。   又是一箭过来,射入了程爷爷的心口。   “爷爷——”漠生竟甩脱了钟离冰的手。   “趴下!”钟离冰飞身上去扑到了漠生。从身后飞来的一箭挑破了她背上的衣衫。   “走!”钟离凝拉起了地上的钟离冰和漠生。   马群的踩踏令空地上尘土飞扬,令人们目不能视物,四个高塔已经被撞坏了三个。待到快到门口,钟离准一声马哨聚拢马群,马群便全都向着大门奔过来。   “姐姐,小心!”漠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竟把钟离冰推得一个趔趄。而从侧后刺来的一剑射穿了漠生的心口。   “漠生——不要!”钟离冰一剑劈下,却被水彧挑开。   “你为什么拦着我?他杀了漠……”   话音未落,水彧抄起短剑扔出去,正将方才那人钉在了柱子上,还未合眼就咽了气。   钟离冰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喊着,被钟离凝几乎是拖着出了北陵丘。她没想到,出北陵丘是这么容易,也没想到,是这么惨烈。满眼都是尸体,满地都是鲜血。   水彧叹道:“这下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谁也脱不了干系了。”   “这下还不知他们要再去抓多少壮丁。”钟离准摇了摇头。   不知怎的,风云突变,天竟下起雨来,一行四人也已经离北陵丘很远了。   钟离准道:“钦彣兄,我们也不宜久留,你带着阿逆先避一避再作打算吧。我这就给大伯传书知会一身。”   水彧作了一揖道:“大恩不言谢。”   “告辞。”钟离准抱拳。   “水大哥,告辞。”钟离凝也抱拳。   钟离冰看着北陵丘的方向,泪水和着雨水,无声落下,“我答应了漠生和程爷爷的,要带他们出来……我还答应漠生,我要教他我的本事,让那些寻常小贼,见到他……见到他……就像见到祖宗一样……可是……可是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水彧一言不发,把钟离冰抱在怀里,将她护在自己的斗篷下。   “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   “你不能用姑丈的手法杀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钟离冰小声嗫嚅着。   水彧无话可说便不再言语。   钟离冰似是想起了什么,把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抓住水彧的袖子抬起头来,“表哥,我们有孩子了!程爷爷是大夫,他给我把脉,说我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水彧也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他先是惊喜,再是愧疚,后是绝望,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令钟离冰肝肠寸断的话来:“这个孩子……我们不能要。”   “为什么!”钟离冰当即反问。   “因为……我的敌人太多了,他们会以你为要挟,孩子生下来了就是你和孩子。你和他都会痛苦。”   “不,我会保护好自己和孩子!”   “不,嗣音,你听我说,我们……还年轻,孩子还会再有的。”这是最苍白无力的安慰,可水彧还是不得不这样说。   “表哥……”钟离冰哭了,这次是放声大哭,“你怎么能不要我们的孩子!”从来都不爱哭的钟离冰这一次是失声痛哭,她抓着水彧的袖子,疯了一般地摇晃着,终于昏倒在了水彧身上。   水彧定睛看去,钟离冰双腿之间已是一片殷红。孩子……没了。水彧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可是,血止不住!   水彧不知道钟离冰的身份算不算逃犯,但至少他已经算了,他不敢走官道,只好带着钟离冰赶忙在一个小镇上安顿下来。本想去请大夫,想想还是抱着她去了医馆。   大夫把过脉以后斩钉截铁地说:“她没怀孕。”   “没怀孕!”水彧一惊。   老大夫责道:“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当丈夫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她的脉象根本就没有怀孕和小产的迹象,只是身体暂时虚弱而已。血到现在还没止住,若真是小产早就死了。她是来了月事。”   “谢谢……谢谢大夫……”   水彧的语无伦次令老大夫疑惑不堪。可是,钟离冰没怀孕,对水彧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老大夫是位婆婆,和孙女一起住,她好心,便说收留水彧和钟离冰几日,让自己的孙女给钟离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水彧就一直守在钟离冰的床边,守了两天一夜,一直到她醒来。   钟离冰一醒过来就握住了水彧的手,急切地问道:“孩子还在吗?”   “孩子……孩子……”水彧一时语塞。   “是不是……没了?”钟离冰的心跌到了谷底。   “不是。你……没怀孕。”   “没怀孕,怎么可能!程爷爷明明说过,我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啊!”她难以置信。   老大夫来给她把脉,她又抓住老大夫的袖子问道:“婆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大夫道:“你也莫要不好意思,我先前问过你的夫君,现在距离你们同房才不过半个月。就算你真的怀孕了,这个月份,怎样的神医,也不可能把得出喜脉。况且现在你的月事已经来了,更不可能是怀孕了。你才不过十六岁,前一段日子太累了,月事推迟也是有的。好好休息。”说罢,她替钟离冰把了脉,又嘱咐了水彧几句,遂离去。   “没有孩子……从来就没有过……”钟离冰转过身去,冲着墙壁,蜷缩着身子,那一刻,她感觉很冷,很冷。   “嗣音……”   “表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吧。”水彧拍了拍钟离冰,离开了。   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却依旧是那么黯淡。钟离冰咬着嘴唇,泪水默默落下。   仔细回想着在北陵丘的这几日。起先她被人欺负,吃不上饭,是程爷爷告诉旁人这饭里有慢毒,吓得那帮人望而却步,才让她吃上了饱饭。随后,她发现这饭里被人下了药,令她不能凝气,这时候程爷爷却说她怀孕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必须要吃这饭。她的祖母是一代毒后,她怎么可能不知,这种能令人无法凝气的药,只有入口的是最常见的,可入口的药哪里是那么容易下的?她被人设计了,可是对她那么好的程爷爷,竟然也是设计她的一枚棋子。最可怕的,程爷爷给了她希望,让她可以在这个鬼地方好好活下去。而现在,程爷爷已经死了,她便是再怨,又能怨谁呢?   骗我……骗我……你们都骗我。   表哥……表哥……你竟然……不要我们的孩子。   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哪一刻令钟离冰觉得,这个世界竟是充满了恶意。先给了你希望,又把你的希望狠狠摔碎。   舌尖的腥甜让她明白,自己已经咬破了嘴唇,可眼眶却如火燎般干涩,没有一滴眼泪。事已至此,哭还有什么用呢?   在这里养病的几日,钟离冰的寡言少语令水彧害怕。   从前他和嗣音在一起的时候,嗣音似是有说不完的话,嘴从来都没有停过。可这几日,她一共说过的,也不过十几句话,屈指可数。   有时候,水彧想找些话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清楚地知道,是他伤害了嗣音。可后悔已经来不及。   病已差不多好利落了,却不见往日钟离冰眼里的神采。   钟离冰突然问:“表哥,如果我真的怀孕了,你会怎么样?”   “我……”水彧犹豫了。他最怕钟离冰问这个问题。   “算了。”钟离冰笑了笑,“你不必答了,我心里有数。”   钟离冰嘴角挂着的那一抹生无可恋的笑容,令水彧毛骨悚然。水彧忙握住了她的手。   “表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寻短见的。我们叨扰了婆婆好几日了,也该离开了。”她语气中流露出了不同于往日的成熟。   嗣音长大了。   水彧从来不觉得长大有什么好的,可他是第一次觉得,长大竟会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出了门,二人跨上马。   钟离冰从水彧身上取过了自己的包袱,“表哥,我们就此别过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嗣音,你……”   “表哥。”钟离冰打断了水彧,“我想分开一段时间,一个人静一静,真的。你可以……等我吗?”   “多久?”水彧妥协了。   “一年……也许是一年,最多……两年吧。”钟离冰举棋不定。   “到底多久。”   “两年。”钟离冰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两年后我还没回来……”   “如果你还没回来,我会找到你。”   “那好,后会有期。”钟离冰转身策马离去。   水彧的骑术比钟离冰好,武功也比她高的不是一分,可他却没办法追上去,只能静静看着钟离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   几天后水彧碰见钟离珉的时候,直接便下马跪在了钟离珉面前。   彼时钟离珉已然收到北陵丘一连两次动荡,水彧、钟离准和钟离凝已经救了钟离冰的消息,正准备赶回京城。当他看到水彧跪在地上,也没说什么,过了半晌便下马扶他起来。   水彧把这几日的一切全都对钟离珉说了,钟离珉也只余一声叹息。女儿真的是长大了。有的事真的需要她自己去经历,现下,他们做长辈的,真的是做不了什么了。   这一年水家的中秋过得鸡飞狗跳,水云卿和水云天已经二十来年没吵过架了,可这次水云天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他知道他模仿钟离冰的字迹,十有八九是根本就瞒不过水云卿的眼睛的。   水彧也不知道家里是用什么借口留住姑姑的,总之,事情也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地步,这是唯一令人欣慰的地方了。   才不过一日工夫,歆语便把砸碎的东西全都原样买了回来。家中的下人打扫过后,水家的大堂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所有的下人也都对那个月圆之夜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了。   月亮还依旧是那么朗,那么圆,同每一年的,都一样。   钟离珉和水云卿没在水家停留几日便离开了。   江湖上都知道,云游四海的风三侠、赌神一家三口这一次要出一趟远门,去琉球游玩一段时日,大约一去就要几个月呢。   听说琉球的风光独好,令人去了便不想回来了。可是海上风大浪急,真正敢去的人,却是没有多少的。   也罢,只有走过了最险的路,才能看得到最美的风景。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上篇就结束啦~ ☆、梅雨季春   春秋冬夏,千回百转,转眼已是己丑年年初,又是一个春天来了。   那是个晴天,空谷里穿着玄色长裙的少女却还打着伞。她的衣裙很特别,左臂广袖,右臂直袖。转身回眸,眼角上翘,深紫色的眼线和浅紫色的雨伞,很是搭配。   山谷中每隔百步就是一个瀑布,望不到顶峰的高山,不知那泓清泉是从何处流泻下来,落在山谷中,就像下雨一样。   她身上穿着的布料不沾水,水落在肩上,就像珍珠一样滚落。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拂肩膀,水珠轻轻滚落,一斛珍珠就这样散落在地上的水潭当中,消失不见。这才看得分明,她的指甲上,染的是紫色的蔻丹。   远处的黑衣人踏着水面奔来,这与泉水滴落的声音截然不同。   少女仰面下去,用伞撑着地。再直起身子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飞镖和箭矢已在身后。   她轻搓伞柄,伞随即转动起来,周身水花飞溅,只见那伞的边缘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格外耀眼,就如一把环形飞刃。这把伞的每一根伞骨末端都是一把利刃。   最前的几个人首当其冲,还未及近身,不是被削断了脖子,就是腹部被留下了贯穿的伤口。   这场交锋已到白热化,少女一转伞柄,竟从伞柄里拔出了一把仅是手指粗的四刃剑。这伞柄是竹制,竹管中空,里面套了一把精钢四刃剑。若被此剑穿心,比之寻常的剑,是更无生还之可能。   交手过后的少女在溪水中浣洗了伞和剑,收回伞柄里的四刃剑,收起伞骨上的刀刃,阳光下,又是那个打着伞漫步于水帘之下的婉约少女。   “这地方又住不下去了。”朱唇轻启,虽有空谷回响,却被水声吞没。   穿过几处水帘,走过几处山洞,又攀过几处岩壁。一个多时辰之后,她已从谷底到了崖顶。探出身子,目光扫过谷底,鲜血早已顺着溪水流向下游,不见了踪影,尸体也是。这个山谷依旧如往常般干净,清幽。在这里住了许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表哥,我回来了。一年多不见,你还好吗?”   不久便要进入梅雨季节,到这时候,淅淅沥沥的春雨已经打上檐头。   水家的商队才过了南北方交界,早在画中看遍了江南烟雨的水彰,第一次踏上南方的土地,心中还怀揣着小小的激动。   当年没人真正看见水彧、钟离准和钟离凝的面目,是以,水彧如今还是如常一般做着水家的大哥。   “大哥二哥,你们说江南是什么样的?”   水彧道:“当然是你自己去看才最好。”   “这儿的风景就不错。”水彰四下看看。此处的确是好风景,山清水秀。   “十溪县,姑丈的家乡。”水杉踩了踩脚下的土地,“说起来,姑姑姑丈一家也一年多没回来了。”   “是啊……”水彧叹了口气。只有他清楚地知道,钟离冰根本就没有去琉球。   然而,至于钟离珉和水云卿到底有没有去琉球,整个水家也没人知道。   “你们说,我姑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水彰托着腮,望着遥远的西南方向。   这是水彰第一次出来行走江湖。水杉率领商队下全国,水彧左右也是行走江湖的,三兄弟就一道走一段路。   水彰十六岁了,水云天和林潇将水彰的身世都说与他了,给了他一支他母亲留下的翠玉簪子。虽然他的父亲张剑初和母亲杨小婉都已经不在了,但是他还有一个姑姑,是张剑初的姐姐,姓张名漾漾。但是张漾漾十分低调,江湖上并没有什么人知道,也只知道他们的家乡是在颍筠府。毕竟水彰也大了,他有权利知道他的身世,也应该去寻找他的亲人,就算最后没有找到,也总是个心安。况且,他早晚要出去行走江湖,这就是个契机吧。   水彧道:“不管你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打探的时候都莫要太过高调,暗中打探就是。毕竟,张前辈的仇家还没死绝。”   “我知道啦大哥,在家里的时候爹娘都嘱咐过了。”   “大哥江湖经验丰富,讲给你你多听听也没有坏处。”未及弱冠的水杉俨然已是一家之主的风范。   “知道啦二哥,大哥你继续。”水彰趴在了桌子上。   水彧喝了一口茶,续道:“江湖上许多前辈都是深藏不露,你的武功自不必把一般江湖宵小放在眼里,但也莫要锋芒太露。见到前辈要尊重,别缺了礼数。”   水彰打趣道:“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迂腐啦?阿逆表姐一向随性,江湖上的许多前辈还不是很喜欢……”说到此处,他停住了。因为水杉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   “杉弟你何必呢,嗣音又不是死了有什么不能提的?”水彧倒是丝毫不留情面。   水杉笑了,原是他想得太多。想了想又笑了,这许多年来他还不了解大哥么,大哥哪里有那么脆弱的?   “大哥,一年多了,你想阿逆么?”   “想。”水彧坦言。“店家,”他突然回过头去,“拿点酒来吧。”   “来啦——”店家吆喝声很是悠扬。   “既然如此。”水杉斟了三杯酒,“那就陪你喝两杯。”   水彧拿起酒杯放在眼前晃了晃,“试试江湖上的能喝还是生意场上的能喝。”   “乐意奉陪。”   “喂,还有我!”水彰不满。   水彧道:“那要不然,我们两个一拨,你一个人一拨?”   “一起喝,一起喝。”水彰讪讪一笑。开什么玩笑,大哥和二哥加起来能喝倒十几个他了。   水家三兄弟很少这样坐在一起喝酒。这一年多来,水彰倒没觉得什么,可水杉觉得大哥似乎是比从前跟他们亲近多了,话也比从前多了。是因为阿逆吗?   “对了,你们可曾听说过江湖上最近新出道的一个女子?”水杉随口问起。   “大盗夜罗刹么?”水彧脱口而出。   都说中原武林最鼎盛的是上一代人,这一代出的侠士却是比上一代少得多了,所以,一两个人也会在江湖上被谈论一阵子。   水杉道:“听说此人非正非邪,下手狠辣,很是神秘,倒是令许多恶人闻风丧胆。不过,彰弟对此还是小心为上吧。”   水彰笑道:“我倒是敬她,劫富济贫、锄强扶弱,倒也很是难得呢。”   “是啊,杉弟你多虑了。”水彧淡道,“行走江湖是要讲道义的,江湖人看重江湖道义胜过生命,她和彰弟井水不犯河水,没来由的何必来找茬呢?她不过是众多江湖人当中的一个而已。”他说得轻描淡写,似是早已成竹在胸。   水彰打趣:“大哥的确不必担心啊。相传夜罗刹露面多在夜晚,次次都戴帷帽。以大哥的武功,便是当面挑了她的帷帽也并非难事啊。”   “确实不难。”水彧转了转手中空空的酒杯,“但是隔着一层面纱一切才更有意思。挑人家帷帽这种无礼之行,轻易还是不要有的好。”   “大哥。”水杉停杯。   “何事?”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她是你故人?”   “我也不知道,不过相逢何必曾相识呢,你说呢?”   “你们咬文嚼字地说什么?真是……”水彰不耐烦。   “不说了不说了!”水杉抬手,“谁再说就是谁没意思,总可以了吧!”   “大哥,你怎么了?”水杉察觉到了水彧的异样。   水彧抬手,水杉和水彰便即噤声。   水彧站起身,把剑横在桌上,不轻不重,却似睥睨天下。他沉声道:“暗处的朋友,有何贵干?”   “这位朋友不必紧张,路过此地,不想惊动了各位,抱歉。”   听得出是个女子,应该没开口,声音是用内力递出来的,但气息并不是很稳。   “何不现身一见?”水彧斟满一杯酒,朝天举起,“行走江湖,萍水相逢,咱们都是朋友,在下敬你一杯。”   一阵沉默,水彧依旧举着酒杯,纹丝不动。水彰倒是觉得初入江湖就遇到了高人,很是兴奋,跃跃欲试,却被水杉一个眼色拦了回去。   那个声音又悠悠传来:“不必了,京城水府是殷商,一向本本分分做生意,我不感兴趣。各位,打扰了,后会有期。”   话音落下,只听得树丛中窸窸窣窣一声响,随即安静了下来。水彧微微点头,轻功不低。   “那人是……”水杉微微蹙眉。   “大盗夜罗刹!”水彰激动得眉飞色舞。   “既然如此啊,我倒是想去会会她。”水彧干了最后一点酒,“我就跟你们走到这儿了,剩下的路,你们两个注意安全。”说罢,他纵身一跃,消失在树丛当中。   “大哥……”水彰的后话还没说出来。   “大哥他……真的和夜罗刹是旧识么?”   水彰抬头看看,天已放晴了,“二哥,雨不下了。”   “那走,上路吧。”水杉吩咐下去,令商队启程了。   “我知道你没走远,你的轻功也甩不掉我,在下不过是想交个朋友而已。”看不见人影,水彧索性停下了脚步。   “少侠客气了,待到该见面的时候,你我自会见到。”又是那个用内力递出来的声音。   “既然如此……”水彧一抱拳,“那在下也不好坚持,告辞。”说罢转身离去。   钟离冰靠在树后,摘下了帷帽,用力抚着自己的胸口。内息又不顺畅了,她忙坐下来,打坐调息。   再探出身子看过去,早已不见了水彧的踪影,只剩下林间的一片空地。   蓦然间,她心里空了。   转眼都已经分开一年多了,真的到了眼前却又不禁驻步。表哥,不是我不想见你,只是还没准备好,不知道应该用一种怎样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   卸了力道,收了轻功,水彧在百丈开外停了下来。回首望去,俱是参天大树。   你,到底是不是嗣音?   任谁也不会想到,钟离冰从她一年来的隐居之处回来,重入江湖的时候,第一个用真实身份相见的,竟是当初仅有一面之缘的蓝梅。   这一次,她又去了蓝梅和师父郑幽湄暂居之处。   当她在蓝梅面前揭了自己的面纱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看到蓝梅异样的目光。蓝梅只是如常,与她互相见过了,就像上次一般有说有笑了。   当钟离冰语塞,蓝梅只说:“只要你的心从未变过。”   此次见面更添几分亲切。蓝梅道:“上次见面还未能与你切磋,这次可莫要走得那么急啦。”   “蓝儿。”   “师父。”蓝梅朝刚刚从山间回来的郑幽湄行了一礼。   “你现在可打不过她了,连我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不敢,前辈说笑了。”钟离冰行了一礼。   “你……”郑幽湄欲言又止,终于轻轻把手落在钟离冰肩上,“你们说话吧。”说罢进屋去了。   “蓝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钟离冰握住了蓝梅的手臂。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伊赛族达伦氏的铸造师你可听说过?”   “嗯,有所耳闻。”   “前年八月,我在扎托求达伦氏的铸造师达伦迟大哥替我打造了一张弩,拜托你替我取了来。”她从钱袋里掏出些银子。当初她没与达伦迟商定价钱,但这些钱是足够了。她又从左臂上取下那副梅花袖箭,“这个,你带着这个,他便会知道是我托你办的这件事。”   “这是你防身的兵器,你不带在身边怎么行?”   “没关系。”钟离冰微微一笑,“你不了解我,我最不缺的就是兵器。”   蓝梅上下打量着钟离冰,目光停在她的伞上。嗯,本想问她为什么晴天还要带伞的。   “好吧。”蓝梅答应下来,左右也是想去大漠看看。半晌又问:“你何不自己去?怕出不了关?”   “我也没准备好见二叔一家。”钟离冰摇了摇头。   “那好吧,一个月后西庭府见吧。但你要记得,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再想想……再想想。”   “有些事躲不过去的。”   “嗯,我懂。”   蓝梅想了想还是没有取钟离冰的袖箭,只拓下了她袖箭上的图腾。   “我先走了,也免得连累你和郑前辈。告辞。”说罢,钟离冰一跃而起,从屋顶翻出了院子。   她很久没走大门了。   “大哥,我们随后去哪?”   “回家。”   “家……家已经被人发现了,还回得去?”   “现在他们的注意都在中原,我们自然是回家了。”   “也对,自从夜罗刹出道以来,你在江湖上的风声,似是没那么紧了。”   “那还不好!我倒是巴不得风头都让人家出了,我还落得个清闲,也省去让你日日为我担惊受怕。”   “我想……回我家看看。”   “可是温大人还不知道你活着……”   “我……不见我爹,只远远地看一眼。”   “走吧,我陪你回颍筠府。”   凌琰和温景漾缓缓行在路上,享受着雨后初霁的清爽,嗅着泥土的芬芳。   一转眼已经朝夕相伴近两年了,凌琰从来都没想到,他和温景漾这样的官家小姐,竟成了同道人。因为母亲的离去,凌琰曾经很排斥同女子相处。可如今,他却时常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当初钟离冰乱点鸳鸯谱,如今倒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吧。   “你笑什么?”温景漾回过头去。   “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什么?”   “也笑你。笑我们两个。”   温景漾也掩面笑了起来,她明白了凌琰的意思。   凌琰道:“等我们下次见到冰儿,该好好请她喝一杯。说起冰儿……”他转念,“自上次一别,也快两年了。”   “她一家不是去了琉球么?”温景漾回想着当年江湖上的传言。   彼时温景漾也不是外人,凌琰便也与她说了钟离冰的真实身份。   “可我总觉得,以她的性子,不可能在一个岛上一留就是一年多。便是她去了,也一定已经回来了。”   “不过,这个江湖很大,便是她回来了,我们也很难见到她。”   “你错了。”凌琰若有所思,“这个江湖很小,远比你想象的,要小得多。”   这个江湖确实很小,小到不管你走到哪里,想躲的,都躲不过去。   同样是在道上混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同样也是混黑道的人想要杀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凌琰还没走今天他们的包围圈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所以他勒住了马。   埋伏的杀手察觉了凌琰的警惕,竟一时僵持了起来。   “璟儿,看来我们只能过几天再回颍筠府了。来者恐怕不是那么客气。”   “没关系。”温景漾跟着凌琰这么长时间,这种阵仗原也不是第一次见,她也相信凌琰完全可以应付。   凌琰抱住温景漾的腰,转身便拔足奔去,朝后甩下一句:“想追上老子,先回去把你们的轻功练好吧!”自从有了温景漾,他一向是避免跟人动手的。   “哎呦!”一个少年与凌琰撞上,一个趔趄便倒在了地上。   “得罪了。”凌琰赔笑。   少年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报了个拳道:“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下水彰,还未请教……”   凌琰本是急急离去,听到水彰的名字遂转过身来,“你是冰儿的表弟?”   “是啊,大哥你认识我表姐?”   “在下凌琰,舍妹凌璟。”   “凌璟姐姐安好。”水彰规规矩矩给温景漾行了一礼,随后兴奋地对凌琰说:“原来你就是凌大哥,我常听表姐说起你!”   凌琰一扯水彰的手臂,“好了好了,你表姐说什么咱们以后再说,先跟我走。”   “怎么了?”水彰警觉,“有人追杀你们?”   “是啊,快走吧!”温景漾催促。   “那可不行!”水彰大义凛然,“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你们先走,我断后!”说罢,水彰甩开凌琰便冲了上去。   “奶奶的,这孩子……”凌琰啐了一口,捂住了额头。事已至此,他只好对温景漾嘱咐道:“你在这里别动,别靠近也别走远,我去帮他。”   当水彰看见这这阵仗,登时便愣住了。他的实战经验不过止步于与几个小毛贼交手,这许多的杀手他可没见过。   “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凌琰恨铁不成钢地捶了一下水彰的头。   “对对对,动手!”眼看着敌人如潮水般冲了上来,水彰忙默念着学过的武功心法。   水彰武功虽不差,却几乎没有实战经验,才不过几个回合就已经弄得灰头土脸,满身伤口。   凌琰与水彰背对而立,凌琰提醒道:“不要恋战,想办法脱身。”   “我知道了!”水彰会意,连忙变换了打法。   眼看着一人一剑朝着温景漾劈过去,当水彰和凌琰听闻温景漾的尖叫声转过身去,却是为时晚矣。不想此时一箭飞过,射穿那人的喉咙。温景漾惊魂甫定,树丛中同一个位置又一连射出六箭,三箭被挡开,三箭射中目标。三个人被射中的不是要害,却即刻倒下,没了反击之力。   箭的主人会用毒。   凌琰、水彰见有人相助,顿时斗志大增。然而黑衣人们却似乎察觉了什么,进攻时竟变得束手束脚了。   “打够了么?”不远处一个用内力递出的声音。   话音到时,双方停手。   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在树枝上,树叶只是微动,足见其轻功之高。黑纱帷帽,玄色长裙,左臂广袖,右臂直袖,身背一把伞,一张弩,腰间挂着一把西域弯刀。   夜罗刹。   她抽出弯刀横在面前,“你们想杀凌大侠,不过是想借他的名声,闯出点自己的名声来。都是道上混的,何必呢?”声音还是内力递出来的。   众人皆是浑身一凛,不敢上前。传闻大盗夜罗刹武功不高不低,虽是女儿身,可其功夫涉猎之广,心法之奇,用毒之怪,手段之多,难以想象。   “凌大哥,在下今日路过此地,出手相助,还望不要见怪。”   “感谢还来不及。”凌琰遥遥一抱拳。   “水彰。”   “是,在下水彰,前辈你认识我啊!”水彰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十分惊喜。   “不敢,你我本是同辈。”   “那就叫你姐姐好啦!”   “知己知彼方是明智之举,莫要莽撞才是。”   “知道啦,多谢姐姐提点。”水彰作了一揖。   没想到大敌当前夜罗刹竟和凌琰、水彰闲扯起来,而黑衣杀手们却都不敢妄动。当温景漾看到这一幕,惊异得无话可说。   “就此别过。”她又行了一礼。说罢对后面的一班杀手道:“我要走了,想跟我动手,可要把握机会。”随即转身,轻踏树枝飞身离去。   其中一个黑衣人举剑高呼:“取夜罗刹项上人头,必能名动江湖,跟我上!”   话音落下,黑衣人如潮水一般朝着夜罗刹追过去了。摩肩接踵的,竟似忘了方才的交手,从凌琰、水彰、温景漾身旁路过的时候,竟是视而不见。   就这样,危机化解了,三人还一时摸不着头脑。   温景漾上前来,方才的惊恐总算缓和下来。她拉着凌琰的袖子问道:“你和她……认识吗?”   凌琰打过交道的人很多,他极力回想,却只觉一丝熟悉,不知到底是何人。   倒是水彰,激动的心情还难以平息,直对凌琰和温景漾炫耀:“她居然能叫得出我的名字啊!”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凌琰,凌琰心中疑云顿起,“她怎么会认识你呢?”   温景漾道:“水少侠是京城水府的小少爷,夜罗刹见多识广,知道他也是有的。”   话到此处,凌琰心头疑虑也消了不少。三人皆望着那个方向,不禁慨叹,果真是个奇女子。   已经不知跑了多远,钟离冰甚至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还要锲而不舍地追上来。身在局外自看得出,这班杀手不过是主子派来试探凌琰的功夫的,倘若能杀了凌琰,自然是美事一桩,倘若杀不了,便当是知个底罢了。而从一个局外人的眼中看过去,很不幸是第二种情况,是以方才她都没有下死手。况且,他们见到自己明明已经开始忌惮,最后为何还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   情况紧急,却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倘若他们执意下杀手,那她自己也只有不客气了。   既然甩不掉,只好拔刀迎战。   如今的钟离冰身法诡谲,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所谓名不副实的风三侠的女儿了。   才不过一个转身,三两步穿过去,便与所有人一一交过了手,丝毫不处下风。说时迟那时快,她左手一翻,袖中已飞出一把银针,因着是广袖,很难看清她出手的方向,众杀手只好向后退开,一时间竟无法近身。   又是下一轮攻势了,这一轮的攻势比上一轮猛得多,看来是不得不真刀真枪了。   转瞬之间,钟离冰已反手用弯刀勾住身后袭来一人的脖子。而面前之人已至,她从身后抽出伞柄内四刃剑,一剑刺出,了结了面前之人。右手又是一用力,抹了身后那人的脖子。   不想此时黑衣人中竟有一人临阵倒戈,才是刷刷几剑刺出,便了结了毫无防备的同袍。   他想独占功劳?   未及细想,后招便至。   一人单挑多人,体力终究是短板。钟离冰踏着树干跃起,一个空翻落在黑衣人身后,收了刀。对方武功不低,得用这不寻常的兵器才能出其不意。   转瞬之间黑衣人已欺到身前,钟离冰仰面躲过,以剑格挡。双剑相擦,火星四溅。黑衣人又是转身疾刺,钟离冰横剑格挡,霎时间兵戈相接之声不绝于耳。两剑相交,黑衣人腕上带力,钟离冰感觉手腕吃劲,忙一个翻身化去那力道。   “呃……”钟离冰惊叫一声,一个不慎左袖竟被削去一角。才是短暂的迟疑,面纱竟被划得一个长口。   此人出手如此狠辣,若非躲避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钟离冰顺势躺倒,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起身出手,目标全都是周身大穴,天突、睛明、肩井、膻中、气海、足三里。黑衣人一个转身带起一阵旋风,石子竟全随着那旋风改了方向,攻势尽数被化去。   未及黑衣人落地,钟离冰又是飞针出手,黑衣人定睛,竟是左右开弓双手挟了那飞针,又回敬过来。钟离冰甩开左臂广袖,将那飞针卷了去。只听“叮叮叮叮叮叮”一连几声微响,旁边树干上便插了一排飞针,阳光之下,银光闪烁。   此时应已是□□最佳射程,钟离冰开始考虑尽快脱身。她从身后取下弩来,瞄准、出手只是转瞬,一箭飞出,她便即转身奔去。可身后传来的不是金属相碰的声音,而是木头断裂的声音。箭被对手生生砍断。钟离冰一咬牙,只好再次转身迎战。这一次,是真的遇到了狠角色。   这一次的攻势比前几次每一次都更加迅猛,令她连退十几步。   天下有无数种精妙的招式都在她眼中,入她脑海,当对方迫于压力露出破绽的时候,便是武功高于她的人,她也可以趁机制服。可面前这个黑衣人,全然不顾她招式的精妙,只一味进攻。而她的功夫,却是远远达不到可以以攻为守的境界。对方欺到身前,她不得不收招防守。而且,一旦近身,用不了□□,用不了暗器。   他破了她的招!小半年了,有人破了她的招!   “不好!”钟离冰一声惊叫,已是回护不及,黑衣人的剑直指她眉心刺来。她只得抬起左手迎着剑刃抓去。不料剑势突转,向上一抬,挑掉了她的帷帽。   不得不说,戴着帷帽交手确实是个累赘。帷帽被挑掉那一刻的迟疑会是一个致命的破绽。黑衣人紧接着又是一剑刺出,钟离冰躲避不及,只得闭上双眼。   剑猛然停住,抵住了钟离冰的下颌。   钟离冰缓缓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黑衣人纹丝不动,左手已取下了自己的帷帽。   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劈,怔在原地。   “锵锒”一声,手中的剑落在地上。   她不敢动,她怕自己但凡挪动一步,便会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嗣音,你到底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学霸小阿逆要强势回归啦~ ☆、雨后初霁   “表哥……你……”   水彧收了剑,“如果我不这样,你打算何时来见我?”   “我……”钟离冰忙举起袖子,挡住了脸。   水彧握住钟离冰的手腕,硬生生地扳下来,将她拥入怀中。钟离冰想将他推开,却是同从前的几次全都一样,使不出了半分力气。才是转瞬,已是泪流满面。   一年多来的苦楚,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独自承受。真的好想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痛哭一场。   水彧并没有听到肆无忌惮的哭声,只是偶有低低的啜泣,还有,他感觉自己肩上的衣衫湿了。春秋一个轮回,嗣音变了,变了很多。从前有一说一,不存半点含糊的她,从来都不会这般隐忍。   水彧不知这些时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轻抚钟离冰的后背,宽慰道:“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回来就好。”   钟离冰推开水彧,转过身去,“我……现在这个样子,没脸见你。”   “大盗夜罗刹的行事作风我早有耳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她身上几乎看不出你的影子,可不知怎的我就是感觉那是你。那一日在十溪县相遇,还有今日你救彰弟,此间种种,我怎能不疑?你总对我避而不见,我只能出此下策,是我不好。还有……我之前不该说不要我们的孩子这样的混账话。”一向骄傲的水彧竟是恳切地说出了这一席话,却没有一句是问钟离冰这一年多来的经历,没有一句是问她,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表哥——”钟离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这一次,是放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嗣音,我们去琉球好不好?我们去见姑丈和姑姑,我向他们提亲,你嫁给我,再也别离开了。”   “不……不要,我不去……不去琉球。弄成这个样子,没脸见我爹娘。”她微微抬头,撞上水彧的目光,忙垂下头去,低声道:“我爹练的是正统功夫,虽然不指望我功成名就,至少也希望我堂堂正正。可如今我……”她伸出手腕,让水彧搭了脉,“我练了这阴毒的心法,虽然功力大增,却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我知道,练这种功夫,透支的都是自己的身体,脸色苍白得就像鬼一样,我只能靠化浓妆来掩盖。而且,有可能,以后不能有……”   “你别说了。不用怕,只要有心,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   “真的吗?”   “你放心。”   虽知水彧此言多半是宽慰,可钟离冰听了,很安心。   到这一日,她才终于算是回来了,回到了原来的那个世界。烦恼,有人诉说;风雨有人同扛;累了,有地方遮风避雨;想哭了,也有肩膀可以依靠。她真的,回来了。   彼时凌琰、温景漾和水彰一来二去倒也谈得来,他们听闻水彰也是要前往颍筠府,便邀他同行。   彼此之间熟络了,他们聊得也略深了些。   凌琰看水彰年纪小,又是钟离冰的表弟,存了心思想逗逗他,遂道:“你表姐常跟你提起我吗?”   “对啊!”水彰眉飞色舞,“我表姐说了,凌大哥你父亲可是贼祖宗……”说到此处,水彰住口。凌琰的父亲当年三十出头便死于非命,因为他的身份,所以事后不能被平反。   “没关系!”凌琰拍了一下水彰的后背,“我爹问心无愧,没什么不能提的。”   听凌琰此言,水彰是没了顾忌,“凌大哥,我早听闻你手上功夫了得,又心系万民,又和令尊大人一样,低调行事,我一向很是敬佩你啊!对了,我表姐还说,你教过她两手,就凭那几手,她就已经所向披靡啦!你什么时候也教我两手?”   “你表姐真的是这么说我的?”凌琰咧嘴笑着,他随后就想问水彰,钟离冰是怎么说他的,倒是水彰最快,自己全都说出来了。   “那当然,我表姐常夸你的!”   “那我倒是要谢谢冰儿。”凌琰满足地笑着,这的确像钟离冰的性子。当着面从不留情面,背地里却还是有一说一的。   “不过……”凌琰转言道,“你表姐也跟我说过,这手艺除了她,可不要教给旁人。”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尤其是你。”   “表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水彰这下来了气,对温景漾道:“凌璟姐姐,你评评理啊,我表姐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她自己可以学些奇诡的手艺,我就不行啦!”   温景漾掩面笑道:“水少侠此言差矣,钟离姑娘与你身份不同,她是希望你投入江湖,始终行在正道之上,莫要有所偏差。”   水彰道:“凌璟姐姐此言差矣,只要初心不改,不行恶事,不存劣迹,又怎会不是正道?”   温景漾道:“非也。行善与行恶并非决断正道与旁道的标准,大哥虽是行善之人,偷窃却并非正道。他在江湖上有侠盗之名我自然欢喜,但我也希望,日后的天下,可以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不再以‘盗亦有道’为荣。”她语气平缓,不含喜怒,倒是字字珠玑,说得在理。   凌琰微微一笑。其实钟离冰根本就没说过那句话,不过是他随口杜撰,温景漾一席话倒是把他的意思全都说清楚了。   水彰又问:“你觉得凌大哥是旁门左道你还跟着他?”   温景漾温言道:“我选择了他就是选择了他的一切,无关乎正道和旁道。”   “还是我们璟儿最好了。”凌琰吻了吻温景漾的额头。温景漾有些不好意思,凌琰却丝毫不带尴尬,全然不当水彰在旁。   “大哥别闹了。”温景漾面颊绯红。   看到此处水彰便明白他们的关系,青年男女行走江湖以兄妹相称倒也常见,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用袖子掩了面去。   凌琰虽是素知自己脸皮厚已经很多年了,不过倒也看得清温景漾和水彰的尴尬,遂岔开话头问道:“彰儿你此行前往颍筠府是做什么的?”   “我么?找人。你们呢?”水彰还记得家人的嘱咐,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去找人。   凌琰搂着温景漾道:“她家乡在颍筠府,跟着我这么久了,理应陪她回去看看。”   温景漾道:“我生在颍筠府,长在颍筠府,这里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你要找的人姓甚名谁,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水彰思索片刻道:“此人,是家父家母一位故人之姐。姓张,讳漾漾。”   “你说什么,她叫什么?”温景漾愣住了。   水彰见状不解,但还是答道:“她姓张,讳漾漾,今年,应有四十出头了吧。”   温景漾把头深深埋在凌琰胸前,暗暗拭去了泪水。   “凌璟姐姐,你怎么了?”水彰察觉了温景漾的异常。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温景漾转过身来,已是常态,“她也是我父亲的一位故人,是知府温大人的夫人,十六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了。”   “这样啊……”水彰黯然,“那我也总该去上一炷香的。”他知道,张漾漾是他现存世上的最后一位血亲了,而现在,也没有了。   凌琰抚着温景漾的脖颈,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当温景漾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便即明白,张漾漾,就是温景漾的母亲。   而水彰还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凌璟姐姐,正是她的亲表姐。   水彧正牵着钟离冰的手走在山间的小河边。雨后初霁留下的芬芳还留存着,青草的尖端还挂着水滴,泥土被水浸得松软,他们走在水边凸起的石头上,深一脚浅一脚,倒也不至乏味。   从他们相识至今,已有两年,这还是水彧第一次牵着钟离冰的手,就这样静静地散步。   钟离冰还是会时常感觉气息不稳,甚至是气息凝滞,若是有时运功急了,还会尝到喉头的腥甜。为了这短时间内的修为大增,她付出了很多,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撑得住多久,可如今,把手放在水彧的掌心,她竟感觉心安,她感觉不怕了。   “呃……”钟离冰突然捂住胸口一阵喘息,怕是气息又乱了。   水彧忙捏住了钟离冰的手腕,再摸了她的脉搏,不禁眉头紧锁,“你脉象很乱,练的到底是什么功夫?”   “我……”这一次,钟离冰忙抽回了手来。   水彧就这么看着钟离冰,全然不容她隐瞒的样子。   “我求了林婶娘。”钟离冰只好如实回答,“让她教我逆行磬音诀。”   “逆行磬音诀!”水彧吃了一惊。   陈青莲练的是什么功夫,又是如何练的,水彧并不清楚,毕竟那只是他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八竿子打不着的舅母。可他也明白,陈青莲不是自幼习武,无论力量、招式,都不及普通的武林高手,然而其武功竟至如此境界,能杀人于无形,但凡对其有所耳闻,都不敢随意近身,那必定不是用寻常的呼吸吐纳之法。   磬音诀水彧也知道,那是一种修身养性的内功心法,若是修习得法,对身体有极大裨益,若能修习得法并且能长年修习不间断,更是可以积累深厚的内力,而且尤其适合女子修习。那么便不难想到,逆行磬音诀,就是靠透支自己的身体,短时间内积累深厚的内力。   水彧不知道这逆行磬音诀的具体后果都有什么,可他明白,但凡是逆天而行的修炼,早晚要承受非人的痛苦。逆行真气,这亏空积累得多了,一旦气息行岔,将这旧伤一激,那可是要从心口疼到指尖的。   从前钟离冰就连扎一个耳洞都要大喊大叫,可如今,她竟连这椎心之痛都自己暗暗忍了。   钟离冰垂下手去,恰碰到了水彧的手,竟是拳头紧握,不住颤抖。钟离冰忙收回了手去,暗暗藏在广袖之中,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表哥,你不要自责。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钟离冰低语。   水彧一愣,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钟离冰。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背上直冒冷汗,这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感觉了。他突然感觉不认识嗣音了。如今的她,武功高强,心思深沉,谈吐得体,懂得察言观色,再不是从前那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表哥,我还会是从前那个我,我……不会变的。”话音落下,钟离冰即住口,这句安慰,一样很苍白。   水彧看了看天空,淡道:“黄昏了,我们找地方住下吧。”   “好,听你的。”钟离冰蛾眉微低。   才一到了房里,钟离冰便掩了房门,仰面躺在了床上。   这一日天有不测风云。这半年多来她杀过不少杀手、恶人,也受过不少的伤,可从不曾像今日一样遇到过这样的劲敌。更何况今日原本耗费了不少气力,却又与水彧正面交手,体力早已透支。气息早就乱了,如此这般强压着,也不是办法。   那个熟悉的疼痛袭来,确是从心口疼到指尖。这时候天还凉爽着,她额上却已是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不知在无人的空谷当中喊哑了多少次嗓子,抓烂了多少件衣衫,咬破了多少次嘴唇,才终于习惯了在黑暗中默默忍下了这撕心裂肺的苦楚。   “嗣音!”水彧破门而入,从身后抱住了钟离冰。   水彧是连连敲门不见有回应,又听见房中异动,房门又没锁,这才破门而入。而方才的声息,钟离冰几乎没有注意到。   钟离冰不想水彧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却是挣脱不得,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很快,一股真气流入体内,她感觉舒服了许多。稍稍能用上力气,她忙挣脱了水彧的双臂,独自坐在床角,低声道:“表哥,你不必为了我浪费真气,我自己能扛过去。况且今日实属情况特殊,若是调息得当,不会常这样的。”   “你别再练这个了。”   钟离冰对此避而不谈,反道:“我愿意做大盗夜罗刹,你不用劝我。”   “也罢了。”水彧向后靠一靠,坐得略舒适些,和钟离冰相对而坐。   方才未燃起烛火,天已黑了,二人彼此看得不甚真切,却也轻松许多。   水彧笑了,日后,嗣音的事,他是再插不上手了。   水彧自嘲道:“也罢也罢,我本也没资格说你。我自己原也在做黑道的生意。”   钟离冰听闻此言,也不甚奇怪了。水彧行走江湖,行事作风根本就不是磊落的白道作风,他做黑道的生意,一点都不奇怪。   “杀人的生意。”水彧续道。   钟离冰淡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只要是恶人,也没什么不能杀的。”言下之意便是相信水彧不会滥杀无辜。   水彧问:“我知道你不会妨碍我,你可会助我?”   “如果需要,当然可以。”钟离冰眨了眨眼睛。   水彧略略惊喜,这似乎,还是从前那个俏皮的嗣音。   “那你可会助我?”钟离冰又抬了抬眉毛。   “如果不是给你帮倒忙的话,当然。”   “那岂不是很好。”钟离冰浅笑,“以后你我二人行走江湖,倒也勉强算得上是江湖双璧了。”   “江湖双璧这种称号岂是自己给自己安在头上的?”水彧又忍不住笑了。   早在钟离冰扑进水彧怀里的那一刻起,钟离冰便觉得自己回来了,然而直到这一刻,水彧才觉得钟离冰真的回来了。   这一夜,水彧和钟离冰和衣而卧,相拥而眠。   钟离冰终于卸下了这许多时日以来的警觉,沉沉睡去。而水彧,却一夜未曾真正入眠。他抱着她,如今感觉到的是说不出的寒冷。方才用内力试过便也知晓,钟离冰修习这逆天心法累下的气血之亏,并非是靠一点真气就可以挽回,最多缓解她的痛苦而已。如此看来,大约非得是至阳真气,才能够逆转她体内亏空,而不会折损她的功力。   可是这种功夫本不易修习,又难见成果,有多少人会去修习呢?就算能找到这样的人,又有谁会愿意耗损功力去帮她呢?   才不过几日工夫,凌琰、温景漾、水彰三人同行已到了颍筠府。   水彰可以以代父母祭拜故人之由光明正大地到知府大人的府邸下拜帖,进府祭拜,可温景漾却是再不能了。明明已到了家门口,却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若现身,恐怕父亲的这个知府是做不成了,甚至全家上下的性命都要受到牵连。   三人先找了间价格公道的客栈住下,彼时才是午后,水彰便要去温府下拜帖了。临走时还不忘对温景漾道:“姐姐曾说温夫人也是令尊大人的故人,可要同行?”   “不了。”温景漾婉拒,“大哥陪我进城已然是以身犯险,知府大人的府邸,不敢让他陪我同往。”   “那我去了。”水彰朝凌、温二人执了平辈之礼,以示感谢,随后动身去了温府。   温钰谦为官清廉低调,从来没有架子,是以水彰丝毫未曾遭府中下人为难,便被允准进府去拜见知府大人了。   自女儿失踪以来,温钰谦的生活过得更加清减,乍看上去水彰一时还不敢相信这是一方父母官的府邸。听了下人提点,水彰知道是知府大人来了,上前行了一大礼:“草民参见知府大人。”   “起来吧。”温钰谦微微抬手,“京城水府的小少爷,我有所耳闻。”   水彰道:“承蒙知府大人抬爱。”   温钰谦问:“此番来府上,有何贵干?”   水彰素不善迂回之言,一向开门见山,这样的性格其实倒也讨喜。他拿出了那玉簪,双手奉上:“大人,此乃家父家母一位故人之物,不知尊夫人之弟可是名讳上剑下初,张剑初张大侠?”   温钰谦接过那玉簪,端详了片刻,眼眶不觉湿润了。这个玉簪他认得,他更认得这玉簪上挂着的缨络——那是张漾漾亲手打的缨络。这是张漾漾和张剑初的母亲留给儿媳妇的玉簪,张剑初和杨小婉成亲之前张漾漾打了这个缨络挂在发簪上,亲手交给了张剑初,张剑初亲手为杨小婉戴上。   “当初剑初和小婉成亲的时候,我和漾漾是看着的。后来,剑初和小婉出事,漾漾没过多久也郁郁而终,不知不觉,都这么多年了。”   温钰谦不觉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水彰便静静听着。   温钰谦问:“你这发簪从何而来?”   水彰道:“杨小婉正是家母。当初她‘嫁’入水府时已有身孕,她并非是水府的妾。”   “这么说,你是……你是剑初和小婉的儿子!”   “正是。”水彰正色,撩开袍摆跪倒行了跪拜大礼,“侄儿拜见姑丈。”   沉吟了半晌,温钰谦道:“起来吧。”说罢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少年。他果然,和剑初、小婉,和漾漾都有几分相似。   水彰恭谨道:“姑丈,侄儿想给姑母上一炷香。”   “随我来吧。”温钰谦默许。   而此时躲在暗处已然泪流满面的温景漾,已不知是该吃惊还是如何。   凌琰不禁感慨:“原来……彰儿是你亲表弟啊……”   到这一刻温景漾才深切地领会,为何凌琰会说这个江湖其实很小。谁又能想到,那远在天边的京城水府,竟藏着大侠张剑初的遗孤,而他的表亲,是远在南方的颍筠府知府千金。   水彰终究是开始经事了。走出了那个十六年来遮风挡雨的家,走上了江湖,知道了江湖上的这些旧事,知道了关于自己的这些旧事,面对了这些旧事,就真正投入江湖了。   以水云天的能力,自然可保水彰一生一世安乐无忧,可水云天和林潇都认为,水彰应当属于江湖。   水彰同温钰谦进入内室祭拜张漾漾,温景漾也在外面遥遥拜倒,凌琰随她一同。如今的身份已是无法明媒正娶迎温景漾进门,也只好以这样的方式告知她的父母。   待到出了内室,回到大堂,温钰谦问水彰:“你日后有何打算?”   水彰从小生得一副笑脸,任谁看了都喜爱得紧,可这一次他竟露出了少有的严肃,作了一揖道:“从今往后,侄儿要投身江湖,行侠仗义,一来是不负我爹娘的期望,二来是继承我父母的遗志。”   “好,你有此志向,很好。以后,若有困难,可来找我。”   水彰又行了一礼:“不敢劳烦姑丈,侄儿先行告退了。”   这一日,温钰谦感到些许欣慰。这个孩子的性情,的确是像极了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舅子。   凌琰和温景漾早在水彰回来之前回到了客栈,当水彰进了房里的时候,竟见凌琰和温景漾正襟危坐,全不似一路上的亲切随意。水彰看了看他们,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你坐。”凌琰替水彰搬了椅子。   “怎么了,有什么大事?”水彰不解。   “没什么大事。”凌琰分为他们三人倒了茶,“我们也想给你讲一件旧事。不过,首先还是要向你致歉。方才在温府,我们在外面听了你和温大人的谈话,温夫人便是你姑母。其实,温大人和温夫人有一个女儿。”   水彰下意识看了一眼温景漾。   凌琰续道:“还记得两年前的选秀么,颍筠府跑了一个秀女,官差搜查过后,发现她跳崖自尽了。这个秀女就是温大人的千金。”   温景漾在旁一言不发,水彰便更看着她。这里就只有她一个女子,若说此事与她无关,水彰怎会相信呢?   水彰张了张嘴,凌琰却没有让他开口的意思,继续道:“你一定想问,这个秀女是温大人的千金,温大人的千金又是谁吧?不卖关子了,璟儿就是温大人的千金。”   温景漾道:“希望我们今日此言,不要让你觉得太过唐突才好。我原姓温,名景漾,温大人正是家父,张漾漾……是先母。我当年费尽心机造了自己跳崖的假象,逃到了南域府,是凌大哥救了我。后来……”   随后她便把到凌琰身边之后的事全都与水彰说了。水彰一时瞠目结舌,这么说,他是又多了一个亲表姐了?   见水彰不言语,温景漾不禁黯然。她缓声道:“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太过唐突了。可是我……可是我……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现在的身份,也不能去见父亲。突然……突然多了你这样一个亲人。我们不日便要分别,再相见还不知是何时。我只是不想……放开这个机会。”   一时间房中寂静非常,只听得方才还未平息的水波,在茶杯中微微荡漾。   温景漾拭了拭泪,站起身来,“对不起,原是我太急了……”   “表姐留步。”水彰起身阻拦。   “你叫我什么?”温景漾身形一震。   水彰道:“阿逆表姐一向待我极好,如今又多了一个表姐疼我,自然求之不得。”   “好……好……”温景漾又是拭泪,这次却是喜悦之泪了,“从今往后,我又多了个表弟了。”   “表姐。”水彰正色,长揖到地,“小弟见过表姐。”又转身对凌琰一揖,“表姐夫。”   “好小子!”凌琰一巴掌抡过去,正拍在水彰的头上。   “凌大哥,你干什么啊!我表姐都说了你脸皮一向很厚的啊,叫你一声姐夫,表姐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啊!”说到此处,水彰觉得怪怪的。   温景漾“噗嗤”一声掩面笑了。   凌琰抚了抚温景漾的肩膀,“现在可高兴了吧。”   水彰搔了搔头道:“这样吧,以后为了区分你和我阿逆表姐,我叫你‘姐姐’好了。”   “也不知道彰弟怎么样了。”行在路上,钟离冰随口慨叹了一句。   水彧笑道:“你且放心吧,当年你尚且这般冒冒失失地就出来了,他如今的武功怎说也比你那时候好,也不必太过挂怀了。”   “你没看到他上次么,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竟还想替凌大哥断后,还令凌大哥不得已动了手。这若是调虎离山之计,可不知璟姐姐怎么办了。”   “那不知钟离大小姐有何高见?”   “当然是打不过就跑了,彰弟就是太实在了。”   水彧不禁觉得有意思。他的三个弟妹,唯独水彰和钟离冰没有血缘关系,可却正是他的性子和钟离冰最像,唯独少了几分邪气。   与蓝梅相约之期将近,钟离冰要水彧陪她同去西庭府,水彧自也应下了。二人却也是各怀心事,几次对视,却都没说出来。   从前水彧总觉得钟离冰话多,可如今她如此安静,水彧却也不适应了。每次想逗引她多说上几句,她也不过是有限的几句回应。   钟离冰一向喜欢胡思乱想,还总是自言自语,把胡思乱想的东西说了出来。可如今,她学会了把所有的胡思乱想都藏在了心里。   如今钟离冰身份敏感,倒也从不刻意避讳,戴着顶帷帽便也招摇过市。行走江湖的女子,愿意戴一顶帷帽的也不少,一点也不稀奇。   他们到西庭府的时候离蓝梅和钟离冰约定之期还有几日,钟离冰和水彧便找了间客栈安顿了下来。   才用了晚饭,钟离冰便整装待发准备出门去。水彧大约能猜到她是去做什么,便问:“不知又是谁家好福气?”   钟离冰哂道:“你倒是也真抬举我。不过是觉得方庆酒楼的饭菜太腌臜,看不过眼了,打扫打扫。”   水彧道:“这单生意倒也有趣,可愿让我分一杯羹?”   钟离冰收起了方才的顽笑之态,低声道:“表哥,其实我说想要你助我不过是说笑而已,趟这浑水,我一个人……就够了。”说罢,她从窗口跃出。   有些事情,钟离冰从前不会想,如今不会想,以后也不会想。但是水彧从小耳濡目染,对这种事情的敏感,早已成为本能。方庆酒楼在西庭府,是水家最大的竞争对手。钟离冰对这样的商家下手,势必会令人怀疑她与水家的关系,这必是她不想的。若是东窗事发,连累家里是必然,可水家怎会将这点连累放在眼里?若是江湖上的人们知道了她与水家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好,多少有几分忌惮,于她也多一分安全。   水彧靠在床边,闭目假寐。他是一把沉睡的剑,现下也只有继续沉睡。靳人麒从未曾与他细说,靳家和水家的世仇究竟是什么。水彧只知道那是太爷爷一辈留下的恩怨。到底是什么样的恩怨,可以让靳家到了第四代,还不能释恨?或者说,还没有权利释恨。   猛然睁眼,那双眸子当中闪过的寒光令人毛骨悚然。长剑出鞘之声落下,房中已是空空如也。   当靳人麒和水云天都在怀疑水彧的时候,后者要比前者明智。又抑或可以说,靳人麒可以自负到全然不在乎这些损失。   当水彧在一个死胡同里转过身,面对着那两个人时,那两人竟面不改色。水彧认识这两张面孔,进城前还是沿街叫卖的小贩,现下已摇身一变成了客栈采买的小伙计。眼看着瞒不下去了,二人朝水彧抱拳行礼,称他“少爷”。   他们能跟水彧这么久,当真是一种幸运。发现了跟踪者,要么开口质问,要么当场灭口,而水彧还暂时没有出手。   “你们说,大盗夜罗刹是谁?”   二人相视,一时语塞。如果水彧劈头就问“你们为什么跟踪我”,他们早就想好了一万个理由,可水彧没按套路出牌。   “回少爷,她……”语音戛然而止,转瞬已然倒地,后背朝上,面,也朝上。   另外一人还未开口,水彧已飞身而起,双脚踏上他双肩,脚踝一个用力,又扭断了第二个人的脖子。   “早知道就不带剑了。”他甩下了一句,扬长而去。    ☆、诸葛连弩   没人知道大盗夜罗刹喜欢偷什么,为了什么而偷,何时会动手。   相比起来,今日这一桩就不算稀奇了。夜罗刹不是没偷过账本,可但凡被她偷过账本的商家,无一敢声张的。日后,要么经营得束手束脚,要么干脆倒闭了。而且倒闭的商家无一不是迫于官府的压力。   半年多了,任谁也猜不透夜罗刹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人说,黑白两道的生意,她都做。   做了亏心事,就会心虚,方庆酒楼的掌柜也不例外。   早就听过传言,夜罗刹是防不住的。可传言越是玄乎,人们就越不愿意相信。方庆酒楼的王掌柜就是其中的一个。可就是那一夜,王掌柜贴身放着的账本竟还是不翼而飞。   若是要神不知鬼不觉,本应掉包,可夜罗刹从来不会,因为她不是小贼,是大盗。   “回来了?”水彧的目光停在窗口。   下一刻,钟离冰便跃了进来。彼时已是月上中天,夜深了。   “干净利落。”钟离冰掸了掸手。随后便放下了她的东西,坐在桌前喝了些凉茶。她并没有注意到水彧方才也出门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水彧吩咐了一声“进来吧”。伙计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水放在架子上,随后退了出去。   水彧道:“方才叫伙计给你打了水,洗完以后早点睡吧。”   钟离冰坐在桌前,迟迟不动。半晌终于忍不住道:“表哥,你先出去吧,你也早点睡。”   水彧见状也没说什么,便出去了。   钟离冰背靠着房门,又是深吸几口气。   她双手蘸了水覆在面上,水顺着面颊滑落,很是舒服。   表哥,我很怕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面容,真的很怕。   偶然间,钟离冰想到了父亲和舅舅,无所不能的父亲和舅舅,可她更不敢见他们。   一个挥手打翻了面前的水盆,再收回手来,便是止不住的颤抖。钟离冰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情绪,上前去拾起了铜盆,残留的水顺着裂开的缝隙缓缓淌下。   在她独处的一年,从没有这样情绪失控过,气息也从不曾紊乱过这么多次。她试过很多次想挽回,如今深知逆天而行,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已然无法逆转。而且练磬音诀最讲究心若止水,可她已经犯了忌讳。一步行差踏错,进退两难。可是,怎么可能逃避一辈子?   水彧从未曾走远,房里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已抬起了敲门的手,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曾有一刻,他们背靠着背,只是中间已隔了一道冰冷的木门。   这一日早晨,钟离冰早早起身,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没再像从前一样日日睡到日上三竿。白天她只是一个不愿表露真实身份的江湖女子,夜幕中,她便是那个或令人闻风丧胆,或让人交口称赞的侠盗。从前从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将一天当成许多天过的。   梳洗过后,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抬手轻抚,似乎是时候,该再一次做一些改变了吧。   她翻了翻包袱,找出了她在小镇上买的浅色胭脂和蔻丹。店家说了,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最喜欢用这样的胭脂和蔻丹,这样上妆,更添几分娇俏。   于旁人是锦上添花,她如今的面色这般苍白,若要遮住恐也是不容易的。   她对镜描眉点唇,如今已是越发熟练,混不似从前的不修边幅。深知那个时候已经是过去,再不会有人因为母亲给她的美貌,说她一个水灵的小姑娘,素颜也会很美。   对着镜子将自己端详了不知多少次,却仍旧觉得不满。十八岁的花样年华,本应是白里透红的面颊,现下看上去却像是刀割般的寒风在面上留下的红色印记,轻点的红唇也是格外耀眼。不化浓妆,什么也遮不住。   未等水彧来敲门,钟离冰自己便先迎了出去。见到水彧,蛾眉微低,朱唇轻启:“表哥,西庭府的吃食最好不过,陪我去城里逛逛吧。”   “好,走吧。”水彧伸出手来,钟离冰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他手中。   若是从前,钟离冰定是早就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哪一家的口味最妙,哪一家的点心最精致,哪一家坐落在何处,最是不好找。那样的眉飞色舞,几乎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会被她的情绪感染。   水彧和钟离冰像是认识了一个新的彼此,都在相互重新适应着。   从前钟离冰一到了街上,定是要蹦蹦跳跳,来回穿梭。如今倒也好,她与水彧并肩行着,倒也悠闲。   “御老头儿说她家的枣糕很好,甜而不腻。”钟离冰指指面前的一家枣糕。   “好。”水彧依着她,买了些来。   “御老头儿还说那家的珍珠圆子好吃。”   “嗯。”   “还有他家的抄手也不错。”   “来一份。”   “还有还有,酸辣粉。”   “好。”   ……   穿梭在人群中,搜寻着,招呼着,笑着,叫着。脸上许久没有洋溢着这样的笑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如今,钟离冰还是会为美食所折服的。恍惚间,仿佛那过去的一年多,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一刹那,钟离冰和水彧同时警惕,却是钟离冰首先出手。原是浑然不觉当中,钟离冰的荷包已然被人盯上。   如今倒也敢有人偷到夜罗刹的头上来,那可比偷到凌琰头上更严重。   水彧见状一个侧闪抽身躲开,这种事,当让钟离冰自己解决。   那似乎是个白须老人,钟离冰和他几个闪身便从人群中退出来,水彧随即跟上,路人们只察觉了一丝丝风吹草动。那个身影,好像在哪见过。   三人你追我赶,终于到了一座民宅的山墙后面,钟离冰一摸腰间,荷包还是不见了。   无奈叉腰,钟离冰朝着四周道:“御老头儿,阿逆服了你啦,出来吧。”   猝不及防,竟是一绺胡子垂了下来,原是御风行以倒挂金钩的姿势挂在了钟离冰和水彧面前的树上。御风行的胡子垂下来,挡住了他的整张脸,他用双手扒开胡子,做了个鬼脸道:“小阿逆,没想到你也像老头儿我一样那么喜欢吃,上次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还不是又来西庭府吃了!”   “这次来这里是有约的。”钟离冰抬手扯了扯御风行的胡子。   御风行翻身落地,从钟离冰手中夺回了胡子,“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拽老头的胡子,它瞬间就化身一条五彩巨蟒,吃了你!”   “那我倒想见识见识。”钟离冰又抬手。   御风行向后一闪,扔出了荷包,钟离冰只好抬手接住。   水彧上前行礼:“晚辈见过御前辈。”   “好了好了,免礼免礼。”御风行不耐烦地抬了抬手,“我记得你,你是小阿逆的表哥。”   水彧才答了声“是”,御风行便又笑道:“我知道,你更想做她的夫君。”   “你干什么啊!”钟离冰接过了话头,“我和我表哥一同出来,你捣什么乱啊?”   “小阿逆,过来。”御风行拉过钟离冰,耳语道:“这个男孩子循规蹈矩的,身上又那么重的杀气,我可不喜欢的。”声音不高不低,绝对是耳语,却刚好够水彧听到。   “咳……”钟离冰故作正经,“你喜不喜欢又有何干,终身大事,那自然是要看我喜不喜欢,我父母喜不喜欢咯。”   御风行眯了眯眼,笑得活像一尊弥勒佛,“你阿准哥哥我也见过,不就是那个大漠上的小王子么。哈哈哈……我也不喜欢!”   钟离冰嗤嗤一笑:“怕是这世上是没什么人入得你的眼。”   御风行道:“若是小阿逆变了,我也不喜欢了。”   钟离冰心头一颤。她才不在乎谁喜不喜欢她,可他们都说她变了。罢了,那不是她自己想改变的么?   御风行似是没察觉到钟离冰的异样,嬉笑道:“你的手艺就这样一个半吊子,小老儿都不是做这一行的,竟还能在你这儿得手,你还做什么大盗夜罗刹啊?”   “前辈,嗣音的身份……”   “没关系!”御风行拍了一下水彧的肩膀,“反正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不是有你帮小阿逆摆平么!”   “这个……当然。”水彧无言以对。   御风行煞有介事地说:“小阿逆啊,我不是你家中长辈,就不替你试你表哥的武功了。不过他的功夫比你好,保护你想来也差不多。”   钟离冰看了御风行一眼,又看了水彧一眼。能够这样将水彧的武功评价得轻描淡写、理所应当,天下没有几人;反之能得御风行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评价,是许多武林中人求而不得的荣耀。水彧作了一揖:“多谢前辈。”   “谢我做什么!”御风行一侧身,闪开了水彧,没有受这一礼,“我可没有夸你啊!”   钟离冰道:“你已是现在这样的身份了,还吝啬夸人家一句么。表哥他谢礼都施了,你且受了嘛。”   “好了好了!”御风行抱起了双臂,“看在小阿逆的面子上,就算是我夸你好了。”   水彧拱了拱手。   “还说刚才的!”御风行似是觉得燥热,便卷起了袖子,“小阿逆啊,就你这样的手艺,我可真不知你要怎么办了。”   “那又怎样?”钟离冰不以为意,“反正若是你不捣乱,我照样做我的大盗,又岂有人敢多说一句了?”   “也罢也罢,那小老儿以后就不给你添乱了。也省的哪一日再被有心人听了去,倒反过来追捧我这个偷了大盗夜罗刹的人,那可就不好啦!”   “可不是么!”钟离冰顺着御风行的话说下去,“要是那样,你还能得几日清闲啊?”   “不说了!”御风行向天一指,似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今天,我请你们吃饭!”   钟离冰转过身去,并不买账。   御风行是吃了这一套,倒像是他求着钟离冰一般,语气中也略带不满,“请你吃饭还不满意?”   钟离冰道:“等到了付账的时候,你又说你囊中羞涩。”   “绝对不会!”御风行指天起势,“小老儿我一言九鼎,说请就请。”   “好吧,暂且信你一次。”   御风行这一次可当真是下了血本,竟要请钟离冰和水彧去方庆酒楼吃饭。水彧与钟离冰相视,俱是嘴角微翘。   水彧道:“前辈倒是会选地方,今日方庆酒楼应是人不会多,倒也图个清静。”   御风行头也不回,“好好好,小阿逆倒是提前都趟平了路。若非是知道你,还道是你昨日早就跟方庆酒楼打了招呼,就等着我请你吃饭。怎么,我请客可有这么难?”   钟离冰笑道:“你便是能请我在路边随意吃些烤炙的东西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御风行还当真就是吃这一套,激将法在他身上百试百灵——至少对钟离冰来说是这样的。他横打鼻梁,“怎么,以为小老儿请不起吗?跟我走!”   钟离冰满足地挽着水彧的手道:“走吧表哥,去吃顿好的。说不定过不多日,就吃不到了。”   不出他们所料,方庆酒楼当中坐着的人果然不多,全不似平日里的门庭若市。掌柜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伙计们也都窃窃私语,不知所以。这一日掌柜的不知发了多少场无名火,伙计们也不知犯了多少错。犯了错,被掌柜骂,骂过了,更要犯错,恶性循环。   御风行竟点了不少最贵的菜,好在,厨子的手艺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真的许久没这样心无旁骛地品尝美食了!左右人也是不多,坐在两侧的又都是自己人,钟离冰便不太顾及自己的仪态,自是拣最美味的,仿佛总也吃不够似的。   恍惚间,似是回到了二人初见。   水彧记得,那时候的钟离冰从昏迷中初醒,已经一天一夜水米不进。他递给她一只鸡腿,她狼吞虎咽地便吃完了,用袖子抹去了嘴边的油渍,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表哥”。然后,他笑了,被她逗笑了。   “表哥,你愣着干什么,这样的美味很久才能吃到一次的嘛!你不用担心御老头儿付不起账,他倒还当真是一言九鼎的。”   水彧只挟了几筷子,便觉索然无味,只推说:“我吃不惯太辣。”   钟离冰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御风行又将手臂搭上了水彧的肩膀,好像下一刻便要与之称兄道弟一般,“小朋友,你总端着做什么?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小阿逆就跟你一样不能吃辣,可一旦遇到美食,这些东西也便抛诸脑后了。你总这样草木皆兵,岂非少了许多乐趣!”   才不过多时,三人竟似风卷残云,将四五个人也未见得能吃完的一桌菜一扫而光。当然,主要是御风行和钟离冰。   席间他们倒是极默契的,御风行没有问钟离冰半句她的武功和她如今所作的事情;水彧亦没有问御风行半句他是如何知道钟离冰如今的身份的。   结账的时候竟轮到掌柜的亲自来算账,御风行倒当真是一文不差地付了账,还得意地瞧了瞧钟离冰,似是要从她面上看出些许窘态似的,当然他失望了。   看到水彧的眼神一闪,钟离冰便明白,她低声对水彧道:“御老头儿可不是做我这行的。他最厉害的也不是武功,是算命。”   水彧恍然大悟。凡人免不得要信奉神明,祈求苍天庇佑。可御风行早已是在红尘之外逍遥,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他恐怕早已羽化登仙。   才不过片刻的功夫,水彧和钟离冰抬头看去已是不见御风行的身影,人群当中,也没留下半点痕迹。   水彧意味深长道:“御前辈是一位智者。”   “你可莫要抬举他啦!”钟离冰的语气颇像是在戏谑着一位老友。   “嗣音,你没变。”   “什么?”   “原来你从来都没变。”   话音落下,水彧感觉自己的手掌紧了一下。   “怎么了?”   “没事。”钟离冰摇了摇头。   她只是一时之间迷茫了,没有想好自己到底是希望自己变了,还是希望自己没变。   钟离冰的生活从来都是没有计划的,原来如此,现在亦是如此,是以在西庭府停留很多天了,也是浑然不觉。可水彧也悠闲地在这里停留很多天了。   “你……在这里没有生意要做?”   “有,”水彧轻描淡写,“杀方庆酒楼的掌柜。”   “还不动手?等他卷铺盖跑了,就没机会了。”   “那就不动手了。”他还是轻描淡写。   “不动手了?”   “我杀人,不能嫁祸于旁人。”   “怕旁人以为是我杀的么?”钟离冰抬手挡了挡从窗子斜射进来的阳光,“我一个人贼,杀一个酒楼掌柜的又能做什么?”   “人言可畏。”   “那东家不给你这笔钱,你预备如何?”   “没人给我钱。”   “那完不成任务,没人为难你?”   “有。不过反正……”反正三叔不会武功,反正整个谨亲王府,也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我。   “反正什么?”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生意。”   如今二人已然是心照不宣,左右彼此都已是混迹黑道的人,那就欣然接受好了。   蓝梅到西庭府的时候,水彧和钟离冰已经准备离开了,日子倒也合适。   这一次蓝梅是自己来的,郑幽湄并未同行,她不过是来赴钟离冰的约。   虽然那张图就是出自钟离冰自己之手,她打开包裹的时候还是不由惊喜万分。这把弩和她平日随身之弩一样也是精钢所制,箭匣与弓弦浑然一体,十根钢弦根根分明,一看便知力道超乎寻常,更胜普通□□。当初绘制那张图的时候,她是广阅古籍,又加上了自己的想法,却不想达伦迟竟真的做出来了。此弩一次上膛可连发十箭,临敌之时必能占尽上风。   “多谢蓝姐姐了。”钟离冰抱了抱拳。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蓝梅笑道,“达伦迟大哥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嗯。”   “他说扎那王子希望知道你平安。”   “哦……我知道了。”钟离冰转身去整理她刚刚收了连弩的包袱,掩去了面上的尴尬。   她从小跟着父母云游四方,同钟离准两三年不见也是有的。可是她此番是在江湖上彻底失踪了,钟离准不会没有收到消息。   阿准哥哥……   如果这一年多,水彧和钟离准没有见过面,倒也好说,便让钟离准以为钟离冰跟着父母去琉球了就是,便是有什么怀疑,也无济于事。   可他们偏偏见到了。   水彧说,钟离冰转身而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一日,二人厮打在一起,用尽蛮力,扯碎了衣衫,半点不像武功非凡的江湖中人。   那天大漠上下雨了,他们躺在雨里,几乎要顺着流沙被渐渐掩埋。   过后,冲洗过了身体,换了衣服,抱拳别去,他们竟还是如往常一般,继续维持着那种微妙的友情。   “靳人麒,你赌输了。”谨亲王拓跋熠一边在廊上逗着笼子里的鹩哥,一边调侃着身后的靳人麒。   “王爷。”金泽珈蓝缓步走来,端着些时令的水果,朝拓跋熠福了一福。   “起来吧。”拓跋熠抬了抬手。   “蓝妃吉祥。”靳人麒行礼。   珈蓝微微颔首。   拓跋熠道:“你且把这些水果放在本王房里吧,今晚本王陪你。”   珈蓝沉默不语,只是屈膝一礼,便退下了。   “你觉得……珈蓝如何?”拓跋熠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靳人麒道:“王府后宅之事是王爷的家事,不容在下置喙。”   “呵呵。”拓跋熠耸了耸肩,“你倒是谨慎,也算适合在我这‘谨’王府当差。”语气似是自嘲。   靳人麒俯首道:“王爷,不如还是说方才的赌局。”   “嗯,你侄儿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听话。”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只是在下希望他更听话而已。可话说回来……”他顿了顿,“请王爷恕在下不敬之罪。”   “但说无妨。”拓跋熠一向最是不喜欢像靳人麒这样的文人瞻前顾后、咬文嚼字、掉书袋,不过他近来倒是已经习惯了。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水彧他也像您府里的杀手一样听话,您会甘心么?”   拓跋熠沉默。   靳人麒续道:“最锋利的刀剑,总难免会割伤自己,就看自己能不能善用。”   “那你呢?”拓跋熠若有所思,“有的人说谋事者不能相信任何人;有的人说一旦选择了一位谋士,就要放开手去用他,完全地信任他,用人不疑。”   靳人麒并没有正面回应,却拱手道:“首先,王爷相信在下是一把利刃,是在下的荣幸。”   “哈哈哈!”拓跋熠笑了,“或许本王该庆幸没看错人。”他从小就能挽强弓,降烈马,控制这样一把可能伤及自己的无形利刃,这等紧张刺激之事,他来之不拒。   “在下倒是想到了一件事情。”靳人麒话锋一转,“水彧他杀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据我所知,他跟方庆酒楼的老板也并没有什么交集,更不可能保他一命。”   “反正不出三日,他也是要死。”拓跋熠不假思索。   “王爷可曾收到消息,方庆酒楼前几日被盗了。是夜罗刹偷了他。”   “那又如何?”拓跋熠饶有兴味。   “说起来收到这消息也算是偶然。跟着水彧的人几乎都被他杀了,有几个胆小的未敢跟的太近,竟探到了这个消息。一般被夜罗刹偷过的人,很少有敢声张的,所以能收到从南方传来的这种消息着实不易。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如果这时候方庆酒楼的老板死了,矛头定然直指夜罗刹。我这个侄儿我很了解,他的心很硬,轻易不会卖任何人人情。除非,这个夜罗刹是他心中很重要的某个人。”   “谁?”   “三侠截风刃和赌神逆乾坤之女,京城水府的表小姐,钟离冰。”   只听“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十声,才不过转瞬功夫,一连十箭击发,箭无虚发。不远处石上的箭簇和裂纹,无不诉说着这弩弦和箭镞的力道。   水彧只微微点头以示赞许。   钟离冰一边将□□重新上膛,一边问:“你赞的是我,还是它?”   “前人的智慧,你的智慧。”   “有了它,你可还打得过我?”   “可以一试。”水彧站在了钟离冰面前。   钟离冰抬手,扣动了连弩上的机括。便是水彧不能空手接住,也定能够躲开,她相信他。   同样是十箭连发,毫不客气。原是彼此之间已然有了默契。   水彧左右开弓,眼疾手快,接下六箭,仰面躲过了四箭。   “我或许可以把这十箭全都接下。”钟离冰微微一笑。   水彧上前接了连弩,重新上膛,对准了钟离冰。他也丝毫没有客气。   如今的钟离冰说起话来已是成竹在胸,再没了往日的大言不惭。每说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至少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她说可以就是可以,他不用怕这十箭会伤到她。她既能驾驭这样的硬兵器,自然不许它伤到自己。   可水彧却宁愿她还是从前那个背下一首民谣就得意洋洋,会说自己能喝十斤酒的嗣音。   钟离冰凝神定气,水彧出手那一刻,她便挥起左臂广袖。一阵风吹过,搅得大地风尘四起。大袖一挥,曾能够深深没入石棱的弩箭竟登时没了力量,像射入了水中,跟着她的袖子改变的方向。接着她向下一甩,那十箭一箭不少,尽数插在地上。   以柔克刚。她的力量不足以空手接箭,却用这袖子的力量化去了□□的冲击力,也当真算是长袖善舞了。   水彧道:“你身上如今可处处都是玄机。”   钟离冰道:“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水彧这才细细端详钟离冰如今身上的这身行头。她从前很少穿广袖裙。水彧印象中只看她穿过一次,就是那次她穿着水影送的翠竹襦裙。如今她身上的这身裙子,全然是为她量身定做。右臂是直袖,是为方便用兵器,左臂是广袖,一来可掩藏暗器和手中暗器出手的方向,二来可以柔克刚,化去箭矢、暗器的力量。伞柄中藏着四刃剑,伞骨带着刀刃,就连头上的发簪,也是开了刃的。她如今身上穿着锋利的外壳,保护着自己,不知何时才会褪去。   “别怕。”水彧喃喃道。   “什么?”钟离冰没听清楚。   “没什么。”水彧摇了摇头。这次换做他对她说那句“别怕”,却还是庆幸她终究是没听清楚。她曾经被狠狠伤害过,如今她怕被人伤害,所以才这样将自己保护起来。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打开她的心?   钟离冰端详着这把元戎弩,这现下是属于她的,一把实实在在的硬兵器。想那时绞尽脑汁,几个月之内读过的书甚至比过去十六年还要多,只为画出一套元戎□□。从不曾因为敬仰前人的智慧,亦从不全为了克敌制胜,最重要的原因无外乎是“好玩”二字。可是今天,诸葛连弩配上夺命剧毒,在她手中已然是杀人利器。从今往后,她不再需要父母身份的保护,可以独当一面,不再需要水彧的保护,可以和他并肩作战了。   “你应该去见阿准一面。”   “啊?”钟离冰下意识“啊”了一声。她不是没有听清,只是想再确认。   “你应该去见阿准一面。”水彧重复,语气同方才并无二致。   “我去见阿准哥哥,你会不会吃醋啊?”   “会。”   “那你还陪我去见他啊?”   “你应该去见他。”   那个银铃般活泼的声音和那个如水般平静的声音飞速在钟离冰脑海中闪过,甚至,她的声音会带着点刻意的戏谑,而他的声音却依然不会有一丝波澜。如果从水彧这样问,钟离冰一定会这样反问,而水彧又一定会这样回答。可如今不会了。踏过了无数山水,经过了无数风雨,早已习惯了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该三思而后行。   沉吟了半晌,她淡淡回答:“好。”    ☆、千钧一发   西庭府离开阳府不远,从开阳出关可达扎勒塔。钟离冰提议从开阳出关取到扎勒塔,先拜访一些长者故人,再到扎托。水彧随口问起过,钟离冰只说是太久没有吹过大漠的风,不想那么狼狈地去见阿准哥哥。   一年来隐于山水之间,再来吹大漠的风,的确是有些不习惯了。曾忍不住眯起眼睛,怕飞来的沙尘迷进了双眼。更是许久没来扎勒塔了,在这里,或许能心无旁骛地想想,该以怎样一种姿态踏上扎托这片土地。   “表哥,你下一单生意在哪做?”钟离冰随口问道。   “南方。”   “不急?”   “不急。”   “是什么人?”   “一个游侠,居无定所。”   “不急就好。”   “你呢,在哪?”   “没想好,也不急。”   “那去见谁?”   “去拜访非达叔叔吧。”   “嗯。”   牧民斯那家在扎勒塔几乎是最西边,还有大约两日一夜的路程,二人也悠闲地行进着。   “你知道么,去年冬天玛尔克吉打仗了。”踏上这片土地,水彧想起不久前的事情。想来钟离冰避世一年,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就与她念叨两句。   “是萨顿攻打金淦?”钟离冰问。   金淦族国力尚弱,疆土倒是大得与其实力不甚相符,可是绿洲极少,土地大都贫瘠,是以觊觎它土地的术竺尔族一直没有动手。玛尔克吉算是金淦族的一个边陲小镇,离金淦王宫十分遥远,也可谓是鞭长莫及。猝不及防打起仗来,还当真不好布防。不过如今萨顿先下手为强,想来术竺尔族是不敢再插手了。   “对。”   钟离冰思索片刻:“萨顿要是收了金淦,那疆域应该就要超过伊赛了吧。”   “萨顿吃了败仗。”   “打输了?”钟离冰不敢相信,“莫非是天助金淦了?”   “听说是有一位军师主动请缨,相助金淦,逆转了局势,险中求胜,以少胜多,而且还迫萨顿承诺,十年不战。”   钟离冰叹道:“金淦族若是有这样的人才,那他们的汗王倒是能少了不少烦恼。”   “听说那个军师是个萨顿青年。”水彧只说到此处,没有做任何评价。   “金淦族给不起他暴利,我想……他不是为了利益出卖萨顿。”   “那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和平?或许是。”   “谁知道呢?现在的局势这般混乱,许多事情都说不好。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纯粹的事。”   说到此处,水彧和钟离冰对视片刻,很快便都转过头去直视前方。钟离冰翘了翘嘴角,原是如此的,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简单过。水彧也是沉默,从前他从不会对钟离冰说这样的话,如今她不再需要所有人的小心保护。   钟离冰轻拉缰绳,轻喝一声“吁——”,勒住马,目不斜视,微风中,她的头发划过面颊。   “怎么了?”水彧望向钟离冰。   “到了。”   “到了?”水彧定睛看着面前早已人去楼空的一座土楼。不知从何时开始,院子里已经生满了杂草。   “是到了……”钟离冰再次出言确认。她是像极了她的父亲钟离珉,但凡是去过的地方,一定不会忘记。所以,此番她才怔住了。   “对了!去斯卓家!”钟离冰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即刻调转了马头。女人的直觉,是没有道理的。   果然,也已是人去楼空。   “你说……那位军师是个萨顿青年,会不会是……拉曼哥哥!那阿凝姐姐,阿凝姐姐怎么办!”   “我们这就去扎托吧。”关键时刻,还是水彧做了这个决定。便是现在去确认钟离冰的猜测是否属实,多半也是徒劳,想确认这件事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钟离凝了。   “快走吧!”   拉曼哥哥是阿凝姐姐的情郎,阿凝姐姐是伊赛唯一的嫡出公主,伊莫谷是萨顿嫡出的三王子,伊莫谷是想娶阿凝姐姐的人,萨顿攻打了金淦,拉曼哥哥是那个帮着金淦打赢萨顿的军师……   一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在钟离冰的脑海中串成了一串。如此一来,伊赛、萨顿必已成水火之势,维持了这许多年的友好表象,内里其实早已粉碎,萨顿再也不是那个一直以来都在夹缝中生存的、兵力薄弱的民族了。   到扎托的时候是深夜,水彧和钟离冰还未及进去拜见,便见大殿外面一小队兵马严阵以待,燃烧的火把聚拢的光亮甚是耀眼。远远看去,钟离冰辨认出为首那人是阿甲,他着一身常服,看样子像是来不及换上军中的服饰了。   钟离冰打马上前,迎面问道:“阿甲哥,出什么事了?”   阿甲神色凝重,“卓伊整日未归,扎那和马兄一炷香之前已经出去找了,大汗大妃命我带兵出去找。”   “我们也同行吧。”水彧不动声色,“多两个人总是多一份力量。”   钟离冰深深望了水彧一眼,表哥总能在适当的时候说出她的渴求。   “求之不得。”阿甲应下。若是旁的统领,自然不敢善作主张让他们同行,若是他们有了闪失也担待不起,可是阿甲从来不会来那些虚的。   水彧和钟离冰随着阿甲走在队伍最前。才刚刚从扎勒塔一路赶过来,未曾歇息,难免显得风尘仆仆,好在是深夜,也鲜有人能注意到。   钟离冰突然捂住胸口,呼吸急促。水彧见状轻拉她的缰绳,令他们二人略落后于阿甲。随即则握住了钟离冰的左手,一股内力缓缓流入,钟离冰这才略缓过来。   “可还好?”   “不好。”这一次,钟离冰明明白白地说她不好,“我很怕,我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在向不好的方向发展。”   他想说“不会的”,可这一刻,他感觉他骗不了她。   “阿凝!”钟离准和马群在冒阖丘附近发现了被狼群包围的钟离凝和拉曼。看样子,他们已然对峙了许久。   “阿准,你别过来!”钟离凝也发现了钟离准,却依旧目不斜视,只对钟离准喊了一句。她的目光,一直都注视着狼群当中的头狼。   他们和狼兄相识经年,狼群从未对他们有过这样大的敌意。而此时,夜幕中狼群闪耀的眸子竟像鬼火一般围绕着他们,阴魂不散。   狼群喉咙中滚动着低沉的吠声,仿佛下一刻就是地动山摇。   钟离准浑身打了个激灵。   自然就是这样安排,动物的天性如此,面对着蓄势待发的狼群,马群当中除了飞将军,多少都是气势大减,一时间,万马齐喑。   “墨骊!”钟离准朝墨骊递了个眼神,墨骊感觉到钟离准的力量,遂坚定了不少。   钟离凝和拉曼皆没有丝毫拔刀的意思,却不知这样下去,这种僵持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钟离准已经握住了短刀。诚然他和阿凝的主张一样,可面对此情此景,他首先会保护妹妹。   在这长时间的压抑过后,狼群当中的头狼终于长啸一声,朝钟离凝和拉曼扑了过去。狼群如潮水般,随着头狼一同扑将上去。才不过是转瞬之间,再看不到钟离凝和拉曼的身影。钟离准忙飞身过去,三掌击出,冲进了狼群。马群见钟离准犯险,以墨骊和飞将军为首,也都冲将上去。一时间,马的嘶鸣声和狼的啸叫声交织在一起,在万籁俱寂的大漠上回荡着,格外骇人。   黑暗中看不到自己的衣衫被锋利的狼爪撕破,也看不到溅起的鲜血,钟离凝只感觉自己的臂上、肩上、背上都是火辣辣的疼。   鲜血溅上了面颊,钟离凝感觉到了那温度。那是拉曼的鲜血。   “啊——”钟离凝长喝一声,抽出随身佩刀,刺进了即将朝他们扑将下来的那头狼的腹中。   如若能看见,却也看不真切了。他们身上早已是血迹斑斑,再溅上狼的鲜血,确是再也看不真切了。   拔刀脱身,钟离凝已是泪流满面。那一刻,心上的痛早已超越身上的痛。她感觉她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了,被全世界背叛了。   “阿凝,拉曼!”钟离准也抽身出来,将他们护在身后。   除了几处小伤,钟离准没事,马兄们也一样。方才钟离准便觉不对。为什么在与这样的猛兽的打斗中,他和马群竟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他的几丝鼓励就可以让马群超越动物的天性,敢于直面狼这样的大漠霸主;关键是,为什么他竟还会有时间想这些!这很简单,因为狼群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他和马群!   钟离凝眼神空洞,看着面前的狼群,便是这样,也全然不见防备之意。   “卓伊,卓伊!”拉曼晃了晃钟离凝的肩膀,“你清醒一点,这或不是狼群的本意!”   现下已然见了血,猛兽的双眼会因此而血红,血腥于它们,是最大的诱惑。它们不可能再停下来了。   钟离凝上前几步,站在钟离准、拉曼和马群的最前。而那匹头狼,也在狼群的最前。夜晚的大漠,没有一丝风吹草动,只有淡淡的星辉洒在他们身上。那一刻,钟离凝的眼神当中,包含了千言万语。她更相信这种跨越物种的信任,狼兄一定还认得她!它们似乎是在抗拒着什么,在克制着什么,它们身上,不是攻击的气势。   钟离凝渐渐放低了姿态,卸下自己的防备。她不解,狼群似乎是更加抗拒。它们都在后退,可似乎下一刻就会如潮水般扑上来,将一切全都吞噬。   “卓伊!”说时迟那时快,拉曼飞身过去讲钟离凝护在身下,钟离准一拳击在那匹头狼的肩上,头狼啸了一声,飞出三丈之远。   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哨,其中所含的内力足以令其穿透一切。   “阿准!”“阿准哥哥!”“扎那!”水彧、钟离冰和阿甲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阿甲常在军中,他更分辨出,那是驱赶的马哨。   “走!”阿甲随即下令,向马哨传来的方向奔去。   钟离准双掌朝着脚下击出,顿时沙尘四起,将他们三人笼罩在沙尘当中,扰乱了狼群的视听,为他们争得片刻喘息之机。现下马群已是骚动不已,若非墨骊稳若泰山,西骓恐怕早已不能自持。最外是马群,中间是狼群,最内是钟离准、拉曼、钟离凝三人。水火之势依旧。   趁着空当,钟离准道:“今日不开杀戒,我们走不了了!”话音落下,他拔出刀来,横在身前,面上依旧正色,像在面对一群旗鼓相当的对手。至少这是对它们最后的尊重。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在于能够克制住自己作为动物的天性,可是动物不能。   “得罪了!”钟离准一刀劈出。   “嗖”   它们都清楚地听到了箭矢的破空之声。紧接着便传来狼的哀嚎。   第二箭几乎是同时飞来,同样跟着狼的哀嚎。哀嚎声此起彼伏,一时间竟没有间断,早已盖过了箭矢破空之声。如果射箭的只有一人,这几乎是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钟离准收了势,狼群已全然骚动起来。   几支火箭飞过,在中心炸开,登时是沙尘四起。头狼扬起前爪长啸一声,带领着狼群仓皇撤去。   钟离准转身看去,身后星星点点的火光聚拢过来。但更近的是从左边上前来,从黑暗中跳出,背着弓箭的身影。   “尹兄。”钟离准辨认道。   “你们可都还好?”塔丹关切地问道。   “没事了。”钟离准淡淡回了一句。说话之间他便即明白,方才是塔丹射箭击退了狼群。他自然感激塔丹救了阿凝,可对此他同样极为痛心。纵然他们是知交好友,却一直都有着这样大的分歧。可纵然他们有这样大的分歧,在这样的时候,钟离准确定他自己也会毫不留情地拔刀。   钟离凝突然感觉背后一沉,拉曼原本是护着她的双臂早已无力地垂下,人已经不省人事。   “拉曼,拉曼!”钟离凝抱住拉曼,疯了一般地唤着。不经意间,她摸到拉曼身后势头的衣衫,还有直插在他背上的冷箭。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心一瞬间便跌到了谷底。钟离凝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塔丹忙上前去,托住了钟离凝的双臂,咬着嘴唇道:“阿凝……阿凝……对不起,是我误伤了他。你放心,距离那么远,不会有性命之忧。”   “扎那,卓伊!”阿甲终于看到了钟离准和钟离凝的身影。随后他又见塔丹,便即下马施了一礼道:“见过塔丹王子。”   几句话间,钟离准便把方才的一切与阿甲等人说清楚了。水彧二话不说便上前点了拉曼的穴道。若说起点穴,这里的几人当中就只有他了。他伸出手指搭了拉曼的脉搏,神色登时凝重起来,“他中了剧毒。”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塔丹。塔丹神色一滞,忙上前查看拉曼身上的那支箭,钟离准也一同上前。塔丹握紧了拳头,“这不是我的箭,是有人趁乱偷袭。”   钟离准仿佛不经意间道:“这不是萨顿军中□□的□□么?统领千机营的……是伊莫谷吧。”千机营是萨顿的□□军队,目前由三王子伊莫谷节制。   一时间,钟离凝、拉曼被狼群袭击之事竟是疑点重重,牵扯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时半刻根本不可能说得清楚。这会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吗?背后的主使又会是谁?   水彧当机立断,点了拉曼几处大穴,随后对众人道:“我暂时封了他奇经八脉,暂能护住心脉,先拔箭吧。”   塔丹上前拔箭,他的手法又快又准,箭被垂直拔出,没多流一滴鲜血。   钟离准吩咐道:“带他回扎托医治,再行打算吧。”   阿甲着人将拉曼安置好。钟离准、水彧和塔丹便去扶钟离凝,钟离冰也跳下马来。   “阿凝。”“阿凝。”“阿凝。”“阿凝姐姐。”   才踉踉跄跄站了起来,钟离凝便又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拉曼的伤势不能颠簸,一行人只得策马缓行。由钟离准抱着钟离凝。阿甲先遣人回扎托报信,塔丹知会了随从,也暂且离开驻扎在外的商队,与他们同行了。钟离珏和阿桑妲一直未合眼,直到收到消息才略松了一口气,但心依旧是悬着。   “我们都已经知道斯卓拉曼就是那个救金淦于水火的军师。现在连阿米拉都知道这个名字。”塔丹对钟离准坦言。   钟离冰心中暗道:“果然是拉曼哥哥……”   水彧原本与钟离准并排,听塔丹如是说,遂道:“我们到前面去看拉曼的伤势。”说罢暗中伸手递给钟离准一物。   钟离准暗暗打开一看,正是那支□□。方才塔丹拔箭的时候随手扔在一边,水彧却留心拾了回来。   水彧朝钟离冰递了个眼神,钟离冰会意,二人便并肩策马上前去,将钟离准、塔丹和不省人事的钟离凝留在了最后。   “那是阿逆的大表哥水彧,钦彣兄。”钟离准介绍道,仿佛并没有将塔丹方才所言当做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   塔丹也不理会钟离准,只继续着方才所言,“如果伊莫谷知道拉曼在你们这里,定然会以此相要挟,你还应当早作打算才是。我不管是为自己考虑还是为阿凝考虑,都不希望她嫁给伊莫谷。”   “你放心,我有分寸。我更想听你对拉曼的态度。”   “我么?”塔丹不假思索,想是早就料到钟离准会如是问,对答如流,“萨顿族人帮着外人打自己人我自然是不悦,可这一仗原本就是萨顿理亏,拉曼此举乃是因为厌战,倘若他能够看清形势,这般人才,我希望能够收归麾下。”   “听说近一年你父汗身子不太好。”   “嗯。”   “那你是否也该早做打算?”钟离准毫不留情。   “嗯,我知道。”塔丹丝毫不恼,“伊莫谷早已有意识稳固地位,季桑也已经准备夺嫡,我不会不做准备。你希望萨顿将来的汗王会是我吗?”   “那是你迪洛氏的家事,我钟离准无权过问。但你我相交多年,无论你是否取得汗位,我都希望你能够平安。”   “交友若此,不枉此生!”   钟离准伸出拳头与塔丹对撞了一下。   半晌,钟离准问:“你可知道那箭上的是什么毒?”   “我不知道。”塔丹眉头微蹙,“但十之□□是千机营常用的那种毒,我们叫它‘毒狼’。药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只知道最主要的一味是狼毒花,而解药方更是鲜有人知。”   “多久会致命?”   “一日之内。可我猜伊莫谷不会那么急着要置他于死地。而且看得出,钦彣兄武艺非凡,况且还有你在。有你们两个,撑上四五日总是可以。”   “我知道了。”   彼时已经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一众人终于回到了扎托大殿,皆是面带倦容,却是谁也不敢休息。各自都拜见过了钟离珏和阿桑妲,便都开始为了钟离凝和拉曼忙前忙后。钟离冰去寝殿中陪着钟离凝,水彧则随着阿甲等人去了偏殿看拉曼。钟离准留下将事情始末说与钟离珏和阿桑妲。当他们问起拉曼的身份时,钟离准苦笑道:“可能是伊赛未来的驸马,可能是。”   看着拉曼不省人事,塔丹道:“此事因我而起,还是我替他把毒吸出来吧。”说罢便要上前去。   “慢着。”水彧抬手挡住,“吸毒根本就不是根除之法,还要将自己搭进去,不值得。”   “那……”   水彧道:“我和阿准暂时用内力护住他心脉,还要烦劳王子殿下去这几日取得解药到手。拜托了。此事于你,应也不难。”   “我知道,我会尽快。”说罢,塔丹出了偏殿,可即刻便停下了脚步,把右手覆在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处。   “尹大哥。”钟离冰从钟离凝的寝殿中出来,正迎面碰上塔丹,“阿凝姐姐醒了,她想见你。”   “好,我知道了。”塔丹点头应下。   彼时大夫已经替钟离凝包扎好了伤口,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好在都不重。她扶着墙,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阿凝,你伤势未愈,别站起来了。”塔丹忙上前去,扶钟离凝坐下。   “塔丹,我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钟离凝开门见山。   塔丹沉吟片刻道:“当然,你问吧。”   “拉曼中的是不是千机营的‘毒狼’。”   “根据我们的判断和大夫的诊断,十之□□。”   “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夺嫡了?”   纵使钟离凝的问题与前一个并没有太多关联,塔丹还是如实回答:“是。”   “那你自认为你做的准备有多充分呢?”   “一旦他们起事,我可以自保。”   “如果我没记错,‘毒狼’可称得上是萨顿排名前三甲的□□,你不曾为自己准备一份解药,以防伊莫谷加害吗?”   “我……”这一瞬,塔丹沉默了。   “没关系……”钟离凝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也有你的打算,我原不该逼你。你若是不想回答,就算了。”   “阿凝……我……”   钟离凝躺在床上,转过身去,“我想睡了。”   “阿凝。”塔丹犹豫许久,终究还是从衣襟中掏出了那一丸药,“我……的确有准备。这是我手中唯一一颗‘毒狼’的解药。原本是为你我准备的,因为我不能预料伊莫谷最终会做出什么。伊莫谷想娶你,我知道,你不会嫁给他,我也知道。他若是无所不用其极,至少我还可以救你一次。就算我娶不到你,也不希望你嫁给他。”   “救拉曼。”钟离凝转过身,拉住了塔丹的袖子,“我嫁你。”   “你说什么!”   钟离凝正色,“如果你能救拉曼性命,我钟离凝,愿意嫁给你迪洛帕依塔丹为王妃。”这意味着,整个伊赛都会支持他夺嫡。   “阿凝,我不能……”   “此事是我自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钟离凝打断了塔丹。   “你放心,我会救他。”塔丹长叹一声。   “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讲。”   “请你放过他,不要想着让他去做你的军师。他帮金淦打那一仗只是因为厌战,他是萨顿人,绝不会对萨顿有恶意。”   “我答应你。”   那一刻,仿佛寝殿当中的一切都凝固了。钟离凝答应嫁给塔丹了,可这全然不是塔丹想象中的样子。   半晌,塔丹道:“阿凝,终究是我亏欠你。等我做了汗王,我会让你自由选择去留,如果那时你选择离开,我会写下放妻书,你我和离,我不会阻拦你。”   “多谢。”   “这个药,内服之后,好生调理,三日后即可痊愈。”说罢,塔丹将那小瓷瓶放在钟离凝手中,“天一亮我就离开了,我在扎勒塔等你。”   塔丹和钟离凝一前一后地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彼时天已亮了,塔丹辞了众人,便离开了。此番他的商队是要去热托的。他把商队扔在外面一夜了,总该回去把一切善后都处理好。   钟离凝用双手用力在面上推了一下,令自己保持清醒,“父汗和母后起了吗?”   钟离准道:“方才睡下不久,大约再过一个时辰也该起了。”   “阿冼。”钟离凝叫了一声。   “阿姐,我在。”   “这个。”钟离凝把那小瓷瓶递给钟离冼,“把这个给拉曼服下,宣布他的死讯。他痊愈以后,送他走。”   沉吟了半晌,钟离冼道:“阿姐,你放心吧。”   “哥哥。”   “嗯。”钟离准上前来。钟离凝很少叫他“哥哥”,他还略有些不适应。   “我决定嫁给塔丹,一切都是我自愿。拉曼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我也该为自己打算。塔丹会敬我爱我,纵然我不爱他,至少会过得幸福。况且,若要报仇,他也会是我最大的助力。这个决定,你可有什么意见?”   “阿凝。”钟离准长叹一声,拍了拍钟离凝的肩膀,“你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不过,如果最终夺嫡成功的是塔丹,的确是对我们伊赛最有利的。”   面前的这一众人都是最亲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没有一个有一句不平之言。既然钟离凝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必是已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其中关节,仔细想想,他们也都能明白。   “阿凝姐姐。”钟离冰上前抱了钟离凝一下,“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恭喜你。但是尹大哥心思都在你身上,人也细心,希望他会一生一世对你好吧。他日前赠我这袖箭的情分,我也由是感激,未能当面道谢,你替我谢过他吧。”   “嗯,我知道了。”   钟离凝在墙旁的石凳处坐下,轻声道:“我想休息一会儿,等父汗母后起来了,叫我一下。”   “好。”钟离准应下。   待到看钟离凝睡熟了,钟离准还是将她抱回了寝殿。   此时钟离冼也从偏殿中出来,与众人大概说了拉曼的情况。经过大夫的诊断,拉曼确是已经在好转了。   “冰姐姐。”钟离冼从衣襟中拿出一个瓷瓶递给钟离冰,“事有蹊跷,还是要拜托你了。”    ☆、扑朔迷离   从前这样的事情不会找上钟离冰,可这一日当钟离冼第一眼看到钟离冰的时候,就知道现下的冰姐姐,已是今非昔比。现下众人当中,对于用毒解毒,钟离冰当是魁首。   “你怀疑尹大哥吗?”钟离冰还是问了出来。钟离冼此举已然将塔丹在她心中完整美好的形象刺破,可如今这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这个世界原本没有那么美好,真的很可能是假的,假的,也不一定就不会是真的。   钟离冼道:“现下什么都没有,我谈不上怀疑什么。只是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要查,不若便从此处入手。”   “那支箭还有吗?”   “还有。”钟离准拿出了水彧递给他的那支箭。   “都给我吧。”   就算他们从没有怀疑过塔丹,也是在钟离凝做出那个决定之前。塔丹毕竟是要夺嫡的人,自然不能再以那个知交好友的身份去看待他。钟离冼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简单地说,他怀疑这件事情的每一环。   钟离冰将那小瓷瓶当中的清水倒在碗里。那大约是钟离冼留心将那解药泡过,溶了一些在水中。她又取了另一个碗,倒上清水,将那箭镞浸了。现下在她面前的,是一碗□□,一碗解药。没有多想,她端起那碗□□喝下。   钟离冼自然不是怀疑解药的真伪,否则他不会将此解药给拉曼服下,拉曼也不会好转。所以,只要掌握好药量和服用解药的时间,不会有事。连见血封喉她都喝过了,这个她不怕。   喝过□□以后,钟离冰静静坐着,运上一股真气流过四肢百骸,护住身体。她估摸着,应该不会太快发作。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钟离冰顿觉喉头一阵腥甜,四肢发麻,头昏眼花,想来应是毒发了。她握紧拳头,紧咬嘴唇,力求把所有的感觉都牢记在心。直到眼前一切物事几近扭曲,几乎站不起来的时候,她才挣扎着服了解药。   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也是一炷香的工夫,便差不多恢复如初了。   “我大约知道了。”她推开门。   众人皆转过身来,他们都一直站在门口,等待许久了。   水彧见钟离冰嘴唇煞白,便摸了她脉搏,确定无事之后才算放心。   钟离冰道:“这个毒,最主要的一味是狼毒花。其中应该还有极大分量的曼陀罗,其他的应还有天南星、乌头等,其味微甘,可能有甘草,那或许还应有一味甘遂,甘草、甘遂相克,二者混用是禁忌。先致幻、致眩,再致命。至于解药,应是先解狼毒花,再拔曼陀罗。如果我没猜错,□□里有一味甘遂的话,那解药里应有更大量的甘遂。因为甘遂的量多于甘草,即可迎刃而解。”   “阿逆(冰姐姐)可还好?”钟离准和钟离冼不约而同问了一句。   “没事。”钟离冰摆摆手,“若是出了事,岂不是丢了奶奶的脸。”   钟离准道:“路上我问过尹兄,他说这毒十之□□是萨顿千机营所用的‘毒狼’,其中最主要的一味的确是狼毒花不假。可是……”   “可是……”钟离冼接过话茬,“但凡是箭毒,要么是致命之毒,要么可快速传播。可方才听冰姐姐说完,我倒觉得这毒比我想象要温和得多,虽不敢断定,可我不相信萨顿打仗会用这样的毒,杀伤力太弱。”   说到此处,谁也没有再分析下去。钟离冰以身试毒,至少打开了这一条线索,可是如果只顺着这条线索分析下去,任何人提出的一个错误的方向都可能误导所有人,所以他们暂且放下了这条线索。   钟离冼又问:“狼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狂?”   钟离准道:“一来是血腥味,二来是感觉自己受到威胁。可是阿凝和拉曼此前没有受伤,我可以确定;他们也不可能威胁到狼群。”   水彧随口道:“谁说身上有血腥味就一定要受伤?狼的嗅觉何其灵敏,不管是鹿的血腥、马的血腥、獐子的血腥,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咱们可是闻不到的。不知阿凝身边的人,都还可靠么?”   “表哥,你……”钟离冰面上略带惊愕。钟离准抬了抬手,钟离冰噤声。   水彧略略拱手,“唐突了,莫怪。毕竟与阿凝相识一场,也想尽些心力。”   “无妨。”钟离准微微摇头,“我和阿冼这就着可靠之人彻查。”   钟离冰道:“倒不如就把阿凝姐姐近来长时间接触过的所有东西全部扔出去,看看哪些会被猛兽撕碎。只是……代价大了些。”   钟离冼道:“不大,这个代价,一点都不大。”   “好了。”钟离准适时地发话,结束了众人无休止的猜测。待到征得阿凝同意,便按阿逆和阿冼的意思去办吧。已经一夜未眠,咱们都去小睡一会儿,阿甲也就在这儿歇着吧。”   众人依钟离准所言,各自去休息了。可以预料,待到天大亮起来,迎接他们的,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众人都没想着大睡一场,皆是靠着些东西假寐一会儿也便罢了。   如今钟离冰敏感少眠,折腾了一夜也未显困倦,只是略有些乏了。她靠在水彧身上,睁着眼睛,看着这间熟悉的偏殿,却想着与此不甚有什么联系的事情。   “在想什么?”水彧虽不看着钟离冰的眼睛,却知道她没睡。   “我从来都没想到阿凝姐姐也会为了一件事妥协。我曾以为全天下都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得了她。”   水彧没对钟离冰所言发表任何评论,反而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你觉得塔丹王子这个人如何?”   “尹大哥啊……”钟离冰没细想过对塔丹的印象,突然要说还总得思索片刻。   “你且说,说得出什么算什么。”   “那就从初遇他说起吧。”钟离冰一边回忆一边说着,她知道水彧这时候问她这个定然不寻常,遂不去细想水彧言语的个中关节,以防影响自己的判断,她只完全按照她最初的想法说道:“那时候以为他不过是个商队少主,他带着两个妹妹和他一起出来,晴姐和靓妹都与他十分亲厚,想来他定是个好哥哥。我与他萍水相逢,虽没说上几句话,却也感觉他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这些年他心里都只有阿凝姐姐一个人,也是难得。那次他们跟着阿准哥哥在城里游玩,也丝毫没有王子的架子,平易近人,这性子很是讨喜。还有上次他送我这袖箭,我很是喜欢,当然,也很是好用。他托迟大哥转交于我,未曾透露身份,这份细心,我也由是感激。至于……这次的事,我确是有些寒心,也看得出多半是他乘人之危,可他……毕竟是准备夺嫡的人。”   “对了,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这袖箭是他送的?”   钟离冰挽起袖子,指着角落的雪莲图腾,“这是尹大哥商队的图腾,阿准哥哥后来看出来的。”   “我知道了。”   “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你想听我对他的感觉吗?”   “你说。”   “我和他不过一面之缘,我感觉,他的确让你们看到了他希望你们看到的样子。”水彧一针见血。   天大亮,仿佛就在那个特定的时候,所有人都相继醒了过来。对于每个人来说,又都是新的一天了。   对于钟离冰提出的计划,钟离冼在征求钟离凝的意见时,钟离凝只淡淡说了一句:“那就都扔出去吧。”   这意味着,不管是她珍视的,还是她厌恶的,或是她觉得无关痛痒的许多东西,都可能在风沙中被猛兽撕得粉碎,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怀疑的对象。此事过后,她所有的东西都要换一遭。当然,对于她的公主身份来说,这些东西的价值不过是九牛一毛,能让她不舍的,是这些东西所承载的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可那又怎样呢?很快,身份都要变了,住的地方也要变了。不久之后,她是萨顿的二王妃。   对于阿姐的这种回应,钟离冼没有吃惊,却多了几分叹惋。小时候的阿姐是什么样的?他是家里的幺儿,阿姐自然要让着他,可他没少看到过阿姐为了自己的东西跟大哥大打出手。阿姐对这些东西看得很重。她不是谁的谁,她首先是钟离凝,其次才是钟离珏和阿桑妲的女儿、钟离准的妹妹、钟离冼的姐姐,最后才是伊赛的公主。   这一日的大殿是大门紧闭的,因为父女母子,谈的是家事。   阿甲带着一队人看着远处沙丘上的动向,那沙丘上铺满了钟离凝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到被褥,小到首饰,应有尽有。倘若不是这样,钟离冰还从来都不知道阿凝姐姐竟然会有这么多东西。   他们趴在沙丘下的时间很长,长到他们竟没注意太阳已经到了头顶,长到钟离凝将要嫁给塔丹的事在扎托都已经不是秘密。   阿甲对水彧和钟离准道:“方才收到消息,卓伊要嫁给塔丹王子如今已是板上钉钉了。”   水彧反而问钟离冰:“你说事情还有转机么?”   “有。”钟离冰不假思索,“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事情还是有出现转机的可能,只要它还没有发生。”   水彧没再多说什么。到如今,他也和钟离冰想的一样,只是,他不常说出来罢了。他倒是佩服背后那个人阴谋的环环相扣,不过,他仍旧感觉其中有漏洞,只是目前他还没有看出来。   到黄昏时分,沙丘下面传来阵阵骚动,阿甲示意众人噤声。这至少意味着,这一次的代价,不是白费。   又一个夜幕的降临从来不会预示着什么,但是这一个夜幕对于趴在沙丘后面的众人承载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因着是怕人气影响了前来觅食的飞禽走兽,他们退得很远,远到在夜幕中看根本不真切那些飞禽走兽到底是什么,也不用看清。   可是那骇人的叫声他们却听得真切,因为,没有多少种混杂在一起。大约就是两种,狼啸和鹰唳。狼是大漠的霸主,鹰是天空的霸主。其他的,便是撕咬的声音。   这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大约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发现被欺骗的飞禽走兽们带着不满的叫声铺天盖地般地离开,就如他们铺天盖地般地前来时一样。   阿甲吩咐下去,众人纷纷上去,将残余的东西收了回来,没有放过一个碎片。   还是有两车,此时钟离冰也没有早上那么瞠目结舌了。作为一个公主,有这么多东西,其实还算少的。   回到扎托以后,侍女们很快有条不紊地将这些取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一一放好。   然而整个过程,钟离凝除了首肯,完全没有参与,甚至都没有露面。   没有特别的哪一类东西是全部完好或者全部被撕成碎片的。这碎片当中,有衣衫,有首饰,有茶具、酒具,有花瓶,大大小小十几样东西。   至此已经可以确定,钟离凝和拉曼被狼群袭击,绝不是偶然。   这一日扔到外面的辆车东西,有的才买了不久,有的已是有年头了,可这些东西,却都是近两年的。   而且……   “这些东西都是伊莫谷送的。”钟离准斩钉截铁。   钟离凝虽然拒绝了伊莫谷的求婚,但是伊莫谷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献殷勤。   大漠上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送出的礼物断没有收回之理,用什么,不用什么也没有那么多深意,是以除了不喜欢的,钟离凝从没有刻意不用什么。   这个局竟是那么早就已经布下的么!   几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除了水彧。   “而且这气味似乎就是为了大漠上最高的狩猎者准备的,方才阿甲说,只有狼和鹰。”钟离准续道,“所以,之于狐狸之类,这里面可能会有它们同类的气味或者它们天敌的气味。”   他们方才都未曾注意,钟离冰此时正俯下身子,仔细嗅着这些东西的味道。   钟离准道:“阿逆,动物的气味我们人是闻不到的。”   “麝香!”钟离冰断言,“这里面应该有很淡的麝香。”   “我甚至不敢相信伊莫谷会有这样的心思。”钟离准搓着一小块布料的碎片,“极淡的麝香气味怡人,便是闻不到也可以使人欢愉,更可以掩盖本就几乎闻不到的血腥气味和动物气味。而且对于我们极淡的麝香味,对于动物来说可不然。麝香加上血腥气,昨夜的事,一点也不难解释。”说话间便是默认钟离冰的判断是对的。他知道钟离冰小时候跟在祖母身边,可以清楚分辨很多极相近的味道。   至此,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伊莫谷。   水彧若有所思道:“遥想当初,轩辕皇族掌握天下,悫帝在位的时候,平王的姨表妹和清翁主寄住在平王府中,兄妹甚是亲厚。一日出府去,无意中看到了太子行巫蛊之术。后来不出几日和清翁主被自己的侍女行刺未遂,侍女朝着平王喊冤,随即拔下发簪刺进自己的脖子,了却此生。以此为导火线,太子行巫蛊之事败露,悫帝废太子。悫帝驾崩后平王登基为帝,和清翁主即为皇后。这可能会是平王一生中最不想提及的污点之一,那个侍女,原本就是平王指使的。”   话音落下,他们便也都明白了水彧的意思,自也明白水彧暗指的是谁。   “你们过来一下!”钟离冰突然令众人聚集过来,手中执着碎片中的一块布料。   “有什么问题?”钟离准问。   “这仿佛不是简单地将这些味道粘上这些东西,这是一种……独特的动物香料。”   “是伊莫谷干的又怎么样,是塔丹干的又怎么样?若是这样说,说不定整件事情还都是季桑在背后设计的,塔丹和伊莫谷都是棋子。”钟离凝靠在床上,转过头去。   “阿姐,事情还有转机,尽管交给我们就是。我和大哥都不希望你嫁给你不爱的人,父汗和母后也不希望。但至少,你不能没有希望。”   钟离凝没有回头,“这件事情已得父汗母后首肯,我嫁给塔丹,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是伊赛和萨顿的事。我根本就没有近身侍女,你还想查谁?你去查萨顿王族?把伊莫谷和塔丹的势力全都翻过去一遍要耗费多大的心力你也不是不知道。父汗和母后也自会有他们的打算。你们都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将要去的是萨顿权力漩涡的中心,我会独善其身的。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其实没那么难。”钟离冼的面色沉了下来,“只要查塔丹哥哥的商队,跟中土香料商人的往来就行了。”因为大漠重的是自然香,根本就没有精通调香的人。   “你说什么!”   三日之后,萨顿二王子迪洛帕依塔丹浩浩荡荡的提亲队伍到了扎托,向伊赛嫡公主钟离凝提亲。汗王钟离珏和大妃阿桑妲答应了这门亲事,双方商议之后将婚期定在五月初一,也就是十日之后。   拉曼还没有醒过来,不过情况已然很好。大夫说再有一两日,他便也该醒了。   伊赛上下都在准备着公主的婚事,扎托的百姓亦都对此喜闻乐见。卓伊是与他们最亲厚的公主,而塔丹在扎托的名声也很好,也有不少人知道,他们是好友。   心中这跟弦一直紧绷着,也于事无补。   这一日水彧说他想一个人到外面散散心,便骑着马出去了。   “阿准哥哥。”   “嗯。”   “我想喝马奶酒了。”   钟离准和钟离冰缓步行在街上,彼时已是披星戴月的时辰了。直到这时候钟离准才意识到消失了一年多的阿逆是回来了。或者说他这才意识到钟离冰是消失了一年多才回来的。一年多的时光,一时很长,却又一时又很短。那一日阿逆的突然出现,他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奇怪。   “你回来了就好。”钟离准随口道。   “是啊。消失了那么久,还是觉得舍不得很多人。”此时钟离冰的语气轻松了许多。   “大伯和伯母可还好?”   “我不知道。”钟离冰坦言,“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琉球,或许他们也回来了,只是没人知道,就像我一样。”   “你变了。”   钟离冰沉默。   “你长大了。”钟离准笑笑,“长大了很多。”   “对啊。”钟离冰抬手比了比,顽笑道:“对啊,那时候才到你肩膀,现在到你耳根了。”   “嗯,的确长高了。”   “阿冼也长高了好多,才比你矮不到半个头了,说不好明年就要超过你啦。”   “你也没变。”钟离准又笑了笑。   钟离冰又是沉默。   变了?没变?   自从回到这个江湖,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   “到了。”钟离准停下了脚步。   钟离冰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只兀自向前走着,根本就没有看路,确乎是到了。可是达伦加的铺子是大门紧闭。   门“吱呀”一声开了,达伦加这时候才推开了门。看到了他们,便招呼了一声:“扎那王子和钟离小姐来了,快进来吧。”   钟离准道:“现在饭点都快过了,怎么才开门?”   达伦加道:“处理些事情。”   钟离冰一年多不来扎托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是以达伦加也并未觉得钟离冰过来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知道钟离冰喜欢喝马奶酒,未等他们说,她便给他们拿了一壶,便到后面去忙了。   钟离准和钟离冰每次都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这一日没什么人,倒是更显清静。   沉吟了半晌,钟离冰道:“阿准哥哥,其实我回来以后,不敢见你们任何一个人。因为我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我知道。”到此时已有几日,钟离准自是早就察觉,如今的阿逆,武功比之从前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再不是从前的花架子,而且她精通各种兵器的使用,遍识毒素,精通药理,很难想象她这一年多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怕你们看到面目全非的我会失望。”   不知怎的,钟离准“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钟离冰兀自继续说着:“所以我不敢来见你。但是表哥说我应该来见你。见到你们之后,我反而轻松了许多。我觉得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和阿凝姐姐都是我最好的哥哥姐姐,阿冼都是我最好的弟弟。”   “当然。”   “你知道大盗夜罗刹么!”钟离冰突然话锋一转,朝钟离准眨了眨眼睛。   方才本还是略带沉重的,现下却竟是嬉笑了起来。   “有所耳闻,怎么了。”钟离准略抿了一口酒。   “那就是我啊!”   钟离准感觉自己被呛了一口。   “哈哈,是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啦!”钟离冰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就说,你果真还是最喜欢凌琰教给你的那一套!”钟离准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爽朗的笑。   “所以啊,若是有什么拿不到的证据,大可以让我去。这个机会可是很难得的,大盗夜罗刹动一次手,要的报酬可是很高的,这种没有报酬的生意我很少做的啊!”   “你呀……”钟离准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伊赛那么大,还用不着你亲自动手。”   “那最好不过!每次到了扎托,都乐得清闲。”   “今日都没什么人,方才点的几个小菜这么久都没上来,我去催一催加姐。”说着,钟离准起身去了后面。   “扎那王子。”达伦加这一次是面色恭谨,好像变了一个人。   “出什么事了?”钟离准这一日一过来就察觉了不对。   “查安叛变,这条线断了。”说着,她朝灶台旁边看了一眼。   钟离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草垛后面藏着的正是方才达伦加所言叫做“查安”那个人的尸体。只有颈上一道伤痕和一点血迹,想来是一刀毙命。菜刀立在案板上,刀刃上有些血迹,不多。旁边还有些鸡毛,还有在锅里炖着的鸡。   钟离准道:“好在还有三条线没有问题。”   达伦加道:“日前扎齐王子吩咐下来的,要查中土和塔丹王子的商队有过来往的香料商人,不好查,需要动用的力量很多,如今有了一些眉目,明日整理后就会送到你们手中。但是就算都查一遍也不一定会有你们想要的结果。只是提醒你们做好准备。”   “我知道。”   “扎那王子。”只见达伦绮从后间闪身出来,见了钟离准打了声招呼,随后随手将一个布包扔进了灶台当中。火焰略向上喷涌了刹那,随即一切恢复了正常。   达伦加微笑道:“今日都是阿绮的手艺,你们倒是有口福了,也难为阿绮,方才不小心弄污了衣服。我就说阿绮原就该来我这里做大厨的。”   “大姐,你总这么说!”达伦绮挤了挤眼睛,“我才不要,我可是达伦家最有天赋的铸造师!”   钟离准忍不住笑了出来。没错,这个就是即将成为他表嫂的人。   “王子殿下,你笑什么!”   钟离准道:“不敢,我惹不起表嫂。”   达伦绮哼了一声便出去了。   钟离准道:“今年便让阿甲和阿绮完婚吧,左右两家父母对他们也都满意,穆德伊德氏和达伦氏也般配,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两情相悦。以后,阿绮便不用再做这种事了。”   达伦加道:“家父和萨莱将军应也都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吧。阿绮嫁出去,我家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达伦绮一边向外走着,一边环顾四周,恰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钟离冰,对面放着些钟离准东西,她一猜便知钟离冰身份,遂上前去。   钟离冰见有人过来,抬起头来。   “你是钟离小姐吧?”达伦绮开门见山。   “是,姐姐是?”   “我是达伦绮。”达伦绮也不客气,在钟离冰对面坐下。   钟离冰笑道:“绮姐好,我对你早有耳闻了。早前就听阿甲哥提起过你,确乎和他说的一样漂亮。”   “哼,算他还识相。”达伦绮颇为得意。   达伦绮又问:“阿甲跟扎那王子去京城的时候你们见到了?”   “嗯,此事已经快两年了。”   “他是不是背着我去逛青楼了?他是王子殿下的表哥,殿下总是护着他,有什么真的假的总是替他兜着。”   “那我可不知道。”钟离冰耸了耸肩,“我只知道阿甲哥嗑瓜子可是一绝。”   “对,他就最擅长这些消遣的玩意儿!你且与我说说,殿下都替他兜着什么事了?”   钟离冰“嗤”的一声笑道:“这我可不得而知,不过我知道的是,阿准哥哥绝对是个大好人,滥好人!”   达伦绮思索片刻,端起酒杯道:“我跟你喝一杯!”   “好啊!”钟离冰也端起了酒杯,与达伦绮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喜欢你的爽快!”   “方才似乎听见有的人在说我什么。”   听到钟离准的声音,钟离冰和达伦绮同时回过头去。   钟离冰大言不惭道:“方才与绮姐聊得尽兴,正是相见恨晚,有些话自然是不吐不快啦!”随后又问达伦绮:“绮姐用过晚饭了吗?”   达伦绮道:“还没。”   “那一起吃吧,刚好再喝几杯。”钟离冰提议。   “好啊!”达伦绮爽快地答应。   钟离准道:“左右今日人不多,加姐忙完了也一起吧。”   达伦加道:“好,那我再去加两个菜,温些酒。”   钟离冰看着桌上的这些菜,“似乎与上次的不太一样。”   钟离准道:“这是阿绮炒的,你且尝尝有什么不同。”   钟离冰忙不迭动了筷子,随后便一筷子又一筷子,过了片刻才想起来赞道:“绮姐炒的可比平日的厨子还要好,怎么不过来炒菜?”   “那怎么行!我可是达伦氏最有天赋的铸造师!”钟离准和达伦绮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话音落下,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钟离准道:“这句话,不知道她挂在嘴边多少年了。”   “哼!”达伦绮又哼了一声。   “对了,”钟离冰随口问道,“怎么没看见那个一直都在店里的伙计,我记得除了加姐他似乎每次都走得最晚。”   钟离准和达伦绮眼光一闪,对视片刻。达伦绮轻描淡写道:“方才我也对大姐随口问起,说是他寻了更好的活计,不在大姐的店里做了。”    ☆、一息之际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本章不得不复习了无水硫酸铜和五水硫酸铜   之于伊赛,所有人都很难想象,伊赛的两位王子手中握着可以覆盖整个伊赛,甚至能够伸入中土和整个大漠的情报网。□□大国实力雄厚,一环扣一环,其复杂程度,远超过一个小国,这也是为什么,□□的权力中心,不会有朋友,不会有亲人。大漠人的城府确实不及中土。   所有人都很难想象,这个情报网的领导者,是钟离准的好友达伦加。也总该是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吧,或许有的人会如是想。而且达伦加可算得上是达伦氏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后代了,她并没有承袭达伦氏精湛的手艺,而是自己出去开了个饭馆,只做这么一点小生意。   至于达伦绮是达伦加手下最好的杀手之一,这似乎也算不上稀奇了。然而阿甲并不知道。   这一次的谈话,仅限于钟离珏、钟离准、钟离冼父子三人之间。   “如果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塔丹所设计,你们认为,对于他夺嫡,我们伊赛该执何种态度呢?”   这句话问出。钟离准和钟离冼都陷入了沉默。   萨顿的实力不会超过伊赛,可谁也无法预料日后的状况,绝对的实力却绝对不会是绝对的保障。一个领导者所以为领导者,因为他能够定乾坤。   钟离准道:“尹兄的格局绝不会只是放在一个汗位上的。打仗咱们不怕,斗法才是最耗费气力的。然而……”他话锋一转,“如果阿凝嫁给尹兄,那么其他任何人做了汗王,阿凝都不能善罢,伊赛也不能。”   “好,那阿冼怎么看?”钟离珏不做任何评价,只看向钟离冼。   钟离冼思索片刻:“正因如此,塔丹哥哥当然不会一心放在对付伊赛上,因为正如大哥所言,斗法最耗费气力,他当然明白他耗不过伊赛。也诚如大哥所言,他是个有抱负的人,只是暂时与我们站在了对立面上。而萨顿其他任何一人做了汗王,恐怕都不会与伊赛相安无事。”   虽然二人都认为应当支持塔丹夺嫡,却是全然不同的看法。   当然这些分析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钟离凝要嫁给迪洛帕依塔丹了。   拉曼醒了。   而其实在众人眼里,斯卓拉曼已经死了。   “拉曼哥哥。”钟离冼坐在了拉曼床边,“我是钟离冼,你可以叫我阿冼,或者扎齐。卓伊是我阿姐。”他知道拉曼唤钟离凝“卓伊”,是以在这里他用“卓伊”称呼姐姐。   拉曼才要说话,钟离冼抬了抬手,“拉曼哥哥,你伤重虚弱,大伤初愈,便不要多说话了。你且听我说就是,我尽量长话短说。你和阿姐那日夜里遭到狼群袭击,是塔丹哥哥,哦,就是你们的二王子迪洛帕依塔丹,他路过,出手相救。他乱箭之中,有旁人在暗处发冷箭,射中了你。那支箭,是萨顿千机营的□□,上面浸了千机营的剧毒换做‘毒狼’的。今日距离你中毒已经有五日。现下的状况,十日之后,阿姐将嫁给塔丹哥哥。阿姐没有与我们说过个中关节,据我们猜测,应是她答应嫁与塔丹哥哥,塔丹哥哥便出手救你。他作为萨顿王族,有一份解药原不奇怪。根据阿姐的吩咐,我们已对外散出你的死讯,现在你已是大漠上的一个幽灵了。我们……”   “我要见阿凝。”拉曼打断了钟离冼,平静地说。   “好。”钟离冼停下方才所言,“我去问过阿姐。”   半晌钟离冼便回来,摇了摇头道:“阿姐说她不见你。”   “早该猜到。”拉曼叹了口气,“她此举是为了保护我,也是为了你们伊赛。”   “是。”钟离冼续道,“可是我们……”   “你们怀疑二王子。”拉曼接道,“因为他是准备夺嫡的王子,他不会靠着侥幸娶到卓伊。”   “但是我们拿不到证据,还请拉曼哥哥相助。且还有一件事要求你,事情结束之后请你带着阿姐远走天涯,永远不要回来。”   钟离准拆开达伦加刚刚送来的字条,顺着卷的方向打开,上面密密麻麻严正工整的一片伊赛文,俱是蝇头小字。他一边踱步,一边念叨着:“赵启镇、黄如月、钱礼、廖谦、李常,天香阁、红香楼、梨蕊苑、冷怀轩……冷……怀……轩……”   “冷怀轩怎么了?”钟离冰恰巧路过,听到钟离准念叨。   “没什么,一个香料商,方听人多念叨了几句。这名字听着不像个卖香的,而且只有一个人经营。”   “冷怀轩我知道。”钟离冰不假思索,“是纪姐姐的店,她一个人的。纪筠熙姐姐是纪叔叔和霍姨母的女儿,她会唱歌,会弹琴,会做菜,会调香。像她这般多才多艺的女子可是不多见,可惜我没见过她几面。早前她给我娘捎过一个槐花香囊,香味倒是经久不散。不过也是可惜,一种香,她向来只调一次。哦对了……”她停下了方才所言,“是在查阿凝姐姐的事,那我先……”   “都是一家人,原无需回避。你能再给我讲讲这个冷怀轩吗?”   “你怀疑那个香料,是纪姐姐调的?”钟离冰心头一紧。   “这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商家都值得怀疑。”钟离准无奈。   “嗯,我明白。”钟离冰点头,随后继续说:“纪姐姐曾经说过,并不只是闻起来香的才叫做香料,这样的理解太过狭隘。”   “你跟她聊过?”   “阿逆没有,但是夜罗刹有过。”   “原来如此。”   “她还说……若只要闻起来香,桂花、槐花、玫瑰……它们的自然香都是上品,之于香料,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是要达到其他的效果,譬如安神,譬如提神。香料亦可以刺鼻,甚至……”说到此处,钟离冰不由得将后话咽了下去,双眼之中,说不出的闪烁。   “甚至什么?”钟离准不禁追问。   “甚至可以没有味道。”话音落下,钟离冰咬住了嘴唇。越说便越是不对劲,那般奇诡独特的动物香料,试问一般的香料商人,当真能够调得出来吗?   “你且不要多想,其余的事情,自会有人查实。”   “嗯。”   “还有一件事想问你。那日试了毒,是什么感觉?”   钟离冰思索了片刻,毕竟已经过去了几日。   “拉曼哥哥,你上过萨顿的战场,你可知道中了千机营的‘毒狼’,会有什么反应?”   拉曼知道他曾做金淦族的军师,险胜萨顿,迫其立下十年不战盟约,于伊赛,不是秘密。战场上确有将士中过箭上涂的“毒狼”,不日之后全都不治而亡。他回忆着那些人的症状。   “那日喝过之后,首先感觉腹中绞痛,有欲腹泻之感。”钟离冰回忆着。   “他们中箭以后血流不好止住,随后会有腹痛,腹泻不止。”拉曼回忆着战场上的情形。   “然后是止不住的头疼,感觉天旋地转,找不到依靠。”   “他们会头晕,站立不稳,无法行走。”   “隐约地感觉看到了房里没有的东西,应该是幻觉。”   “他们会说他们看到了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会说胡话。”   “到最后,手臂会发黄发肿,如果药量较重,此时应该会致死,服药量少,就像我一样,及时喝了解药就没事了。然后我就喝了解药。”   “到此时,中毒较重者已经身亡。一段时日之后,中毒较轻者还会浑身瘙痒不适,畏水畏光,重者则会发狂。被中毒者咬伤、挠伤的人不久后都会同中毒之人一样,如同被狗或者被狼咬过一般,极其可怖。到最后,不得不杀尽中毒之人。”   “那日表哥搭过拉曼哥哥的脉搏,拉曼哥哥中的毒其实不足致死。不过当时阿凝姐姐在,我不敢说。”   “扎齐,当你说我的毒已解了,我倒还有些震惊。”   “拉曼中的不是‘毒狼’!”   “拉曼哥哥你中的不是‘毒狼’!”   钟离准和钟离冼同时做出了判断。拉曼中的不是“毒狼”,那日钟离冰说出的药方也不是“毒狼”的药方。   “我要见拉曼哥哥!”钟离冰拉住了钟离准的袖子。   “走,我们过去。”   当钟离冰听过拉曼关于“毒狼”的描述,都不禁感叹:“用心何其毒也!”   当他们问及“何以见得”,钟离冰道:“听拉曼哥哥说来,这个‘毒狼’许是用我听过的那种方法配制而成。其实不全是中毒,那是一种病。他们可能是取病人的鲜血调制这种□□,而中毒之人若要解毒,除非从血液中拔毒,仅靠口服解药,不可能解毒!”   “毫无疑问,这种毒和‘毒狼’的解药不可以通用。它们的相同之处有二。第一,最主要的一味都是狼毒花,因为剂量很大,很容易验得出来;第二,中毒后的症状,最初基本相同。如果没有一两个月,无法分辨二者的区别。”在场最了解药物毒性,最会用毒的钟离冰下了最后的结论。   “查冷怀轩。”钟离准即刻便做了下一个决定。   “不用查了。”钟离冼抬手。   沉默。   沉默当中,每个人都在飞速思考着。   “确实不用查了。”钟离准深吸了一口气。阿冼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了。   对,没错,塔丹是要夺嫡的人,他不会让自己取得利益的途径是侥幸。当然,他也做好了暴露的准备,没有把全部的希望压在侥幸的没有暴露上。因为,在这个位置的人,友情不值得相信。既然做好了暴露的准备,所做的一切都不会留下证据。而钟离准、钟离冼、钟离冰、水彧和拉曼已然料定的一切,在证据的空虚面前,将全部沦为猜测。   比如,他们都不知道“毒狼”的真正药方,更不知道解药的药方。比如,那种独特的动物香料是绝不会留下交易记录的,而如果真的是出自纪筠熙之手,那更加是不会有第二份。还有那一箭射出的方向,也不排除在塔丹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混进了他的商队。还有,那些被扔在大漠上,被野兽撕碎的物事,全都是伊莫谷送的。最后,如果钟离冰没有来,或者她就还是从前那个阿逆,他们在短时间内,根本就很难建立这样的猜测。   这是一个把真相强行翻到明面上的死局,塔丹根本就不止做了一重准备。   “我出去散散心。”钟离冰转身出去,又抛下一句,“顺便,把阿凝姐姐的事告诉小驼。”   “拉曼哥哥先休息吧,我们会再与你商议。”钟离冼微微颔首,和钟离准一同出了偏殿。   “我佩服塔丹哥哥。”当钟离冼与钟离准独处时,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说下去。”钟离准停下了脚步。   “此事倘若传出去,自然所有人都会觉得塔丹哥哥所为必为人所不齿。当然我也会,因为他算计我的阿姐,算计我的族人。可谁说权场就不是战场?战场上的博弈不就是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么。你我心里都清楚,正常情况下萨顿无论哪一位成年王子都娶不到阿姐,可塔丹哥哥十日后不就要娶阿姐了么?权场就是战场,权场上,阴谋就是阳谋。”   钟离准略略点头赞许,他在这个唯一的亲弟弟身上,看到了未来汗王的风范。   “但是,”钟离冼续道,“我不会让他娶到阿姐的。”   钟离准欣慰地笑了。阿冼长大了,他也已是个顶天立地的伊赛王子,也是这个家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这几日他们的进展,钟离凝一概不知。不是他们瞒着她,也不是她不想知道,是她觉得没有必要知道。   彼时又过了三日,距离钟离凝出嫁还有七日,也就是四五日后送亲的队伍就要从扎托出发了。平静的扎托巴和一如往日,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仿佛几日前的紧张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公主殿下在准备着即将到来的终身大事,两位王子殿下依旧各司其职,时而会出没在城中或者城外,会与过路的百姓、商人、牧民友好地打声招呼,而大汗和大妃依旧稳稳地坐在他们的位置上,把握着整个伊赛的一切。   倒是有一件事情值得人们谈论一阵子。这一日阿甲和达伦绮成亲了。穆德伊德氏乃伊赛贵族大姓,达伦氏乃是伊赛甚至整个大漠上最优秀的铸造师家族,门当户对,一时间传为佳话。   有人说他们成亲刚好是借着公主殿下的喜气,也有人说他们是为公主出嫁增添喜气。这倒也无所谓,左右是阿甲和达伦绮终于是修成正果了。这些年他们一直拖着,二人倒也不在意,是以就没办喜事,如今终于算是办了。   钟离准、钟离凝和钟离冼全都出席了阿甲和达伦绮的婚礼,钟离冰也去了,水彧没去。   这一日钟离凝如往常一般,顽笑着向表兄和表嫂道“恭喜”,一向大喇喇的达伦绮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钟离冰还诡笑着说:“阿甲哥,绮姐,等以后你们就生一大群小阿甲和小阿绮,到时候阿甲哥就带着他们一群,到揽月阁去……”   阿甲剜了钟离冰一眼。   “嗑瓜子!”钟离冰一本正经。   “揽月阁是什么地方?”达伦绮拉着阿甲的耳朵。   阿甲身边的将士们都忍不住笑了。   阿甲不满道:“你们瞧,这婚礼还没结束就已经这样了,被那帮混小子看了去,以后我还怎么管他们!”   钟离冰笑道:“揽月阁是京城一处文人集会的地方,每过一段时候他们便会出一题,届时文人们都会去大显身手。不过阿甲哥确是只能在那里嗑瓜子了。”说着,她耸了耸肩。   “你说你学会一个嗑瓜子,还忙不迭向多少人炫耀了!”达伦绮嬉笑着捶了阿甲一下,“怎么人人都在用这件事调侃你!”话虽如是说,达伦绮面上却满载着幸福。   钟离凝道:“暂不说阿甲带着这一群是做什么去了,但是生一群小阿甲和小阿绮是一定要的,到时候做姑姑的定要准备一份厚礼的。   阿甲笑道:“那便代他们先谢过了,不过一份可是不一定,你可要仔细你的荷包了!”   达伦绮低下头去,面颊潮红。虽然大漠上民风开放,达伦绮又是这样大喇喇惯了的,可毕竟是个女孩子,阿甲当着众好友说生许多小孩的事情,她还是害羞了。   “反正,也不是我出钱。”钟离凝故作轻松。   热闹的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人群才渐渐散去。   穆德伊德氏的宅邸不远,婚礼结束以后钟离准、钟离凝、钟离冼、钟离冰兄弟姐妹四人便步行回去,随行的侍卫、随从都跟在百尺开外,他们倒也自在。   钟离冰眉飞色舞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呢。”   钟离冼道:“也是我第一次。”   钟离凝道:“希望下一次咱们参加的是阿准的婚礼。”言下之意便是希望他们不要去参加她的婚礼。   钟离准笑道:“我啊,那可不知是猴年马月了!反正伊赛又不指着我政治联姻,我一向自在惯了,便是日后成亲,有没有婚礼还不一定。”   钟离冼道:“那下一个参加冰姐姐的婚礼?”   钟离冰道:“我也算啦!我才不要办什么婚礼,费时费力,我看最多拜个堂,知会各亲友也就是了,之后便是天涯何处,浑然不知了。说不定当你们收到我成亲的消息时,我已经在一个比琉球还远的地方啦。”虽知□□之外还有别国,但琉球是她所知,□□的疆土最远的地方了。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不过,你们的贺礼可是一定要到的啊!”   “那下一个就只能去参加阿冼的婚礼啦!”钟离冰弹了一下钟离冼。   钟离冼道:“那自是求之不得。到时候我们就在地上燃起篝火,天上放起烟火,人们全都手拉着手在篝火周围跳舞唱歌,彼此之间,不分你我。”   “那不是……”钟离冰回想着,“除夕的规模嘛!”   “哈哈哈……”钟离准笑了起来,“阿冼当然应该办一个像除夕晚宴一样盛大的婚礼啊!”因为那是伊赛未来汗王的婚礼。   不过当年阿卓和的婚礼就不是这样的。钟离准回想着他曾听过父母和史华莱大哥、宁馨姐零星的讲述,当年的汗王,他的舅舅阿卓和的婚礼简单得就像一场家宴,举行了一个仪式,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仅此而已。不说便也都明白,那场婚礼,你不情,我不愿。阿卓和不想娶婧姝长公主,婧姝长公主也不想嫁给他。至于后来阿卓和战死,婧姝长公主挥刀自尽随之而去,便一直都令伊赛众人浮想联翩。然而事情已然过去很久,阿卓和将汗王之位托付于钟离珏,令伊赛好像已经变了一个时代了,而今已少有人再提起那件随风飘散的旧事了。   阿冼不一样,他当然应该办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那你打算娶谁啊?”   三人都料到钟离冰一定会问这个问题。   钟离冼故作沉思状,半晌道:“我原不着急想这个问题,男子汉大丈夫自应先立业后成家。”   钟离冰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阿冼,终身大事岂容你耽搁,不若堂姐给你选一个如何。你觉得阿米拉怎么样啊?”   钟离冼顽笑道:“便是我愿意,阿米拉还不一定愿意。”   “那这么说你其实还是愿意的是不是?”钟离冰不依不饶。   “哎呀,冰姐姐,我的事倒是次要。我才不过十七岁,弱冠之年再谈婚论嫁本也说得过去。倒是你啊,你今年……”钟离冼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指,“你今年季秋就十九岁了吧。虽然姐姐你成亲不准备办婚礼,不过做兄弟的也总该送一份贺礼的。你说,你想要些什么?”机智的钟离冼最懂得反客为主。   世俗当中十九岁的女子早已是老姑娘了,但好在在江湖中并非如此。江湖当中任你成亲的时候是豆蔻少女还是半老徐娘,都没有什么稀奇的。   钟离冰欣然接招:“那好,你这句话是说出来了,是你答应要送我贺礼的,我还没想好要什么,莫要到时候说了出来,你送不起了。”   “不会,你放心吧。”   要说方才钟离冰是说笑,那确乎是真的。乱点鸳鸯谱于她也不是第一次了。也是在钟离冰印象中,同钟离冼年龄相仿又谈得来的,也只有萨顿庶出的三公主迪洛阿米拉了。   方才听钟离冰说完,钟离准和钟离凝也不由思索了一番。无论从年龄上、相貌上、身份上还是性情上,钟离冼和阿米拉倒也当真般配。   不过在大漠上,终身大事除了要门当户对,还要两情相悦才是。   水彧还是如上次一样借了弓箭和帐篷住在外面,没有同钟离冰一起住在宫殿的偏殿当中。   虽然这一日参加婚礼闹得很晚,次日钟离冰还是早早起身,出去寻水彧去了。   她不知水彧具体宿在了何处,也只知个大致方向,遂也是悠悠闲闲地出去了。   水彧正在冒阖丘下。   看着大漠上空广阔湛蓝的天空,水彧沉思了许久。   天是海的颜色,人像是都在海里。   记得上一次,他和钟离准就是在这里射落了两只燕隼。他用箭刺破自己的手臂,以鲜血诱敌,和钟离准一同猎杀了这两只天空中的猛禽。若要问他和钟离准之间微妙的友谊是在何时建立的,大约这算是其中一个契机吧。   其实,大漠上的生活,似乎也挺有意思的。这种感觉好像……挣脱了一个束缚,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水彧时常这样想。   水彧还时常那样想,不若就在此处与嗣音成亲?不,不行。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还没有向姑丈和姑姑提亲。   钟离冰就是在冒阖丘下见到水彧的,她一边叫着“表哥”一边从远处策马过来。   水彧见钟离冰,回首。   “昨天的婚礼如何?”水彧问了一句。   “热闹的紧!”钟离冰不假思索,“第一次参加婚礼,倒当真是有意思。”   “与阿甲相识一场,改日见到替我恭喜他。”   “又不是见不到了,你亲口对他说岂不更好!”   “也对。”   “昨日我们在说阿冼将来的婚礼。他将来成亲的时候大约会办一个像除夕之宴一样盛大的婚礼,到时候我们都要来哦!”钟离冰说的像真的一样。   “好。”水彧淡淡应下。那一瞬他在想这个婚礼他以什么身份参加。钟离冼的朋友,钟离冼的姐夫?   “在想什么?”钟离冰在水彧面前挥挥手。   “没什么。”   钟离冰见水彧如是说,便不再追问。她随口问道:“你可有在关外的生意?”如今这个话题在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是再平常不过。   “也有一单。”水彧平静地说,“不过不急在这几日,离开之前顺手办了就是,也不需要你帮忙。”   “好,我知道啦。”   不过多久,钟离冰便要离开。   此时距离钟离凝出嫁还有六日,距离送亲队伍出发还有三日。钟离冰答应陪钟离凝一起选嫁衣。   “嗣音。”水彧叫了一声。   “嗯?”钟离冰回首。   “你提醒阿准,把那支箭上的□□和阿凝物件上的香料留下来吧,说不定哪一日便用得上了。”   “好。”   “还有。”   “嗯?”   “如今你觉得事情还有转机吗?”   “阿凝姐姐还有六日才出嫁,当然有。”   钟离冰真的是在帮钟离凝选嫁衣,而且选得非常认真。一时说这里的裁剪不合钟离凝的身体,一时又说那里的绣样太过浮夸,要么就是这一件的领子衬不出钟离凝的气质,要么就是那一件的袖口不符合钟离凝的身份。看这认真的模样,倒像是她要出嫁一般。钟离凝竟也真的是在认真地听着钟离冰的意见。   终于,她们从新裁剪出的这许多嫁衣当中,选了一件最中意的,让钟离凝去试穿。   闲暇时候,钟离冰对钟离准转达了方才水彧的意思。   这两样东西倒是都还在,而且保存得完好无损。因为他们发挥过作用之后,就被众人抛诸脑后,没再被注意过了。没人想过要去把它们处理掉,哪怕它们看起来确实已经是一团废物。不过现在似乎不是了。   沾了香料的物件浸在水中一段时间再将水蒸掉即可,那支箭已经浸过水,上面的□□溶得七七八八,还需要再用水煮过才行。   那个香料,钟离冰也想要留一些,遂跟着去了。不过□□她不感兴趣,因为对她来说能凭一己之力试出大致药方的□□,都不是想要的。   一件天蓝色衣裙的碎片被浸在了水中。   伊赛尚蓝,钟离凝也喜欢蓝色,伊莫谷很懂得投其所好。   取走这裙子,剩下的水竟是淡淡的蓝色。   “掉色?”钟离冰“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他竟送阿凝姐姐这种东西啊!”   又是一对纯银手镯。用水浸过之后也是淡淡的蓝色,这一次,钟离冰不说话了。   水晶耳坠,浸过的水也是淡蓝色。   高脚银杯,淡蓝色。   红黑缎子、玛瑙项链、羊脂玉簪子……这些东西浸过的水全都是淡蓝色。到最后,连一个纯白的瓷瓶碎片浸过的水,还是淡蓝色。   整个过程,钟离冰一直睁大眼睛盯着,没有再说一个字。   看着这一盆又一盆淡蓝色的水,钟离冰大胆用手指蘸了一滴,点在舌尖上。味道微苦,舌尖发麻,略带刺激感。这是……   “是石矾!”钟离冰猛然想起。   “石矾?”钟离冼不解。   “石矾本是白色的粉末,溶在水中会变成淡蓝色。”钟离冰解释道,“它也有毒,不过要大量才能致命,价钱又贵,少有人用。只听奶奶说过,她从来都没用过。”   “那这里面为什么会有石矾?”钟离冼陷入了沉思。   钟离冰的身形一震,那一瞬间,她想到了纪筠熙曾经与她说过的一句话,是一句她未曾注意,上次也未曾想起来与钟离准念叨的话。   “许多人自恃调出无色无香的香料,不留痕迹,是一种境界。可我却总习惯留下一点痕迹。”   塔丹的确没有留下证据。证据不是塔丹留下的。    ☆、红妆剪烛   证据。   现在他们手中有了证据。   “如果途中出了什么差错,二王子一定会杀了卓伊。”拉曼一针见血地说出了这句谁也不愿意相信的话。但这个推测不能更合理,塔丹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定然不会拱手让人。   “迎亲队伍应会是杀手假扮。离开萨顿王宫的路应当都埋伏了杀手。杀手一定是配备远程兵器的,不会因为其刀锋而露了武功。对于迎亲队伍当中的杀手,如果可以,全杀了。埋伏的杀手,跟他们打游击战。”现下的拉曼正襟危坐,俨然是中军帐中的大军师。   “如果某个关卡出现风吹草动,他们一定会通知他们的主子,那我们就至少同时令三个关卡同时出现风吹草动。三个关卡的距离不同,二王子收到消息的时间也不同。先后多次收到消息,他一定会想办法验证。而这时候,卓伊一直都还没有离开。而等到他们发现这几处全部都是声东击西,而咱们击的,其实根本就不是西,还是东。”三言两语,拉曼说清了他的计划。   “明白了。”钟离冼思索片刻,“这么说其实这样,我们只需要派二十个人左右就够了。”   “正是。”拉曼道。   “但最重要的是阿姐要配合。”钟离冼道。   “我去跟她说。”钟离准深吸一口气,出了偏殿。   拉曼叹道:“说来倒也可笑,我做了两次军师,竟没有一次是为了萨顿。”   “是啊。”钟离冼附和,“一次给金淦做军师,一次给伊赛。”   “但不是为了金淦和伊赛。”拉曼道,“一次为了和平,一次为了心爱的女子。”   “但这样的和平只是短暂的和平,我更希望看到永久的和平。”钟离冼意味深长。   二人沉默,对视,刹那之间眼神已交汇数次。   “以后,欢迎你和阿姐回来。”钟离冼微微颔首。   “阿凝。”   “干嘛?”   钟离准将父亲予他的那把随身匕首放在钟离凝手中。这既是象征身份的信物,又是最锋利的短兵器。   “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拉曼中的不是千机营的‘毒狼’,箭上之毒出自塔丹之手,射箭的也是塔丹的人。”   “我知道。”   “伊莫谷送你的东西上涂了中土的一种动物香料,你身上沾了这种香料,令狼群闻之发狂,群起而攻。”   钟离凝握着匕首的右手紧了一下。   “冷怀轩的调香人纪筠熙每一种香料只调一次,且习惯于留下细微痕迹。此种香料含有石矾,溶于水变蓝,正是出自纪筠熙之手。”   她的手又紧了一下。   “阿冼又派人查过,正是塔丹的商队与冷怀轩交易过这种香料。”   钟离凝紧紧咬住嘴唇。   原来他不只是乘人之危,整件事情本就是他一手策划。   “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伊赛都可以处理,你的家人都会支持你。”说罢,钟离准拍拍她的手,转身离去。   钟离凝明日便要从扎托出发,本想那个既是近在咫尺,又是远在天边的扎勒塔。就这样嫁给塔丹,保拉曼一时无虞,保伊赛萨顿边疆稳定?或者跟着拉曼一世漂泊,浪迹天涯,让伊赛嫡公主钟离凝,在这个世上死去。   那一刻,钟离凝的心疼了一下。当她被狼群围在垓心,朋友的背叛随时会要了她的命,她也只得拔刀自卫,可那就像在自己心上捅了一刀。这一次,恐怕也一样。   这一日,钟离凝对镜梳妆,穿上了钟离冰替她选的那身娇艳欲滴的红嫁衣。   钟离凝从来在妆容上不加修饰,却有着大漠女子独特的豪放之美。她的皮肤不甚白皙,却从来都是健康的红润。一头乌黑的长发,时而散开,有如瀑布,时而编上一头的辫子,略显俏皮。双眼炯炯有神,像钟离珏;鼻梁高耸,像阿桑妲。   今日上了妆,却教所有人赞叹,惊艳。   钟离珏和阿桑妲并肩坐在殿上,少有的,穿上了礼服。   当然要穿礼服,这是他们的长女大喜的日子。他们都曾说过,嫁女儿会是他们此生所做最重大的决定之一。倒也算不上,这是钟离凝自己的决定。   彼时伊赛王族的亲眷内臣,全部列席。   钟离凝缓步走上台阶,踏入大殿,沿着一路铺开的红毯端庄地走到钟离珏和阿桑妲面前,盈盈拜倒。   “儿臣凝,拜别父汗、母后。”一遍是汉语,一遍是伊赛话。   三叩首,起身。   再拜。   “女儿阿凝,拜别阿爹、阿娘。”一遍是汉语,一遍是伊赛话。   三叩首,起身。   随后又与钟离准和钟离冼行了平礼告别。   “阿凝。”钟离珏唤了一声。   “父汗。”   “今后的路,都是你一个人走了,好自珍重。”钟离珏意味深长地叮嘱。   “女儿谨记父汗教诲。”钟离凝又行了一礼。   转身走出大殿,不再回首,不再看向任何一位亲人。   父汗、母后、阿准、阿冼,今生有幸与你们成为一家人,阿凝倍感幸运。   三日之后,或者伊赛的嫡公主不在了,或者阿凝不在了。   拖曳着长长的裙子,钟离凝缓缓走向了马车。   站在一旁同样穿着红衣的侍女用一双葇荑撑开绸伞,打在她头顶,轻声道:“公主殿下,风日毒辣,多保重身体。”   钟离凝不经意间一瞥,目光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那一瞬的犹疑便不负存在,直到她踏上了那架马车。   侍女收了伞,与她共乘一架马车。   马车缓缓向前行进着,钟离准和钟离冼目送着马车远去。   “阿逆,怎么是你?”钟离凝终于问了出来。   钟离冰笑道:“你明知故问嘛,假扮你的侍女嘛,难不成是做你的媵侍啊?我又不会跟着你嫁过去。”   “可是塔丹认识你!”   “等他见到我,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个计划,钟离准和钟离冼同样没有瞒着钟离冰。   钟离冰突然说:“阿准哥哥,另一种生意,我也做,没有报酬,也可以做。”   钟离准和钟离冼同时看向钟离冰。   钟离冰看似漫不经心:“如果你们有不方便杀的人,我可以出手,保证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不会与伊赛有半分牵扯。”   “阿逆你……”“冰姐姐……”   钟离冰打断了他们:“反正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这种需要手上沾血的事情,就让我去做吧。”语气中不觉间已经含了一丝冷肃。   武功是杀人技,轻易不出手,出手即是杀手。   “你预备怎么做。”钟离准终究还是默许了。   钟离冰手掌一翻,亮出指间藏着的银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天晚上,钟离冰对水彧道:“表哥,你可否在扎托等我几日,我要去帮阿凝姐姐办件事情。”   “你去吧。”水彧不假思索。   “你不要担心,我很快回来。”   “嗯。”   “那我要去打扮一下,阿凝姐姐是公主,可不能让她在萨顿失了体面。”   水彧望着钟离冰的背影,只得叹了口气。如今他再不必担心嗣音的安危,以她的武功智谋,早就可以独当一面。她再也不是那个不谙世事,口无遮拦,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你预备怎么做?”钟离凝低声问。   “这你就别管了。”钟离冰轻描淡写,“料理了这些人,现下于我已不是什么难事。杀萨顿的迎亲队伍太过扎眼,不方便由伊赛直接出手。我是你妹妹,万难之事由我代劳本是理所应当。”   “嗯,但是你务必全身而退。”钟离凝拍了拍钟离冰的手。   “你放心吧。”钟离冰嬉笑道,“公主殿下。   因着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如几人急行时轻便,遂路上要的日子也多些。到萨顿边境用了一日多,到萨顿王宫还有一日路程。   “他们几时过来?”钟离冰随口问。   “我也不知道,且等着吧。”钟离凝随口答。   “阿凝姐姐,给我剥个柑橘吃可好?”   “你是早算好了吧?”钟离凝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从刚刚剥好的柑橘上掰下一瓣来塞进钟离冰口中,“看我刚刚剥好了个橘子你就要吃。”   “那怎么了?”钟离冰躺在床上,“我替你办事,你给我剥个橘子怎么了?”   “好好好,便是你要吃一筐我也给你剥!”钟离凝刮了一下钟离冰的鼻子,心中却是一酸。阿逆,以后恐怕再没机会给你剥了。   “姐姐,我给你画一画眉毛吧。”钟离冰突然说。   “眉毛可是夫君给画的,让妹妹给画可成什么体统?”钟离凝笑着啐了一声。   “可是妹妹画的比夫君画的好啊!”钟离冰坚持。   “那你画吧。”钟离凝启了妆奁,将螺子黛递给了钟离冰,才要松手便又存疑,“你真的会吗?”   “当然会,现在我的知识,那可不是一般的渊博!”说罢,钟离冰执起那一支螺子黛,轻落在钟离凝的眉上。这是她第一次为旁人画眉,却大约是最后一次替阿凝姐姐画眉。   离别在即,姐妹二人之间从没少了欢笑,却都在给彼此留下些念想。   “为什么每次一下车,你总是替我打伞?大漠上的女儿,哪有这般娇气?”   “我说过,风日毒辣,公主殿下要多保重身体。”钟离冰不动声色,“画好了。”   “画好了么?我得好好看看。”钟离凝端起了镜子,细细端详着钟离冰给她画的眉毛。   钟离冰满面期待地问:“你觉得好不好看。”   “好看。”   “你给我穿耳洞好不好?”钟离冰突然提议。   钟离凝道:“可我从来没给旁人穿过,你怎么又突然想起穿耳洞了?”   钟离冰笑道:“就是个念想罢了,没关系,我相信你。”   “好吧。”钟离凝耸了耸肩。   钟离冰袖中银针各式各样,钟离凝取了一根针尖较钝的,在烛火上灼烧过,聚精会神,将针尖对准了钟离冰耳垂的中央。只听“噗噗”两声,钟离凝出手干净利落,便即完成。   钟离凝儿时就穿了两对耳洞,现下盛装打扮,戴了一副金耳坠,一副金耳环。她取下那副金耳环,戴在钟离冰的双耳上,在她耳边道:“这一次,不会再红肿了。”   外面的驼铃声传来,钟离凝和钟离冰同时看向了窗外。   “来了。”   “来了。”   一人一句来了,却是不一样的意味深长。   钟离凝由钟离冰扶着款款走出,接受萨顿迎亲队伍的拜见。这样的迎亲队伍,当是萨顿太子的气势了,不但人数极为可观,就连那架马车也是豪华至极,塔丹倒也是花了大心思。   “起来吧。”钟离凝抬了抬手。   钟离凝认出了为首那人,那是塔丹身边一个极得他信任的近卫,微微颔首致意。   “在下齐尔吉,拜见王妃。”   钟离凝道:“还未过门,暂且还是叫我公主吧。塔丹请你来接我,倒也是一番苦心了,我很感念他,也多谢你了。”   “哪里。”齐尔吉又行了一礼,“以后公主和二王子一样,都是我的主子,公主的谢意,我万不敢受。”   “罢了。”钟离凝微笑,“走吧。”   “公主殿下,请恕我无礼。”齐尔吉又行了一礼。   钟离凝笑道:“咱们大漠上的人总拘着那么多礼数做什么?你今日连连给我行礼,可不像咱们大漠的作风。”   齐尔吉道:“公主殿下身边的随从,还需查过才是,例行筛查,请见谅。”   “不必查了。”钟离凝微微一笑,“我知道塔丹一向谨慎为上,你跟在他身边自然也是。他们不跟我去扎勒塔,我只带一个陪嫁侍女而已。”   钟离冰微微屈膝朝齐尔吉见礼。   “公主殿下深明大义。”齐尔吉深深一礼,躬身道:“请公主殿下上车。”   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钟离凝闭目养神。宽大的广袖下面,她紧紧握着匕首的右手丝毫没有颤抖,孤注一掷,她早已下定了决心。这件广袖裙,是钟离冰特意替她选的,难得的是,她们两个,都非常喜欢。钟离冰还曾说了,等到她嫁人的时候,也要穿这样的裙子。不过钟离凝也记得她还说过,她嫁人的时候才不要办什么婚礼。   “阿凝姐姐。”钟离冰叫了一声。   “嗯。”   “你认得刚才那个齐尔吉?”   “认得,塔丹的近卫。”   “他也是迎亲队伍当中的人。”   “他……”钟离凝思索了片刻,“他不是个杀人的工具,他跟在塔丹身边,是因为少时的情谊。”   “我明白了。”说罢,钟离冰也闭目养神。此番是志在必得,她连元戎弩都没有带,只带了这把伞,还有袖中的银针。   马车缓缓停下,没有一丝颠簸。钟离凝和钟离冰都从半睡半醒当中清醒过来。   外面传来齐尔吉的轻声提醒:“公主殿下,到了。”   钟离冰首先跳下车,再扶钟离凝下车。   这里就是萨顿王宫。   她们都是第一次到萨顿王宫。   这一夜,王宫当中灯火通明,面前这条路的两侧全都燃起了火把,恍惚中,那仿佛是一条天路。钟离凝一袭红衣,在这路中央,恍似天女。   萨顿的侍女皆迎了上来,将钟离凝簇拥在最中央。   那条天路的尽头,是一袭红衣,满面红光的萨顿二王子,迪洛帕依塔丹。在他身后端坐着的萨顿汗王迪洛穆伦和大妃,随侍的有塔丹的生母、长王子季桑及生母、三王子伊莫谷、大公主米佐尔索伊、三公主阿米拉,以及其他未成年的王子和公主。   阿米拉笑嘻嘻地扯着索伊的袖子道:“二哥终于要娶阿凝姐姐做二嫂啦!”   索伊却似是心不在焉,不过阿米拉也并不在意。毕竟在这大喜的日子,谁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钟离凝缓步走到近前,行跪拜大礼,身后跟随着的侍从侍女皆如潮水般跪倒。钟离凝朗声道:“伊赛公主钟离凝,拜见大汗大妃。”   穆伦面色庄重,抬手令钟离凝起身。   钟离冰俯首扶着钟离凝走到塔丹面前,将钟离凝的手交到塔丹手中,盈盈行了一礼,便即退下。   这一次,钟离凝和塔丹并肩而立,再行给大汗大妃行了大礼。   塔丹的生母见儿子能够娶到心仪的女子,且这女子又是伊赛嫡公主,不觉热泪盈眶。不过大妃的面色似是不太好看,方才说上几句话语气当中都略带生硬。她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伊莫谷能娶到伊赛唯一的嫡公主。也罢,她心中如是安慰自己,反正他们偌大一个萨顿,将来的汗位还不由伊赛决定。   这一日的宴会,却还不知要持续到几时。   阿米拉本想着钟离凝同他们一起围着篝火起舞欢唱,可钟离凝却是循着汉人的婚俗,先行入了洞房,静静等待着夫君的归来。   钟离冰将钟离凝送入塔丹的寝殿当中,躬身一礼退出门外,在门外朗声道:“公主殿下,我便在殿外伺候了,若是有事吩咐一声就是。”说罢,她敛衽朝在门外候着的两个萨顿侍女微微致意。闪身到暗处脱下外衫,身上已是一袭夜行衣。   因着是早有准备,当钟离冰发现暗中埋伏在附近的“迎亲队伍”时,并没有太过惊讶。她记得为首的齐尔吉,她还记得,阿凝姐姐的意思是,留他一命。   才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所谓“迎亲队伍”还依旧在他们埋伏的暗处,只是再没了声息。   钟离冰方才收起了那把在大漠上极不合时宜的伞。想想沾在伞柄内壁的鲜血,已不知道干涸了多少次。她身上也不免沾了鲜血,血迹却是一沾上身边隐了形迹。她这身衣服,是不沾水的。   只有少数几个才不得不拔剑解决。其他的,全都是一针刺入喉咙,针上蘸的毒液全都随着心跳迅速渗入心脉,可瞬间致命。这个毒,用的就是射伤拉曼的那支箭上浸着的毒。少有的,钟离冰用的既不是祖母调配的□□,也不是她自己调配的。   如果塔丹当年可以预见今日的钟离冰,他一定不会为了那点潜移默化的好处,这般费尽心机去讨好伊赛的这位钟离小姐。他会想方设法杀了她。   桌上的红烛摇曳着,钟离凝起身,坐在桌前。   听闻如果夫妻二人能够共剪烛芯,便能够白头偕老。   但是没有剪刀。   钟离凝拔出匕首,快刀划过,烛芯断裂,烛火明亮了许多。匕首光洁的表面映着烛火照在她的面上,经年未曾出鞘的匕首依旧锋利如新,映出她面上的决绝。还是令烛火亮一些吧,她想将这房中的物事尽收眼底,毕竟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了。   塔丹归来的时候已是微醺。一时还未能完全做好准备,这间寝殿中要有一个女主人了。季桑已经娶了王妃,伊莫谷房里也有两房侧妃,只有他房里一直空着,偌大的寝殿当中只有他一人而已,二十年如一日。从今日开始,二十多年单调的日子要结束了。做了三年的梦,终于要成真了。   “阿凝。”塔丹唤了一声。   钟离凝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娇艳的红唇恍若面上的一团火焰,金丝红宝的耳坠子极尽奢华,还有金手镯和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每一寸都将喜庆的气息诉说到了极致。   “塔丹,你来了。”朱唇轻启,极尽温婉,仿佛不是钟离凝的声音,仿佛不是那副伴着驼铃声歌唱的嗓子。说罢,钟离凝微微向侧坐着,给塔丹让出一个身体的位置。   塔丹坐在钟离凝身畔。真的到了近在眼前的时候,他竟不敢握住她的手了。他也从来没有握过她的手。   “塔丹。”钟离凝握住了塔丹的手,塔丹一愣。钟离凝盯着他的眼睛,那眼中映着烛火,映着她的面。“你会一生一世珍惜我吗?”她问。   “当然会。”塔丹不假思索,“你是我唯一的王妃,也将是萨顿未来的大妃。”   “你不必许我这般不切实际的事,不纳侧妃,旁人会笑话你;也不必许我这般远的事,今后的事,还都不一定。”   “那你愿我许你什么?今后你我夫妻一体,但凡是我能及,粉身碎骨也会替你办到。”   “你我多年情谊,怎会要你粉身碎骨?”钟离凝轻声道,“只是,我从前从没用过香粉,以后想要你买给我。”说着,她靠在他肩上。   “好,我答应你。”   “最好……”钟离凝幽幽道,“有一味狼毒花。”   塔丹的身体微微一僵。   钟离凝续道:“还有曼陀罗、天南星、甘草、甘遂,你说……我说的可对?”   塔丹短暂沉默,钟离凝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射中拉曼的那一箭原本就是你的人射出,箭镞上的□□也原本就是出自你之手,所以你才会有它的解药。而千机营的‘毒狼’,原本就不是你容易取得,便是取得,单靠口服解药决计不能解毒。便是我当初没有答应嫁你,你也定可以拿拉曼的性命相要挟,当初没有道破,不过是想着若我没有识破,你我至少还可以相安无事。”   “是,我喜欢你,我想娶你。”塔丹没有否认。   “伊莫谷这两年来送我的每一件东西,扔在外面都被猛兽撕碎,那是因为每一件东西上面都撒着薄薄的一层动物香料,猛兽闻到,即会发狂。我长时间接触,身上自会沾上。这种香料是冷怀轩的香料,而整个萨顿,只有你的商队与冷怀轩有过交易。”   塔丹身形一震,但面上依旧是泰然自若。   钟离凝渐渐直起身子,“你当然觉得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冷怀轩的香料。不过你或许不曾知道,冷怀轩的掌柜有一个习惯,但凡她调过的香料,都要留下痕迹。这香料当中含了石矾,遇水变蓝。”   塔丹握紧了拳头。   “所以,从被狼群袭击,到你出手相救,误伤拉曼,拿出解药,娶我进门,都是你一手设计,你说对么,萨顿未来的大汗?”   “对,一切都是我做的!”塔丹近乎控诉地大喊着,一掌将钟离凝推倒在床上,“你父汗只娶了你母后一个,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庶出之子的痛苦!我在萨顿,有多少人把我当王子?季桑不拿我当王子,伊莫谷不拿我当王子,可敦更是从来都不拿我当王子。我到了你们伊赛的地界,你们更没有一个人拿我当王子,你们的百姓也不拿我当王子!我真不知道挂着这么一个庶出王子的名头有什么用!”   庶出……钟离凝愣了一下,她确实从不知庶出之人的处境几何。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可是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旁人都觉得我想娶你是痴心妄想,他们都觉得只有伊莫谷才配娶伊赛的嫡公主。可我就是要给他们看看,最终还是我娶到了你,我也可以得到你!”说着,他扯开了钟离凝的外衫,也同时血淋淋地扯开了他自己多年伪装的从容淡定。   钟离凝猛地向后用力,塔丹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诚然钟离凝的力量不如他大,可钟离凝会武功。   “阿凝,你现在已经是我的王妃了。”塔丹从容起身。   “真的么?”钟离凝拔出了匕首,抵在自己颈上。   “你住手!”塔丹欲上前去。   “你别过来!”钟离凝退了一步。   “你别冲动。”塔丹放慢了动作,安抚着钟离凝。   “咚、咚、咚……”门外传来几声有节奏的敲击声。钟离凝和塔丹同时回头看去。   塔丹一个健步冲上来便要夺钟离凝手中的匕首,钟离凝一个侧身,反手一指,点中了塔丹的穴道。塔丹登时双臂酸软无力,才是电光火石之间,钟离凝将匕首抵在了塔丹的颈上。   “什么事?”钟离凝朝外问了一句。   外面的人道:“王子和王妃安好,在下无事禀报,先行告退了。”   才不过一会儿工夫,外面传来三次敲击,钟离凝用同样的方式回了。   钟离凝问:“他们是不是来禀报,说你的王妃逃了?”   塔丹凄然道:“这次竟输给了你们。”   钟离凝道:“跟你一样,不会留下证据。”   “干得漂亮。”塔丹无奈摇了摇头,“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竟逼得我的阿凝,也学会了算计。”说罢,他眼中一冷,伸手将怀中的一个玉佩掷出,玉佩砸在墙上,那声音响得脆生。   “你想玩摔杯为号么?”钟离凝冷笑,“外面的人除了齐尔吉,应该全都死光了。”   “你说什么!”塔丹神色一凛,“你竟这般狠心!”   钟离凝不理会,抬手又点了塔丹几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随即道:“我要走了,你好自珍重,穴道点得不深,不久便会解开。”说罢,她从窗户跃出。   临走之前,钟离凝还与水彧见过一面。   水彧道:“你的内力根基不浅,不如我教你点穴吧。”   钟离凝道:“如此便多谢水大哥了。”   “不过你点得不会太深,约莫最多坚持一炷香工夫。走的时候你便说‘穴道点得不深,不久便会解开’。”   于是钟离凝就是这样说的。   “我们走!”钟离冰执起钟离凝的手臂,二人一同从后墙跃出。   她们沿着宫墙向后门遁去,隐匿在阴影下面,有如宫城当中的幽灵。   她们根本就不熟悉王宫内部的情况,只知道在最西边的角门处有人接应。这里已经是被假袭击过一次的地方了。方才钟离冰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略熟悉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这条路,应该不会有人。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钟离凝和钟离冰同时停下了脚步,迎面而来打着灯笼的身影也停住了脚步。   钟离冰确定面前这个人看见她们了,如若她们现下就拔腿逃去,定会引来追兵,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如果来人没有过激反应,击昏;如果有,杀掉。   “是索伊!”钟离凝认出了索伊。   “晴姐!”钟离冰试探着叫了一声。   索伊看了一眼便即明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道:“我不会叫人来。”   钟离凝直截了当:“我要离开,你可会怪我?”   索伊摇头道:“怎会?我早就看出来你心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二哥。”   三人僵持,钟离凝和钟离冰并不敢确定索伊的意图。   沉吟半晌,索伊道:“我与你感同身受,你们随我来吧,我带你们出去。”   迟疑了片刻,钟离凝和钟离冰便随着索伊走了。   一路上,因为索伊大公主的身份,果然是畅通无阻。连出宫城的角门都极为顺利。   索伊低声道:“再走过下一个拐角,就出了宫城的防卫圈,阿凝,你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   “你放心,我知道。”   “到了。你们继续往前走。”索伊停下了脚步,“就送你们到此处了。”   “索伊!”钟离凝与索伊拥抱在一起,“今次一别,许是永别了。”   “保重。”   宫城的防卫圈外面本应是无尽的黑暗,却似是顷刻间,两侧皆燃起了熊熊火炬,将三人围在了中间。那一瞬,她们都明白,这绝不是来接应的人。   “索伊!”   听到那个叫声,索伊浑身一个激灵,那正是塔丹的声音。他穴道已解,钟离凝点得果然不深。索伊下意识地将钟离凝和钟离冰护在身后,有她的公主身份在,至少旁人还不敢妄动。   “二哥……我……”索伊一时语塞。   “我道是为何你失了约,果然是让我算对了。”   算对了,算对什么?钟离凝和钟离冰皆是心头一紧。   塔丹冷笑道:“阿凝,你们这一招‘声东不击西’,玩得实在是高明。你们身边有如此高明的军师,我自然不敢不多算一步。”   “所以,你约了我前来相见,八成会碰见阿凝,而我如果有心帮她们逃出来,一定会走这个门,是么?”索伊一语道破。   “是,是又怎么样!你过来!”塔丹伸出手来。   “二哥!”索伊捂住了胸口,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想要流泪,却也流不出,“你还是那个一直疼我的二哥吗!我从小就没有母妃,是你一直都把我当成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爱护我,照顾我。可是为什么近几年你变了?阿凝心里面那个人不是你,我不知道你是怎样迫她答应嫁你。你还要逼我嫁给拓跋璜,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住口!”塔丹一掌掴在索伊脸上,“□□皇长子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   索伊捂着面颊,目光直直迎上去,毫不避讳,一时间竟令塔丹有些发憷。   塔丹语气略缓和些,“你那个术竺尔族的平民,有什么好的?”   索伊冷道:“你让我嫁给皇长子,不过是为你夺嫡多一份筹码,你娶阿凝,不也一样么?”   塔丹没再说话,只后退了几步,低声对身旁的人吩咐道:“全都拿下。”   “王子殿下——”身后有人来报,“三王子遇刺,性命垂危。”   塔丹道:“不用管他,都给我动手!”此时,熊熊火炬映在他眼中,早已是红了双眼。   “那公主殿下……”   “也不用管她!”   钟离冰把手放在伞柄上,如果有变,她也准备好了杀出去。钟离凝也准备好了。   “且慢!”   一个声音又一次打断了一切。   钟离凝即刻回头,那是拉曼的声音。   塔丹抬手,令众人停止了行动。   “见过二王子,大公主。”拉曼先是给塔丹和索伊行礼。   索伊即刻明白,“你就是阿凝的……”   拉曼微微点头。   塔丹冷笑:“你果然还是来了,你本不该来,你来了,不过是多一个人送死而已。而且,多来几个,就多几个人送死。”   拉曼道:“此次行动全是我个人行为,与伊赛无关。自然,接应卓伊和阿逆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塔丹道:“动手。”   “等等!”拉曼举起手中的两个纸筒。   “你想干什么!”塔丹神色一凛。   拉曼道:“红色烟花代表伊赛嫡公主钟离凝死了;白色烟花代表卓伊死了。”   “这有什么区别么?”   “自然有区别。你们已然完婚,就算伊赛嫡公主钟离凝死了,伊赛还是殿下你的岳丈家;可是,如果卓伊死了……”说到此处,拉曼停了下来。   塔丹的额上青筋暴起,他握紧了拳头,浑身发抖。却不想,他们还留了这样一手。如果卓伊死了,整个伊赛都不会放过他。   是选择汗位,还是永远留下阿凝?   他抬手,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是止不住的颤抖。   那一瞬,仿佛过了千万年。火把摇摇曳曳地燃烧着,宫城中早已乱作一团,而此处,双方却依旧在僵持着。   “你们……走吧,再也别出现。”那个动手的命令,塔丹终究还是没有说得出来。   “那就,先行拜见未来的大汗了。”拉曼又恭敬地行了一礼。   遥遥只剩下三个背影模糊的轮廓。   索伊欣慰地笑了,纵然她的手臂一直被塔丹抓着,早已留下五个深深的指印。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一夜,继伊莫谷遇刺之后,塔丹的寝殿又起了大火。只有塔丹和在外面守着的齐尔吉跑了出来,其余的,全都在这场大火当中付之一炬。    ☆、渐行渐远   无垠的大漠上没有星火,只能借着月光方能看清彼此轮廓。可这一夜没有月光。点点星芒交相掩映,他们也只依稀可见,很快便隐没在了黑暗当中。   到如今,彼此已无需多言。钟离冰和钟离凝紧紧拥抱,轻声道:“阿凝姐姐,拉曼哥哥,此去一别,江湖再见。”随后策马绝尘而去。   那一瞬,钟离凝的鼻子有些酸了。遥远的北边是她的家乡扎托巴和,阿逆若是想去,可以随时踏上那片土地,可她是再不能了。   “拉曼,我们去哪?”顷刻之间似是没了主意,像断了线的风筝。   拉曼道:“从今天开始,天涯海角,有你就有家。”   “有你就有家。”钟离凝和拉曼双手交握。   “没想到你和阿准、阿冼倒也大胆。竟是你独自前来。其他人放了一炮就走了。”   “诸葛孔明可以唱一出空城计,我们也未尝不能一试。”   “你竟在我面前藏了那么多乾坤!”   “没关系,还有半生可以让你慢慢发现。”   “从没发现你这般油嘴滑舌。”   “但我还是算错了,险些便全盘皆输。”   “此话怎讲?”   “我没算出二王子还留了大公主这一手。也没有什么红色烟花和白色烟花。只是两个空纸筒。”   “我却还不知方才已是生死关头。”   “四周还埋伏了千机营的人,看来千机营之内已生异心。我只能赌,赌他是选择永远留下你,还是选择汗位。我很庆幸他选择了汗位。而他没注意到在那么远的距离,烟花在空中只会是一个亮点,根本看不出颜色。”   “那阿逆……”   “就算他们还有暇顾及阿逆,可唯有阿逆安全回到扎托,才能确定你的安全。”   “伊莫谷……”   “三王子遇刺,可能真的是个巧合……”   两个声音交相响起,又渐渐远去,变得模糊,知道完全消失在大漠的黑暗当中。   消息几乎是和钟离冰同时到达扎托巴和。   五月初一,天有不测风云。萨顿三王子迪洛伊莫谷在寝殿外遇刺,剑锋离心脏只有两寸,险些致命;不久之后二王子迪洛帕依塔丹的寝殿起火,唯有塔丹和近身随从齐尔吉逃出生天,其余的全部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其中包括二王妃、伊赛嫡公主钟离凝。   收到消息,伊赛很快陷入了一片悲恸之中。王宫当中全部挂上白幔,是为大丧。连百姓都自发地为公主殿下服丧。   而在萨顿,因为大妃大闹,说办丧事不吉利,恐克死了还未能脱离危险的伊莫谷,便没能操办,只吩咐下去严查此事。塔丹一人设了灵堂,祭奠新婚之夜故去的钟离凝。   伊赛对萨顿草草了事的丧事极为不满,萨顿又很快将刺客身份的矛头直指伊赛。至此,伊赛和萨顿多年的面和心不合几乎被翻向了明面。   不过这次大汗一家却是骗了整个伊赛,而塔丹,骗了整个萨顿。   钟离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只午间小睡了一会儿,晚上便随着钟离准和钟离冼一同寻了水彧,四人到城外去了。他们带了许多酒和吃食。   城里都在感伤钟离凝的逝去,他们却是去庆祝钟离凝的新生。   这种情况,再去达伦加的店里是不甚合适了,所以他们去城外,马群的处所。   四人席地而坐,在天幕之下。天气燥热,夜晚凉风习习,感觉清凉的正好。   “你又穿了耳洞?”水彧上下大量钟离冰,看到了她双耳上挂着的一对纯金耳环。   “恩。”钟离冰点点头,“我央阿凝姐姐给我扎的,耳环……也是她给的。”说到此处,钟离冰的笑容僵在嘴角,留下了说不出的伤感。   钟离准轻拍钟离冰的肩膀。   待到钟离冼堆好了柴火,钟离准淋了些酒在干柴上,他们点燃了一小堆篝火。钟离冼倒上了四杯酒。   钟离准道:“为阿凝干杯吧,希望她日后能够幸福。”   虽是太俗套的话了,四人却是目光殷切地将酒杯碰在了一起,皆附和:“为阿姐。”“为阿凝。”“为阿凝姐姐。”   钟离冼又倒上四杯酒。   钟离准道:“这一杯,敬阿逆。”   “冰姐姐。”钟离冼也举杯起身。   “嗣音。”水彧也举杯。   钟离冰倒也不推辞,与他们一一碰杯,将酒一饮而尽。   水彧道:“可别再喝醉了。”   钟离冰笑道:“不会啦,今日高兴,怎么会喝醉?”   钟离冼又倒上四杯酒。   钟离准道:“这一杯,敬钦彣兄。”   “敬水大哥。”钟离冼也举杯。   水彧也不推辞,跟着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四人推杯换盏,欢笑声远离着一片缟素的扎托城。马群围在他们周围,似是被笑声感染,而对城中的悲切,是浑然不觉。   四人已喝到酒酣,没人拦着钟离冰,也没人替她喝,她自己也不知喝了多少,却一直都是半分醉意不存。许是真的因为高兴吧。他们真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一件大事。只不过,没人会说出去,没人会知道,没人会记得。   篝火已燃得不那么旺盛,夜晚的天气也更是微凉了。好在四人都饮酒暖着身子,又有内力护体,也半分不觉寒冷。   “不如我们划拳吧。”钟离冰提议。   “好。”钟离准赞同。   “阿冼会吗?”钟离冰坏笑。   “这有何难?”钟离冼信誓旦旦。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八匹马……”   市井中的划拳词燃起他们心中的火,便是篝火已近熄灭也丝毫熄不灭夜幕下的热烈。马群的鸣声一如一曲欢歌,他们踏着歌,围着火堆起舞。   可是最浓烈的欢声笑语背后也总藏着最大程度的落寞。他们都不知道钟离凝和拉曼现下身在何方,可他们也都知道,此生若要再见,怕是难了。但至少,他们还都望着同一片星空,看着同一钩蛾眉月。待到十五夜月圆之时,他们会共赏一轮明月,月光会同样洒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   水彧淡道:“阿准,你可否舞剑助兴?”   钟离准笑道:“钦彣兄你在,我怎敢班门弄斧?不若就高歌一曲助兴可好?也不至于太过丢人了。”   钟离冼道:“那大哥就唱《侠客行》可好?”   “好。”钟离准清了清嗓子。   钟离冰起身道:“那不如我来舞剑好了,反正我也不怕什么班门弄斧啊。表哥,借剑一用。”   “好。”水彧拔出剑掷给钟离冰,钟离冰稳稳接住。   脚步微转,摆开架势,钟离冰舞出一个剑花。   钟离准的声音沉沉响起。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他的嗓音低沉厚重,很是好听,便无丝竹,魅力不减。   水彧的剑极薄,月光下,映着一道道银光。横剑扫出,银光闪烁;立剑刺出,几乎隐了形迹。这是一把实实在在的,杀手的剑。这把剑在钟离冰的手中竟似一件首饰,时而天然融合,时而耀眼夺目。既是舞剑,又是剑舞。相反的,一件首饰,在钟离冰手中也可能是一把杀人利器。   那一刻,她很美,美得令人窒息。   当谁人陷入这美的错觉之时,便已经是一个死人。   那一刻,水彧也很清醒,清醒地知道他眼中所看到的,是大盗夜罗刹的美,而不是钟离嗣音的。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条路,彼此都只能是一个人走的么?   他也不清醒,微微眯一眯眼睛,竟好似有两个身影交错着一般。   他竟看得痴了。   钟离准的歌声,钟离冰的剑舞,竟是那般浑然天成。水彧突然感到一阵心悸,突然感觉,嗣音和他的距离,真的好远,好远,远得,好似一个永恒。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旋律放缓,钟离准沉声收束,恰到好处。   钟离冰一曲剑舞罢了,从容收剑,抱拳一礼:“献丑。”   “好。”水彧击掌几声,声音却无丝毫波澜。   钟离冰一个转身将剑向前一送,剑便稳稳插入了剑鞘当中。   夜深了,他们将一片狼藉收拾好,便起身回城中去了。走进城中,便走进了那悲切当中,方才的欢笑声,便也不复存在了。   阿桑妲躺在钟离珏身畔,望着窗侧挂满的白幔,低声道:“我险些把自己都给骗了。”   塔丹确实是从火海中冲出来的,不过不是齐尔吉护着他冲出来,是他拖着齐尔吉冲出来的。因为他发现,他派出去在寝殿四周驻守的人,只有齐尔吉一个人还活着。   起火的时候,除了他的母妃锡林氏和妹妹阿米拉匆匆赶来,其余的人全都赶去了伊莫谷处。   熊熊烈火除了在他的寝殿中燃烧,更在他的双眼中燃烧。一把火放了出去,将他的最后一点尊严燃烧殆尽。恐怕就算他葬身火海,会匆匆赶来看看他一眼的,会在乎他生死的,也只有他的母妃和亲妹妹。   “二哥,你没事吧!”阿米拉扑在塔丹身上。   “没事,好在跑得及时。”   “那阿凝姐姐呢?”阿米拉急急问道。   塔丹转身,刹那间,寝殿在火海中如沙砾般倾倒。只听得“轰隆”一声,两条火舌窜向天空。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二哥……二哥……”阿米拉蜷缩在塔丹怀里,嘤嘤哭泣。   塔丹一拳捶在地上,抬起手来,却发现双手是真的止不住的颤抖。他听见自己喉咙中低低念着:“是阿凝……是阿凝把我推了出来。阿凝……阿凝……阿凝……”   阿米拉抽噎着:“我们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们萨顿是犯了天怒吗?为什么先是三哥出事,又是二哥和阿凝姐姐出事,为什么!”   塔丹恍惚了。现下在他怀中的是他的同母亲妹啊,自己的安危牵动着她的喜怒哀乐,还有母妃的喜怒哀乐。伊莫谷的遇刺多半也是权斗当中不可避免的意外,阿米拉才十六岁,真的要让她承受这样的无端伤害吗?   可他还是装作刚刚知道的样子,问道:“母妃,三弟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放弃了阿凝,选择了汗位,那就只有得到了汗位,才能够保护他的母妃和妹妹。   锡林氏抚着胸口道:“方才伊莫谷处潜入了刺客,伊莫谷遇刺,性命垂危,现下还没脱离危险。”   塔丹吩咐道:“齐尔吉,扶我起来,我要去看看三弟。”   锡林氏忙道:“你方才从火海中逃生,先去我那里歇息吧。就算你现在去看伊莫谷,对他也并无裨益啊。”   “不行,母妃,我必须要去。”   伊莫谷的寝殿现下果然是门庭若市,汗王穆伦和大妃皆守在床边,其余的地方全都被郎中们围得水泄不通。季桑和索伊也到了,还有几位未成年的王子和公主。伊莫谷的两名侧妃跪在床边嘤嘤啜泣。大妃厉声道:“你们哭什么!王子殿下还没死呢,你们就急着办丧事了么!”   塔丹跪地行礼:“参见父汗、母后。”面上沾满的灰尘和面颊垂下的两绺头发令他略显狼狈。   穆伦淡道:“你起来吧。”又问了一句,“你那边都还好么?”   塔丹未曾起身,“回禀父汗,儿臣一切都好。只是……阿凝为了救儿臣,葬身火海。”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却没有换来任何回应。   半晌,穆伦道:“择日发丧吧。”   “发什么丧!”大妃尖锐的惊叫声很快便响起来了,“你们是不是都在盼着我儿子死了才干净!我们萨顿不能办丧事!不许办丧事!”   “钟离凝毕竟是伊赛的公主!”穆伦的声音带了些许严肃。   “我不管!”大妃浑身发抖,“若是我儿子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说着,她伏在床边,抚着伊莫谷的面颊,不再多言。   穆伦和大妃是少年夫妻,大妃的许多任性,他也一向都纵着。于是,因为大妃的大闹,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待到伊莫谷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穆伦着人收拾了一间偏殿让塔丹暂住,并令他自己主持修缮自己的寝殿,一应花销都不用考虑。   次日,塔丹便在他居住的偏殿当中设下了钟离凝的灵位。   齐尔吉在门口来报,塔丹令他进来。   齐尔吉道:“王子殿下,我都打听过了。”   “什么情况。”塔丹一边为钟离凝上香,一边问。   齐尔吉道:“昨日行刺三王子的,据说是个武林高手,身法极快,出剑也极快。用的剑应该很薄,听说三王子身上的伤口只比发丝宽不得多少。那一剑刺得极刁,离心尖只有两寸。大妃一直嚷着说三王子的寝殿防卫太差,只差这么一点,就要了他的命,说是要让大汗再调两队侍卫来。”   “你说杀手武功极高,出剑极快,剑锋极薄,而且离心尖只有两寸?”   “对,郎中正是这样诊断的。”   “我觉得不尽然,说不定,杀手根本就没想要他的命。如果真是想杀他,那么高的武功,如果发现当时没有刺中要害,再补一剑就是了,何必留下一个失手的记录呢?离心尖只有两寸,这样的分寸可不是人人都能把握住的。伊莫谷出了这种事情,你觉得,大妃他们会首先怀疑谁?”   “怀疑大王子和王子殿下你!殿下宜多加小心!”齐尔吉眉头深锁。   “你说的不无道理。”塔丹若有所思,“出了这种事,大妃自然不是季桑就是怀疑我,说不定还会怀疑昨天晚上那场火是季桑放的,可她不傻。我们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出手杀人的,如果我要杀季桑或者伊莫谷,你都一定会拦着我,对不对?”   “是。”齐尔吉承认。   “一旦杀人,杀害兄弟的罪名坐实了根本就无法转圜。况且我已经娶了阿凝,伊赛是我的岳丈家,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后盾,何必急在这一时动手?如果伊莫谷死了,父汗不再有嫡子,我和季桑地位相当,我却有比他更强大的筹码,自然是我的胜算更大一些。”   “所以……”齐尔吉顺着塔丹的想法说下去,“殿下认为他们最后会怀疑伊赛。”   “我能想到这层但愿他们也可以想到。他们若能怀疑伊赛是最好不过。他们公开跟伊赛作对,我求之不得。”说着,他握紧了拳头。   “王子殿下,我想冒昧地问一件事情。”   “你说。”   “王妃是不是没死?”   “怎么会这么问?”   “我自小跟在你身边,你自从认识王妃的时候,就喜欢王妃。王妃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却不见你悲伤。”   “悲伤?”塔丹咬了咬嘴唇,“悲伤她就能活过来么?悲伤我就能活下去么?现下我也只有沿着我这条路走到尽头,把一切想要对我们不利的人全都揪出来,踩在脚下,才是对她灵魂最好的慰藉。”他眼神当中含着挥之不去的决绝和狠辣。   齐尔吉突然觉得有些不认识自小一起长大的王子殿下了。   “王爷,事成了。”靳人麒不动声色,将消息送到拓跋熠手中。   “刺杀萨顿三王子,又不杀死,就算是对付伊赛了?”拓跋熠挑了挑嘴角,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细枝末节而已。   靳人麒道:“萨顿和伊赛彻底撕裂的那一刻,才是真正开始对付伊赛的一刻。现下王爷又不能领兵去平伊赛,自然也不能真正出手对付伊赛。等到皇上真正决定出手对付伊赛的时候,才是王爷真正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好,那水府那边如何了?”   靳人麒道:“这两年来一直是细水长流的,没敢动大手脚,只做了些小手脚。水府已然觉得是朝廷在对付他们,着意削减了不少。他们有意削减,皇上定会注意到。至于皇上怎么想,就不必在下多言了吧。”   拓跋熠毫无征兆地从墙上的刀架上拔出刀来,抵在靳人麒的脖子上,靳人麒竟是眼也不眨,纹丝不动。   “如果照你这么说,凡是有可能生异心的,全部都该杀掉。那在皇兄杀了本王之前,本王应当先杀了你。”   靳人麒依旧俯首低眉,恭顺谨慎。   “好胆识。”拓跋熠收了刀。   随着钟离凝之事的尘埃落定,伊赛渐渐平静了下来。   水彧和钟离冰辞别离去。走之前,钟离冰对钟离准道:“你放心吧,我一切都好。”   左右也是漫无目的,水彧和钟离冰缓缓策马在大漠之上,好似一场旅行。   行走江湖,却原来就是这样的漫无目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风流潇洒,仗剑天涯。   钟离冰问:“你这笔生意如何?”   水彧淡道:“处理干净了。”随后反问:“那你这笔生意如何?”   钟离冰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若是做得不好,岂能活着回来?”   水彧浅笑:“也就是你,还做这种没有报酬的生意。”   钟离冰正色道:“也算不上,是我说得不准确。一家人之间怎么算得上生意?”   “也对。”水彧耸了耸肩。   “你随后去哪?”钟离冰又问,“去做南方的那一笔生意?”   “想回京城。”   “回京城?”钟离冰愣了一下。她还未曾考虑过此番要与水彧分开,听到此言,便觉得自己随后也要去京城了。她忙岔开话头道:“那南方的那一笔生意,你不做了?”   “不想做了。”水彧轻描淡写,“小人物,不值得出手。”   钟离冰挤了挤眼睛:“表哥,你这样做生意,今后谁还乐意同你一道?”   水彧道:“自然是谁又本事听谁的。纵然是他给我好处,实际上,我才是东家。”   钟离冰笑道:“若是做这刀尖上生意的都是你这样的人,怕是日后就没人做这种生意了。”   “这把剑嗜血,不愁没有生意做。”说着,水彧拔出剑来,向前一刺,登时是一阵龙吟之声。   钟离冰伸手在剑上弹了一下,又是一阵龙吟之声。她“嗤嗤”笑道:“能请得起你这样的杀手的人,怕是一次就要倾家荡产了。”   “无妨。”水彧收剑,“反正我也不缺他们那些钱。”半晌又道:“不过我不像你,总做些没报酬的生意。”   钟离冰不以为然:“反正我没有东家,有没有报酬,拿多少报酬,全然都是我自己说了算,这样才自由。”   “是啊……自由……”水彧不禁感慨。   “那不如你也像我一样啊!”钟离冰提议。   “其实你我所做终究是不同。”水彧摇了摇头。   钟离冰望着水彧一双含着千言万语却又读不出一句的眸子,摇摇头道:“算了,不说这些了。我随后准备干一票大的。”   水彧很是知趣地问:“多大?”   钟离冰思索片刻道:“干一票连凌大哥都没干过这么大一票那么大的。”说罢,她忍不住笑了。   水彧嘴角微挑,也是被她逗笑了。   “你笑了。”钟离冰眨了眨眼。   “嗯。”   “天快黑了。”钟离冰回首,望着逐渐隐向沙丘之后的夕阳。   从没好好欣赏过夕阳,原来夕阳将落,竟是这般血红。   远处的扎托巴和已经渐行渐远。那片金色的明亮的土地,仿佛就要随着夕阳的落下而熄灭了。   钟离冰有时候会感觉,那个不堪回首的八月,是她自己熄灭了她的整个世界。一年的黑暗过后,她终究还是要回来一点一点重新点亮自己的世界。蓝梅、郑幽湄、纪筠熙……半年来,不知道重新点亮了多少根蜡烛,多少盏油灯,多少个灯笼。   水彧和钟离准都不一样。水彧就像一直指引着她方向的那盏水灯,钟离准是大漠上的一团篝火。   可谁又会是她心中最终将要点亮的那一盏长明灯?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想到过。   夜幕降临,看着天上的星星。   同一个夜幕,同一片星空,每一次看,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这次他们没能遇上可以借宿的商队。   钟离冰不禁回想着,往事真如过眼云烟了,还记得两年前她来大漠,还是借宿在塔丹的商队。那个时候的尹大哥,是一个长兄如父般的好哥哥,是一个沉默深情的男子。再回来却全然是物是人非,而他所谓的好哥哥、多情人,全都不过是他希望人们看到的他而已。   水彧撑开一大块油布,铺在地上。那是离开之前钟离准特意给他带上的。   水彧和钟离冰并肩躺在这油布上,共同看着这片星空。   “在看什么?”   “在数星星,你在看什么?”   “北极星。”   水彧伸出手,才一触碰到钟离冰的指间,便不再向前。   她的手,很凉。   与此同时,钟离冰也打了一个激灵,不自觉地收回了手。   他的手,也很凉。   二人背靠着背,各怀心事,各自睡去。   那一夜,有流星划过。   当两把剑铿锵相接的时候,此战已然不可避免。   那似是一个清晨,林中的薄雾还未散去。   除了两剑相交之声,就是窸窸窣窣的落叶声。一把是薄如纸的精钢剑,一把是藏在伞柄当中的四刃剑。   如果双剑相接蹦出的火花是闪电,待到那不间断的巨响传来,雷鸣也大抵就是如此吧。   双剑各自向对方的胸口刺出,二人皆是一个侧身闪开。   二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精钢剑的主人左手当中翻出的匕首刺入了四刃剑主人的腹中。   黑纱帷帽,深紫色的长袍和靴子。那一个轻盈的身影立在树梢,似睥睨天下。和面前的对手对视了许久,她从容地从树梢落下,轻盈无声。   她摘下了背上背着的□□,举起,瞄准,扣扳机。那一串动作那么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又那么慢,好像过了千百年。   他没有躲避,甚至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   一箭射入心口。   水彧瞬间惊醒。在黎明前最冷的时候,他已是满头大汗。   他又躺下。   汗水?颤抖?恍惚?他从不允许自己留下任何这样的痕迹,决不允许。这不是一个优秀的杀手,该当有的状态。便是在那个时刻,也不能有一丝迟疑。   钟离冰翻身过去,双臂紧紧抱着。她醒着,将水彧短暂的颤抖尽收眼底。而她,也刚刚从梦中惊醒。   他们还是要在扎托歇息一夜,住在了那个曾经歇息过的客栈。   一年多的时光,这里早已装饰一新,连掌柜都不是从前的那一个了。可鬼使神差般地,钟离冰的房间还是上次的那一间,而水彧,还是在她隔壁。   钟离冰又洗了花瓣澡,换了一身月白轻纱衣裙,同她的其他衣裙一样,左臂广袖,右臂直袖。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她的所有衣裙,都是这样裁剪。有的是她自己裁剪的,有的是找裁缝铺子定做。   她随意束起了头发,走到镜前,本想略施粉黛,刹那间却觉得并没有什么必要了。要么不施粉黛,要么浓妆艳抹,不管怎样,都不再是从前红润自然的面色。   无所谓。   她推开了门。水彧恰在门边,靠着墙立着。   “下楼去吃饭吧。”   方才人还很多,到这个时辰,人虽不少,却不甚热闹了。   水彧点了几个小菜,都是下酒的,又叫了十斤酒,对于此,钟离冰不动声色。   待到伙计重复了一遍他们点过的菜后,钟离冰问道:“有蕨菜吗?”   伙计讪讪笑道:“有是有,可不便宜,可是味道远比不上中原的。”他倒是也实在。   “那……”   “没关系。”水彧打断了钟离冰,“上一盘吧。”   钟离冰本想说“那算了”。   “陪我喝酒。”水彧满上两倍酒。   “你不用动手。”   “陪我喝酒,陪我说话。”   每一刻都在寻找着过去的痕迹,水彧对钟离冰说,让她陪他喝酒,哪怕他心里清楚,她自诩能喝十斤,其实只喝不到一斤,就会醉得不省人事。可他不知道她现在能喝多少,她自己也不知道。   沉吟了半晌,钟离冰举杯:“好,我陪你喝。”   推杯换盏已不知多少杯下肚,一个一个空酒坛子见证着他们方才的一切。   十斤喝罢,又叫十斤。   到这个时辰,已经只剩下水彧和钟离冰还坐在堂上。   伙计上前劝道:“客官,这都到了就寝的时辰,我们早该打烊了,您二位上去休息吧。”   “接着喝!”水彧不理会。   钟离冰暗暗摆手,遣走了那伙计。   “表哥。”钟离冰伸手去取水彧手上的酒坛子。   当然,只是徒劳。   “表哥,你喝醉了。”   “我没醉!”水彧抬起头来,看着钟离冰的眼睛。   钟离冰被盯得毛骨悚然,略低头避开水彧的目光。那双眸子那般坚定明亮,半分不含醉意。   下一刻,却见水彧已然倒在桌上。   他醉了,他还是醉了。千杯不醉的他,就连美酒“三生醉”也醉不倒他,可这一日,他却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灌醉了自己。   钟离冰把水彧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步一步将他拖回了房里。   当她把他们二人都抛在床上的时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水彧喃喃的呓语隐约飘进了钟离冰的耳中。   “嗣音……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她感觉她不能动。   两行泪水自面颊滑落,她一夜未眠。那一瞬,她明白他在想谁。   “表哥,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日吧。”次日上路的时候,钟离冰自己都没想到她说出了这句话。   漫长的分开,才不过是两月欢聚而已。    ☆、漫漫长路   钟离冰本来以为自己会哭的,可是她突然觉得自己没资格哭,明明是她先转身离去的。   她就躲在树后,远远地看着。水彧在原地伫立了许久,然后策马离去,是京城的方向。   蓦然间,钟离冰觉得自己没了主意。随后要去哪?要去哪“干一票连凌大哥都没干过这么大一票那么大的”一票?干完以后呢,又要干些什么?好像突然忘了作为大盗夜罗刹出道之后这半年来自己做了那么多决定,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好享受不管什么事情,都会有人替她做决定的感觉,在享受当中,逃避了很多事情。   林中的空地没有什么不同,四周都是树而已。但这一片,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就是在这里,两年前的那个秋天,那是一段不远触碰的心悸。   剑锋带着剑风,刀锋带着刀风。一刀一剑,一劈一刺,几乎及地的广袖飘舞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偶有落下的几片叶,皆被卷入这漩涡当中。   剑收了,刀也收了,风停了,她离开了。   树叶沙沙作响,风从来都没有停过。   一个贼不应该化浓妆,一个杀手不应该穿广袖。因为二者都应力求不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她不是一个贼,也不是一个杀手。她是钟离嗣音,闭关了一年重出江湖,终于可以时时处处独当一面的钟离嗣音。   表哥,为什么当我终于觉得自己可以配得上你了,却感觉自己与你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可是江湖,不是一条能够回头的路,便是一个人走,也只能一直走下去。既然水彧选择了回京城,钟离冰便选择了南下。就暂且用没准备好面对舅舅一家的理由来逃避吧。突然发现重入江湖以后,还可以轻松地面对许多朋友,却不敢见亲人们。可是,明明见到了阿准哥哥,反而感到轻松。是不是,去见了舅舅一家,本也无妨的?   日子总是要继续的,就暂且上路吧。   钟离冰的离去大约算得上是水彧意料之外,可是话说出来,彼此再无留恋的背道而驰却是他意料之中的。两年前的那个秋天,嗣音就是这样。她说,想暂时分开,于是,她走了,他不曾挽留;这一次,她又说,想暂时分开,于是,她走了,他还是不曾挽留。   这两次,分明都是他自己将她带来自己身边,又亲手将她推开。他很想念最初的那个嗣音,她如今敏感多思,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对,义父从来就没有希望嗣音能够嫁进水府,水家和钟离家也从不崇尚“表哥娶表妹”式的亲上加亲。当然,更不希望嗣音与他选中的是彼此。他不知道他是如何感觉到的,大约就是那一年冬末春初,他和嗣音一起回家时,义父眼底一丝微微的波澜。   他们,或许真的不该在一起。   “驾——”水彧扬鞭高呼,向着京城的方向奔去。   钟离冰漫无目的地行在南下之路上。从前她是钟离冰,是阿逆,是嗣音,在江湖上,她会见到许多老朋友,认识许多新朋友;现在她是大盗夜罗刹,在江湖上,她不会在老朋友面前露出真面目,也不会以真面目与新朋友相交。   从达兰答通入关,经开阳,到七泠府。冷怀轩是在七泠府。纪筠熙这个朋友——如果算是朋友的话,是钟离冰以夜罗刹的身份结交的,既然到了,那就顺道拜访也好。于是,钟离冰到了冷怀轩,果真是漫无目的。   “梁上君子来访,悄无声息,未能远迎,倒显得我失礼了。”纪筠熙言语之间便含了几丝清冷。   钟离冰斜躺在房梁上,轻声道:“我本算不得君子,你本算不上失礼。”   “所为何事?”纪筠熙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在一只小钵子当中捣着些花瓣。这整间屋子里,漫着淡淡的香气,相得益彰,丝毫不因香料繁多而刺鼻。   “当心萨顿。”   “此话怎讲?”   “伊赛公主‘归西’了。归根结底是因为你卖给萨顿二王子的那种动物香。”   “不怕。”   “可否帮我调一种,能够安神的香?”   “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纪筠熙轻拍桌上的脉枕。   钟离冰没有任何动作。   “好吧。”纪筠熙向房梁上扔出一根红丝线。   钟离冰稳稳接住,把红线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纪筠熙会悬丝诊脉。   诊脉过后,纪筠熙轻拉红线,钟离冰便解了红线还给她。   纪筠熙放下手中的钵子,又去取了另一种花瓣来,倒进另一个干净的钵子当中。这对钟离冰来说没有什么区别,这两种,她都不认识。纪筠熙道:“一个逆行磬音诀的武林高手,请恕我是没有办法的;只是一个忧思难遣的女子,我倒是可以略相助一二。”   “多谢了。”钟离冰掷下一个钱袋,“我知道钱财于你皆如粪土,不过我也没有其他报酬可以给,请笑纳。”   纪筠熙稳稳接住钱袋:“那我便笑纳了,是你高看我。”   “大白天的你也不开门?”钟离冰四下看着,外面是阳光明媚,里面却似有些许阴冷。其实这个问题她上一次就问过。   “如若有需,自会叩门。”纪筠熙也不排斥再答一次,“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多。”   暗香浮动,钟离冰感觉心口舒畅许多。   钟离冰道:“姐姐会弹琴,可否奏一曲?”   纪筠熙道:“也好,左右也是要等着。”遂焚上一炉香,净了手,“就弹《清心咒》吧。”   “你会弹《广陵散》吗?”钟离冰突然问了一句。   纪筠熙没否认,轻抚琴弦,淡道:“《广陵散》比《清心咒》难些。”   “你在京城听轩弹过琴吗?”   “家父也在那里弹过琴。”   “你也在京城唱过歌吗?”钟离冰又是随口问了一句。她知道纪筠熙会唱歌,知道她去过京城。   “唱过,但是后来庆云班不再演《月下影》了。”   原来当年幕后的那一曲“千言万语道不尽”就是她唱的。时隔两年突然知道了这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勾起了其他的回忆,令人怅然若失。   待一切都准备停当,纪筠熙道:“《广陵散》可是杀伐之曲,听者亦要耗费心力,你真的要听?”   钟离冰道:“没关系,反正,我也听不懂。”说罢,她靠着身后的金柱,闭上了眼睛。   开指。   不同于平日里所闻之曲的轻柔缓和,此曲开端便略带沉重,牵得钟离冰心头一动。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怎会被牵动了呢?纪筠熙的弹奏当中明明是丝毫不含一己私情的,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的,真的只是这琴曲本身的旋律和情感而已。这般冷眼旁观着世间的一切,乃是早已臻于化境。   如果说纪筠熙的父亲纪亭之是谪仙,那纪筠熙就是仙人。   纪筠熙拨弦如流水,紧随其后的便是小序、大序、正声。乐曲中的感情由怨恨至愤慨,好似要迸发出来一般,可纪筠熙的面上依旧静无波澜。   到乱声。   钟离冰紧闭着双眼,却隔不开眼前纷扰变幻的画面。一时如奔腾湍急的水流,深陷在漩涡当中无法自拔;一时又似在高山之巅,纵身一跃,便是无底深渊;一时又是在纷乱战场之上,杀伐决断,不容丝毫犹疑。   这是一曲刺客的悲歌,是一首刺客的颂歌,也是一首刺客的挽歌。裂帛之声,频出不迭,搅得她心神不宁。随着琴声的急促,她的呼吸也不由急促起来。想要运气把气息调整顺畅,却又是每每行气,就是胸口一滞。   钟离冰陡然一个激灵,又是那种从心头痛到指尖的感觉。她紧咬着嘴唇,额上已是大汗淋漓。   终于是到后序。   琴声渐渐缓和了下来,钟离冰却觉如烈火焚身,刚刚从地狱走了一遭。这杀伐之曲,竟是这般搅动心神,耗费心力。   怪不得这普天之下,就没有几个人弹得《广陵散》!   四弦一声,曲终收拨,纪筠熙轻抚琴弦,便是一曲奏罢,面上不含一丝喜怒,不掺杂一丝多余的感情。   钟离冰终于支持不住,浑身一软,从房梁上跌落下来,随即便是一口鲜血呕出。   “你还好吗?”纪筠熙上前去,扶起了钟离冰。   钟离冰握着纪筠熙的手臂勉强站起来,却是下意识地扶住了帷帽。可那一瞬便有觉得是自己多想,纪筠熙并没有见过她容貌,从来没有。   “躺下略休息片刻吧。”纪筠熙扶钟离冰到床边,顺势便要伸手摘下她的帷帽。   钟离冰握住纪筠熙的手腕,片刻便松了手。倒不如说是双手根本用不上一丝力气。   纪筠熙揭了钟离冰的帷帽,将她安顿好。见她面颊和嘴唇俱是惨白,白得有些可怖,若非她一直眉头紧锁,这样的面容,浑似尸体。就连纪筠熙的眼底,都不由得有了一丝波澜。此番她仔细摸了钟离冰的脉搏,到最后也只剩一声叹息。   纪筠熙在床边焚了一炉安神香,走回琴前,静静坐下。轻拨琴弦,这一次是《清心咒》了。   随着炉中香气的蔓延和缓慢的琴声,钟离冰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纪筠熙偶尔会抬头望她一眼,有些许叹惋,更多的则是不解。纪筠熙不知道她成为大盗夜罗刹之前会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她现在心中怀揣着怎样不可言说的心事,只知道她还比自己小上近一岁,分明只是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年轻姑娘,还有就是她靠练邪门武功强行提高功力给身体积下的亏空。   最后就是,呵呵,她留了一个江洋大盗在她的冷怀轩中静养。   门前的风铃轻声响起,这一日无风,是有人来了。   纪筠熙看了看双目紧闭的钟离冰,又朝门口看了看,随后端起一碟白色粉末,起身向门前走去。在门前,她取出火种,对着那白色粉末微微一碰,白色粉末便在电光火石之间燃烧殆尽,瞬间散发出一阵幽香,略有刺鼻。那香味似乎很沉,只是转瞬便落下,不复存在。若是懂礼的访客,便该明白这是主人送客的意思。   这确是一位懂礼的访客,只轻声对身边之人吩咐了一声:“既然如此,便是我们此番无缘,走吧。”   那是个男声,声音不大不小,很是清澈动听,纪筠熙恰能听见。   又是那个声音响起,不过是渐渐远去。“你有这样的心思,思瑗不会不明白,她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那少爷呢,少爷还没有心上人吗?”是另一个声音,比方才更远些。   “这种事嘛,还是要顺其自然。”已经几乎远得听不清楚。   看来他们已经走远了,也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不知不觉,似乎已在门口听了许久,纪筠熙这才撵着手中的香料回去,继续开始弹那一首《清心咒》。   听到琴音,水杉和覃曦不禁驻步。   一直以来水家的主人都是懂音律的,所以商队的人也习惯了在路上稍待片刻。   “琴音动听,我们不妨再略走近些?”覃曦提议。   “算了吧。”水杉摇摇头,“朦胧之中听闻此音有所感悟,若是走近了,恐怕便不复存在。”   渐行渐远,不再能闻得琴音,水杉和覃曦踏上了马车。雁过留声,水家商队在此处,只留下了两行车辙。   纪筠熙纵是从中间断开续弹,也丝毫没有断续之感,倒似一首乐曲的两个乐章一般。   对她来说抚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不管是在听轩,还是独自一人,她都是最完美无瑕的状态,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她用绒面的缎子将琴盖好,收了琴桌和琴凳。这时候,香料应当是炮制好了,她走到小桌前,取了方才的钵子来。按常理本应是自然风干后再放入香囊之中,因着是钟离冰不便在此逗留这许多日,纪筠熙便将这香用文火烘干,倒入一只锦袋当中。虽会略有折损,倒也无伤大雅。   这时候纪筠熙才去清理方才地上的血迹。不知是从一个小瓷瓶当中倒出了什么,血迹竟片刻之间就融了,以干布擦拭,地面便光洁如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总觉冷怀轩这样的地方不应有一丝一毫的污秽,而纪筠熙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可她又似乎对尘世的污秽,并不排斥。   纪筠熙将做好的香囊放在钟离冰的枕边,便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多谢你了。”钟离冰已然醒来,对纪筠熙轻声道谢。   “是不想见的故人吗?”纪筠熙没有停下手中之事。   “京城水府的水杉少爷。”   “原来如此。”   待到纪筠熙放下手中之事回到床前,已然是空空如也,窗上的纱帘还未落下。她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多谢,打扰”。   同在一个江湖,有的人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有的人,会成为挚友。   鹧鸪声许久没有在远戎坡上响起,这一夜的格外宁静,便使这几声鹧鸪啼格外清晰。水彧面无表情,冷眼看着黑暗中从远处靠近的身影。   不一样了,一年一年地都不一样了。水彧记得他六岁的时候,三叔和他一样穿着褴褛的衣衫,仅在寒冬中蔽体而已。三叔将他抛在冰天雪地当中,后来,在即将要冻僵的时候,他被义父和义母带回了家中,成了水家的大少爷。十几岁的时候他再见到三叔,三叔着一身粗布衣裳,虽依旧清贫的紧,却至少体面些许。他二十岁的时候三叔进了谨亲王府,成为一个洒扫的下人,每月的工钱已经够他穿水布了。如今,三叔已是真正意义上的谨亲王府的门客,绫罗绸缎的衣衫令他体面得像普通人家的家主。   这些年,靳人麒是踏着旁人的尸体和自己的尊严一步一步走来的。   “给三叔请安。”水彧端庄地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靳人麒抬了抬手,递给水彧一本名册。   水彧默默翻开名册,用指甲在上面许多名字上划过。   林培、赵宣成、孟凡超、高岭、许枫原、迪洛伊莫谷……   所有划过的名字,除了伊莫谷只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其他的全都死了。这当真是一本死亡之册,而在上面留下名字的人,真当高歌痛饮,庆贺自己的幸运,只是他们当中并没有人知道。   划完之后,水彧将名册抛回给靳人麒。   靳人麒一眼扫过,“此番出去的收获不如从前啊。三十三个,杀了二十一个。”   水彧漫不经心道:“我不是你的杀人工具,自然有我想杀的人,也有我不想杀的人。”   “哈哈哈……”靳人麒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你误我的事误的也不少,再误上个一两件也没有关系。这些事情你不做,让王爷派人去做反而倒是更好。”   水彧冷道:“那倒是省却我不少力气。不过……”他指着名册当中的一个名字,“名册当中的人,我不都杀,名册之外的人,我也不都留。”   他轻移手指,靳人麒才借着月光看得分明,那个名字是水彰。   “没关系,不过是再折损点人而已。”靳人麒轻描淡写。   “三叔。”水彧突然正色道,“以前我有没有名字?”   “没有。”靳人麒不假思索。   “直到六岁都没有名字?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有脸问为什么!”靳人麒眼含愠怒,疾言厉色,“因为我们靳家败落了,我们就是这天下最下贱的蝼蚁,根本就不配有名字!而这一切,全都是拜水家所赐!”   “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这旧仇当中的细节,我敬你是长辈才未曾多问。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我究竟在做什么?”   “当然是让水家倾覆!”靳人麒额上青筋暴起,“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当年,你的太爷爷靳远青,被水家的那个大小姐水玉莲所蛊惑,坚持提出什么要发展商业,令其成为国家的财政支柱的什么政见,触怒了天威,导致你太爷爷一脉从此败落,整个家族过得连猪狗都不如。你知道么,农业才是国之根本!如果不是水家,你太爷爷怎会在朝堂上说出这种疯话!”   水彧丝毫没有被靳人麒的怒气所点燃,只是冷言冷语,“可我只看到,义父义母视我若己出,杉弟、彰弟、影妹敬我爱我,尊我为兄长,姑丈、姑母对我教导有加。水府本本分分做生意,严打偷税漏税、官商勾结,在所谓‘农业是国之根本’的局面下,亦能风平浪静。而你,我的亲叔叔,在我六岁那年将我独自扔进了雪地里,让我自生自灭。只是因为这一点小事,你就给水府安上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令靳、水两家成为世仇。水、洛两家的仇怨,至少还是因为当年姑母亲手杀了洛韬的二叔,而你,却是比洛韬还不如!”   “混账!”靳人麒一掌掴在水彧的脸上,“忘本的东西!”   水彧没有躲,硬生生将这一巴掌受了,随后直挺挺跪下,硬邦邦地说:“三叔的教训,侄儿受了,您莫要气坏了身子才是。”   靳人麒微笑着,方才的震怒竟是一瞬间便不复存在,“我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动气,否则,早就被你气死了。”   水彧道:“我再帮你处理一百个人。方才这一巴掌,加上这一百个人,就算是还了你对我的活命之恩。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关系。”   “你是翅膀硬了啊。”靳人麒叹了口气,“好,一言为定。”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但是不能动水家人。”   “可以。”   “那就成交了。”   “下次见面,我会拟好名册给你。”   水彧一个转身,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靳人麒紧握着拳头,在心中默念:“当然不只是这点小事,当然不只是水家。还有靳呈青一家,临阵退缩的胆小鬼,弃自己的兄长于不顾;还有皇家,道貌岸然的上位者,随便一个罪名就能让人过得猪狗不如。早晚有一天,他们全都要覆灭。”   此番离家的时间不长,不过四个多月而已,水彧是面见过了靳人麒之后才进城的。印象中这么多年,从未曾与靳人麒有过正面从冲突,此番大吵了一架,竟不觉轻松了许多。终于可以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了么?这一条不归路,终于要走到尽头了么?   当歆语告诉水影大少爷回来了的时候,水影惊喜得几乎是一跃而起,扔下了手中的画笔。才走到房门处,动作便缓了下来。到最后则还是如平日里一般款款走出,双目盈盈,声音轻柔:“大哥,你回来了。”   “嗯。”水彧停下了脚步,“你生辰才过不久,我们都在外面,也不能同你庆贺,我给你带了礼物。”说着,他从包袱中拿出一个锦盒。   水影捧着那锦盒,爱不释手,喜道:“谢谢大哥!”随后又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水彧道:“那就只待你自己拆开看吧。”   “好!”水影上下看着,似是在猜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水彧下意识抬头望望,淡道:“天色不早了,女孩子,要早点休息。我还要去拜见义父义母。”说罢,他便信步向前走去。   “大哥——”水影又叫了一声。   水彧驻步转身。   “表姐……没跟你一起回来?”   “没有。”   “那你见到她了没有?”   “没有。”   待到水彧走远了,水影不禁皱了皱眉头,问歆语道:“你说……大哥他心情怎么样?”   歆语抿嘴笑道:“我们没有人会去揣测大少爷的心思,大少爷无论何时从来都不含喜怒。”   “可是我觉得……大哥他……心情既好,也不好。”   “许多人都是这样感觉的。”歆语不假思索。   “不是。”水影摇摇头,“我是感觉,他既遇到了舒心的事,又遇到了烦心的事。”   “小姐。”   “嗯。”   “歆语想冒昧地问你一句。”   “你问吧。”   “你是希望表小姐回来,还是不希望表小姐回来?”   “我……”水影一时无言以对,陷入了沉思。   都说旁观者清,大约孟歆语,就是水影身边这样的一个旁观者。   水影回到房里,突然感觉身上恹恹的没有精神。不过看到大哥送她的生日礼物,还是满怀期待地拆开了。   那是一支狼毫笔,只不及半个小指粗细,笔杆是银质,上面的雕花极其精细,细细看来,竟浑似包含了整个乾坤,是整整一幅春日踏青之图。她将这笔放在了笔架之上,端详了好一会儿,便让歆语服侍她睡了。   这个季节一向是最湿热不过,钟离冰确偏偏向南域府去了。北方人在南域府常觉得闷热难耐,南方人若是家中富庶的还要去北方避暑,她却偏偏要过去。没有为什么,如果非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就算是不想在北方吧。   一路上都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当初跟着凌琰去偷个师爷府,她都紧张得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子。如今真正的官府都偷过了,更不必说什么商人家、匠人家,还有同行了,当然也不只局限于夜里动手。大盗夜罗刹,是防不住的。近来不知做什么,钟离冰索性就歇了下来。   这一日她在一间茶楼的露台上饮茶。过了这一日,身上的钱就不够住客栈了,可她一点也不见慌乱。有钱,就是要花嘛,没钱了,就宿在野外,打猎为生,再不济食些野果也好,反正这样的生活她也常过。她从来都不知道要省钱。   左右也在南域府住了好几日了,没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凌琰不在家,大约是在带着温景漾云游四海吧;古灵君也不在家,八成是和王卫一同回北方避暑了。   放下茶杯,钟离冰定睛,远远走来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水彰,原来他也到了这里。算算日子杉表哥率领的商队都快要到京城了,可彰弟还在此处,想是初入江湖,玩心难免重了些吧。   他好像进了一间饭庄,一间不大的饭庄。从侧面看过去,钟离冰还看不清楚那饭庄的招牌。只知它是门庭若市的。可是,掌柜的却亲自出来迎接水彰。钟离冰微微一笑,心中倒是欣慰,看来彰弟他初入江湖,已是左右逢源,她很欣慰。但欣慰之余她还是从二楼一跃而下,尾随水彰进了那饭庄,还不忘抬头看一眼,原来这里是叫做“百里饭庄”。   过了许久才到二楼去收茶具的茶楼伙计只看见桌上留下的茶具和旁边放着刚好够付这次茶钱的几个铜板。   钟离冰坐在一个角落,她已经习惯了坐在角落。旁边的一桌坐着的应是一对年轻夫妇,而且,他们似乎就在谈论水彰。   钟离冰转过头去,轻声问道:“这位大哥和这位姐姐,你们谈论的水少侠,是掌柜的朋友吗?”她戴着帷帽,旁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友善。   那男子道:“姑娘不是这里的人吧?水少侠为附近的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是什么?”钟离冰笑问。   那男子道:“对面那家酒楼的掌柜似是跟黑道有什么勾结,但凡是附近的商家都被他排挤得走投无路,说是人家都影响了他家的生意。唐掌柜刚刚盘下了这店面不久,对面的人就又有所行动。要说起来水少侠真是有办法,都未曾动手,就让对面的掌柜老实了。”   “他当然用不着动手。”钟离冰心道,“他娘可是黑道第一大帮帮主的妹妹,怎么对付黑道的人,可是从小就耳濡目染的。”   那女子道:“倘若江湖上能多几位这样的侠士,那自是最好不过的。”   那男子宠溺道:“我可不是什么江湖侠士,恐要让你失望了啊。”   “你是不是江湖侠士又有什么打紧呢?”那女子满面尽是娇羞。   原来打情骂俏就是这般。钟离冰心想。   “小二——”钟离冰抬手叫了一声。   “这位客官有什么吩咐?”小二过来殷勤地招呼。   “有纸笔吗?”   “有,稍等。”   小二去账台取了纸笔来,钟离冰抬笔疾书,书信中说要约水彰在城外见面,写完以后端详片刻,皱了皱眉头。这个字迹,确乎不是那么令人满意,因为她是用左手写的。她将纸折好,递给小二,“小二哥,请你帮我转交给前面的水少侠。”   “好的客官。”   彰弟,你才入江湖,你的路还很长,这个江湖还很险恶。   小二将书信递到水彰手里,“水少侠,这是方才那边那位戴着帷帽的姑娘……”回头看过去,已经不见钟离冰的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阿逆的左手字迹让人嫌弃了~ ☆、投石问路   百里饭庄的唐掌柜执意要请了水彰这一顿,但水彰还是坚持将饭钱付过了才离去。   看了那字条只觉得这位姑娘的字写得有点……不过江湖上义字当头,人家有请还是应该赴约的,于是他去了。不过他依旧存着警惕之心,时刻不敢忘记家人的提点。   钟离冰坐在树枝上等候多时,见水彰现身,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打了一声招呼道:“水少侠,别来无恙?”声音是用内力递出来的。   水彰转身,见了这戴着帷帽的身影,略回忆了片刻道:“姐姐,原来是你!”   钟离冰纵身从树上跃下,上前几步,却不敢离水彰太近。   水彰问:“姐姐你就是夜罗刹吗?”   “是。”钟离冰不否认。没有神秘感,才不会引得他好奇。   “夜罗刹……姐姐……”水彰搔了搔头。   钟离冰略显尴尬,半晌道:“我叫……宋澜。”   话音才落就是心头一紧,随即就舒了一口气。“宋澜”这个名字,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亲人。   水彰爽朗地一笑道:“宋澜姐姐,此番约我相见所为何……”   “小心!”钟离冰大喝一声打断了水彰,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推开,就是同时挥起广袖卷了那当面飞来的一箭回敬了回去。当然,是从水彰的背后飞来。   那箭是从不远处的树丛里飞来的,钟离冰顿时警惕,她感觉到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然而她没注意到,方才那句“小心”,是她用嗓子喊出来的。   水彰也忙起身拔剑,与钟离冰背靠背朝外警戒。   只听得“嗖嗖嗖嗖嗖”几声,连绵不绝的箭从四周飞来,俨然就是一场箭雨,钟离冰和水彰皆在垓心挥剑格挡。   箭雨有一瞬的停顿。   钟离冰的脑中飞速转着,如果是□□就是上膛,如果是弓箭就是抽箭。   就是这个机会!   她抬起左臂,对准了面前的目标。   她的袖箭击发速度极快,七箭射出去才比寻常一箭慢不得多少。紧接着,树丛中传来了□□之声,看来是箭无虚发了。   接踵而至的是下一阵箭雨。钟离冰忙衬格挡之余反手取下背上的元戎弩,在下一个间隙,瞄准击发,一连十箭,依旧是箭无虚发。   这一次不再有箭雨了,剩下的四个人见远程兵器不行,索性拔剑冲将上来。   水彰正色迎敌之余还不忘对钟离冰道:“姐姐多加小心。”   钟离冰不觉心头一暖,回道:“你也是。”   现下钟离冰左手持弯刀,右手持四刃剑,刀风剑风一下便笼罩了三个人,剩下的一个便由水彰对付了,他应当应付得过来。   钟离冰身子一伏便在三人当中穿梭着,身法如鬼魅,难以捉摸。   三个人,一个是被勾住了脖子,一个是被划穿了下腹,一个是被刺穿了胸腔。面纱上星星点点的鲜血,有如盛开的梅花。全都是一击毙命。他们三个是杀手行径,却不想碰见了更加狠辣的杀手。   忙回身看水彰的状况,应付得很是吃力。他不是杀人的打法,还是比武的打法。林潇曾说过,武功是杀人技,然而水彰并没有履行,可谁也不曾想到,钟离冰却做到了。水彰动手的时候想的是用何种招式能够接住对方的招式,而钟离冰,一出手就直指对方要害。   钟离冰眯起眼睛,这个距离,应该是合适的。她从背上取下了原先那把精□□,抬手,瞄准。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之声,□□直朝着那杀手飞过去。   那杀手闻得风声一个回身以剑格挡开来,就在他走神的刹那,终于被水彰抓住了破绽。水彰一剑刺入那人腹中,这一战才终于算是结束了。   “你可还好?”钟离冰上前去,这时候才想起要用内力说话。   “我……没事。”   水彰虽是面上镇定,钟离冰偶然一瞥却见他拿剑的右手止不住的颤抖,这许是他第一次杀人吧。   钟离冰道:“近日路过此地,听闻你的事情,很为你高兴。不过,今日约你出来便是想要提醒你一句,日后还是少与黑道打交道吧,黑道的人不好惹,方才这些人大约就是人家买凶来报复你的。”她边说边想着,这里倒当真是山高水远了,倘若那人知道他买凶要杀的是元帮帮主的外甥,看他还敢不敢再在这里混下去了。   “多谢姐姐提点。”水彰做了一揖。随后又问:“你为什么要用内力说话?”   “我……咳咳……”钟离冰故意咳了几声,“因为近来嗓子不好。   钟离冰突然听闻一声风吹草动,水彰的目光也越过她的肩膀看过去。钟离冰取下发簪反手一掷,正中喉咙。原是方才的杀手还没死绝,是要伺机再动手。   收了手才觉不妥,钟离冰又是一阵尴尬。自己这般杀伐决断,会不会挫了彰弟的信心啊。想到此处,忙道:“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江湖险恶,多加小心。”说罢便一个闪身进了树丛当中,一瞬间便无影无踪了。   “宋澜姐姐……”水彰的话才到喉咙,最后只变成了自言自语,“你的声音……好像我表姐啊……”   钟离冰一边快步行着,一边在心中暗骂:“钟离冰,你还真把自己当江湖前辈了?!”   夜幕之下,钟离冰又回到了城外那交手的地方,目的是取回她的袖箭、□□和发簪。   白天的事,越想,就越觉得不对。钟离冰尽力回忆着这群人的武功套数,虽然没过几招,却也有迹可循。原本印象已经模糊了,细细想来,似乎就是这个。是……岳孤清的武功吧!   元帮的武功起于从前的帮主岳孤清,所以帮中人但凡是在帮中习武的都会带有他的痕迹,林濬的武功就是岳孤清所授。岳孤清的功夫钟离冰自然不可能见过,岳孤清死的时候,她父亲都还未及弱冠。不过,她曾看父亲演示过,林叔叔的武功她也曾看过,应该是不会错的。   是元帮的人要杀水彰?钟离冰越想便越是疑惑。她忙掀开一人的袖子,定睛看去,那就是元帮的文身。她不敢妄下断言,便掀开另一个人的袖子,还是那个文身。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直到看过了所有人的手臂,全都有那个文身。   在元帮,那必是地位很高的人才有权调动这样一队杀手,这个人他首先就要是一位统领。可以做到统领级别的,林濬怎会允许他们有异心?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所做的事算是得到林濬首肯的。林濬怎么可能允许他直系的部下,有人派人去刺杀自己的外甥?何况他一直对水彰疼爱有加。就算抛开亲情不谈,杀水彰就是同水家结怨,倘若水彰的身世被公开了元帮就是同整个江湖结怨,林濬若当真能这样做,他还想不想继续执掌元帮了?   元帮之中出了内鬼?有人雇凶杀水彰企图嫁祸元帮?   可这件事,她要告诉谁呢?   次日一早,钟离冰起身之后简单梳妆便忙穿戴好去了百里饭庄。这时候刚刚开门,还没有人来。钟离冰进了门,不理会伙计的招呼,径直走向账台问道:“请问这位是唐掌柜吗?”   唐掌柜道:“正是,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钟离冰道:“您可知道水少侠现在何处,我是他的朋友,有要事相告。”   唐掌柜遗憾道:“水少侠昨日已经出城了,也不知他随后要去何处。”   “我知道了,多谢。”说罢,钟离冰冲出了客栈。   出城了,昨日就出城了,那怕是追不上了。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往东北方向走还是往西北方向走。   这件事,她能告诉谁呢?传书于水家,那不是就证明,她回来了?她依旧不敢面对舅舅一家。这封信用左手写也不行,因为舅舅认识她左手的字迹。   思来想去,在城里拜托了一个小孩子,让他代笔。可这小孩子却说:“姐姐,我不识字。”   钟离冰灵光一现,取了纸笔来,写下一行字。   有人欲刺杀水彰嫁祸元帮。   写罢将纸条递给那小孩子,道:“那你就像画画一样帮姐姐把这个抄下来好不好?”   小孩子觉得好玩,遂帮她做了。钟离冰给了他几颗糖,以示感谢。   钟离冰谢过了那小孩子,便拿着这纸条来到了驿馆。   信寄出去之后,她感觉如释重负。看看旁边的烛火,便把自己的那份手书烧掉了。   夜幕下水彧匆匆进了家门,见到水云天从房里出来,他从容地行了一礼:“义父。”   水云天微微点头道:“现在一楠和一枫都打不过你了吧?”   水彧没想到水云天会突然问这些,却也实话实说:“诚如义父所言,枫哥、楠姐现下都已不是我的对手。”   “想跟我聊聊么?”水云天突然问。   水彧道:“孩儿乐意奉陪。”   水云天道:“那好,来书房吧。”   水彧先行回房放了东西,不久后便到了水云天的书房,经过允许后便坐在侧首。   水彧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像是在向水云天禀报,这样聊天却是很少。水杉常常这样。   水云天的桌上放着一壶铁观音,是刚沏好的第二泡,整个书房当中都有着淡淡的茶香。   水彧随口问道:“义父一直喜欢喝铁观音?”   水云天道:“是啊,许多年了,十几岁的时候就固定下来的喜好。你姑姑也喜欢喝铁观音,不过她喜欢喝浓茶,我不喜欢喝那么浓的。我们年轻的时候,就属你耿伯母和祺姑母泡的茶最合口味。现在他们泡的茶啊,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吧。话说回来,咱们家也只有你不爱喝茶。”   “我喜欢喝酒。”   “喜欢喝瓷临县的三生醉?”   “是。”   “下次回来的时候打几斤回来,陪我喝几杯。”   水彧笑笑:“孩儿不敢跟义父喝酒。”   “有什么不敢的?”水云天也笑了,“自家父子,你还怕在义父面前喝醉了失态么?”   水彧道:“我知道义父不喜欢喝酒。”   “你为什么喜欢喝酒?”水云天问。   水彧答道:“因为我感觉喝酒的时候我才是我自己。但义父不是,义父心若止水,孩儿自愧不如。”随后又问:“义父为什么不喜欢喝酒?”   水云天想了想道:“有些事情,不是因为喜欢才做得好,也不是因为做得好才会喜欢。”   “是啊……”水彧听后不禁感概,“义父所言极是。”   “你喜欢练武功吗?”水云天突然问。   “我……”水彧一时陷入了沉思。他没想到义父会突然问他这样的问题。他不到十岁就跟着荣亦非练武,到如今十多年了,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练武,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武功这种东西,是用来喜欢的吗?才想到此处却又不禁在心中反问自己,有何不能喜欢,彰弟不就很喜欢练武么。   “我不知道。”水彧坦言,“不过我觉得武功不过是一项技能,一种工具罢了。”   水云天道:“咱们家一向是习文从商的,从我太爷爷那一代就开始,从没出过武林人。我太爷爷、我爷爷、二爷爷、姑奶奶……”说到此处,水云天顿了顿。   当年京城文人当中的“明前四杰”,水玉莲可是排在次首。一个女子,能在众多男子当中脱颖而出,也着实是不易。不过如今,这个名字也毕竟是多年缄口不提了。   “后来啊……”水云天续道,“我爹就娶了叶姨娘,也就是你姑姑的母亲。要说起来,这人啊,一与江湖有了联系,这一生也是脱不开的。你姑姑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属于江湖的。后来果不其然,嫁给了你姑丈,游历江湖去了。没想到啊,我娶了你义母,她也是武林中人。而后啊,又有了你和彰儿。说不好以后咱们这商人世家啊,都要成了武林世家了。”说到兴起,水云天也是笑得舒心。   似乎真的是父子之间在话家常。   “文武双全倒也不错。”水彧随口接道。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水云天顽笑道。   “义父说笑了。”水彧搔了搔头。   的确,在这个家里,能文能武的,也只有水彧了。   “义父喜欢从商吗?”水彧随意了许多。那一刻突然觉得,与亲人聊聊闲话,也很是舒心。   “喜欢,不过这不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义父最喜欢书画。”   “对。”   “是啊,义父的文才倒是许多所谓的文人也是远不及的。”   “你觉得杉儿喜欢从商吗?”水云天适时地挑开了话头。   “杉弟他……”水彧似是有些犹豫。   水云天道:“你是家中长子,跟你聊聊弟弟妹妹的事,有什么可惶恐的?”   水彧便如实道:“杉弟跟义父一样,最喜欢的不是从商。他……想从政。不过,义父也说过,水家人不从政,不问政。”   水云天意味深长道:“你们的事啊,有的时候试过一次就知道,拦不住。”   “阿逆可都还好吗?”正当水彧要出书房,水云天叫住他又问了一句。   “啊?”水彧回首,顿了顿,“她不是……已经失踪近两年了么。义父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   水云天若有所思道:“没什么,只是以为,你此番出去会见到她。你早点睡吧。”   “那孩儿就先行告退了。”水彧行了一礼,退出了书房。   那一瞬的犹豫,义父心里一定已经明白了,水彧心中很清楚,但彼此都没有说破,那就这样吧。如果嗣音她想回京城来,她自己便会回来,只是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罢了。   水杉回来了。   彼时是六月初,水杉和覃曦在外奔波了三个月,回到家中的时候难免是风尘仆仆的。   晚上一家人一同用了晚饭,水杉说了不少路上的见闻,听来倒也有意思。他也给水影带了礼物,是一块颍筠府的古墨。   水影收了礼后抿嘴笑道:“大哥和哥哥一个送笔,一个送墨,倒也是默契呢。”   水杉笑道:“倒不如说我和大哥都了解你的喜好才是!”   水影略略颔首,“我的喜好倒被你们都看破了,可当真是没意思的紧!”   水彧对水杉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姑娘家的心思不愿意被人看破,你就非要当面说破么?”   “你们真是的……”水影低下头去,面颊绯红。   “好了好了,今日明明是给杉儿接风,怎么倒都说起影儿来了。”终究还是林潇轻描淡写一句岔开了话头。   用过晚饭以后,水彧起身道:“义父义母,日前舅舅说舅母想见孩儿,孩儿去一趟巉元府。”   水云天“嗯”了一声,挥了挥手。   待到水彧出了府门,林潇对水云天道:“平日里除了哥哥,我嫂嫂从不与旁人说几句话,没想到她倒是喜欢彧儿。”   水云天道:“嫂嫂喜欢让彧儿陪着说话,择日便请个先生教彧儿手语吧。”   林潇道:“也好,也省却每次都要哥哥替她转述。今日你和杉儿也莫要说得太晚了,若是他说不完的,你明天再听就是,你们都早些休息。”   “好,我知道。”水云天拍了拍林潇的手,“这许多年了,还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说罢,水云天便进了书房。   林潇便在原地抱着双臂,无奈地笑了笑。   水杉一边掩上书房的门,一边笑道:“娘总不想让我和爹夜谈公事。”   水云天道:“她啊,不想让咱们太累。女人家就是如此,什么事都要操心。”   水杉顽笑道:“娘是嫌爹陪她的时候太少了!”   水云天点了点水杉的额头,“你呀,等你娶妻了便会知道。”   水杉道:“反正家中事务繁多,我也不着急娶亲。爹和娘成亲的时候不是已二十有六了,我如今才未及弱冠,还早得很。”   水云天慨叹道:“也不早了啊,有些事情,许多年,一晃就过去了。想想你姑丈他们刚到京城的时候,再想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四年的光景,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啊。”   水杉神色恭谨了些许。父亲常常回忆起那时候的往事,总免不得几声慨叹。从前总是欲言又止,他们也曾问过,父母却都是巧妙地岔开了话头,他们大了,懂事了,也就知道不该问的不多问。自从父亲同他讲述过那件事的始末之后,在他面前也不那么刻意隐瞒,应也能够自在了许多吧——水杉如是想过。   “不说这些了。”水云天掀开衣袍坐下,“说说看你这三个月以来的收获吧。”   “是。”水杉取出一个卷册,递给水云天,“这是我在回程路上整理的卷册,请爹过目。”   水云天随手翻着卷册。现下水家旗下各个商家的状况已无需他再下全国去一一了解,而是通过水杉了。水杉早已能够独当一面,只是还年轻而已。水云天一边看,一边考虑着什么时候把家中的一应事务完全让水杉接手。   水杉也算是生在了好时候吧,至少他是循序渐进地接手家中的事务,不必像水云天当年一样,顶着父亲英年早逝的悲痛,扛起整个水家的重担。   水云天一边听水杉说过了这一路上途径的所有商家的状况,一边从头到尾翻阅完了水杉写的卷册。虽是赶路是所写,可是字迹严正工整,内容事无巨细,水云天很是欣慰。   “哪些商家有问题?”水云天问。   “西庭的酒楼,黎州的绸缎庄,南域的茶馆……”水杉对答如流,“都是些小问题,不足为虑,差的税款已经全部缴齐,有问题的掌柜已经全部换掉。不过,爹说的那几家条件合适,适时出手的,我暂且没有卖。”   “为什么?”水云天照例问了一句,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水杉也一定准备好了。   水杉从容道:“我认为,这几家恰是最有潜力的。镖局的生意现在不好做,可日后的发展前景却是一片大好,连带鸿丰码头,也一并会大有可为。至于香料那边,这一类生意做得在精不在多,平常百姓多求温饱安定,富人贵族才会追求生活品质,所以没有必要每家商铺都面向所有人,我们只要留住了这一群人,足矣。”   水云天耐心地听水杉说着,一时微微点头,一时又微微皱眉。从水杉说这一段开始,水云天便没再做旁的事,一直认真地注视着水杉的眼睛。   诸如此类的,水杉又说了许多,水云天起先时而眉头微蹙,现下已只是点头赞许。杉儿看得很远,他很欣慰。   说完以后,水杉长舒了一口气,续道:“爹,儿子想说一句不敬之词,还望爹原谅。”   “你说。”水云天点点头。   水杉道:“□□爷爷、太爷爷、爷爷、爹,你们用了四代人的时日把咱们家的生意做大,那便从我开始,再用四代人的时日,把咱们家的生意做精。”   父子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水云天笑道:“你这算什么不敬之词,有什么就说什么,这才是我的杉儿。”   “谢谢爹。”水杉做了一揖。   水云天道:“左右以后生意都要交到你手上,这一切要如何处理,都是你的事。以后,你是负责决断的人,不是负责执行我的指令的人。”   “是。”   “还有呢,继续说吧。”   “嗯。”水杉起身,犹豫了片刻,随后道:“确也有三处钱庄出现了问题,黎州的、滇西的、九台的。暗中勾结的官员都是七品地方小官,但他们同京城的位高权重之人有所勾连也未可知。”   “可都拔掉了吗?”   “没有。”   水杉的这个回答不是水云天所期待的回答,也不是水云天意料之外的回答。每一代家主的行事风格都不一样。水正麟行事圆滑周全,滴水不漏;水云天雷厉风行,多用雷霆手段;而水杉,他的行事让人捉摸不透。好在,水云天足够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会捉摸不透水杉。   “你是怎么想的?”水云天问。   “投名状。”水杉只说了三个字。   水云天直起了身子,目光直直射入水杉双眸。他大概明白水杉的意思。   水杉面不改色:“爹,当初你用雷霆手段处置了咱们家旗下所有涉及官商勾结的商家,是为了什么?”   水云天淡道:“生意做得越大,越容易惹人忌惮。唯有令生意场与官场撇清关系,才能永保太平。”   “可是……”水杉若有所思道,“这世间有多少事情能真正撇清关系呢?生意场和官场其实没有两样,都不过是权谋的游戏罢了。北周宇文泰曾向苏绰请教如何治国。‘问曰:国何以立?曰:具官。问:何以具?曰:用贪官,弃贪官’。水至清则无鱼,皇上最想要的不是至清之人,而是他能够驾驭的人。说一句大不敬之言,只有仁心,没有手腕的皇帝拿不稳江山,就像孝光严皇帝,终究是成了皇弟谋反中的失败者;只有手腕,没有仁心的皇帝收不住民心,就像肃淩皇帝,终究还是丢了江山,丢了性命。而当今皇上,与其父兄皆不同。他信任咱们,是他的胸襟和气度,可一旦有一日他发现他驾驭不了咱们,对付咱们亦会毫不留情。我之所以认为下面的官商勾结不用去管他们,一来,我们让皇上抓住了我们的把柄,令他心安,二来,我们替皇上抓住了这些官员的把柄。这就是我所说的‘投名状’。”   话音落下,书房当中留下了许久的沉默。水云天的目光渐渐从水杉的身上移开。   水杉很像水云天,又不像水云天。水杉是水云天手把手教的,诗词、书法、商道、棋艺。但他们不是一个路子。水云天常用一个文人的方式去思考,但水杉不是。   不过,毕竟不是一样的时代了。一个家族行事的风格,亦是要顺应天时的。水云天早前就与水彧说过,孩子们的事,他拦不住。   “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不知过了多久,水云天终于打破了这份沉默。   水杉道:“不去管他们自不是放任他们。下一步,我会着人去查,一直查到他们与在京官员的关系为止。”   “好。”水云天起身,走到水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行了冠礼,我就把家里的一应事务全部交手于你。从那以后,我便可闲散自在了。”   水杉一言不发,对水云天行礼,长揖到地。    ☆、弯刀飞刃   水彧到巉元府的时候是月上中天,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对他来说清晨、正午、傍晚、深夜,都没有太大区别。他着实不知道这位舅母与他有什么可说的,就算她会说话他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他还是来了。就算是,面对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他会感觉有些兴奋吧。   这一日是只有陈青莲一人坐在堂上,林濬未曾陪着她,她也从来都没有侍女。   此番再仔细打量陈青莲,水彧便觉她苍白的面色和身上的煞气与重出江湖的嗣音如出一辙。是了,嗣音逆行磬音诀的功夫,就是求她教的。早有耳闻,陈青莲是因为练功走火伤了嗓子所以不能言语,水彧心头有一丝忧虑。   陈青莲抬手示意水彧坐下,水彧便在她侧面坐下。她又抬手递了茶壶和茶杯给水彧,示意水彧可以随意。水彧也曾听林濬说过,陈青莲除了清水,什么都不喝,所以此处应是无茶无酒。   水彧道:“谢谢舅母。”随后自己倒了一杯清水来。   陈青莲伸出左手,摊开手掌,这是让水彧同她一样的意思。水彧便也伸出左手,摊开手掌。看来这就陈青莲这一日准备同水彧交流的方式了。   陈青莲在水彧的手掌中写道:“今日叫你过来,不过是闲聊,不必拘谨。”   水彧点点头。   这几日也是奇了,倒是谁都想与他闲聊,先是义父,再是舅母。   “舅母怎会想起与甥儿闲聊?”水彧问了一句。   “不过是突发奇想,没有什么理由。”陈青莲写道。   水彧没说什么,陈青莲又写道:“你有心上人,是冰儿?”   “是。”水彧没否认,面上微微起了一丝波澜。   陈青莲写道:“你不希望她练磬音诀。就算我不教她,她亦会有其他的办法。”   水彧道:“甥儿不敢。”   陈青莲写道:“冰儿是练武的材料,你也是,楠儿和枫儿与你们都不可同日而语。”   水彧道:“舅母过奖了,楠姐、枫哥承袭元帮的功夫,皆是炉火纯青。”   陈青莲写道:“你的生辰是何时?”   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水彧道:“我不知道我的生辰是何时,只知道是六岁那年进的义父家。我进义父家的那一日是正月初五,便把这一日算作我的生辰了。”   陈青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舅母的武功练了很多年吗?”这一次,是水彧主动问陈青莲。   陈青莲写道:“没有多久,十八年而已,可我练的是磬音诀。”   虽然她已练武十八年之久,可相对于她的年龄这时间并不长。毕竟二十多岁才开始习武,开蒙已然很晚了。可她是靠逆行磬音诀强行逆天修炼,如今的内力是深不可测。至少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不与她交手,水彧尚不能看清她真正的深浅。   “你随后是回家?”陈青莲又写道。   水彧道:“要先去办一件事。”   “办什么事?”   “去杀一个人。”鬼使神差般地,水彧竟就这般自然地告诉了陈青莲。   “你若是着急,你就走吧,我不会耽误你的生意。”陈青莲又在水彧的手心里写道。对于元帮的人来说,做杀人的生意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过陈青莲从来不做杀人的生意,她是元帮的主母,想杀谁不想杀谁可不是旁人能够左右的。   水彧起身道:“那甥儿就先行告退了。”   果然是闲聊。这是陈青莲第二次找水彧所谓“闲聊”了,这两次说过最有用的话,似乎第一次是问他姓什么,第二次问他的生辰,都再平常不过了。这是在……把他当成亲人?   才走出几步,水彧便又转身回来。陈青莲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当中便是问他还有什么事了。   水彧正色道:“舅母,甥儿还有一事。”   陈青莲微微点头。   “恕甥儿不敬,逆行磬音诀的亏空,是否有法可解?”   陈青莲微微皱眉。水彧双目如炬,满目期待地看着陈青莲,期待她的回答。   半晌,陈青莲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水彧把左手放在陈青莲掌心,陈青莲写道:“至阳真气。”   “那……”水彧欲言又止。   陈青莲又写道:“不必担心,她练得不深,不会影响到嗓子。也不会……不能生孩子。”   “多谢舅母。”水彧深深一揖。转身离去,回想方才的一瞬,陈青莲好像笑了。   夜已深了,陈青莲回了房里,躺在林濬身畔。   “我们成亲快二十年了吧。”林濬朝陈青莲笑笑,“从来没见你这般疼过楠儿和枫儿啊。”   陈青莲也是微微一笑,执起林濬的手在他手心写道:“自己的孩子,才要更严厉,是希望他们更好。”   林濬拍了拍陈青莲的手。话确乎没错,这些年来,陈青莲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教导林一楠和林一枫的功夫,严肃认真地督促他们练功。都说家中是严父慈母,林家倒是正相反。陈青莲从来都不会疼孩子,这一点是真的。   “青莲……青莲……青莲……”   陈青莲就默默看着林濬,林濬一直笑着,笑得很是舒心。   彼时水彧坐在树梢上,从衣襟中掏出了名册再次确认。没错,就是这一家,看上去,不像是个必须要死的人。也罢,如果是一看该死的人,也用不着他来动手。   这个人家住在城外,水彧赶过来还花了不少工夫。这人家里倒是挺有钱,不过没有营生,就是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家伙。这名册上的每一个人的基本情况,水彧多少也知道一些。八成是替旁人做了什么不光彩的勾当,人家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安顿了。这笔钱,按照他现在这样的花法,若不再变本加厉的话,再花个一二十年应是没什么问题。   合上名册,水彧冷笑。知道得这么清楚,这笔钱八成是谨亲王府的钱,而且还不一定只给了他一个人这么多钱,至于王府是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就不得而知了。想到此处,水彧又是冷笑。   一百个人,呵呵,一百个人。他伸出自己的双手看看,这本就是一双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杀了这一百个人,只会和所谓的金盆洗手离得更远。可至少,不必再受人左右了。既然如此,那就动手好了。   此次出手不过是牛刀小试,那人没有武功,当时就在房里站着,水彧手起刀落,连一滴血都没有多流。家里没有下人,那人的夫人也不在家。   环顾四周没有异样,水彧开始检查现场。他一剑挑开床帘,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眼神当中说不出的恐惧。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半露着肩膀,身上裹着被子,头发蓬乱,满面泪痕。   “把衣服穿好。”水彧转过身。   女孩穿好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水彧身后。未等她开口水彧便转过身来。水彧的身量比她高了不少,大约有一个头,好似是水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公子。”她抬起头来,看向水彧的眼睛,“你……杀了老爷,我……不会报官。”虽然掩藏不住话语中的颤抖,目光却极是坚定。   “我不会杀你灭口,”水彧冷笑一声,“你也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说罢他又四下看看,“这家里的东西你把值钱的都变卖了,拿着钱远走高飞吧。我要去处理尸体了。”说罢,他拖着尸体去了野外。   掩埋了尸体,再最后回去查看,方才的女孩竟还站在房间中央,纹丝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水彧。   “你还想做什么?”水彧上前两步,停在了她面前。   “公子,我是夫人的侍女。老爷想要我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他终于得了机会借口让夫人回娘家,支开了夫人,然后便逼我就范。如果不是公子,我……”   “我没兴趣知道这些。”水彧打断了她,“你快走吧,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公子。”女孩在水彧面前跪下,“我无处可去,日后我可以跟着你吗?只做你的侍女就好。”   “你也看到了。”水彧摊开双臂,“我做的是杀人的勾当,不需要人伺候。”   “我可以跟你一起做。”   “你会武功吗?”   “我可以学。”   “你……”水彧无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你跟着我?”   “我无路可走,只能一搏。”   虽然她一直没有压住话语中的恐惧,这一席话却是极端理智,经过思虑的。她的心志已然十分坚定。   “好吧。”水彧耸了耸肩,“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请公子赐名。”   那一瞬,水彧竟出神了。他突然想到了钟离冰,其实这一别,才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十五六岁岁,他第一次见到嗣音的时候,嗣音就是十五六岁。这个小女孩跟嗣音一点都不像,嗣音每一日都嘻嘻哈哈的,这个小女孩却是怎么看都是抹不去的阴鸷。可不知怎的,这个小女孩骨子里的那一股劲,突然让他觉得和嗣音很像。记得那时候,嗣音说她要造元戎弩,竟在短时间内看了她这十六年来都没有看过的这么多书。在那之前,他从来没见过她这般认真的样子。还有,她为了练成现在的这一身绝世武功……想到此处,心中便不觉一阵酸楚,不能再想下去。嗣音虽然看上去嘻嘻哈哈的,却总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劲儿。   “你以后就叫……阿……嗣……”   “阿……四?”女孩伸出了四个手指。   水彧思索了片刻道:“对,阿四,以后你就叫阿四了。”   “谢公子赐名,以后阿四的命就是公子的。”   “会写吗?”   阿四摇摇头。   原来,她不识字。   “伸手。”   阿四伸出手来。   水彧在她手上写了“阿四”两个字。这种交流方式还是他同陈青莲学的。   “跟我走吧。”   终究,水彧是将这个走投无路的女孩带回了家里,从他杀的人家里带回到自己的家里。   彼时已过了亥时,水影已经就寝,水杉和水云天才从书房里出来,也将要准备就寝了。林潇从房里出来,免不了对父子二人又是一阵嗔怪。   水彧主动上前:“义父、义母、杉弟。”   三人转身:“彧儿(大哥)回来了。”   “过来。”水彧朝阿四招了招手,“拜见老爷、夫人、少爷。”   阿四上前行了一个大礼道:“拜见老爷、夫人、少爷。”   水彧道:“她是我在外面捡的,叫阿四。她走投无路了,就让她在家中做个丫鬟吧。”   水云天道:“可以。”   阿四极知趣地行了一礼道:“多谢老爷收留。”   林潇道:“就交给歆语安排吧。”   水彧应了一声,便带阿四下去了。   “大少爷。”楚晋见了水彧,行了一个常礼。他才打扫过水彧的房间。   水彧微微点头,转身对阿四道:“这是我身边的楚晋。”   “见过楚大哥。”阿四行礼。   “楚晋,这是阿四。”   “阿四姑娘。”   水彧轻描淡写地对阿四介绍道:“这里就是我家,京城水府。方才让你见过的是我义父、义母和杉弟。义父姓水讳云天,义母姓林,弟弟水杉,是义父和义母的长子,妹妹水影,义父和义母的长女,已经睡了,明日再带你拜见她,你称她‘小姐’,还有小弟水彰,你称他‘小少爷’,他在外游历还没有回来。还有……算了,以后再说她吧。”说完这一席话,他对楚晋吩咐道:“你让歆语给她安排个住处吧,从明日开始便跟让她跟着护卫队一同练武功,若是得空,你便教她识字。”   “是,少爷。”楚晋应下,带着阿四下去了。   水彧又看了一眼楚晋和阿四的背影,随后回房去了。现在他身边算是有两个下人了吧,不过他身边的下人可是比主子还闲,他也懒怠当什么主子。   次日晨起,才穿戴好,就听得有人叩门。   “进来。”   门外的人轻推门进来,可以感觉到她在尽量轻手轻脚,不过这对于水彧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是阿四。   阿四端着一盆温水进来,放在案几上,给水彧行了一个常礼,“公子,阿四服侍您洗漱吧。”彼时她的礼数已经十分标准周全。   水彧淡道:“不必,水留下,你去练功吧。”顿了顿又道,“你学得倒是快。”   阿四坚持道:“我是您的侍女,服侍您是理所应当的。”   水彧道:“二十三年了,我房里从来没有人近身服侍,不习惯。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若想跟着我,就好好练功。”   “那楚大哥为什么不练武功?”   “他的筋骨不适合练武。”   阿四依旧俯首立在水彧面前。   “你还站着做什么?出去吧。”说罢,水彧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不再理会阿四。   “公子,那阿四告退了。”阿四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水彧从名册上轻轻划掉了第一个名字,这条路,他走过了一百分之一。这本名册上只有八十个名字,自然他也明白,这八十个人还只是一个开始,可以预见,杀后面那二十个人,不会比杀这八十个人容易。   钟离冰一直在思索到底该怎么干才算是干一票大的,可是连官府都偷过了,难不成要去偷皇宫么?偷皇宫可是大忌,这在江湖上并不会成为一个贼标榜自己成就的筹码。   到底……应应该干什么呢?钟离冰缓缓策着马,百无聊赖地挥动着马鞭。   马鞭?钟离冰缓缓停下了动作,马鞭?她在眼前晃了晃自己的马鞭。她隐居的一年来研习了不知多少招式,唯独是没有鞭法,因为父亲不会鞭法。如果她自己能会一套鞭法应也是不错的。都说“鞭长莫及”,但是鞭子好像是最长的兵器了。如果会一套鞭法,那岂不是千军万马当中取敌军大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么。那好像是军中之人应该考虑的事情,不是她。   不觉间真气又是行岔了,钟离冰只得收了招式,为自己顺气。疼痛袭来,她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她从衣襟中取出纪筠熙给的香囊,闻了一闻,气息果然顺畅了些许。   她嘴角带笑,却是满眼的惆怅。   如今行岔了真气,深入骨髓的每一寸疼痛都是她隐居练功这一年来的印记,也是她对自己的每一分期许,还有她对表哥的每一分期待。可这一切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起,就全部支离破碎。这一切,好像不过是命运的一个玩笑罢了。   罢了,等到一切都想清楚了,再说吧。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南域府码头,钟离冰知道父母出海前往琉球就是从此处出海,只有南域府码头有往琉球的客船。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回来了没有。应该没有吧,钟离冰想着,如果他们回来了,水府不会收不到消息。早前便想到,父亲和母亲散出全家去往琉球的消息,是为了护她周全,既然到如今还没有他们回来的消息,那她钟离冰不过还是在琉球逍遥自在罢了。   钟离冰在码头前下马,背上包袱和兵器,缓步踏上了码头前的栈道。海风不同于陆上之风,海边疾风强劲,却不刺骨。帷帽上的面纱随风肆意飘舞,钟离冰只得抬手扶着帷帽,令其不至被海风卷走。   码头上往来的客船一点也不多,商船略多些。海上风大浪急,天有不测风云,任谁也难预料。再大的客船放之海上,也不过是一叶扁舟,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了游玩冒这么大的险,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挣这个钱。是以向琉球出发的每一条客船上,都少不得许多投契之人。   远远地看着靠岸的那条客船,不像是从琉球来的,那便多半是从琼州来的了。琼州好山好水,四季如春,着实是个好地方,有机会,着实应当去看看。   船上下来的头两位客人健步如飞,必是练家子了,不同于旁的客人多少有些头晕眼花,脚步虚浮。   若非是偶然一瞥,见那女子笑容略有僵硬,面带不适,她不一定能注意到那女子戴的是□□——看来她还不太会驾驭□□。如此精致逼真的□□,江湖上当不会出自第二人之手。对于旁的男子,那女子以父女之礼事之,看来这二人必是郎双、郎月父女了。   钟离冰缓步迎上前去,盈盈一礼:“郎伯伯,月姐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此言出口,顿觉心情明朗。原来,面对故友,原没有那么艰难。说罢,她向两侧撩开了面纱。   郎双和郎月都不禁愣了一下,这般清冷的容貌和周全的礼数,还是冰儿么?然而,这就是那个如假包换的钟离冰。   郎双拍了拍钟离冰的头,笑问:“你爹娘可回来了?”   钟离冰如实回答:“我不知道,至于他们有没有去琉球,我也不知道。”   郎双听后便即明白,看来她没跟她爹娘去琉球。郎双笑道:“你爹一向最爱自在,当初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是从骨子里像他。他啊,劳累了这许多年,是得逍遥一辈子才对得起自己。”   “郎伯伯,所言极是。”钟离冰会心一笑。   父母心性她近年方才明白。其实,他们向往的,从来都是这样的生活,他们向往的天下,也从来都是这样的天下。   钟离冰年少时,父亲与她提过郎双的次数不多,与郎双会面的次数更少,可郎双却一针见血,如此了解父亲。看来父亲行走江湖这半生,得不少挚友。这大约可称得上人生当中一大幸事了,钟离冰想。   郎月揭了面具,长舒一口气道:“这□□当真是难受得紧,不过我爹也就是这点癖好了,也不能怎样。”   郎双故作阴阳怪气道:“你不乐意要,那便送给冰儿好了,据我所知冰儿可最喜欢这种东西不过了!”   郎月欣然道:“那自是两全其美的!”随即便把这□□赠与钟离冰了。   “那就多谢郎伯伯和月姐姐啦!”钟离冰得了好玩的物事,自是喜悦。她端详了片刻,问道:“郎伯伯,这面具是照着什么人的相貌做的?”   郎双道:“当时我们在琼州的一间客栈,有个小姑娘生得漂亮,我就照着她的相貌做了一个,本想着是给月儿戴着玩的。”   “爹……”郎月拽了拽郎双的袖子。   “怎么!”郎双不满,“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郎月耸了耸肩道:“这句话,似乎不是这样用的吧……”   郎双抱着双臂哼了一声:“你爹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好啦,”钟离冰拉住了郎月的胳膊,“月姐姐别再与郎伯伯争啦,你们此行可急?我刚好还有事要向月姐姐请教。”   郎月看向郎双,郎双则故意将目光转向了旁侧,随口道:“反正赶了好几日海路,总要歇息两日,就找间客栈住下好了。你们两个,玩去吧。”   “走吧,月姐姐!”钟离冰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挽着郎月的手臂,“我请你吃东西。”   “哎!”郎双疾风一般转过身来,“那你请不请你郎伯伯?”   “不请。”钟离冰不假思索。   “为什么?”郎双似是有意要逗一逗钟离冰。   钟离冰道:“冰儿有求于月姐姐,自然要请她吃东西。”   郎双挤眉弄眼道:“那方才的面具是谁送你的?”   钟离冰又是不假思索:“那是您自己要送我的,可不是我要的啊!”   见郎双横眉竖眼,钟离冰忙道:“好啦,我请月姐姐,我爹请郎伯伯嘛!”   “你呀……”郎双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我就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言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啊。”说罢,他转身走了。   郎月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时略有些不解。钟离冰听后则是片刻的出神,郎月却并未曾注意到。   钟离冰寻了一间酒家。算起来独自一人出来走江湖已有两年了,旁的不说,倒是将全国上下许多好吃的东西摸得清楚。她带郎月来的这间酒家虽不大,却当真是个酒香不怕巷子深的。   钟离冰倒了些茶水在茶杯当中微微晃动,只举着茶杯望着窗外出神。   郎月问道:“你这两年,都在外面?”   “嗯。”钟离冰点点头。   郎月道:“那你走过的地方可不少吧,这么隐蔽的地方你都知道。”   “是啊。”钟离冰收回了目光,“该去的地方,不该去的地方,许多都去过了。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许多也都做过了。该吃的东西,不该吃的东西,许多也都吃过了。不过……”她莞尔一笑,“不会请你吃不该吃的东西的。”   “你可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啊?”郎月顺势问道。   “□□嘛。”钟离冰脱口而出,“我奶奶是宋七娘嘛,这种东西怎么少得了。”   看钟离冰说得轻描淡写,郎月便也没说什么。可她多少也知道一些,吃□□这种事情,纵然控制好药量,也及时服下解药,也免不得是生死关头的事。   说话功夫,钟离冰点的几个小菜便上齐了,她如数家珍地给郎月一一介绍。方才片刻出神带来的略有低沉的气氛也都不复存在。   郎月道:“不是有求于我么,是不是想学鞭法啊?”   “是啊!”钟离冰喜道,“若是能得你指点一二,那是最好不过的啦!你怎么知道是这件事?”   郎月道:“早就听我爹说过,钟离叔叔的功夫博采众长,你承袭他的功夫,自然也是如此。现下看你身上带着这么多兵器,当是想要多学些招式。”   “你只说对了一半。”钟离冰努了努嘴,“我才不是承袭我爹的功夫,不过轻功是他教的罢了,谁让他会踏雪寻梅的。”   “可是我的九节鞭不过防身而已,练得可不深,最多给你讲些招式罢了,若说起身法心法,我可说不出许多。”郎月坦言。   “没关系,够啦!”钟离冰微微一笑,“就算你是一代宗师,就这一日我也学不得万一啊。你放心吧,我不靠这个防身,今日你带我入门就是,剩下的,我自己钻研就是。”   “好。”郎月会心一笑,“等用过了午饭,咱们便去外面空地上过两招吧。”   此番不过是码头偶遇郎月便想到了向她请教鞭法,到此时钟离冰方觉得向郎月请教才最是合适。郎月的九节鞭功夫是照本宣科,修为不深,不过钟离冰方是初学,郎月给她指点迷津倒也够了。钟离冰与蓝梅倒也算相熟,蓝梅的鞭法确乎精妙,可她是向郑幽湄磕头拜师的,郑幽湄的鞭法又有师承,若向蓝梅请教,确是免不得略失了江湖规矩。   “这样……从这边……出手……再收……再出……”郎月耐心地一招一式给钟离冰讲解。   钟离冰手持九节鞭,才不过片刻功夫一招一式便已然像模像样。郎月见她学得快,便与她对起招来。   一个不慎,钟离冰手中的鞭子被卷得脱手,鞭尾扫在她面颊,登时就是一道红印。她捂着脸,半转过身子,咬住嘴唇,佯装是面颊的疼痛。方才行岔了真气的疼痛还未缓过来,她握紧左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硬是没有让郎月看出来。好在郎月的九节鞭只做防身用,并不欲伤人,钟离冰想着,倘若她有这样一条鞭子,鞭尾定会装上一把飞刃。   郎月见状忙收了招式上前去,关切地问道:“你可还好?方才怎么脱手了?”   “没事。”钟离冰摆摆手,“定是我还不熟练啦,我的武功你也是知道的嘛。”   “嗯,多加小心就是。”郎月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从里面倒了些药膏出来,给钟离冰涂在伤处。那药膏冰冰凉凉,涂在伤处,很是舒服,很快便消肿止痛。郎月的武功虽不高,可几次交手她便清楚地感觉到,钟离冰如今的武功绝非等闲,方才的脱手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低级错误,不过,郎月不曾说破。   钟离冰抬手摸了摸面上的药膏,果真是触手生凉。赞女子称“手如柔荑”,方才钟离冰才算是切身体会,月姐姐的手果真是十分柔软,动作亦十分轻柔。再看自己这一双手,如今已然是一双杀人利器。如今的她精通无数种杀人手段。空手的,拧断脖子,点死穴;用□□的,一箭射喉咙,一箭射心口;用剑的,刺腹、刺喉、刺心;用弯刀的,抹脖子;用毒的,那更是数之不尽。想到此处,只余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一出是一出的阿逆向来只做好玩的事不做有用的事,然而……竟然都有用…… ☆、醉翁之意   “再来再来,再来过两招。”钟离冰恢复了过来,便觉渐入佳境,是以忙不迭拉着郎月再过几招。   “不行了不行了!”郎月连连摆手,“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体力。”   “对不起哦,”钟离冰搔了搔头,“原是我欠考虑了。”说罢她席地而坐,靠在树上,望着面前缓缓流淌的溪水。   郎月定睛看去,笑道:“你看,溪水里的鱼都要跳出来了!以前爹不爱走动,我一个人也走不得太远。现在爹带着我到处游玩,方才发觉,这南方可真是好。你看看现在南北方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等到了冬天,咱们北方都是天寒地冻的,这里,却还是这样,多好啊。”   “有什么好的?”钟离冰一手举着一根狗尾巴草,一手掷了一块小石子到溪水当中,泛起阵阵涟漪。“溪水奔流不息,倒像是时光流逝,不可复返。”   “没的何出这伤感之词?”郎月挟起一朵野花戴在钟离冰头上,“这可不像你啊。”   钟离冰本想抬手拂了那野花去,总觉得如今这般光景,还簪什么花呢。可是又不好扫了郎月的兴致,只好笑了笑,淡道:“今年的野花开得甚好,眼看着快要入秋了,也不知今年是不是个丰年。”   郎月打趣道:“你何时开始这般关心社稷大事的?”   “社稷大事?”钟离冰挤了挤眼睛,“这就算社稷大事了?”   “当然。”郎月笑道:“丰收与否与百姓温饱息息相关,百姓之事就是国祚社稷之事,百姓之事,便没有小事。”   “原来如此,受教了。”钟离冰煞有介事地作了一揖,“月姐姐真是博学多才。”   “你呀,真是……”郎月点了点钟离冰的额头。   “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钟离冰挑了挑自己的头发。   “要说起来啊……”郎月叹了口气,“走了这许多地方,有些小地方,天高皇帝远,不管是丰年还是荒年,苦的都是百姓。天下还是平常人多,他们都是靠天吃饭,比不得咱们逍遥自在。”   “此话怎讲,愿闻其详。”钟离冰又作了一揖,倒像是个学堂里的少年了。   郎月道:“当今皇上纵然英明,也总有鞭长莫及之处。若是丰年,有些地方官员自然克扣百姓;到了荒年,他们又为了朝廷派发的赈灾银钱百般谄媚,贿赂京官,到头来为此而买单的,全都是百姓。所以啊,不管丰年还是荒年,苦的都是百姓。”   “世间竟还有这等事。”钟离冰若有所思。   郎月道:“我从前也只有所耳闻,亲眼见过了才明白。这天下恶人是除不尽的,天下贪官也是抓不尽的。”   “那……”钟离冰凑近了郎月的耳朵,耳语道,“那你便悄悄告诉我,你是在何处看见此等腌臜事的,我若是路过了,便就手收拾了他。”   郎月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官府的人你都敢动,仔细你的安全。”   钟离冰笑道:“无所谓,你也知道我练的可是踏雪寻梅,从前不行,今年可是有了很大的进境,打不过还不能跑么。再说了,我一向喜欢做这些惊险刺激之事,既全了我的心思,又是为民除害,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好吧。”郎月拗不过钟离冰,只好对她耳语道:“做这等事的,就是蘅芷县的县令。”   “好,我知道了。”钟离冰信誓旦旦,似是成竹在胸。   “你不会……真的要去收拾他吧?”郎月还是难以置信。   钟离冰笑而不语,心中默念,“月姐姐,如果你只知道我如今的另一个身份,你就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这两日郎双、郎月父女都在南域府逗留,郎月和钟离冰便一道游玩了两日,郎月也常指点钟离冰鞭法。郎月的鞭法并非师承大家,对于钟离冰这种靠招式唬人的打法并无太大帮助,但是钟离冰如今习百家招式,对于许多武功都更容易领会些,郎月带她入门,倒也弥补了她在鞭法上的空缺。   要说起郎月的收获,恐怕就是在这两日中几乎知道了南域府全城的美味都分布在何处。   临别之时,郎月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钟离冰一句:“钦彣大哥……近来如何?”   钟离冰愣了一下,“你与他,许久没见了?”   朗月道:“自上次一别,再没见过了。”   “他……”钟离冰沉吟了片刻,“现下应该是回到京城家中了吧。”   随后,郎月、钟离冰二人相拥道别,各怀心事,向不同的方向策马而去。   对于钟离冰来说,如今是又重新见过一位朋友了。又一次隐隐感觉,其实回来,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的。早晚有一天会回到京城,那毕竟,也是疼她爱她的亲人啊。   马儿悠闲地行着,钟离冰从包袱中取出了郎双、郎月父女送她的□□,贴在脸上,严丝合缝。她下马到路旁的溪水中照了照,浑似另一个人了。她一向好研究这类物事,才不过一会儿工夫已然能将□□驾驭得轻车熟路,不留痕迹。可如今,还戴□□有什么用呢?她不想伪装成旁人,只想……伪装成自己。   七月初的天气依旧闷热,甚至北方燥热更胜南方。尽管房里已放了许多冰块纳凉,水影却还总是因为夏日的燥热整日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就连手下的画作,也总显得略有污浊,失了平日里的清新。   歆语从地窖中取了些冰梅子来,放在水影桌上,“小姐,吃些冰梅子吧,止渴生津。”   水影略吃了几颗便又没了兴致。   外面有人叩门,水影吩咐歆语:“开门吧。”   歆语打开门见是覃曦,得水影允许便将他让了进来。   “覃曦哥。”水影抬头叫了一声。   覃曦道:“少爷新得了幅真迹,欢喜得紧,让我来叫你去一同鉴赏。”   “好啊。”水影略来了些兴致,“我随后就过去。”   “那我先回去了。”覃曦拱了拱手。   “覃曦哥。”水影叫住了覃曦,“你什么时候娶思瑗过门啊?”   “这个……”覃曦的脸一红,“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说罢,他掩上门出去了。   覃曦才刚走,水影和歆语相视大笑。   歆语道:“覃少爷和思瑗小姐这来来去去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也不知是他们当中谁不开窍些。”   水影掩面笑道:“我看啊……没有一个是开窍的!”   说罢,二人笑作一团。   笑够了,水影让歆语略给她梳了头发,便出了房间往水杉房中去了。才走了不足几丈,便迎面碰见阿四。   阿四如今已认全了家中主子,礼数十分周全得体,见了水影,行了一个常礼道:“小姐。”   “阿四,我记得你,你是大哥带回来的。”这一日遇见了,水影不由得便想与阿四说几句。   “是。”阿四恭谨道。   “你跟着护卫队练武?”   “是。”   “你到这个年纪不曾有武功根基,为何要练武?”水影纵然不会武功,可母亲、大哥、弟弟都练武,她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练武开蒙晚会很艰难。   “是公子吩咐的,公子于阿四有救命之恩,公子吩咐,阿四不敢不从。”   “原来如此,”水影若有所思,“大哥从不苛责下人,你在他手下做事是最轻松不过的。等到过两年,想来他也定会为你择个好人家,不会随便将你许了个小厮了事的。”   阿四弓了弓身子,面颊微微抽了一下,“小姐抬爱了,阿四不敢奢求。阿四只求一辈子服侍公子。”   “嗯,你下去吧。”水影微微点头。   阿四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水影将阿四的背影打量片刻,便径直向水杉房中走去了。   水杉见水影来了,忙不迭向妹妹分享他的喜悦,抬手招呼道:“影妹,快过来。”   水影抿嘴笑道:“□□日与字画为伍,方才覃曦哥说你新得了一幅真迹,我就知道你定是这般欢喜。又是谁的真迹啊?”   水杉道:“李逍卿所临王右军的《兰亭序》!虽算不得古迹,却绝对是珍品。”   水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这幅字从头细看一遍,足有一炷香工夫,不发一言。   “怎么样?”水杉问水影的感觉。   水影道:“难得,当真是难得!李逍卿向来随性,他的真迹能留住,又能让哥哥你得了,可当真是不易啊!”   水杉道:“也算是机缘巧合了,在明前楼结识了一位投契之人,这幅字便是他赠与。李逍卿一人能写八种成熟的字迹,所以他的书法是难辨真伪,能得这幅真迹当是一大幸事。《兰亭序》乃是王右军酒酣之时所作,看这随性笔法,大约李逍卿亦是酒后作,行笔之间不是全然模仿,细看却是神似。”   “是啊!”水影随手指了几处,“记得王右军的碑帖是这有这几处涂改,看来却恰到好处。后人临摹总连这几处都要模仿,未免落了刻意。李逍卿这幅则随性所致,竟觉既得了王右军的魂,又是他李逍卿自成一格。”   “正是如此!”水杉拍案。   水影道:“如此说来,我倒想认识认识你这位投契之人了。此人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公子或是小姐?”   水杉道:“说来也奇,我与此人素不相识,彼此也未曾透露姓名,不过是在明前楼同评了几首诗词,便觉意气相投。此人似是并不会作诗,但若论鉴赏定可称上佳之资。不过我甚至还不知道那是位公子还是位姑娘。”   水影道:“是位姑娘最好,刚好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水杉道:“若是位公子也好,说不定与你是天作之合。”   “哥哥真是!”水影低下头去,“无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好了好了,不说了。”水杉作揖赔罪,“是我不对。今日听轩的琴师要弹《平沙落雁》,我和覃曦方准备过去,同去可好?”   水影道:“去听轩自是极好的,不过如果有《广陵散》就更好了。”   水杉道:“会弹《广陵散》的琴师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过话说回来,会弹《广陵散》也不一定就可以作为判断一个琴师技艺高下的标准。”   水影道:“哥哥所言有理,那我回房去换一身衣服,我们就走吧。”   出了房门,水影没有直接回自己房里,却是去了水彧房间处叩门。听到水彧应了一声,水影便推门进去。水彧房里一向是门户紧闭,格外暗些,但水彧黑暗之中目尚能视物,是以也不太需要亮光,不太需要点灯。   水彧正阅着一本巴掌大的小册——那就是那本死亡名册。直到水影走到他背后,他才收了这小册。   水影自然也问了一句:“大哥在看什么?”   水彧亦自然地回了一句:“生意。”   水影是似懂非懂,也没再追问下去。但是如果这样对钟离冰回答,她便会懂。   “影妹找我何事?”   “哦。”水影柔声道,“一会儿与哥哥去听轩听一曲《平沙落雁》,大哥可要同去?”   “不了。”水彧摇摇头,“我本不通琴,去了也听不出所以。”   “好吧。”水影黯然,也只好回房去了。   更衣过后,水影便同水杉一同去了听轩。   女琴师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落下,动作看似轻柔,声音却铿锵有力。   水杉低声道:“依你看来,这一曲《平沙落雁》如何?”   “嗯?”水影方才正出神,眼下被哥哥一叫,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弹得不好?”   “没有。”水影侧耳聆听,“极好,只觉得这琴音似曾相识。”   “当然,纪姑娘本就是听轩的琴师,只是她来去自由。离开京城一年多了,近日又回了听轩。”三言两语,更见水杉对水府旗下的细节了如指掌。   “就是纪伯伯的女儿?”水影也略有了解。   “正是。”   “那便也不奇怪了。”水影轻摆手中团扇,一阵淡香萦绕着,格外沁人心脾。   纪筠熙弹罢这曲《平沙落雁》,起身朝众人裣衽行礼,随后又坐下,轻抚琴弦,准备弹下一曲。在听轩,像她这样的琴师所奏的曲目全凭自己的心情,不受旁人左右。当年她的父亲纪亭之便是如此。如此一来,这一日前来听琴的客人们便不会知道下一曲将会欣赏到什么,倒也多了几分趣味。   当第一个音流淌开来,水影便正襟危坐,眼前一亮。若说爱琴之人不悦此曲,那多半是假的。许多抚琴之人穷极一生欲寻此曲谱不能,便得高人指点,口传心授,也鲜有人能够习其精髓。水影虽听过,却说自己技艺不精,不敢尝试。   《广陵散》。   角落里传来些不由自主的赞叹,但很快平息下去。惊异于一个未及双十的妙龄少女竟能如此娴熟地演奏这几近失传的名曲,却也不忍破坏了这意境。   《广陵散》是杀伐之曲,时而压抑,时而激烈,时而澎湃,时而愤恨。乐章过半,不少人已被牵动心神,泪流满面。有的是感怀于《广陵散》此曲本身,有的是感怀于曲中人的悲欢离合。水杉、水影兄妹则只是心神微动而已。说起来他们的定力较强,可说是因为见过的世面太大了,亦可说是经历的事尚少。   一曲奏罢,纪筠熙又是起身,敛衽行礼。此番的喝彩之声则是久久不能平息。这般盛况,亦不亚于当年纪亭之奏罢《广陵散》时的情形。有说琴曲该当演奏给知音,若是在众人面前,要么难以驾驭这般场面,要么难以达到应有的情绪。是以听轩的琴师,无一是等闲之人。而敢在听轩当众演奏《广陵散》的,纪筠熙不过是第二个人而已。   水家兄妹坐在二楼,喝彩之声于他们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了,此处格外清静些。   水杉不动声色地为水影斟了一杯茶,问道:“这一曲你又觉得如何?”   水影略抿茶水,淡道:“纪姐姐技法娴熟,几近人琴合一,寻常琴师不能望其项背,莫说影儿甘拜下风,便是整个听轩的先生,多半都是望尘莫及。但是,她抚琴不含喜怒,不带感情,甚难听出她对此曲的理解,倒似少了几缕魂魄,教我想起了宿惜填的那首《江城子》。”   “嗯。”水杉微微点头,“你与我念过的,似乎题目是《薄情引》的,前面写得虽是感情细腻,却也难免有堆砌之嫌,恰是那最后一句‘也有情,却无魂’,写得有韵味。不过,我倒觉得用此言评价纪姑娘此曲,不甚公平。”   “那你是如何理解?”水影饶有兴味。   水杉道:“谁说此曲没有她自己的理解呢?我却觉得,不含喜怒就是一种理解。不含她自己的情感,才更现此曲之情,更为纯粹。听闻乐技臻于化境之人,一曲奏罢可引得一众人痛哭流涕,自己却泰然自若,终了拂袖而去。你我都深知奏乐亦要耗费心神,若是感情太甚,多少是对身体的损耗。若这样说起来,纪姑娘的潜力,不可限量。”   听罢水杉这一席话,水影打量了哥哥许久。   “你总看着我做什么?觉得你我生得像么?”水杉打趣了一句。   “不像。”水影笑道,“你生得像爹,我生得像娘,一点也不一样。不过,我可不曾听过爹对谁人会有如此高的评价。”   “我本实事求是而已。”水杉抖开了扇子,在面前轻摇。   “哥哥何时这般会避重就轻了。”水影也以扇子掩面,笑了起来。可这一句,却没有听到水杉打趣一般的一句回应。水影遂转头看去。   这一次,换做水杉出神了。   若说什么能在这时候令水杉出神,那必是这首曲子了。水影这才侧耳聆听此曲,是一首《清心咒》。   “原来……是她……”水杉喃喃自语。   水影问道:“哥哥竟与纪姐姐有这般渊源吗?是缘何而起的?”   水杉道:“她就是冷怀轩的主人。”随后遂把那日在冷怀轩纪筠熙以香谢客,又奏《清心咒》的事说了。   水影听得饶有兴味,遂道:“那有些事情,哥哥已是心中有数了吧。”说罢抿嘴笑了。   水杉合了扇子在水影头上轻敲一下,“等一下听完了曲,我带你去明前楼吧,听说明前楼今日开新题。”   水影不依不饶:“那若是纪姐姐今日来了兴致,弹上一整天,哥哥岂非也要听上一整天了?”   水杉淡道:“不会的,这应是最后一曲。”此言成竹在胸,倒像是与纪筠熙说好了一般。   那一日隐隐约约,这一日终于是拨云见月,两次欣赏同一曲目,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然而,水杉丝毫不言二者高下,原是纪筠熙无论何时抚琴,总是相宜的。   这一曲罢了,纪筠熙果然盈盈一礼,退回了帷幕后面。她今日的演奏,到此便结束了。   水影道:“哥哥,我有些不明之处想要向纪姐姐请教,你替我请她喝杯茶如何?”   “好。”水杉极爽快地答应了,随手从荷包中拿出一两银子,递给水影,“一两银子,可够了?”   水影嗔道:“哥哥这般好没意思,那我们还是先去明前楼好了。”说着,水影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不过……这钱财,你既然给了妹妹,也不好收回,那我便暂且收下好了。”   水杉道:“哥哥给妹妹花钱是天经地义,给了你自没有收回之理。”   “歆语。”水杉话音刚落,水影便吩咐道,“听见了么,以后哥哥不管给我什么东西,你全都替我收着就是,不必替我推辞,可都记下了么?”   歆语道:“小姐放心吧,歆语都记下了。”随后便掩面笑了。   水杉道:“你们主仆二人惯是沆瀣一气的,左右是爹娘也不管你们,我也管不了。”   明前楼与听轩不远,他们便步行前往。水影亦步亦趋地跟在水杉身畔,慢条斯理道:“哥哥,你如今也有十九了,今年年底就要行冠礼,娶亲之事说起来也不远了。影儿想着,若是与哥哥门当户对的女子,自应是知书达理,吐气如兰。家中日后若有了嫂嫂主持家事,哥哥在外也无后顾之忧。我和嫂嫂亦可在家中品诗论画,好不惬意。”   “哦?”水杉抱着双臂,所有所思道:“那你是希望家中有个嫂嫂主持家事,还是想和你将来的嫂嫂作伴聊天了?”   “哥哥。”水影扯了扯水杉的袖子,“你说……表姐个把年才来住一段时日,宿惜家教甚严,又不能常出来走动,歆语倒是于我聊得甚好,可琴棋书画之事,与她却也说不上几句。”   水杉道:“那我是给你娶个好嫂嫂,还是给我自己娶个好妻子?”   “那自是两全才最好了。”水影笑得会心。   水杉笑道:“你就莫要再操心了,我心中自是有数。你自己呀,也应是心里有数才好。”   “有什么数啊?”水影明知故问,“哥哥这般言辞闪烁,我可听不懂。”   “你心里有数。”水杉弹了一下水影的额头。   歆语和覃曦在后相视一笑。   明前楼进门处的石桌上有许多文人墨客留下的诗词歌赋,来人不拘身份,皆可留下一词半句,可署名,亦可不署名,可留真名,亦可留号。旁人或可品评,或可回应。若是作者看见了,亦可再行回应,从前因此而结交为挚友的也不少,此处也曾成就过几段美好姻缘。   水影不常来,却多少也是了解的。那边众客人还未完全落座,水杉和水影便在石桌前阅览着这些文风各异的诗词。   “这一首辞藻华丽,颇有堆砌之嫌,看似包罗万象,可未必走过名山大川呢。”   “这首写得好,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可是,却不过也是闲愁罢了。”   “哥哥看这首,真可谓是写尽了相思之情,不知诗中之人可知不知道呢。”   “莫不是恰写出了你的心思,你才有这等共鸣?”   “哥哥最是没趣!”   “你再来看这首。田园意趣当真是写得炉火纯青,可细细看来字里行间却全然是入世之意,可见是将此处当做了终南捷径了。”   “那这一首呢,诗风恬淡,当是隐士之作了吧?”   “来这明前楼吟诗作对的,真隐士又能有几个?大隐隐于市,此人之境界令人叹服。”   “那哥哥你呢?愿入世还是愿出世?”   “我么?”水杉顿了顿,“戎马乱世,当追随英主,一统天下;太平盛世,当辅佐明君,造福万民。”   水影道:“看来家里是留不住哥哥。”   水杉笑道:“怎会?老子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是齐家,才是治国。你我都是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家才是港湾。”   水影莞尔:“哥哥所言有理。”   兄妹二人虽是谈得不亦乐乎,却也只是喁喁私语,毕竟在这种地方,高谈阔论也不合礼节。   “那这首呢?”水影执起一首,“看似平淡,却是清逸潇洒。”   “嗯,是。”这一次,水杉略带敷衍。   空谷月出早,烟波何渺渺。   山风弄影来,孤江月正小。   一首写景的五言绝句,远近相宜,虽然平淡,读来倒也顺畅。没有署名。   水影回了一首七绝,亦是写月之诗,不过一个写的是江月,一个写的是山月。   杯酒新停西江月,西子妆慢又一阙。   晚云烘月山之高,蕙兰芬引丁香结。   越过水影肩膀读完此诗,水杉忍不住一阵叹息。   这首诗看似简单,字里行间却嵌入了六个词牌,《西江月》、《西子妆慢》、《晚云烘月》、《山之高》、《蕙兰芬引》、《丁香结》。水杉倒也佩服妹妹才思敏捷,才不过转瞬工夫,便即想得出这般连句,毕竟《西子妆慢》、《晚云烘月》、《蕙兰芬引》都是极不常用的词牌。可是,除却《西江月》,剩下五个都是极宜填婉约柔情之词的词牌。水杉心中都不由吟起了《山之高》。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   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霜洁。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此诗是何意,已是昭然若揭。   如若此诗的作者仅是一位青年才俊而已,水杉心中必是暗自欢喜。可他第一眼看过去心中便即有数,这是大哥的字迹。想必,影妹也不难察觉,只不过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走吧,去前面坐。”水杉伸手引水影前面去。水影对此处不熟悉,水杉便常提点着。如今水影也是越发喜欢此处了。   待到落座,水杉建议道:“下次我们可以坐在后面,感觉也是略有不同。”   “好啊。”水影对此喜闻乐见,“坐在前面看得真切,坐在后面又有朦胧之感,确是各有所长。”说罢便欲回头看看。   “来了。”水杉仿佛不经意间朝前一指,“且看今日是什么题吧。”   “哦?”水影回过头来,看向前面。   水杉又笑了,仍旧是略带无奈。   人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旁人多不解醉翁之意;然旁人若解了醉翁之意,又奈何不愿遂醉翁之意呢,就好像,一个装睡的人,不可能被叫醒。    ☆、皮之不在   坐在几乎是最后面的水彧朝回头看见他的水杉微微点头。   “可是熟人吗?”坐在旁边的拓跋炜笑问。   水彧道:“是舍弟水杉和舍妹水影。”   拓跋炜道:“看令弟也是文人风骨,你家倒是更像文人世家。”   水彧道:“五哥说笑了。”   “对了,你是许久没来了吧?”拓跋炜又问。   “是。”水彧微笑,“想来五哥定是常来,是以我许久来一次,便也那么容易碰见五哥。不过,我前几日倒是来过一次。”   “哦?”拓跋炜想了想,“想来那首‘孤江月正小’是出自你手了?”   水彧道:“是,让五哥见笑了。”   “五爷,钦彣。”此时开口的是新上任的礼部尚书,也就是从前的礼部侍郎李率。此番他同拓跋炜一道,拓跋炜便替他和水彧引见了。   “何事?”拓跋炜回头。   李率正色道:“从水杉公子品评诗篇之言看来,公子当有辅政之才。”   “那两年之后开恩科,便望他不要错过吧。”拓跋炜抖开了扇子,“也希望,皇兄不要错过这样的人才。”   “李兄可是懂唇语?”水彧突然问了一句。   李率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愚兄的确略懂一点。”   水彧道:“佩服。”他曾对唇语知晓些许,但是并未深学。李率单凭看水杉相貌不可能说他有治世之才,必是见他谈吐才敢出此言。水彧五识清明尚不能闻水杉之言,李率自然更是不能。   “过奖。”李率微微颔首。片刻又问水彧:“方才五爷说两年之后开恩科,不知令弟可有什么想法么?”   水彧嘴角微翘:“李兄,方才五哥不是说了么,今日我们只谈文人之事。”   李率赧然笑道:“如此这般,倒是愚兄失言了。”   拓跋炜适时道:“咱们且看今日之题吧。”   不一会儿便有人上前揭题,众人定睛看去,此日之题乃是“皮之不在,毛将焉附”。   此题可谓是略显犀利了,题板一亮便令众人噤声。   拓跋炜、李率、水彧三人相视,均是微笑摇头,在前面的水杉、水影亦是。   半晌有人上前赋诗一首,大意便是说没有皇上,便没有江山社稷,讴歌吾皇文治武功,千秋万代。   看完以后,水影没忍住,竟是用手帕掩面笑了。待到笑够了,遂对水杉耳语道:“此处本是文人集会之地,却不想竟混进了此等溜须拍马之徒。”   “是啊。”水杉感慨,“想来他本想在此卖弄一番,希望能被达官贵人注意到,借此入朝为官,可这般急功近利,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此人的做法虽然令人生厌,可字里行间尽是盛赞当今皇上,旁人也不好否认。如此以来便令许多人都窃窃私语。   水影道:“哥哥何不抬笔驳他一驳,以你的文才,也总能两全吧。”   “不了。”水杉摆了摆手,“还不是时候。”   “哥哥此言,耐人寻味啊……”水影嘴角微挑。   这时拓跋炜起身,朝方才那人拱手行礼,朗声道:“阁下文才出众,可明前楼却不是终南捷径,距离下次开恩科也就是两年了,祝阁下马到成功。”   此言一出,说得方才那人面上是一阵红一阵白。拓跋炜不曾否认他对皇帝的赞美,却是着实将他一通嘲讽。到此时,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拓跋炜的身上。这个屋子里有不少人知道拓跋炜的身份,再加上他如是说,便都兀自心中有数了。连朝廷的人都发话了,此人算是彻底弄巧成拙了。   有人对那人耳语道:“这是当今皇上的堂弟,谦亲王。”   那人愣在了原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若非三两好友紧忙拉着他离去,还不知要尴尬多久。   那人走后,一切都在继续着,拓跋炜坐下,抖开扇子,在面前轻摇。   李率不动声色道:“这扇子是五爷新画的?”   “不是。”拓跋炜说到此处,沾沾自喜,“文婧画的,你们以为如何?”   水彧笑道:“夫人画的扇子在五哥手中当然是珍品。”   “钦彣啊,”拓跋炜拍了拍水彧,“此言非真心啊!”   水彧耸了耸肩道:“五哥这可是为难小弟了。夫人画的扇子五哥视若珍宝,我若说不好五哥定然不悦,若是说好,五哥又说我此言非真心,那让我如何是好呢?”   李率道:“此时倒是该我说句公道话了,五爷这可当真是难为我等了。”   “那我便给你们二人赔不是了。”拓跋炜作了一揖。   “五爷。”李率突然正色,压低了声音,“方才你何必说那一句?”   “可有何不妥?”拓跋炜神色恭谨,虚心请教。李率长他几岁,自从他认识李率以来,一直视之为挚友、兄长,李率的话,他听得进去。   李率道:“五爷当知这明前楼内有不少人知道你的身份,难免借你的话去揣测圣意,这样一来,于你,于皇上,都不好。”   拓跋炜道:“怎会?皇兄一向疼我,日前泱儿生辰,皇兄又赏了不少东西,再这么赏下去啊,我的王府都要成金山银山了,几辈子都吃不完,怎会有嫌隙?”   “好!好好!哈哈哈……”李率连说三个“好”字,长舒一口气。   拓跋炜低声道:“还是多谢李兄提点了。”   水彧笑道:“若说起装傻,谁也不及五哥。”   拓跋炜耳语道:“我可不是装傻,我是真傻。”   “哥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写?”   水杉思索片刻道:“此题甚为尖锐,至于怎么写,还是审时度势吧。”   “那现今的形势,你说应该怎么写?”水影锲而不舍地追问。   “若要说起来,方才那首歌功颂德的倒是挺合时宜。”水杉巧妙地回答了水影。   水影笑着啐了一声道:“你可真像个道貌岸然的政客。”   “那要是照你这么说,朝堂上下全都是清一色的政客了?”   “不是么?”水影反问。   水杉道:“如此可是肤浅了。朝堂之上是有不少搅弄风云的政客,更多的却是真心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的官员。朝廷不是不需要政客,不过哪一种人占主导,还要看皇上的态度。”   水影会心一笑:“是以‘皮之不在,毛将焉附’,哥哥是准备这样写了?”   水杉道:“影儿聪慧。”   “公子。”水彧才入府门,阿四便迎了上来。   “何事?”水彧停下了脚步。   “我现在的武功已经有所进境,何事可以跟公子出去做事?”阿四开门见山。   “跟我来吧。”水彧径直走向后院。   毫无征兆地,水彧转身便是一掌劈下,阿四猝不及防,连忙闪避,虽是手忙脚乱,总也勉强算是躲开了。不过,如果这是水彧的致命一击,纵躲开了掌,也躲不开掌风。不过阿四才练武没多少时日,这般进境已是飞快,也是她心无旁骛的结果。   “还可以。”水彧点了点头,“至少不会拖累我。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跟着护卫队练武功了,我会亲自教你功夫。但你要想好,我将要教你的,都是杀人的路子,一旦你掌握了,就不能回头,因为这种一击毙命的滋味,会让你欲罢不能。”   阿四俯首道:“能得公子亲授,阿四万死不辞。”   “你不用立誓。”水彧淡道,“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不受旁人左右,你也是。回房去吧,明日晨起,我开始教你身法。”   “多谢公子。”阿四又行了一礼,“阿四告退了。”   才转身回去,水彧便在走廊尽头看见芣苡神色匆匆掩上了他的房门。水彧跨了一步便飞身过去,立在了芣苡面前。芣苡惊了一下,忙行了一礼,“大少爷。”片刻又道:“方才阿四姑娘托我打扫大少爷的房间。”   水彧面无表情,“我又没问你,你何必急着回话?”   芣苡一时语塞,赧赧道:“大少爷要问的,不要问的,我们都应禀报,这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   “你下去吧。”水彧挥了挥手便转身回房去了。   水彧进了房里,只随性坐在了桌前,也不去查看少没少什么东西,冷笑一声,心道:“有一个还不够么?我又没有什么东西会放在房里。”   用过晚饭以后,水彧一遍阅着那死亡名册,一遍对候在门前的楚晋吩咐道:“去叫阿四来。”   那本死亡名册,如今已划去了近三分之一的名字,剩下的,看来又必须得出门一趟了,剩下这些人遍布全国,做完这笔生意,恐怕得两三个月吧。   “公子有何吩咐?”才不过一会儿工夫,阿四便及水彧门前行礼。   “你进来。”水彧招招手。   “是。”   水彧道:“过几日我便要出门,今日要你做一件事,你若是做成了,便跟我同行,若是做不成,怕是你也活不成,若是你还活着,就一直是你现在的身份,等你的年龄够了,影妹会求义父义母给你选一门好亲事。日后何去何从,就看你自己。”   “是,公子请吩咐。”   “芣苡,认识么?”   “阿四认识芣苡姐姐,进府以来芣苡姐姐对阿四多有照拂。”   “明日清晨约她去远戎坡,伺机动手,杀了她,如能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自是最好。她也会武功,不比你弱,所以你要随机应变。我会看着你,但是你不会看到我,我也不会出手,除非你失败了。明白了吗?”   “公子为什么要杀……”   “不要问为什么。”水彧打断了阿四。   “是。”   “回去吧,养足精神。”水彧挥了挥手。   “是,那阿四先告退了。”   次日晨起,水彧早早到了远戎坡,坐在了树枝上,隐在树丛当中。半晌见阿四只身过来,亦跃上树枝,隐在树丛当中。   阿四在家中人微言轻,水彧下达命令的时候亦没有考虑阿四改怎么约芣苡出来,毕竟看芣苡的名字就知道,她在家中的地位和阿四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这不是水彧该考虑的事情,是阿四该考虑的。左右阿四是成功了的,那就静观其变好了。   又过了半晌,果然见芣苡左顾右盼地来到了远戎坡的巨树之间。   左边,树叶猛地颤抖,沙沙落下。水彧浅笑,声东击西。芣苡猛然回头,可是除了树叶落下,什么也没有看见。   右边,同样的声音。芣苡又是猛地回头。   右前,左后,前面……四周相继传来这声音,芣苡慌乱地四下看着,终于下定决心,回身向后跑去。陷阱,一定是陷阱!   这时,阿四从天而降,落在了芣苡面前,一剑刺出。芣苡仰面躲过,这是作为一个习武之人的本能。   阿四接连几剑疾刺,芣苡均从容闪开。终于得了闲暇才问了一句:“我平日里对你关照有加,你何苦设计害我?”   阿四冷道:“公子要取你性命,由不得我。”   芣苡这才摆开架势。阿四不理会这一套,直接又是一连几剑刺出,招招都是杀招。   又打了一炷香的工夫,二人皆已是气喘吁吁。芣苡看准时机,一掌且在阿四腕上,阿四的剑脱手了。说时迟那时快,阿四即刻揉身上前去,按住芣苡的肩膀一个翻身跃到她身后,用手肘锁住了她的喉咙。芣苡才要抬手抓阿四的手腕,阿四急急发力,死死勒住了芣苡,芣苡挣扎了几下,就断了气息。阿四松懈下来,浑身无力,瘫软在地上,又被芣苡的尸体压着,一时动弹不得。   芣苡就只差一个杀招而已,而阿四,看来她这段时日都在留心学习如何用武功来杀人。   水彧从树上跃下,一脚踢开了芣苡的尸体,俯身把阿四拉到一边,一把火烧了芣苡的尸体。   阿四就站在水彧身侧,那熊熊火焰在地面上燃烧着,也在她的双眼中燃烧着,直到一切都化为灰烬,随风飘散。她将自己作为一个小女孩的恐惧全部都狠狠藏在了心中,眼中的狠绝,丝毫不像一个第一次杀人的人。   “阿四算是通过了吗?”阿四抬头看向水彧。   “通过了。回去收拾东西,两日后跟我走?对了,会骑马吗?”   “不会。”阿四如实说。   “那就路上学吧。”   “公子为什么要杀芣苡姐姐?”阿四还是坚持问。   水彧道:“她是旁人安插在家里的眼线,还是处理掉了干净。”   “那公子如何从此事当中抽身?”阿四关切地问道。   “不用抽身。”水彧上前踩灭了还未完全熄灭的火星,“我一个少爷,杀一个丫头,还用得着解释么?”   “公子说的是。”   “对了。”水彧回想方才的一应过程,对阿四道:“方才你声东击西做得好,但是次数太多未免多余,那时她便已经有了警惕之心。杀人就是要攻其不备,你记住。”   “是,阿四记下了。”   “走吧。”   “是。”   水彧还是一入府就回房了,阿四却没回去,垂手候在水彧门前。   “你回去吧。”   “阿四服侍公子。”   “我说过了,我从不用人服侍。两日后就走了,你回去收拾东西吧。”   “我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阿四摇摇头。   水彧喃喃道:“我以为,女孩子要收拾的行李很多。”   见水彧是自言自语,阿四便没有回话。   过了半晌,水彧又不禁叹道:“原是我自己多想了。”   对啊,嗣音带的东西很多,可她那是带了一身的兵器。江湖儿女行走天下,向来是说走就走,又哪里需要带许多东西的,又不是女儿出嫁,还要带着一车衣物、妆奁、吃食。   如往常一样,水彧离家前一日才知会了家人,说要又要出去一阵。水云天和林潇亦不曾挽留,只是问了他是否回家过年,水彧答应十二月时会回来。只是水影又免不了一阵黯然。   影听说水彧要带着阿四同往,不禁略带忧心地问道:“阿四进咱们家的时日不长,她服侍你,难免照顾不周,你又是一个人惯了的,只怕……”   水彧道:“影妹不必担心了,我让阿四跟着不是让她服侍我,是让她帮我做事的。我收留她,也当给她机会历练,让她能够立足于世。”   “可是她的武功……”   “影妹更不必担心了,有义母在,咱们家的人学的武功都非比寻常,一般江湖宵小不是她的对手,不用我分心保护她。   “那……大哥便多加小心吧。”   “大哥。”水杉上前来,“你一年到头在家中的时日不多,我还没真正请你喝过酒呢。”   水彧笑道:“瞧你说的,这许多年你请我请的还少么?”   水杉道:“那不一样,从前花的钱是爹娘给的,如今我接手家里许多生意,我用我自己赚的钱请你喝酒。走吧。”   “好,那便给你这个面子。”水彧拍了一下水杉,“不过我可说好了,我是没钱请你的。”   “你我兄弟,何须多言?”说罢,兄弟二人便并肩出门去了。   林潇不仅对水云天笑道:“杉儿眼看着都快成年了,有时候却还是小孩子心性。”   酒过三巡,水彧和水杉推杯换盏,却是全无醉意。除却水云天,他们二人可是整个水家酒量最好的两个人。   “大哥,我们再喝一杯。”水杉喝得尽兴,又要给水彧斟酒。   水彧握住了水杉的手腕,“杉弟,先不急,左右你我也都是喝不醉的,今日有话对我说,不妨先说了。”   水杉笑了,收回手来,“什么事都逃不过大哥的眼睛。”   “我也是那句话,你我兄弟,何须多言?你直说便是。”水彧放下了酒杯。   水杉道:“大哥从小待影儿是亲妹妹一般,影儿待大哥却不然。我亦层旁敲侧击,开导过她,却是无法。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从小被宠惯了的,你我都是她的哥哥,皆是有心护她。如今她也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阿逆也是。不如择日,便对影儿明言吧,长痛不如短痛,也免得她再抱有幻想吧。”   沉吟了半晌,水彧哑然失笑,“那日你带影妹去明前楼,想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明前楼是文人集会之地,影妹从小爱舞文弄墨,明前楼是她向往之地,那里有不少青年才俊,也总有几个配得上影妹的。”   水杉笑道:“小小伎俩,连影妹都看穿了,何况是大哥?”   水彧长叹了一声道:“这些年倒也是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我是影妹的长兄,自当事事为她打算,不该误了她终身。你放心吧,她的诗风、字迹,我心下清楚。你且择日带她去明前楼吧,但愿她看了,便会明白。”   水杉拱手为礼:“大哥明智,以此方式说与影儿,她应是最容易接受。”   “那就好。”水彧微微点头。   这一日,水彧和水杉兄弟二人一直喝到深夜才回来,却依旧是皆无醉意。   看到这一幕,水云天很是满足,“看到他们两兄弟和睦,我便也放心了。”   林潇嗤嗤笑道:“那还不是你教的好么。”   “骑马的时候,身子要直,双手要稳,不可疾拉缰绳,亦不可猛夹马腹。你并非是奴役它,只有你与你的坐骑相互配合,才能真正驾驭好它。”水彧一边行进着,一边与阿四说着骑马的要领。   阿四起初多次坠马,摔得浑身淤青,却仍旧锲而不舍。水彧也不急,阿四若是坠马,他便调转马头等候。过了不少时候,阿四才终于能踉踉跄跄地骑着马前进了。   此时与水彧出来,阿四也少了些许拘谨。   水彧随口问她:“你跟着我出来,可乐意么?”   阿四道:“跟公子出来,阿四,自然乐意。”   水彧又问:“你可还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沉吟了片刻,阿四方启齿问道:“公子预备杀多少人?”   水彧从衣襟中掏出那名册,略扫了一眼道:“五十一个,加上这上面没有的二十个,一共七十一个。”   “他们都该死吗?”阿四问。   “不一定。”水彧答道:“但是他们都该杀。”   “该死和该杀又有什么区别?”阿四又问。   水彧道:“十恶不赦之人自然是该死,一个人所以该杀,是因为他挡了某个人的去路。”   阿四虽然似懂非懂,却不再追问下去了。在她看来,公子一向惜字如金,肯耐心回答她的问题,依然是莫大的恩惠了。   阿四不语,水彧却问了:“你可知道水府表小姐?”   阿四不知水彧此言的意图,遂顿了顿,但还是如实答道:“知道。”   “知道多少?”   “表小姐是姑老爷和姑太太之女,复姓钟离。芣苡姐姐说过,表小姐天资聪慧,懂得各家武功招式,精通各式奇巧机关。老爷将表小姐视如己出,表小姐和小姐关系也极亲密。”   水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知道的不少。”   “公子,我……”阿四战战兢兢,“我知道的太多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老爷说……我是说以前的老爷,他说知道的太多,会招来杀身之祸。”   “原来如此。”水彧嘴角一挑,“你是在担心这个。放心吧,不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是芣苡知道的太多了。”   “可如今阿四也知道了。”   “你小小年纪想的倒是不少。”水彧无奈地笑了一声。   阿四道:“阿四不小了,阿四已经十六了。”口吻当中略带委屈。   “你有十六了?”水彧看了阿四一眼。   “年底……就……就有了。”阿四被这一盯,慌忙低下头去,登时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水彧兀自续道:“这点你倒该学学表小姐,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无论何事都不会多想,行走江湖,逍遥自在。天下之大,一切都不入她眼,正因如此,一切才都入得她眼。这样的生活才最是快活,也一直是我所向往确不能及的。”   阿四又是似懂非懂,是以便不回话,只静静听着。   “再说了……”水彧心不在焉道,“你以为你能知道多少,芣苡又知道多少?”   “那……”阿四试探着问,“她知道多少?”   水彧道:“少得不足以撼动水家,撼动我;多得令她该死。”   身边跟着一个年少的小姑娘,却是恭恭敬敬、战战兢兢,没有了那个滔滔不绝的嗣音,水彧还略有些不适应。见阿四不言语,水彧又道:“怎么了?不敢说话了?”   阿四道:“阿四惶恐。”   “你不用惶恐。”水彧淡道,“我说与你何事,便是代表你可以知道。你若是想问什么便问,我答了你的便是代表你可以知道,我若是不答,便是你不能知道。我不会让你知道得太多,更不会因为你知道得太多而杀你灭口。”   “多谢公子。”   阿四才说吧,便没抓稳缰绳,马儿嘶叫一声,扬起前蹄。   “抓稳!”水彧抓眼疾手快,抓住了阿四手中缰绳,大喝一声“吁——”,总算是稳住了马儿。   阿四一个趔趄倒了下来,水彧顺势推了一下她的后背,让她不至从马上坠下。   “多谢公子。”阿四的面颊微红。   “不必。”水彧松开了手。   水彧续道:“好了,不说闲话了,下面我说的,你用心记下。”   “是。”   “出手杀招,眼要准,手要快……”   七月流火,八月朔风,眼看着就是秋日了,夏日的燥热终于随风而去,秋日的凉爽也是指日可待了。   水影托着腮坐在房里,房门也没关。水杉路过她门前的时候,正见她将笔掷在桌上,在即将完成的一幅画上留下了一点墨迹,眼看着是要完成,却前功尽弃了。   水杉闻声笑了笑,随即转身进门,从画面上拾了笔起来,在那墨迹处轻点几笔,描画起来,边画边对水影道:“都是秋日了,这秋老虎虽厉害,过几日凉的也快,你这也不关门,仔细着了凉。到时候沈大夫开的药,你又嫌苦了。”   “哥哥等等……”水影见水杉落笔从容,却连忙阻拦。   水杉不顾水影阻拦,顺着那墨迹晕染开来,将那几块孤零零的石头融在一起,改成了一泓清泉。   “哥哥……”   水杉笑道:“怎么,哥哥改得不好?我只觉得你这画就快完成,滴上了墨点就此毁了,未免可惜。我改了两笔,也总算是可以补救。”   水影转过身道:“哥哥改得虽好,却是失了我本意了。”   水杉道:“你惯是爱画独叶草的。潭水灵动,也好作伴。”   水影黯然道:“遥映潭水,却是顾影自怜。”   水杉歉然道:“如此一来却是惹你不高兴了。好了,别说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   “好吧。”水影也是无事,便即应下了。   兄妹二人驻步,水影抬头道:“明前楼。云轩、听轩、明前楼,你说要带我出来散心,也不过就是这几个地方了。”   “走吧。”水杉引着水影向前走,“今日没有题,文人们从天南侃到海北,无话不谈,倒也有意思的紧!”   “我看倒是哥哥想来此处纵观天下事吧。”   水杉笑笑,径直向前走去,在门前的石桌处驻步,附身看去。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有意思的?”水影凑过去。   水杉道:“且看这首,是品评时政的,言辞委婉含蓄,内容却犀利睿智,此人当是有雄才大略之人。”   “哥哥怎么看出的?”   “你看……此处用的是……”   水杉才说到一半,水影的心思便不在此处了。水影原对品评时政不感兴趣,方才不过随口问了一句,水杉才说了不久她便去看此处其他的诗文了。   水杉看向水影,笑了,却是苦笑。   当水影浑身僵住,如遭雷劈,水杉不忍,便转过身去,将目光落在了其他的诗词之上。   片刻,歆语上前对水杉道:“少爷,小姐身子不适,先回去了。”说罢,她便去追水影了。   水杉叹了口气,对覃曦道:“我和大哥这样,终究还是伤了影儿的心啊。”   覃曦道:“可你也说过,长痛不如短痛,小姐会明白你们的苦心的。”   水杉上前去,拾起了那张同留下水彧和水影字迹的纸来,定睛看向了最后一首。   孤江月小在枝头,   不与星辰话闲愁。   初晨江晚从头阅,   莫伤别离更莫留。   言辞之间,谢你错爱,而我的愁,却不与你说。   水杉长叹一声,将这张纸在手中揉作一团,转身出了明前楼。    ☆、开门揖盗   司天监主事夜观天象,见危宿当道,是为凶相,遂禀报于皇上。   天气转凉,到了秋收之时,政务便格外繁忙些。拓跋烨这一日处理完政务已是深夜,没有去任何妃嫔的宫中,而是去了杏云台。这是他特意为敬贞皇后管素纨修筑的杏云台,修筑好后,管素纨的灵位就供奉在此,他若是想念她了,就来此处与她说说话。   “皇上,天气转凉,当心龙体。”黄信默默为拓跋烨披上了披风。   “你在外面候着吧。”拓跋烨挥了挥手。   “是。”   拓跋烨独自上了杏云台。这里的杏花早就落了,杏子都快熟了,阵阵清香,甚是怡人。   “陪我喝一杯吧素纨,我们许久没有这样静静坐着了。”拓跋烨斟上了两杯酒,一杯自己饮尽,一杯倒在了管素纨的灵位前。   “你喜欢杏花?你真的跟我一样喜欢杏花?”拓跋烨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跟我一样喜欢杏花。你一直都是为了我和俪儿。”   “你放心吧,俪儿一切都好,许青将她视如己出,倚扬待她既如长辈又如朋友。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亲事。安懿已经出嫁,安靖也定下了亲事,俪儿如今已至双十,却……”   “她是你我的珍宝,你我绝不舍让她和亲,必要让她嫁与心仪之人,一生幸福才是。可是她的心思,却放在了不该爱的人身上。总希望,她自己能想明白才好。”   “对了,你知道么,今日司天监又禀报天生凶相,却不知其所指为何。所谓天象吉凶,向来都是如此,我们想看见怎样的天象,司天监就看得出怎样的天象。此等把戏,陈胜吴广时便已有了。不久便要秋收了,看今年的势头,收成大约不好,司天监便刚好将其归咎于天生凶相,只有这样,皇室才能倚仗他们,令他们得以传续。”   杏云台上的烛火摇曳着,抵不住秋日里的劲风。拓跋烨略系了系披风,走下了杏云台。   他淡道:“回仁昭宫吧。”   黄信低声应下:“是,皇上。”随即朗声道:“起——驾——”   这一年算不得丰年,也算不得灾年。各地收成大抵与往年持平,九台府及邻近县城闹了蝗灾,收成锐减,百姓叫苦不迭。   拓跋烨收到消息后即刻令户部拨款赈济,此事由户部主持,谦亲王督办,赈灾的银饷以最快的速度从京城出发了。   拓跋熠坐在府中,双腿翘在桌上——这原是他最寻常不过的状态了。   靳人麒一边替拓跋熠整理着桌上的文书,一边不动声色道:“每年到了此时,朝廷都忙得不可开交,如此形势,四爷竟还坐得住么?”   拓跋熠道:“有什么坐不住的?辛苦差事都叫旁人办了去,我府中倒是乐得逍遥自在。如此一来我在后宅还可以雨露均沾,也省的每日一回府,夫人们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盼着我,也没个头。”   靳人麒道:“五爷一向尽心替皇上办差,今年万寿节的时候已封了亲王,享年俸千石,和四爷您平起平坐了。”   拓跋熠阴阳怪气道:“那又怎样?五弟为皇兄鞠躬尽瘁,他居功至伟,该当得此爵位俸禄。再说……”他又长舒了一口气,“就算我与他志向不同,他毕竟是我自小最亲的弟弟,谦王府若是岁晏能有余粮,五弟过得好,倒也不错。”   “可是……”靳人麒停下手中事务,凑到近前,“四爷希望五爷一切都好,五爷也一向与四爷亲厚,但皇上可未必希望四爷您和五爷如此交往甚密。三爷一向避世不问朝政,朝堂上一向是四爷您独大,皇上近年来有意栽培重用五爷,如今五爷更是晋了亲王爵,那岂非是要四爷与五爷在朝堂上相互牵制,相互争斗,直至两败俱伤了!”   “两败……俱伤……”拓跋熠将双腿从桌子上放下来,坐正了身子,陷入了沉思。   九月十三日,艳阳高照,是微风天气,秋高气爽,令人很是舒心。   枝头上坐着的白衣少女悠闲地捻着手指。   微风之中,她的衣袂本应随风飘荡,却是如瀑布般垂下,丝毫不随风而动——这衣裳的布料很重,若不用大力则刀剑不能削断,不易沾水,不易覆灰,又不知多少处藏着暗器。   如若不出差错,一个时辰之后将会有一队镖局的车马从此经过,而实际上,那要么是蘅芷县县令家的车马伪装而成,要么是镖局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押送的是什么东西。   “今日是好日子,二叔的生辰,只是遗憾没有去给他祝寿。”枝头的少女自言自语。   这便是大盗夜罗刹,自然也是钟离冰。   凌琰和温景漾策马从此经过,凌琰敏锐的嗅觉让他轻勒马缰,停下了脚步。   温景漾笑道:“可是遇见了朋友?”   凌琰道:“也……算是吧。”随即朝着四周朗声道:“朋友,你我本是同道中人,路遇打扰,无心冒犯。然而若能分一杯羹,凌琰不胜荣幸。”   钟离冰轻摇树枝,从树丛当中现了身形。   凌琰转身抱拳道:“果真是大盗夜罗刹,来无影去无踪,名不虚传。”   钟离冰笑道:“大盗夜罗刹不只是来无影去无踪,还更有防不胜防,不限日夜之说。”说罢,她跳下了树梢,朝凌琰欠身行了女子之礼。   凌琰、温景漾略略惊愕,江湖上的朋友本不必如此。而且,这声音也是似曾相识。   凌琰爽朗地笑道:“果真是大盗的气度,阁下乃女中豪杰。”   钟离冰又作揖行礼,缓声道:“只是请凌大哥恕在下小气,这一票,不能与你分一杯羹。”   凌琰自然问道:“为何?”   钟离冰微微仰头:“十七日后便是我生辰,我想送自己一份大礼。想必届时凌大哥也总要送一份贺礼,若是此番你出手相助,我岂非是要少收了一份礼物?”   “十七日后……九月……晦日!”话音落下,凌琰嘴角一挑便即出手,直逼钟离冰的帷帽。   钟离冰一个侧身闪开,以侧掌相抵,顺势化去凌琰手中力道,一个翻腕将凌琰的手压住,左手则抬手取下了帷帽,笑道:“凌大哥,是我,我回来了。”   凌琰叹道:“如今你可是今非昔比了啊!”   钟离冰扬了扬眉毛:“那是自然,可算是没白费了我苦练一年的心血了!”   虽见钟离冰如今面色苍白,妆容奇诡,凌琰并没置喙,只是淡道:“回来了就好。”   钟离冰见温景漾跟在凌琰身边,不时望向凌琰,便即明白,遂笑道:“璟姐姐如今心有所属,可见我那日并非是乱点鸳鸯谱了吧!”   温景漾的脸一红,岔开了话头道:“冰儿还说我呢,倒是你谎称自己叫做‘宋澜’,害我叫了你许久‘澜妹’。”   钟离冰道:“我可不曾扯谎啊,我是钟离冰,可是大盗夜罗刹对外宣称的闺名确乎叫做‘宋澜’啊!”   凌琰道:“对了,倒还有一件好事要说与你。”   钟离冰莞尔道:“有了好事,我做起事来便更有干劲。等我得手了,你再说与我吧。”   “也好。”   “现下我需要高度集中,我先上去了,你带璟姐姐躲好。”说罢,钟离冰飞身而起,轻盈地落在了树枝上,戴上了帷帽。这般轻松的形容,是丝毫不像她方才所谓的“高度集中”。   凌琰才拉着温景漾向旁移了两步,便闻破空之声,他抬手在面颊旁侧接住从侧上方向飞来的小石子,停下了脚步。凌琰抬头,与钟离冰相视一笑,遂揽过温景漾的腰,飞身而起,退到了三十丈开外。三十丈外树丛掩映,远离大路,路人应不会看出,他们与钟离冰有什么关系。   温景漾问:“只有她一个人?”   凌琰笃定道:“若我没猜错,确实只有她一个人。”   温景漾又问:“她的目标会是什么?”   凌琰思索片刻道:“此处乃是蘅芷县外的一条小路,离官道不过十里多地。说是小路也不尽然,看这路的宽度也足可行车马了。方才冰儿以石子提醒你我,想来险些踩上了她设下的机关。她说要送自己一份大礼,这一票,定然小不了,她独自动手,设下无数机关,目标定是车马而不是人。若说最近又什么大事,那就是东南赈灾之事,若是心怀鬼胎的官员,哪一个不想趁此机会捞一笔?送进京城的财物,他们当然不敢走官道,而其余的道路中,只有这一条可以走车马。所以,她准备动手的目标,应该就是蘅芷县县令用来贿赂京官的赃银。往日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绿林好汉惩治贪官救济百姓,也算是义举,可是以一己之身,要对付整个车队,却是闻所未闻。”   温景漾闻此言不禁心忧,“那你当真不出手相助?”   凌琰笑道:“放心吧,冰儿做事心里有数,就算这一票干不成,她也一定跑得了。况且……”凌琰眯起了眼睛,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尘土,“她既要为自己的生辰送一份大礼,那就不会失手,我们拭目以待吧。”   不远了。当凌琰看到地平线上的尘土时,钟离冰已经看到了立在车队侧畔的镖旗。她坐直了身子,手握在了伞柄上。   远远便听着此起彼伏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钟离冰嘴角一挑,坐正了身子。   近了。   钟离冰手腕一翻,一粒弹子从她指间弹出,正中车队当中最后一匹马的马腹,马惊了,长嘶一声,高高扬起马蹄。   “声东击西,纵是老计策了,却依旧是防不胜防。”凌琰在远处点头微笑,也是同时在向温景漾解释着战局。   车队行程果然戛然而止。瓜田李下本就心虚,护送之人个个如履薄冰,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倘若东窗事发,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处偏僻,极易出事,车队必定守卫谨慎,不好下手,冰儿为何选择在此处下手?”   凌琰故作深沉道:“世间诸事,过犹不及。他们过分谨慎,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稍一用力,就很容易断。”   “是什么人!”为首那人即刻拔出刀来。   话音未落,便是一箭飞过。“叮”的一声,箭就插在了车沿上,众人再回首看去,为首那人的面颊,已留下不长不短一寸来长的一道伤口。   “总镖头!”众人惊呼,皆拔出刀剑来。   半晌无声,众人的目光皆投向了插在车沿上的箭,不见箭矢,只见箭身箭羽,可见是入木三分。   其中一人道:“精□□弦,非是常人所能拥有。莫非,我们已被包围了?”声音中,已是掩不住的颤抖。   钟离冰轻抚手中连弩上的精□□弦,嘴角一挑,自言自语道:“倒是……有点见识。”   凌琰托着下巴道:“锋芒早露,事下慌乱,猎物已经上钩,不过是做困兽之斗了。”   “猎物,为何称其为‘猎物’?”温景漾熟知诗书礼仪,于江湖之事却还相差甚远。   “冰儿要拿住他们,她便是猎人,这群人,自然是猎物。正因猎人之谋,猎物纵强倍余,也依旧不过是猎物。如今猎物惊了,猎人该准备动手了。”凌琰轻捻手指。   “是了。”温景漾微微点头。她记得,凌琰同她说过的,钟离冰的叔父一家,全都是大漠上恣意驰骋的伊赛人,她能懂得这些计谋,不奇怪。   道旁树叶微动,从北到南,紧接着又是从南到北。   方才那人惊呼:“不是兵马,是……武林高手!”   “该动手了。”凌琰微笑点头。   钟离冰一袭白衣,头戴帷帽,从天而降,是落在了队尾。   众人还未转身,已有五人被分别来自五个方向五枚小石子击中,或是腿窝,或是手肘,或是脚踝,或是手腕。   众人定睛看去,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分别从五个方向中了暗器,他们不会相信出手的只有冰儿一个人。但是,他们错了。纵是以她以前的三脚猫功夫,都可以至少同时发出三种不同方向的暗器,而如今,这种事情一点也不稀奇。走镖的都自诩江湖老手,不过这班人,见过的武林高手,还是太少。”   很快,那五个人全部晕眩倒地,不省人事。众人皆是一惊。   “死了?”   “死了!”   “他们杀人!”   镖局的队伍一时间窃窃私语,不少人即刻便慌了。毕竟那五人都只是被一枚石子弹了一下,根本就没有致命伤,打的,也全都不是死穴。   “这五个人没有死,他们只是中毒昏迷,均无性命之忧。她祖母是一代毒后,世间不知有多少奇诡的下毒方式,致死、不致死、杀人、救人、折磨人,你我看来是不可思议,在她手中该不过是小儿嬉戏罢了。猎物的恐惧之心已被激起,猎物已是她囊中之物。”   “他们没死。”   那是一个空灵的女声,就在不远之处,队内众人的面前响起,飘飘乎,仿佛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石子上蘸了药粉,石子打中身体,接触到体温,药粉散发,目标吸入药粉,昏厥倒地。放心吧,他们都没死。”   她下药的方式倒是绝。   “这话是冰儿说的,可这似乎不是她的声音。”   “是冰儿用内力递出来的声音。她想吓唬他们。都到了这时候,她的玩心还是这么重。”   见面前的女子并无动手的意思,才有人上前去探了那五人的鼻息、脉搏,果然,他们都没有死。   “你……你想干什么?”镖头硬着头皮上前几步,终于与钟离冰正面相对。   “我是一个贼。”钟离冰开门见山,“我想要镖车里的东西。”   “她竟不与猎物周旋,直切主题,反倒更是出其不意。他们现下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而且到了现在,他们更加不相信这一次动手的,只有冰儿一个人。”   镖头道:“朋友,行走江湖总要讲江湖规矩,安全押镖到目的地,是我们的行规,如果朋友想要这镖车里的东西,那只有……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了。”   钟离冰道:“镖头好胆识,只是,这镖车里的东西,我要定了。”   “那……请吧。”镖头摆开了架势,四下众人亦随其而动。   钟离冰笑道:“你们不用紧张,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你们……紧张什么?”   起风了,所有人的衣袂都随风飘起,唯独钟离冰的,没有。   裙子很沉,但面纱不是。   钟离冰的面纱随风飘起,若隐若现的嘴角挂着一丝略带邪魅的笑容。这一日,她涂了紫红色的嘴唇。   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每个人心中都在猜测,面前的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没错,我就是大盗……夜罗刹。”嘴角依然翘着,说完这一番话,嘴唇丝毫没有动过。   现下,他们大约有点相信,面前的这个女子,就是一个人来的了。因为,大盗夜罗刹在传闻中,从来都是单独行动。   凌琰笑了:“冰儿还没玩够么?现在的时机,应该收网了。”   “镖头,你知道这镖车里运的,是什么东西么?”钟离冰再度开口。   镖头道:“这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是一批木材。都说大盗夜罗刹所感兴趣的东西不甚寻常,不过,在下实在是想不到,阁下会对木材如此感兴趣。”   “木材么?”钟离冰仰天大笑,“那恐怕……不是你们所有人被雇主骗了,就是你被你的手下骗了。”   “你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会知道。”话音,刚落,钟离冰飞身而起,朝队伍最前的两处石缝分别射出两箭,出手的速度令众人还未及思考,她所用的,是一把连弩。   两声震天的爆炸声接连响起,众人都不禁一抖,离得近的已不由抱头蹲下,钟离冰则刚刚稳稳落地。   才是下一刻,她便拔剑向前冲去,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入了人群当中,左劈右砍起来。   便是全力迎敌,恐怕在这支队伍当中,也鲜有人能接下大盗夜罗刹超过三招,现下则更是难如登天。才是转瞬工夫,他们都受伤了,都是轻伤,不多不少,都不过一两道剑伤而已,浅不及两分,却没有一个人敢再冲上去,跟钟离冰交第二次手,因为任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交手,她会用什么样的手段。便是现下身上的伤口,都令他们无比担心,是否有□□已经从伤口进入了他们的血脉。   钟离冰很快便欺到了镖头身前。   “镖头小心!”方才身边那人忙挡在镖头身前,替他挡下了一剑。   钟离冰未曾下死手,这一剑,恐怕就是她此番刺出最重的一剑。   伤口大约有一寸之深,鲜血喷涌而出,那人捂住伤口倒下。   钟离冰与那镖头交起手来。一招对上,便是高下立判,钟离冰招招紧逼,那镖头却是招招防守不及。   “她终于动手了。火雷就埋在那两个石缝当中,她用箭矢与石头摩擦产生的火花点燃引线。这些花里胡哨的招数,的确是她的套路。便是认真迎战,他们当中也鲜有人是冰儿的对手,现下便更不必说了。他们心中那根弦本就绷得很紧了,她只是轻轻一弹,那根弦,就绷断了。计策是好计策,不过用在此处,浪费了。”   尘埃落定,钟离冰手中的剑架在了镖头的脖子上。   钟离冰瞥了一眼身后的手下败将们,倒地哀嚎,眼睁睁地看着夜罗刹和镖头僵持着。   “别叫了,没有毒。”钟离冰笑笑,“我是个贼,不是个杀手。”说罢,她猛地一击,将那镖头敲晕了。   过了不久,旁的那些人也产生了严重的晕眩。   “你……你……“其中一人指着钟离冰,欲言又止。   很快,他们也都不省人事。   钟离冰浅笑:“我说没有下毒,又没说没有下药。”   “她得手了。”凌琰满足地点了点头,“虽然费了些周折,却不伤一人性命,自己省了最大的力气,再好不过。冰儿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贼了,她所做的,远远超出了一个贼的范畴。我感觉……她好像在尝试着保护他们。”口吻当中,掩饰不住的赞许。   “你这么了解冰儿。”温景漾转过身去,面带嗔怒。   “好了。”凌琰从身后抱住了温景漾,“她是我的小妹妹,我当然要了解她。可你,才是我的……”   “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出来了。”温景漾转过身来,把头深深埋在凌琰胸前。   “我们该过去了。”凌琰指了指钟离冰那边,“对于她这样的贼来说,独自干这么大一票没有那么难,最难的,是销赃。”   钟离冰挥起一剑,砍断了镖车上的绳子,一剑撬开了镖车。镖车里面,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应该有许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钱。温景漾就不曾见过。   “你方才放那么大的烟花做什么?今日又不是你的生辰。”凌琰打趣了一句。他把火雷称作烟花。   “今日是我二叔的生辰。”钟离冰不假思索。   言归正传,凌琰问:“这银子是送到京城的赃银?”   钟离冰笑道:“正是,蘅芷县县令准备送到京城的。此地不宜久留,免得夜长梦多。这蘅芷县县令,我想等镖头醒了,自会收拾了他。”   温景漾惊道:“一个县令不过七品而已,我爹十年的俸禄都不及这里的一半,这狗官鱼肉百姓,果真可恨!”   钟离冰道:“早前在南域府遇到朗月姐姐,听她讲起此事,我着实愤恨,便说到了这边要顺手将他收拾了,我说到做到。”   温景漾道:“这么说……你准备……”   “去灾区。”钟离冰心直口快,未等温景漾说完,她便说了。   凌琰道:“若是天下的贼都像你这样,以后人们可是要‘开门揖盗’了。”   温景漾不动声色道:“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想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天下。”   半晌的沉默。   “方才你的意思,有心让这位镖头出首蘅芷县县令?”温景漾回想起了钟离冰方才所言。   “是啊。”钟离冰随口道,“这种事借他之口捅出来,总比让我一个贼捅出来要好。朝廷也总是要面子的。”   “没想到以前的小冰儿现在也会考虑得这般周全。”凌琰虽是笑着,口吻当中却不由带了几分无奈。   钟离冰仿佛没听到凌琰的话,随手从腰间掏出一个铜板递给凌琰道:“我早在心中对自己说过,干成这一票,我只取一文。不过今日高兴,这一文钱便作为礼物送给你吧。不过你可不要怪我,这一文钱不够给璟姐姐买礼物的。”   凌琰也不推辞,笑着收下了。   “对了,你们要告诉我什么喜事?”钟离冰想了起来。   凌琰道:“璟儿是水彰货真价实的表姐。”   “什么?”钟离冰一时没反应过来。   “原来我就是彰儿的亲表姐。”温景漾难掩笑容。   “真的啊!”钟离冰喜道,“看来彰弟真的寻到亲人了!而且你我竟有这般渊源,也不枉我叫你一声‘姐姐’啦!快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钟离冰一边驱赶着拉镖车的马匹,一边忙不迭地央凌琰和温景漾给她讲故事。一时间,三人竟是融洽地闲谈起来,一点也不像下一刻便要有追兵的样子。   凌琰早前就说过,这个江湖很小。而钟离冰听完了他们的讲述,也不由慨叹道:“这个江湖实在是太小了,不管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是啊。”凌琰吻了吻温景漾的额头——他在水彰面前都不曾避讳,与钟离冰如此熟稔,在她面前更是不会避讳,“谁又能想到璟儿一个官家小姐,如今竟成了个‘贼婆娘’,哈哈!”   “真是的,也不害臊。”温景漾低下头去,脸红了。   钟离冰捧腹道:“贼婆娘,依我看这个称呼甚好!”   “好了好了。”温景漾扯了扯凌琰的衣襟,“别在这里磨蹭了,我们不是还要去帮冰儿销赃么。”   三人行在路上,面色异常轻松,好像不是去销赃,而是去郊游。当然,三个人出游,带整整一车的行李,的确多了些。   “现在你是彻底回不了头了。”钟离冰对温景漾顽笑。   温景漾看了钟离冰一眼。   钟离冰掰着手指道:“你看看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踩点、望风、准备,你应该都跟着凌大哥做过了,至于出手,他八成也让你试过。到今天,你参与了对于一个贼来说最重要的一环,销赃。若过了今日,说你不是个贼,怕都没人相信啦。”   “这又有什么,他不是说我,是‘贼婆娘’么。”温景漾抬眼看了看凌琰,又低下头去。   “我没说错吧!”凌琰朝温景漾和钟离冰得意地一笑。   至此温景漾方不再说话了。他把冰儿当成妹妹,她便也把冰儿当成妹妹。她从来没有吃过冰儿的醋,因为,朝夕相处了许多日子,她太了解凌琰。凌琰为人一向随性,他跟他的父亲不同,他在江湖上有许多朋友,男的,自然很多,女的,也不少。其中每一个女子,看起来都像是他的红颜知己。   “可只有你走进了凌大哥心里。”钟离冰这样对温景漾说。   “冰儿,有一个问题,你可曾想过?”凌琰面色略凝重,突然问了一句。   “是什么?”钟离冰对于凌琰的话一向重视。   “灾区突然得了这么大一笔捐款,这个消息不可能封得住。那个县官丢了这笔赃银,他不敢声张,但此人定然锱铢必较,他损失的东西,一定会从这里拿回来。如果想让这里的灾民消受得起这笔钱,就得让这个县官闭嘴。”   “如果是比较好的结果,在我东窗事发之前,他就会东窗事发。”   “你相信那个镖头会去首告那个县官?”   “至少我相信他不会和那个县官同流合污。”钟离冰回想着方才的情形,“他早就明白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但他依然说若要劫镖,就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凌琰道:“冰儿,作为一个贼,把自己想要的结果赌在别人身上,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半晌他又道:“不过,你所作的事情早已超出一个贼的范畴,倒也无妨。”   这时,一直听得饶有兴味的温景漾开了口:“若要堵住那县官的嘴应也不难,我们只需以他的名义捐了这笔钱给灾区就是。”   “姐姐好计策!”钟离冰拍手称快。   凌琰亦赞道:“璟儿说得好!如此一来,倒都不一定需要方才那镖头首告,恐怕那县官自己就会东窗事发。”   “我们快些吧。”温景漾毕竟是第一次销赃,多少还有些紧张。   “那个县令,姓什么来着?”钟离冰问了一句。   “好像姓潘。”温景漾道。   凌琰突然停下了脚步,温景漾和钟离冰同时看向他,面色亦凝重起来。   凌琰服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面,细细分辨。   一个贼的嗅觉异常灵敏,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足矣令他们警觉。钟离冰和温景漾都知道,凌琰此举,甚至可以听得出不远处人来的多少,乘坐马匹的多少,是否有马车。   “追兵来了。”凌琰站起身来。    ☆、无尽归途   这一次,三人像是有了默契,只相视片刻,齐声道:“不能跑!”   钟离冰摘下帷帽,束起了发髻,坐在了镖车前。凌琰和温景漾则在侧面骑马前行。钟离冰扮成了一个趟子手,凌琰扮成了一个镖师,温景漾,是他的妻子。   “有……这样走镖的吗?”温景漾不禁疑虑。   “当然……”凌琰耸了耸肩,“没有。”   “凌大哥,追兵有多少人?”钟离冰突然警觉。   凌琰道:“大约有十几个人,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追兵,像是杀手。”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用刀还是用剑?”钟离冰回头问了一句。   凌琰没有带兵器的习惯,毕竟行窃并不需要凶器。不过,他准备开杀戒了。   “用刀。”凌琰伸手。   钟离冰从腰上拔出弯刀递给凌琰,随口道:“我记得你不是用刀的。”   凌琰道:“不会用,才不容易留下痕迹。”   “如果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那不是一个县令能找的起的,会不会是……他上面的人派来的?”温景漾紧紧握住手中的马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杀手,她不是没遇到过,可这一次,他们竟是在泰然自若地等着杀手追上来。   凌琰擦净了刀刃,用手指在刀刃上划过,低声道:“璟儿,一会儿,我们要杀人,你退后。放心吧,我会保护你。”   这一次行动,凌琰和钟离冰都感觉到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当然,他们不是解决不了这些人,只是,他们对自己的实力也是清楚的。如果没有旁人相助,他们不可能那么快得手。   凌琰道:“疑点有两个。第一,在我们出杀招的时候,对手出招都迟疑了片刻;第二,刚才有一个人跑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钟离冰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浑身不住颤抖起来,蹲下身子,抱住了头,“表哥……表哥……是表哥……是表哥!”   疼,突然感觉浑身都很疼,钻心的疼,刻骨的疼。又是那种行岔了真气的感觉,每一次发作,还都是那么疼。   “你冷静一点。”凌琰握住钟离冰的手腕,“方才跑掉的那个人,看身量是个女子,不会是你表哥。”   半晌,钟离冰缓缓起身,长舒一口气道:“谢谢你,凌大哥,我没事,我们走吧。”   他们一同将这一车赃银送往了灾区,的确是暂解了燃眉之急。   他们是在众人的欢呼雀跃当中离开的,在灾民的眼中,三人是拯救他们的圣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是贼,亦更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是贼。   从这一日起,钟离冰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侠盗。她干的这一票,连凌琰都没有干过。甚至,是连一群人配合,都很难干成的一票。   但是,根本没有想象当中的那种令人欣喜的成就感。只剩下心里的空洞。仿佛,突然又没有了目标。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没有满满一车的赃银,也没有身后穷追不舍的杀手。他们只是路上偶遇的凌琰、凌璟兄妹和凌琰一直视作小妹妹的挚友钟离冰。   凌琰道:“这是北上的路,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要回京城?”   “对。”钟离冰点点头,笑了,“我想吃舅舅家的饭了。”   “你决定了?”凌琰问。   “嗯。”钟离冰轻描淡写,“在外面跑了这么久,想回家,想见亲人了。”   温景漾执起钟离冰的手道:“想必水彰应回到京城了吧,希望你能让我知道,你们都好。”   “我怎么让你知道?”   “你们可以给我写信,颍筠府,温宅。”   “好。”说罢,钟离冰策马而去。   “等等,你是说……”凌琰从钟离冰的背影处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温景漾。   “今年除夕,陪我回家吧。”温景漾会心一笑。   “你决定了?”凌琰又是这样问。   温景漾道:“冰儿她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我都看得出来。这两年,她一定经历了一些事情。可是你没有问她,我就知道她不想对人提起。如今她都做了这个决定,我遇到的挫折跟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我……很想回家。”   “璟儿……你……”凌琰听闻此言很是欣喜。   “不要叫我璟儿了,叫我景漾。”   入夜了,钟离冰没走,她又回到了蘅芷县。   这里有赌坊,她去看了一场,是赌棍秦老六的局。至于赌局最后的输赢,她也没在意,反正,这个人是母亲的手下败将。   她不是来看赌局消遣的,就算是要消遣,至少也应该看母亲这样水准的赌局。是一种预感驱使着她回来,一种强烈的、奇怪的预感。   夜深了,她潜入了蘅芷县潘府,也就是县令的府邸。   有的时候人的预感,就是那么准。至此钟离冰也不难想象,自己的父亲,一个那么理智、强大的人,有许多的重要决定,是凭着预感做出的。   这一切的景象,全都是钟离冰在屋顶亲眼目睹的。那个女杀手如何潜入府邸,如何进入卧室,如何在那县令喊出之前杀了他,没有多流一滴鲜血,没有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刀进入得很缓慢,似是在享受这个过程,这对于被杀的人来说,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死法。她全身而退。恐怕直到明日,才会有人发现他死了吧。   对于一个会武功的人来说,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很容易。可是,不留下任何痕迹就很难了,这是杀手行径。   今日这县令出事,晚上便有人出手解决,这样的反应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可这个女子应当不是一个杀手,她带有的感情很强烈,是憎恨。   “你站住。”钟离冰在郊外追上了那个女子。   那女子停下了脚步。   钟离冰一针见血道:“你的警惕性太低,在你杀人的时候,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你,竟也毫无察觉。”   不想那女子竟转过身来,冷道:“那是阿四技艺不精,献丑了。”   钟离冰问:“ 你为什么那么恨那个县令?”   阿四道:“这种狗官,难道姑娘觉得他不该死吗?”   钟离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命于谁?”   阿四道:“阿四听命于公子。”   “公子是谁?”   阿四不语。   “你是不是从京城来的?”   “是。”   “阿四,不得无礼。”林间一个男声响起,阿四和钟离冰即刻噤声,阿四猛然转身。   那是水彧的声音。   钟离冰不由倒退了几步。   “去见过表小姐。”水彧吩咐,随即现身。   阿四转过身去,与钟离冰面面相觑。钟离冰这才开始上下打量起了阿四。她的身量不高,人也很清瘦,面上可以看得见颧骨,眼神当中,透着一种常人没有的坚韧。她紧握着剑柄,剑身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半晌,阿四终于硬邦邦地行了一礼道:“阿四,见过表小姐。”   “表小姐?”钟离冰愣了一下,“你是表哥的侍女?”   “她不是我的侍女。”水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公子……我……”   “你退后。”   “是。”阿四应了一声,退入了黑暗当中。   钟离冰上前几步,和水彧面对面。这种感觉很陌生,很陌生。   良久,她开口:“如果她不是你的侍女,那就是你培养的杀手?”   “不是。”水彧淡道,“我教她杀人,是为了让她能够立足于世。像她这样的小人物,若是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像蝼蚁般被人践踏。”   钟离冰道:“作为一个杀手,她还差得远;但是这种武功,行走江湖够了。她现在的武功,比我两年前,已经强上太多了吧。”   水彧道:“我已经准备,再杀一百个人就金盆洗手。现在,已经杀到了第六十三个。我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发现了阿四,她是那个人家的侍女,那个人在死之前,企图轻薄于她。她说她走投无路,我给她取了名字,带回家里,让她做个侍女。我让她跟着护卫队学了武功。正好,我这些生意,倒有几个难度不大的,就留给她练练手吧。反正她……”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钟离冰打断了水彧,“表哥,拖泥带水,这不像你的行事作风。”   “嗣音。”   “啊?”钟离冰怔了片刻。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除了水彧,没有人以字来称呼她。   “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从前了?”水彧咬了咬嘴唇。   “是我变得不像自己了。”钟离冰的口吻十分清冷,“我现在……武功高强,鲜有敌手,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屁孩儿了。现在,我可以在江湖上独当一面,我可以保护自己,不再需要你保护我了,也不会再拖你的后腿了。”   “所以你……”水彧的气息有些紊乱,“你离开了我。”   “表哥……”钟离冰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水彧,仰起头来,望着天边的月亮,“我也是后知后觉,原来表哥喜欢的……是以前那个天真、简单,什么都不懂的嗣音,不是现在这个果断、狠辣,武功高强,难遇敌手的嗣音。”她死死咬住嘴唇,强忍语气中的颤抖,却是留下两行清泪。   水彧从身后抱住了钟离冰,钟离冰丝毫没有防备,待到要反抗,却用不上半点力气。   那一夜的月色独好,只是距离月圆之夜,还有两日。皓月明朗,星星便隐了形迹。月光下,地上映着斑驳的树影。   “够了!”钟离冰双臂用力,挣脱了水彧。她紧跑两步,在离水彧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我还没想清楚……”钟离冰重重喘息着,“我想……你也……还没想清楚。我们……再想想……再想想……”   “好吧。”水彧垂下了双臂,“等我杀完了这一百个人,我会来找你。”   “你……”   “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好吧,到那时候,我会等你来。”说罢,钟离冰一个飞身,跃上了墙头,消失在黑夜当中。   水彧就伫立在原地,直到钟离冰走远了,远得,再也追不上。   水彧道:“阿四,走吧。”   阿四从树后闪身出来,垂手站在水彧身后。   “你想说什么?”水彧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四。   阿四道:“公子和表小姐明明相互爱着,为什么又要相互躲开?”   “你又不知道我们的过去,你怎么知道我们相互爱着?”   “公子说,旁观者清。”   “你知道什么是爱么?”   “我知道。”   水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吧,下一个人,会武功,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阿四动手。”   “好。”   这一日是阿四第一次见到表小姐,她发现,表小姐竟连杀人的功夫,也强过她倍余。   钟离冰离开以后,马不停蹄,连夜逃离了蘅芷县。知道天空擦亮,她才勒住马,连声喘息起来。这一夜,她是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她低下头,笑了。半晌,放声大笑。钟离冰,你身上,何时有了这么多牵绊?   九月晦日,这一日是钟离冰的生辰了。   水府收到了镇远镖局送来的一个包裹,镖师说这是凌琰公子和凌夫人送给钟离冰表小姐的生辰贺礼。   水云天会心一笑道:“如今这凌琰小子也有夫人了。”   林潇问:“是阿逆的朋友?”   “嗯,是。”水云天回想着,“想当年,我在南域府与他父亲有过一面之缘,在刑场上。当初崇燚兄本想出手相救,是我拦下了他。我们都对他父亲心有愧疚,这些年来崇燚兄也对他多有照拂,阿逆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他们两个玩的倒也好。”   “不想还有这般渊源。”   “凌琰是个聪明孩子,他把给阿逆的礼物送到家里来,便是他知道近日阿逆会回来。”   “这孩子……”林潇笑了笑,“两年多了,终于又有消息了。”   水云天道:“也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有没有默契,崇燚兄和若儿他们,也该从琉球回来了吧。”   钟离冰一路未曾急行,途中还在祖母处逗留几日,生辰这一日了还没到京城。   她到了海涯府。元帮总坛巉元府就在海涯,是以她也没多想便去了巉元府。守门帮众知道是钟离小姐来了,便进去通报。不过,钟离冰还未见到林濬,便被林一楠和林一枫挡住了去路。   若是以前,这种情形,钟离冰自然是打不过就跑。她一个飞身就跃上屋檐,没了踪影。林一楠和林一枫追不上她,也没办法。可这一次,钟离冰在这姐弟二人面前站定,行了一礼:“楠姐、枫哥,请赐教。”   林一楠、林一枫才摆开架势,便听得一声喝止:“住手!”   姐弟二人同时回头,“爹。”   “林叔叔。”钟离冰清脆地叫了一声。   林濬道:“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早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日日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学武功是为了让你们争强好胜的吗?”   姐弟二人齐声道:“我不嫁人(我不娶妻)!”   林濬道:“冰儿这小鬼头,她要是打不过你们,她早跑了。现在不跑,说明你们两个,已经打不过她啦!”   林一楠和林一枫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林濬道:“冰儿你别见怪。这些年也是我帮中事务缠身,愧对楠儿枫儿了。”   钟离冰笑道:“林叔叔这么说是折煞冰儿了。小的时候楠姐、枫哥就常和我闹着玩,一直都是这么打过来的嘛。”   林濬到:“既然回来了,就早点回京城去看看,你舅舅一家也都挂念着你。”   “我知道,林叔叔放心吧。”钟离冰应下。   “嗯。”林濬点了点头,“去见见青莲吧。”   “好。”钟离冰行了一礼,进入了内室。   陈青莲正靠在榻上,阅着一本旧书,见钟离冰进来,她微微点头,让钟离冰坐下。   半晌,陈青莲才放下书,抬手让钟离冰上前来。钟离冰上前,在陈青莲身边蹲下身子。陈青莲握住钟离冰的手腕片刻,在她手上写道:“你的悟性果然很好,便是我现在也不一定打得过你。”   钟离冰莞尔:“林婶娘说笑了,您内力深厚,我怎么会是您的对手?”   陈青莲又写道:“走上这条路,就很难回头,你可会怪我?”   钟离冰道:“怎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林婶娘传道授业,我对您只有感激,没有怪罪。我还怕您怪罪我。”   “此话怎讲?”陈青莲在钟离冰手上写。   “我……我这两年多来,都没有帮您找您的儿子。我不知道该如何找他。”   那年钟离冰只身潜入巉元府,求陈青莲教她短时间内快速提高内力的法门。陈青莲当时听了面无波澜,只是在她掌心写:“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你不要后悔。”   钟离冰跪在地上给陈青莲叩首:“林婶娘,我做此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绝不后悔。”   陈青莲抬手让钟离冰上前来,钟离冰便即上前。陈青莲在她掌心写道:“好,我会教你逆行磬音诀。此法必会对身体有损,对女子更甚,练得深了会有什么反应,与每个人的体质也有关系,你要做好准备承担这些后果。”   钟离冰坚定地说:“我准备好了。不过,也请林婶娘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林叔叔。”   陈青莲写道:“当然。”   钟离冰跪在地上,一双眸子一直没有从陈青莲面上移开。   陈青莲又写道:“如果你不放心,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   “林婶娘,我不是……”说到此处,钟离冰停顿了。她感觉陈青莲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无法挣脱,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不是天生的石女,在嫁给你林叔叔前,我曾经有一个儿子,他姓靳。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有二十一岁了。我不知他是生是死,人在哪里。”   钟离冰心头一紧。   后来,陈青莲回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钟离冰。   “你自责什么?我又没让你帮我找。况且,这么多年了,或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也未可知啊。”   “他一定会活着的。”钟离冰坚定地看着陈青莲。   陈青莲看了看钟离冰,霎时间目光柔软了许多,她摸了摸钟离冰的头,欣慰地笑了。   钟离冰本要住客栈的,林濬、陈青莲留她在巉元府住,她也没推辞。晚上睡前,还是和林一楠、林一枫比划了几招,舒展了一下筋骨。   晚上,林濬对陈青莲道:“老家来信了,说林湘一直不好。年前,让楠儿和枫儿回去看看她吧。”   林湘便是林濬远房的同族妹妹。当年林湘被人□□,十六岁产下一双龙凤胎。恰是陈青莲不能生育,林湘也无法抚养这一双儿女,便过继给了林濬、陈青莲夫妇。   “也好。”陈青莲在林濬手心写下。   生辰过了,便是十月。十月的天气凉得很,钟离冰去裁缝铺子以她平日里穿的衣裙样式定做了一件厚实的。这一件,是墨绿色。   终于又在这黑底鎏金的牌匾下驻步,到如今,已经有两年三个月了。以往不进水家的门,最多不过两年而已,这一次离开的时日,确乎是长了。   钟离冰终于又叩响了水府的大门,也是她第一次,独自叩响水府的大门。   来开门的小厮看着面生,却还问钟离冰要名帖。钟离冰揭了帷帽笑道:“你且说是钟离冰来了,看府里的人,可知不知道?”   “钟……离……冰……”他叨念着这个名字,突然间灵光一现,“表小姐,您是表小姐!我们常听老爷和夫人念叨您,小姐和三位少爷也常说的。”   钟离冰一边随着他向前走,一边随口问道:“你在家中是做什么活计的?”   那小厮恭敬地答道:“小的是门廊里洒扫的。”   “嗯……嗯……知道了。”钟离冰若有所思。半晌又问:“芣苡姐姐呢?记得上次我回来,她倒是很照顾我。”   那小厮忽地面带惶恐,压低了声音道:“芣苡姐姐她,就在前不久,得急病,死了。”   “哦……这样啊……”钟离冰不禁神伤了片刻。   说话间便到大堂,那小厮便悄无声息地下去了。钟离冰见水云天在堂上坐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跪在水云天脚边,伏在他膝上叫道:“舅舅……舅舅……舅舅……”   “回来了就好。”水云天抚了抚钟离冰的头。对于钟离冰现在的行事、武功、形容,他也一样,一句都没有多问。   钟离冰就这样伏在水云天膝上,良久不肯起身。水云天隐隐觉得,自己的衣袍湿了,但是他没有说破,只是轻抚着钟离冰的后颈,许久。   “表姐你每次都伏在我爹膝上撒娇,我可是嫉妒得很呢!”声音柔软中带着娇嗔,说话间水影已经进来了。   水杉和水彰也随之进来。   水杉道:“江湖上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现在你回来了,我们的心也就放下了。”   钟离冰默默用袖子抹去眼泪,站起身来,千言万语不过汇成一句话:“见到你们就好了。”   水彰见钟离冰这一身装束,左臂是广袖,右臂是直袖,衣裙的布料沉重,不随风动,乍然一惊,指着钟离冰道:“表姐……你……”   “对!”钟离冰刮了一下水彰的鼻子,“就是表姐我!”   水彰恍然大悟:“原来真是表姐你……”   “嘘……”钟离冰把手指放在唇边,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   水杉思索片刻便即明白,这样的一身装束,他不是没见过。他还依稀记得,那年阿逆表妹两岁,他三岁,影儿尚在襁褓,还没有彰弟,大哥也没有来。父亲说阿逆表妹将来是做大事的人。果不其然,如今她动一动手指,江湖都要跟着抖三抖,有人喜也有人忧。想到此处,水杉笑了。   “走,去我房里。”水影拉着钟离冰便要走。   水彰不满道:“姐姐,每次表姐一来,你们两个就在房里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钟离冰道:“我们自然是说女孩子的私房话儿,关你何事?”   水影附和道:“就是,难不成表姐来了就陪你过招么,你又打不过她。”   水彰不服气:“我!”思索了片刻,嗫嚅道:“还真打不过她……可是……”他又找补,“打不过自家姐姐,有什么好丢人的,真是……”   钟离冰自言自语道:“早晚你会明白,像我现在这样一身武功,没什么好的。”   “你说什么?”水彰追问。   “没什么。”钟离冰微微摇头,“你……给颍筠府温宅写信报个平安吧。”   水彰怔了片刻:“哦好,我知道了。”   钟离冰对水影道:“我先去放行李,一会儿就去你房里找你。”   到了常住的客房里,钟离冰将身上背着的行礼撂在桌上,随后便听得叮叮当当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全是她身上带的兵器。放下了这些东西,她感到一身轻松。   回家了。回家了么?对,就是回家了。母亲说过,这里是舅舅的家,是母亲的家,也是阿逆的家。   钟离冰第一次感到,有亲人、朋友在侧的感觉真好。他们一直都会支持她,保护她,从来不会多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年来的种种,原是她多虑了。如今她回来,还没有见的亲人,就只剩下父母了。   钟离冰与水影面对面坐着,托着腮,看着水影,直盯得水影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水影低下头,红着脸道:“表姐,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钟离冰道:“两年多不见,你又变漂亮了许多。”   水影抬眼看钟离冰的面容,见她如今是这般形容,也不禁心痛,不过还是顽笑道:“你从来都不爱打扮,那又能怪谁去?”   钟离冰道:“我日日与人动手,打扮了倒也没什么用。”   水影见状岔开话头:“大漠是什么样的?你给我画一幅可好?”   “好吧。”钟离冰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笔墨伺候。”   这一次,钟离冰倒不挥毫泼墨了,只想着脑海当中的大漠风景,描摹着一个最真实的大漠。画得很慢,画上两笔,就要思索片刻。   水影笑道:“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钟离冰不理会,只道:“要说起大漠上的风光啊,别说是我,就算是你和舅舅手中的笔,都不见得画得出万一,有机会,你一定要到大漠上去看看,跟关内啊,一点都不一样。”   水影问:“你以前怎么不这么说?”   钟离冰老气横秋道:“因为,以前还小,没有这些体会。”   “表姐你惯会倚老卖老的!”水影推了钟离冰一下。   “别推我!”钟离冰一本正经,“都要画错了。”   “好了好了我不动就是。”水影坐在桌子侧面,静静看着钟离冰作画。   “哎,对了。”钟离冰随口问道,“方才开门的那个小厮,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吗?”   水影思索片刻道:“我也没注意,你说起来我看着倒也面生。表姐你一向过目不忘,那就至少是这两年来的吧。”   方才歆语去给水影和钟离冰倒茶,这才进来,听得钟离冰说的,遂道:“表小姐,今日引你进门的那个小厮是承安,才来了一个多月。”   “他说……芣苡姐姐得急病……去了。她是什么时候死的?”钟离冰又问。   歆语道:“芣苡……是七月去的。她没有家人,府里出钱厚葬了她。”   钟离冰叹了口气道:“芣苡姐姐待我一直很好,歆语姐,你替我给她……上一炷香吧。”   “知道了,表小姐。”歆语应下。   “影妹。”钟离冰叫了一声水影。   “嗯?”   “舅舅和舅母常念叨我啊?”   水影不满道:“你就只记得我爹我娘的好么?哥哥、彰弟和我也常念叨你啊。”   “我何时不记得你的好了?”钟离冰捏了一下水影的面颊,“虽然我错过了你的生辰,不过,我可给你带礼物了啊。”   水影道:“表姐你就信口胡说去吧,我的生辰都快过去半年了。”   “那我不送你了。”钟离冰抱着双臂。   “别呀表姐。”水影拉着钟离冰的手臂,腻了起来。   “你且看着。”钟离冰又是故弄玄虚,从发髻上拔下了一根发簪。那发簪上镶着的墨绿色萤石晶莹剔透,黑暗之中还有微光,发簪是银制,尖端削得像利刃一样尖,阳光之下,闪着耀眼的光。钟离冰凑在水影面前道:“影妹,你看这个簪子,它晶莹剔透,暗夜里还透着微光,最主要的是,你看这个尖端,它削的比楔子还尖。我知道,杉表哥时常带你去明前楼,你花容月貌,才华横溢,难免会有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倾心与你,约你喝茶看戏之类,如果你不喜欢,你就狠狠地扎他!”   “表姐怎么教我带凶器在身上?”话虽这么说,水影还是嬉笑着将这簪子收下了,“不过……表姐的眼光还是极好的,这簪子可真好看。”   “说正经的。”钟离冰见水影被哄高兴了,用双臂撑着桌子,凑到水影面前,“他们念叨我的时候,都叫我什么啊?”   “叫你阿逆嘛,我不是还叫你‘阿逆表姐’?”   “对啊……全家人都叫我阿逆嘛。”钟离冰若有所思。   “表姐,你说什么啊?”   钟离冰没理会,只问歆语:“歆语姐,你知道我大名么?”   歆语道:“表小姐的名讳我自然知道。不过也是儿时那次见小姐和表小姐嬉闹,你们在纸上写彼此的名字,我才知道的。”   “这样……这样啊……”钟离冰若有所思。   “表姐,你的嘴……”水影掩面笑了。   “怎么了,怎么了?”钟离冰理直气壮。   “镜子。”水影吩咐。   歆语在钟离冰面前举起了镜子。   钟离冰哑然失笑,看来自己还是改不了一想事情就咬笔的习惯。   可这一次,水影竟怔了片刻。她从没想过,这漆黑的嘴唇,和钟离冰竟然如此契合。   “好了好了,我去洗脸了。”钟离冰胡乱在嘴上摸了几下,倒弄得脸上尽是墨迹。   到此时,钟离冰和水影倒是相视着捧腹大笑了。    ☆、初雪将落   这一日落了初雪,才是晨起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歆语扫去了窗棂上的雪,支起了窗子。   水影问:“表姐起来了吗?”   歆语道:“表小姐一早就跟小少爷在院子里打雪仗了。”   “我也去。”水影来了兴致,忙吩咐歆语给她打水、更衣。   水影才从廊子上下来,一个雪球便迎面飞来。歆语下意识抬手挡了去,雪球在她手掌上碎了,她收了手,不由得揉了揉手腕。   “影妹,来!”钟离冰朝水影招了招手。才是说话的工夫,便被水彰的一个雪球打在脖子上。”好啊你彰弟!”钟离冰转身,抓起一把雪朝水彰扔了过去。   水影见他们玩得开心,很快便加入了进去。   彼时水杉正陪着水云天从廊子上走过。水云天不觉停下了脚步,“你看看,他们姐弟三个……”   水杉道:“是啊。每次下雪,他们都特别高兴。”   水云天叹道:“他们可也放肆不了太多时日啦。”说罢,便继续向前走去了。   水杉跟上水云天的脚步,笑道:“我看着,彰儿早晚得给你娶个江湖女侠回来。”   水云天道:“他可是不急,你都还没娶亲,他急什么。”   水杉会意,遂又笑道:“右相的孙儿管兆镶公子一表人才,文采又好;尚书府的辛祯公子亦是博闻强识,将来也定能成大器;还有仁淮和梁熹兄……”   “都是你满意的?”水云天打断了水杉。   水杉低头浅笑:“呵呵,对呀。爹也知道,影儿像娘,她认准的事哪有那么容易改变的?我满意,也没用。”   “这个啊……”水云天叹了口气,“她最像的不是你母亲,她最像你外祖母。”   水杉道:“影儿明事理,早晚会想明白的。”   “上个月的账都清了吗?”水云天话锋一转。   “放心吧爹,都已经清了。”   “过不了多久就要年底清账了,这是你第一次,多上心,多跟金铎学着。”   “嗯,我会的。”水杉一一点头应下。   “对了。”水云天又道,“给琉球写信吧,叫你姑丈和姑姑来京城过除夕吧。”   “好。”   “阿逆。”水云天转身朝院子里叫了一声。   “哎,舅舅。”钟离冰回头答应着,又被水彰扔过来的雪球打中了。她剜了水彰一眼,“你等着。”   “哼。”水彰抱着双臂,不服气。   “舅舅,叫我做什么?”钟离冰朝水云天眨了眨眼。   水云天道:“我让杉儿给你父母写信,叫他们来京城过年了,你多住些时日,过了年再走吧。”   “舅舅。”钟离冰扁了扁嘴,“你要我在家里住……”她故意掰起了手指,“住三个月啊!那我可待不住。这么长的日子,就算去扎托住上一个月再回来,都绰绰有余啦。”   水云天道:“到时候你去了扎托,一个兴起,就一直住到来年了。你父母毕竟也快三年没见你了。”   钟离冰喃喃道:“舅舅不是爱与我爹争个高下么,什么时候倒也和二叔争上了。”说罢,她便绞着手指转过身去,低下了头。这一转眼,真的快三年了。她的这么多兄弟姐妹,杉表哥、影妹、彰弟、阿准哥哥、阿凝姐姐、阿冼,就连表哥他,进了水家以后,都未曾有过三年见不到父母的时候啊。想到此处,不禁鼻子一酸,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却还是强忍了去。她很少在人前落泪。从前,没有什么事可以令她流泪,如今,她不许自己流泪。   “考虑的怎么样了?”水杉问。   “舅舅,杉表哥。”钟离冰转过身来,“我住在家里,我在京城过年。”   “好。”水云天点了点头。   水彰道:“表姐你这次在京城住这么久,倒可以多多指点指点我的功夫。现在,你是不是比娘还厉害了?”   “那可不敢说。”钟离冰连连摆手,“过来,我告诉你。我不过是懂不少精妙的招式,唬人来的。那些功夫好的见识也多,见着了比他们更精妙的招式啊,就手忙脚乱了,我自然找得出他们的破绽;至于那些见识少的,他们的功夫,也不如我。可若是跟舅母过招,我怎敢用这些招式唬人?再说,舅母也都知道我不是真的会。”   “你们在说什么啊?”水影凑上前来。   水彰学着钟离冰那一套,故作深沉道:“天机……不可泄露。”   “我听见了。”水影道,“你说表姐现在功夫好。表姐,你现在的功夫,能排到天下第几啊?”   钟离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那么大,我哪能排得上第几?”   水影道:“怎么排不上?姑丈的武功放眼江湖,能出乎其右的,不就没有几人么。”   钟离冰道:“我从小好吃懒做,可没指望着能有我爹的成就。我的武功啊,能在这江湖上排到一万名,就谢天谢地啦!”   水影掩面笑道:“那我怎么听说,江湖上的恶人,听到大盗夜罗刹的名号,都要闻风丧胆呢。”   “提那个做什么!”钟离冰捏了捏水影的鼻子,“我那不过是唬人罢了。你可不会嫌弃你表姐是个贼吧?”钟离冰依旧是随口顽笑的语气,想来也没觉得水影知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进家门的时候就与水杉、水彰挤眉弄眼、窃窃私语,水影好奇,缠着哥哥问问也总是有的。   “怎会?”水影喃喃道,“你不管有什么身份,你我都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啊。”   “好了,不说了。”钟离冰理了理衣服,掸了掸袖子,一跃而起,上了屋顶,“我突然想起有件事要告诉杉表哥。”说罢便不见了身影。   钟离冰有两身衣服放在水府,这一日她穿了一条白色绒边的衣裙,上面还绣着几支白梅。穿这样的衣服,一进了雪天里,自然没了踪影。   “杉表哥。”钟离冰从屋檐上翻身下来,落在水杉面前,又越过水杉的肩膀叫了一声:“覃曦哥。”   覃曦微微点头。   水杉不由退了一步,见是钟离冰,便宠溺地弹了她一下,“要说起敢在家里飞檐走壁的,只有阿逆。”   钟离冰凑近水杉,耳语道:“要留心廊子上洒扫的那个承安。”说罢,她转身,又是一个飞身,便不见了踪影。   半晌,水杉对覃曦道:“她让我留心廊子上洒扫的那个承安,不是没有道理,你多留意吧。”   “知道了。”覃曦应下。   “阿逆。”   “舅母。”钟离冰转过身来,朝林潇行了一礼。   林潇道:“我想试试你现在的功夫。”   钟离冰道:“舅母指教,我求之不得。”   “去把头发梳好,来后院吧。”   “好。”   林潇和钟离冰皆梳了适宜交手的发髻,换了方便利落的衣衫。后院里练功的护卫们全都让出了位置,站成一圈,饶有兴味地期待着夫人和表小姐的这一次交手。都知道夫人和表小姐练的都是上乘武功,哪个习武之人不想看些高明的武功开开眼呢?   钟离冰先给林潇行礼,林潇回礼,随后各自摆开了架势。   林潇道:“今日与我交手不必保留,该发力,就发力,该行气,就行气。我亦不会相让。除非有一方即将要伤了,我们都不要停手。”   “是。”钟离冰认真地应下。   从前,交手打架对她来说不过是玩乐之事。如今,她把交手看作一件严肃的事。   二人皆是飞身而起,在空中交手。两只手腕相碰,钟离冰顺着力道,小臂转了半圈,手腕一翻,抓住了林潇的手腕。林潇用左手挟住钟离冰右臂,微微发力,紧接着二人同时松手,向后一翻,稳稳落地。这第一个回合,谁也不占了上风。不过这交手着实精彩,引得众人一阵喝彩。   这一次是试探,接下来的便是如风火雷电般的一连串招式,惹得众人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才不过转瞬工夫,二人已经过了十几招,每过一招,都是尘土四起。护卫们看得高兴,林潇和钟离冰打得也开心,面上一直都带着笑。钟离冰此时已略占了上风。   林潇一掌击出,钟离冰仰面闪过,紧接着又是一掌,这一次钟离冰躲避不及,便出掌接下,本想靠着后退几步的巧劲将劲力化去,却不想这力道比方才要大了不少,一个闪避不及眼看着一个趔趄便要倒下。林潇忙收了力道,伸手拉住了钟离冰的手腕。   方才钟离冰略带惊愕,现下是笑了出来。她抚着林潇的双臂起身,笑道:“舅母,我输啦。”   不管孰胜孰负,终究是一场精彩的对决,一旁看热闹的护卫们都不住喝彩。过了一会子,林潇一挥袖子吩咐道:“都散了吧。”   众人见是夫人吩咐,很快便都散了,该做事的做事,该练功的练功去了。   “陪我走走。”林潇伸出手来。   钟离冰上前去伸出手臂让林潇把手搭在她手腕上。若是搁在从前,断没有这样的景象。其实那些夫人们出去散步,原也没有那么弱不禁风,都得要人扶着,这不过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罢了。   “你的心法,是不是你林婶娘教的?”林潇问。   “正是。”钟离冰也不刻意隐瞒。   林潇叹了一声道:“嫂嫂从来都不跟我交手,今日倒也能从你的内功中窥知一二,可当真是精妙。”   钟离冰道:“林婶娘的内功心法着实精妙,我不过习得几分而已。”   林潇道:“不过我也知道,她修习的这种内功乃是逆天之行。我猜,你想要达到的目标,已经达到了吧?”   “我……没有什么目标。”钟离冰摇了摇头。   “那便是了,你如今有了这样的成就,便莫要太过执着于此了。”   钟离冰思索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舅母教诲。”   林潇道:“话你如今听了,得往心里去。”   “嗯,舅母费心了。”   “还有一件事我说与你,你要好好听着。”   “舅母请讲。”   “今日我跟你交了手,我便明白夜罗刹是怎么打的了。从前你内功浅,耍出什么招式看着都是花架子。如今的你的内功承得起这些精妙招式了,旁人便看不出是花架子,可这些招数,你在我面前耍不出来。你内力不及我,就是没有办法。这江湖上比你内力深的,没有上万,也有千百。我是想提醒你,可莫要折在了……了解你的人手上。”说罢,她看向了钟离冰的眼睛。   钟离冰撞上林潇的眼神,不由得心中一凛,低下头去,低声道:“舅母……放心吧。”   “这件事……不能让阿逆知道。”水云天把耿金铎递给他的巴掌大的纸片揉作一团,扔进了火盆当中,紧咬的牙关几乎声声作响。   耿金铎叹了口气道:“你能让府里上下的人都守口如瓶,难道这两个月你都不让阿逆上街么?”   “能派出去查探的人,都派出去了没有?”水云天低声问道。   耿金铎道:“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把人都派出去了。只是……”他犹豫了一下。   “你说。”   “恕我直言,这消息从南域府传到京城,怎说也得一个多月了。如果真的是出事了,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不可能。”水云天一拳捶在桌子上,饶是耿金铎眼疾手快,才接住了被震得滚落下桌子的茶杯。   对此,耿金铎也只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水云天纵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可是让他相信钟离珉和水云卿在从琉球归来的路上死于海难,毕竟……   “金铎。”水云天抓住了耿金铎的袖子,“你派人去查,我要知道这个消息,到底是从南域府传过来的,还是从别的地方传出来的。”   “你是担心……”耿金铎听了水云天此言倒吸一口凉气,“有人故意散出这消息。”   水云天道:“如果这消息是有人故意散出来的,那么需要听到这消息的人就一定会听到。你说是么?”   “这消息……应该不是说给我们听的吧。”耿金铎猜测。   林潇咬了咬牙道:“靖远可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了,就算是再大的事,天还能塌下来不成?除非是……采桑!”她一拍椅子扶手,叫来一个在外面候着的侍女,“你快去看看表小姐。”   半晌,采桑回来,战战兢兢地答道:“老爷,夫人,耿爷,表小姐……不在房里,行李也都不在了。”   耿金铎道:“我即刻派人去追。”   水云天挥了挥手,“你快去吧。”   林潇眉头紧锁,“阿逆她现在可是个贼,家里一般的护卫怎么可能追得上她。就算是探子能追得上,八成也是打不过她的。”   水云天道:“所言有理。一方面是派人去追阿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崇燚兄和若儿,活要见人……死……”水云天握紧了拳头,“要见尸。”   林潇握住了水云天的手,她深知此时,不管说什么,也都无用。便是与当年的造反起义比起来,在水云天的心中,这件事,才更是天大的事。   “爹……娘……”只见水影哭得梨花带雨跑了进来。   “影儿怎么了?”林潇伸手将水影揽了过来。   “娘……”水影拭了拭泪,“他们说……他们说……姑姑和姑丈在海上出事了,是……是真的吗?表姐……表姐也跑出去了。”   “影儿莫要再哭了,”林潇宽慰道,“你姑姑和姑丈,吉人自有天相。这种事啊……咱们没亲眼所见,一切都没有定数……没有定数。”   钟离冰一路策马出了京城,面上用袖子抹了一次又一次,泪痕干了一次又一次,两颊都红肿了起来。十一月初的寒风就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那痛楚。活了这么大一直都是无忧无虑的,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天塌下来的感觉。   原本是在舅舅家里安心住着,等着父母从琉球回来,一起过年的,没想到传来的消息却是父母死于海难。父亲和母亲怎么会死呢?父亲的武功独步武林,母亲的赌术天下无双,在钟离冰心中,父亲和母亲一向都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们……怎么会死呢?   钟离冰出了京城便径直南下踏上了去南域府的官道,她要亲自与南域府码头看看,十月的琉球海峡,到底有没有出这一桩海难。   这一路上,不知道是累瘫了多少匹马,也不知道自己多少次累得从马背上跌了下来,钟离冰从来都没有这般狼狈过,可是她顾不上。冬日里天寒地冻的,地面都冻得硬邦邦的,每一次从地上爬起来,身上都又添了新伤。不知道是多少日没有仔细梳洗打扮,连发髻都是歪的,几绺头发从面颊两侧垂了下来,纵然这样,钟离冰没有一刻停止过策马。   不就是透支么,她暗暗想着,反正,也不是没有透支过。   一路上几次被水家派的人追上,几次把他们打退,最后一次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你们去告诉舅舅,找不到我爹娘,我不会回去!”   一连十几日,她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一身的行头未曾更换过,一身的兵器也从未离身,南域府码头到了。   南国的冬日一点也不寒冷,南域府的海从未曾冰封,往来的客船只会渐少却从不会间断。可是,钟离冰的心却是冷到了冰点。走上码头,望着苍茫的大海,一望也望不到边,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好心的伙计上前来问道:“姑娘,是要坐船还是找人的?”   钟离冰拉住那人的袖子,问道:“十月份,十月份的时候从琉球来的船,是不是……发生过海难?”   “的确有过。”那伙计答道,“听说就在十月中的时候,有一条从琉球来的客船。那天风大浪急,一个浪拍过去,整条船都成了碎片,船上的人……至今也没有消息。”   钟离冰猛地抓住那人的衣襟,“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是……是真的。”   “那在海难中,生还的几率有多大?”   “百……百不足一。”那伙计吓得不轻,待钟离冰松了手,忙跑开了。   钟离冰一圈捶在码头的木板上,那木板隐隐现出一丝裂纹,她又接连捶了几拳,把手移开,木板上留下一个拳头大的坑,而她的手背,也是血肉模糊了。这一日的天气还下着微雨,血水和着雨水顺着她的手指滴下,一滴一滴的,就落在那拳头大的坑里,格外可怖。   良久,钟离冰终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背对着大海走去。   在海难中生还的几率百不足一,便是在船体被巨浪击碎的瞬间活了下来,在这茫茫大海当中,也有不少深海猛兽啊。就算是什么也没有遇到,早晚也要耗尽气力而死。这不是在近海,或会有路过的渔船相救,这是在海峡之中啊。   坐在酒馆当中,钟离冰只点了一壶酒。   对啊,还有酒,酒是醉人的,还可以喝酒,来麻痹自己。说不定等到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全都是一场梦罢了。想到此处,钟离冰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酒,轻轻一晃,都要洒了出来。   她刚刚把酒杯端到嘴边,临桌几人的话语便飘入耳中。   “哎,我跟你说,我有个朋友在西庭府看见风三侠和赌神夫妇了,那相貌可果真是名不虚传,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啊。”   “胡说八道,风三侠、赌神夫妇不是在琉球海峡遇海难身亡了么,你可别吓唬人啊!”   “千真万确,你们也知道的,胡兄啊,他可是老实人。”   “对啊,胡兄的确从不诓人啊。”   ……   钟离冰紧紧握住酒杯,不觉间竟使了大力气,酒杯应声而碎,满满一杯酒溅了出来,洒在右手的伤口上,生疼。   可她顾不上疼。   四周的人见她如此戾气,都忙不迭躲得远远的。   西庭府,西庭府,对,就是西庭府!哪怕有一丝的希望,都绝不能放弃。   彼时水彧和阿四已经解决了死亡名册上的那八十个人,遂回到了京城。路上,水彧也听说了钟离珉和水云卿死于海难的消息,对此不置可否,遂一直想着,到了家中一定要向义父和义母求证。不想回到家中见气氛如此沉重,便知此事多半不假了。听闻钟离冰为此不辞而别去了南域府,水彧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那一晚,京城郊外,鹧鸪的啼鸣声如时响起。   水彧身形一闪,便站在了靳人麒面前。   “八十个人,全都解决了。”水彧递上那死亡名册,“剩下的二十个呢?”   靳人麒不慌不忙,接过那名册,却是看也不看,就一把火烧了。   “你不看看么?”水彧冷道。   靳人麒慢条斯理道:“你答应下的事,我放心。”   “那剩下的二十个呢?”水彧坚持。   靳人麒道:“剩下的……倒还真没有二十个了。”   “你又有什么名堂?”水彧冷着脸。   “你紧张什么?”靳人麒踱了几步,“我又不会违背当初与你的约定。放心,我绝不让你动水家人。现在,还有两个人,每一个人都是重中之重,你解决了一个,算你十个,等到这两个都解决了,我们这一百个人,也就一笔勾销了。”   “是什么人?”水彧冷笑了两声,“你该不会是让我去杀风三侠吧,那你只有等着他把我的人头给你送来了。”   “哈哈哈……”靳人麒笑了两声,“你又打不过他,我让你杀他干什么?”   “好,那第一个人是什么人?”   “这第一个人,不要你杀,要你生擒。也不让你一个人忙活,我求王爷给你派了帮手。我要你生擒……大盗夜罗刹。”   “夜罗刹!”   “怎么?都说大盗夜罗刹来无影去无踪,莫非,你找不到她?”   “怎么可能。”水彧握紧了剑,“第二个人是谁?”   “至于这第二个……等你解决了这第一个,我再告诉你。”说罢,靳人麒转身走了。   水彧猛然一惊,方才靳人麒说“你又打不过他,我让你杀他干什么”,可并没有说“他都已经死了,我让你杀他干什么”。海难的事都从南域府传到了京城,难道靳人麒能不知道么。除非,这个消息本来就是他散出去的,就是为了引钟离冰上钩。他已经知道夜罗刹就是钟离冰了!可水彧却不能质问他,如果质问了他,钟离冰就会成为自己实打实的弱点。   靳人麒,解决了这两桩,你我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你说让我生擒,可没说不让我救。   钟离冰一路寻找,一路打听,过了西庭府,到了开阳府,又到达兰答通。一直留心打听,竟还真有些人是见过风三侠和赌神夫妇的。至此,她心中也越发燃起了希望。从达兰答通再向东进,那不就是回京城的路吗?或许,父亲和母亲根本就没有遇到海难,他们从琉球回来了,他们要去京城!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在无尽的绝望当中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会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它,不会去在意这一丝希望的背后,究竟藏着多少破绽。   钟离冰在达兰答通的一家酒馆坐定,还是点了一壶酒。   她有听见有人在说风三侠和赌神的事了。定睛看去,是酒馆的一个伙计。钟离冰起身,朝着那伙计走过去。却不想那伙计一见她走来竟拔腿就跑,出了那酒馆。钟离冰忙追了出去,那伙计向城外奔去,钟离冰也紧随其后。   她一边追,口中一边不住喊着:“小二哥,我没恶意,不过向你打听些事情!”   眼看着便要追上那伙计,忽地从树丛中闪出不少黑衣人来。钟离冰知道中了埋伏。可那一刻不知怎的,她心中就是认定那个伙计一定知道关于风三侠和赌神的消息,就偏要追上去不可。她拔了剑,左劈右砍,挡着她的黑衣人,好似不过是拦路的枝桠而已。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撂倒,钟离冰眼中的杀气一点一点地增加。到后面,她干脆是空手锁喉,将一个个杀手掀翻在地,任凭刀剑在她身上留下无数道深深浅浅的伤口。   终于,还是不见了那个伙计的踪影,可是,这一次她完完全全地被黑衣杀手包围了。   “来呀——来呀——”她近乎疯狂地大喝,“来吧,姑奶奶等着你们!”   “人之所以对这个世界会有恐惧,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未知。你们之所以打不过她,就是对她招式的未知。所谓无知者无畏,可你们,知道的都太多了,就会发现自己有更多不知道的。”   黑衣杀手们蜂拥而上。   纵然钟离冰方才已然消耗了不少体力,可面对这一班凶残的杀手,她出手竟然更加凶残。谁都没见过钟离冰孤注一掷的样子,或许这一次就是了。   而那些送了命的杀手,都知道受了那致命一击的前一刻,才明白只是自己片刻的迟疑,才害得自己送了命。   “我明明说过,破她的招,只需以攻为守。”   下雪了,四溅的血迹在雪地上开出了鲜艳得令人胆寒的花朵。   钟离冰只与余下的四人对峙。那四人方才一直静观其变,还未动手太多次,而钟离冰已然在重重喘息着,身上的伤虽都是小伤,却也在不住滴着鲜血。   一触即发。   那四人冲了上去,钟离冰也冲了上去。   这一招,是最精妙的一招,是当年钟离珉和荣亦非交手时最后使出的杀招。虽然那一次他输了,但他如果没有收手,荣亦非亦没有活路。   晚了,已经晚了。   当钟离冰意识到那四个人根本就没有妄图破她的招式时,已经晚了。   右手手腕一酸,她手中的剑脱手。双腕双肩穴道被点,那一瞬,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迎面而来的一个黑影,那速度很快,如雷电般急速。还未及看清,便觉得肋下一凉。低头看去,一把匕首已经刺入自己的身体。匕首,是横着□□去的。   那一刻,她感觉浑身都空了似的。待到抓住她的四个杀手全部松手,她仰面倒在了地上,帷帽掉落在了一边,鲜血染成的花朵就在周身散开。疼吗?一点也不疼,是一点也没感觉到疼。这个伤口不疼,之前的那些伤口,都不疼。   在倒下之前,她隔过两层面纱与那迎面而来的黑衣人有过一瞬的对视。现下,她嘴角带笑。   舅母说过:“我是想提醒你,可莫要折在了……了解你的人手上。”   可是只有你,破过我的招。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阿逆就这样折了 ☆、多事之秋   萨顿汗王迪洛穆伦病重,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一年,在十一月二十五日,病逝了,未及留下有关于汗位的遗言。二王子迪洛帕依塔丹凭着自己的多年筹划和伊赛岳丈家的支持,夺嫡成功,登上了汗位。   一直不受重视的庶出二王子竟然成了萨顿的新汗王,迪洛穆伦若是泉下有知,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二王子当上大汗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他还不是靠着我才当上大汗的么!”   “对,就属卓伊你最有本事了。”   “你是不是吃醋啊!”   “不许我吃醋么?”   “我说过么?”   “你没说过。”   “我……半年没见阿爹阿娘,还有阿准和阿冼了。”钟离凝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向扎托的方向。   “我也是。”拉曼也停下了脚步。   “我们现在在哪?”   “马克萨尔大漠,北漠的领土。”   “都快过年了啊。”钟离凝叹了一声,“今年,不能在家里过年了。”   “以后……我们可以年年光明正大地在家里过年。”拉曼意味深长。   “爹,有姑姑的信。”水杉拿着一封信,匆匆进了屋里,递给了水云天。   “的确是若儿的笔迹。”水云天看了信封,心中舒了一口气,忙将信拆开。   “真的是姑姑的信么?”水影忙问。   水云天将信抽了出来,打开。他最先看的不是内容,是字迹,一眼扫过之后,他断定:“这的确是若儿的信!字迹流畅,书写的习惯与她无异,应不是受人胁迫,是她自己所写。她和崇燚兄都没有出事!”   “字迹……流畅……”水影不禁吃了一惊,如果这样都可以称作“字迹流畅”的话。   “这是她用左手写的,旁人模仿不来。”水云天一语道破机关。   信封上的字迹是赌神的笔迹,信上的字迹是水云卿用左手写的,这两种字迹旁人都模仿不来,水云卿知道是多事之秋,她用这种方法双重印证了自己的身份。   哥哥   我与崇燚自琉球归来,不料江湖有变,流言四起。哥哥与嫂嫂切莫听信海难之传言,我与崇燚一切安好。除夕之前,我与崇燚将至京城。未曾听闻阿逆的消息,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亦同时去信扎托,静待回音。再者,汝等切莫听信传言,我等一切安好!   妹若   “好消息……算是个好消息。”水云天把这封信紧紧握在手中,“他们只要回了陆上,这江湖上还没有人什么人能奈何得了他们。可是……阿逆的消息呢?”   覃曦硬着头皮上前道:“追表小姐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好几拨,全都被她打回来了,五天之前,已经没有了她的消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水云天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倘若他有内力,这扶手恐怕早就碎成齑粉。   “是我不让说的。”水杉上前,挡在覃曦前面。   耿金铎劝道:“你也别怪他们。”   水杉道:“姑姑在信中也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现下还没有人用阿逆来要挟我们。阿逆一个人在外面,几个月没有消息也是常有的。”   整个水府再一次安静了,话虽如是说,可他们自知谁都骗不了自己,他们每一个人,都觉的阿逆出事了。水彰自告奋勇要去寻钟离冰,却被父亲、母亲、兄长和姐姐齐声喝止。水杉厉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也想出事不成?”这样的话说出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早已昭然若揭。   许久的寂静过后,水云天已然冷静下来。他淡淡吩咐道:“不用再派人找阿逆了,江湖这么大,再这么找下去也不过是大海捞针罢了。现在要做的,无非等待而已。”说罢,他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随后便用手撑着额头沉思起来。   同样的事情,时隔二十多年,终究还是又发生了。记得那一次水云卿身陷元帮,是因为元帮想要鸿丰码头,也是因为他们想戳穿赌神的身份。   既然有人动了手,踪迹就不会那么容易查得出来。现在最需要的是理清思绪,到底是什么人最有可能对钟离冰下手,他们对她下手,是要要挟谁,他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敢掳走钟离冰的,绝非是小人物,自然也不是为了要钱。如果他们后面没有能令人忌惮的势力撑腰,不管是水家还是钟离家,都有一万种方法,让他们死,让他们生不如死。   这么多年来,水云天是第一次觉得,眼盲了。他看不清自己的对手是谁,看不清水家的对手是谁,甚至不知道,面对的对手是不是水家的对手。如果对方此举是要对付水家,现下可以挟持阿逆,那么随后是不是就要轮到杉儿和影儿?现在天下最容易和水家有过节的势力,都已经成了水家的亲家,难道……   “爹,我们可还继续查?”水杉没有退出去,他静静留了下来。   “查,当然要继续查。”水云天吩咐,“我和金铎不查了,你和覃曦继续查。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什么都查不出来,也要查。”   “知道了。”水杉会意,退了出去。   当年的旧事,在小辈之中,水云天只告诉了水杉。水云天是怎么想的,如今,也只有水杉一人揣摩的来。   水府就是在这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当中度过了十一月,迎来了十二月。原本十二月时各家也都该盘点这一年的得失,然后喜气洋洋地开始准备年货了。可水家上下都知道,这个年,过不安生。   “走,覃曦,得去城里各商家看看了。”这一日水杉叫上覃曦,准备出门去视察了。这些日子,多了许多烦心的事情,水杉做事应有的节奏却从未被打乱。   还未走到府门口,便听得有人叩门。门开了才见,是水彧回来了。   水杉上前道:“大哥,你回来了。”覃曦行了一礼:“大少爷。”   水彧微微点头,便匆匆进去了。水杉没多想,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和覃曦一同匆匆出门去了。   水彧径直走进书房,到了水云天面前,一言不发,从身上卸下了背着的包袱,撂在了地上,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之声。水彧直挺挺地跪下。   “义父,孩儿有罪。”   “你有什么罪?”水云天放下了手中的笔。   水彧道:“这些东西都是嗣音的兵器。大盗夜罗刹落网,有可能关在刑部大牢。家里就不要再为此事做任何努力,再做任何努力都是徒劳。请义父相信孩儿,孩儿一定会把嗣音救出来,最晚在年初万寿节的时候。严格说来,孩儿并未被写进族谱,不能完全算水家的人。届时一切后果都是我个人行为,由我一力承当,与水家无关。”   水云天不说话,水彧也不起身,就一直跪着。水云天从书桌后起身出来,在水彧身侧踱了两圈。突然,毫无征兆地,只听“啪”的一声,水云天一巴掌掴在水彧脸上。这是水云天第二次打人耳光。   水彧没防备,一个趔趄便要倒下去,硬是撑着没倒,依旧直直跪着。   “义父打得好,孩儿有罪。”水彧俯首。   水云天斥道:“你是我的义子,你就是水家的人。以后这种混账话不许你再说。你一力承当,你承当得起吗?”   “孩儿有罪,义父责罚,不敢不受。”水彧深深叩首。   水云天质问:“你到底在做什么人的生意?”   水彧依旧没有起身,一连又磕了三个响头,“义父,孩儿从小都没有任性过,今日请您允许孩儿任性一次。我一定会把嗣音救出来,不只是要弥补我犯下的过错,也不只因为她是您视如己出的亲外甥女。她是我心里的那个女子,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世不能心安。至于在做什么人的生意,恕孩儿现下不能明说。只一点,孩儿绝不敢做有损于水府之事。等到救出了嗣音,孩儿自会来义父义母处领罚,不管义父义母如何责罚,哪怕粉身碎骨,孩儿都认罚。这件事,就由孩儿一力承当,请义父成全。”一席话说完,水彧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又补了一句,“这件事,您知道,我知道,求您不要多问我更多,也不要再对旁人提起。”随后他起身出了书房。这件事,他主意已定。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着水云天,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迹。   如今,水彧一点一点地撕开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而水云天知道,这件事相信水彧,是最好的一条路。   水杉此次出来视察极为低调,走了几个商家,都得走到近前,人家才发现是少爷来了。   去年新开的花坊更是如此,水杉和掌柜彼此都不熟悉。水杉走了进去,大致看着花坊当中养着的花。虽然是隆冬腊月,这些花养的倒是都不错,长势极好。水杉欣慰地笑了笑。   “老板,您卖给我的花,怎么都没根啊。花无根,可怎么活呢?”   水杉被一个女子的声音吸引了注意,那女子声音空灵,似有似无。他转身看去,看这女子穿着很是体面,甚至还有些清高,这身份,应当是有侍女的,不过她没有侍女,是自己端着一盆花,在与老板说话。   旁边的伙计赔笑道:“这位小姐,定是您弄错了,我们的花,怎么可能没根呢?”   那女子道:“这事我还能诓了您不成?我在您这买的好好的一盆君子兰,精心照料,才不过十几日,便死了。我自问自己,更名贵,更难养活的花,也没什么养不来的,便觉蹊跷,挖出来一看,竟是没根的。”   掌柜听了不耐烦,对那女子没好气道:“没根又怎样,这些花就是没根的东西。若是有了根,养好了一活就是十几年,那谁人还来买花?”   “掌柜的。”水杉上前,朗声道,“若是都像你这样做生意,今后还有谁人能信得过生意人?”   “你是谁啊?”掌柜的瞥了一眼,“不懂就别在这捣乱。”   水杉不温不火,拱了拱手道:“在下水杉,对侍候花草确是懂得不多,不过至于做生意,倒多少懂些。”   伙计连忙拉了拉掌柜的衣角,提醒道:“是水杉少爷啊。”   掌柜见是大老板来了,忙赔笑道:“原来是水杉少爷,实在是有失远迎。”   水杉面无波澜,淡道:“要是水家旗下的商铺都像你这么做生意,水家的基业,可不就都毁了么。”   掌柜的满脸堆笑,“少爷,您瞧瞧,我这不也是估摸着,给咱们水府……”   “覃曦,掌嘴。”水杉冷冷地打断了掌柜。   人都说水杉少爷一向宽厚温润,那掌柜乍见水杉如此严厉,不禁打了个寒战,忙道:“不劳烦覃少爷动手,我自己打,我自己打。”说话间便伸出手来。   “别。”水杉抬手阻拦,“您自己打,那可不是累着您了。覃曦打!”回头见覃曦不动手,水杉又道:“我知道你会武功,怕打聋了,就轻点下手。你要是实在把握不好,我亲自来也可以。”   覃曦道:“不必少爷亲自动手。”说罢,便对那掌柜一掌打下去,那声音响得脆生,掌柜的脸上登时便高高肿起。   “行了。”水杉吩咐,“今日就当是个教训,把所有没根的花,都给我砸了。”   掌柜的忙应道:“是是,小的即刻就去办。”   水杉道:“现在办,当着我的面,砸完。损失,府里担着。你记着,府里不缺你这几两银子补贴用度。”   “是是是……”掌柜的忙去办了。   水杉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就静静看着花坊的人砸花。这一次恐怕大半都是要砸掉,其中有不少名贵的品种。但是水杉眼也不眨,要想日后长久,这样的代价,该付出时,就得付出。   不久,整个花坊上下都传来瓷盆碎裂的声音。   方才的女子走到水杉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水杉少爷经商有道,驭下有方,小女子佩服。”   水杉起身,这才细细看来,认出是纪筠熙,遂回礼道:“方才在下行事有失大雅,纪姑娘受惊了。”原是从前只在二楼远远看过纪筠熙的身影,还未曾近看过,这乍一看来,还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纪筠熙道:“无妨,那小女子先行一步了。”   水杉吩咐道:“给纪姑娘再挑一盆君子兰,送到听轩吧。”   纪筠熙又屈膝行了一礼道:“多谢水杉少爷。”   水杉微微颔首。   待到这边的事完了,水杉和覃曦出了花坊,到下一家商铺去了。   覃曦笑道:“你平日里不是都以温和著称的么,今日怎么也使上雷霆手段了?”   “你笑什么?”水杉用手肘顶了覃曦一下,“说不准人家还以为咱们两个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   “一个骂,一个打,少爷你道是谁唱的红脸,谁唱的白脸啊。”覃曦笑得停不住。   水杉收了笑,满面笃定道:“我和爹虽然行事准则不同,可底线是一样的。水家,不能有奸商。”   覃阳停下脚步,水杉见覃阳停下脚步,便也停下,抬头向前看去。是水彧。   “杉弟,有兴趣跟我喝一杯么?”   “求之不得。”   “大哥找我是有要事相商吧。”水杉替水彧斟满了酒。他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才刚坐下,水彧就支走了覃曦,是彻彻底底地支走了他,让他回家去了。覃曦起初不欲离开,水彧还说他:“我一个人的武功顶你两个,你还怕你家少爷出事么?”覃曦知道那是大少爷给他面子,大少爷的武功顶他十个。   “你是在查嗣音的下落吧。”水彧开门见山。   水杉晃了晃酒杯,“是。爹说不用查了,我们查不到。不过,他和耿伯不查了,我和覃曦还继续查。是做个样子,给暗中看着我们的人看。他们现在就怕见我们不慌,那就慌着,给他们看。其余的,再做打算。”   说话间水彧已经干了两杯,待到水杉说完了,水彧放下酒杯道:“义父的决定甚是英明,你且就这么办吧。但是此事往深了,你就不要再管。”   “大哥,你……”水杉不置可否。   “我知道她在哪,我也想好了如何救她出来。此事你不要插手,也不要让家里搅进来。”   水杉一边饮着酒,一边若无其事道:“爹都已经吩咐过了,你也说了,爹的决定甚是英明,我自然照做。彰弟若是想,他能把整个江湖都搅得不安宁;影儿的闺中好友,那可是鄞亲王府的人。他们两个可都比我能搅和,你不去提醒他们,倒是单单来提醒我了。”   “水杉!”水彧一把抓住水杉的手腕。水杉手腕吃痛,一杯酒全都洒了出来。水彧拉着水杉的手腕,将他拉倒近前,“你别想糊弄我。他们两个手里握着的东西都是虚的,翻不出什么大浪来。谁不知道家里的大权现下在你手上握着。你给我听好,这件事,你不要插手。相信我。”   “好吧。”水杉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右手手指还全都白得像葱一样,“那你告诉我,阿逆在哪。”   水彧压住水杉的手腕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如果告诉了你,我还压得住你么?”   水杉无奈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   水彧松开了手,只见水杉的腕上已是淤青一片。   “对不起,下手重了。”水彧倒了些酒在手上,搓热了覆在水杉腕上。   “无妨。”水杉又斟了两杯酒,“你我兄弟,道歉就言重了,就当是你我兄弟,闹着玩的。”   “好,喝酒。”水彧会意,与水杉碰杯对饮。   钟离冰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很冷,冷到了骨头里。她想略略动一动身子,却感到手腕脚踝一阵冰凉,动弹不得。她身上已经被戴上了几斤重的镣铐。她意识到,她现下是在大牢里。她微微抬头,透过铁栅栏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灯火闪烁着,望也望不到边。   她笑了,默默地笑了。上一次有人对她下手,她进了北陵丘。这一次,有人对她下手,她就进了大牢。上一次,表哥、阿准哥哥和阿凝姐姐大闹北陵丘,把她救了出去。这次,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吧,她可是个贼啊,要是想安个罪名,还不好安么。   况且……表哥,表哥,不就是,把我弄进来的么。   钟离冰还在笑,这笑,和着泪,满面的泪。她浑身在发抖,抖得肋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吃力地伸手摸了摸肋下的伤口,已经上过药,精心包扎过了,怪不得,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独自被扔在这阴冷的牢房里,想动弹一下都吃力,身上还带着那么深的伤口,她害怕。可是,伤口被仔细医治过了,她更怕。有人要保护她,有人想让她好好活着,那就是说有人想要用她,要挟外面的人。   钟离冰下意识的地运功,只有这样,身子或许才能稍暖一些。   疼,又是疼,又是那种疼到每一个骨头缝里的疼。逆行磬音诀的后果,如今是越来越显著,可是,她没有一点办法。她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缩在一个角落当中。身上的铁链随着身体的颤抖哗哗作响,这声音响在耳畔,格外刺耳。她紧紧咬住嘴唇,直到,嘴唇都被咬破了。   那疼痛终于熬过去了,每一次都是这样熬过去的,对于钟离冰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稀奇。纵使疼的时候再疼,熬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却觉浑身无力,更被镣铐束缚着,连坐直了靠在墙上,都比平时艰难数倍。   至少,还有一点值得欣慰的不是么,一时半会儿,她死不了,只要活着,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可外面,却是一片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这是大牢?大牢里的人,不是应该有许多人喊冤叫屈么,怎么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喊冤叫屈?   钟离冰低头打量着自己。她最后的记忆,就是在那个雪地里,被一刀刺入肋下,然后便倒地不省人事。现下,她头上的发簪,身上的装束,全都没有变过,只是有几绺头发垂了下来,身上的兵器,也全都不见了。她希望之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衣服上被匕首刺破的那个洞和四周的血迹,无不诉说着那一日发生的一切。   只听得“哐啷”一声,牢门开了。钟离冰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开门进来的是两个狱卒和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布衣女子。两个狱卒把吃食放下,便锁上牢门出去了。   “你终于醒了。”开口的是那女子。   “你是谁?”钟离冰问。   那女子道:“我是大夫,你可以叫我浣娘。你进来以后,我负责医治你的刀伤,我给你上过药,包扎过伤口,中间换过一次药,今日也是来给你换药。把手伸过来,我要把脉。”还未及钟离冰多问,她便一股脑全都说了。   钟离冰艰难地把手伸过去,放在浣娘拿过来的脉枕上。趁着这空当,她又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天牢。”浣娘答道。   “天……牢……”钟离冰喃喃自语。天牢,原来她进的地方,是天牢。怪不得,这里这么安静。人都进了天牢,那必是重犯,还有什么冤屈可喊呢?想想倒也当真是荣幸,自己不过区区一个贼,竟能进了天牢。说不定,这里还关押过什么皇亲国戚呢。   “好了。”浣娘收回了手,收起了脉枕,“你现下恢复的情况不错,伤口已经在愈合了。你挨的这一刀啊,刺进去的位置可是万幸。刀是横着从肝和胆之间刺进去的,没伤着内脏。再有十几日,就能痊愈了。不过,你这内功,可当真是邪……”   “我睡了多久了?”钟离冰打断了浣娘,又问了一句。   “有六七日了吧。”浣娘很快止住了方才的话头,答了钟离冰的话。   “你是宫里来的医女吗?”   “这个……”浣娘笑笑,“我不能告诉你。”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钟离冰才欲笑一声,就牵动着伤口疼了一下,不禁皱了皱眉头。   浣娘解开了钟离冰的衣衫,钟离冰本想抬手阻拦,一时也用不上力气,只有作罢,浣娘拆开了她伤口的包扎。   浣娘道:“你不必担心,这里没有男人。”   “浣娘姐姐。”钟离冰叫了一声。   浣娘迟疑了片刻,便继续为她换药。   “也对,我可是天牢里的重刑犯,我不配叫你姐姐。”   “没有。我是大夫,在我的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病人的身份。”   “对了。”浣娘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昏睡了那么久才醒来。按理说你的伤势根本就没有那么重,你为什么不愿意醒来?”   “你说……”钟离冰没回答她,只是若有所思道,“这一刀刺在肝和胆之间,是因为我万幸,还是下手的人,故意这样刺进去的?”   “我不知道。”浣娘浅笑,“我是大夫,不是武林高手。”   “我可以问你的师承吗?”钟离冰竟随口与浣娘闲聊了起来。这个地方,也没有旁人能与她说话了。   浣娘道:“这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师命难违,家师曾嘱咐过,不可对旁人提起她的名号。”   “那你知不知道我所犯何罪,所判何刑?”   “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戴这样的镣铐,是什么级别的囚犯?”   “不知道。”   “他们……会刑讯我吗?”   “不知道。”   “那你多久会来一次?”   “这几日,我每日都会来,等到你的情况好了,我就两三日来一次,等到你痊愈了,我就不会再来了。”   “如果……”钟离冰笑笑,“我是说如果,我还能活着出去,我们还会再见到吗?”   “那就看造化吧。”   说话间,浣娘替钟离冰换好了药,包扎好了伤口,又替她把衣服系好。   “谢谢。”钟离冰微微点头,“若我还能活着出去,必将向你当面道谢。不过我多半出不去,你就找请你来的人,多讨些好处吧。”   浣娘默默收拾了东西,弓了弓身子,朝门外招手示意,便有狱卒开门带她出去了。   冰冷的铁门再一次关上,那声音回荡在钟离冰的耳边,久久不能离去。这个声音,不知道生生带走了多少人的希望。   钟离冰不是那么容易就绝望的人。当然,她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副镣铐上的锁,恐怕她拔下根发簪来,就能给捅开。可是,就算捅开了,她又要如何跑出这高墙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钟离冰侧身从床上下来,取了方才狱卒送来的饭食,掀开盖子看看,看起来还不错。   这待遇可着实不错,没有人克扣饭食,没有人刻意为难,没有刑讯,没有任她自生自灭,还请了大夫替她诊治身上的刀伤,而且,专门请了个女大夫。这样说来,如果她想自尽,多半也有人拦着。看来,是上面真的有人想让她活着,让她好好活着。   钟离冰端起了饭碗。   表哥,你做的可是杀人的生意。既然你让我活下来了,那我早晚有一日会站在你面前,向你问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的时候妈妈送给人一盆花,养了十来天就死了,人家挖出来一看发现没有根,去找卖花的,卖花的理直气壮地说有根你们不就养好几年了,谁还来买花。于是怒而写了亲表哥让覃曦哥掌掴店主的情节,解解气。 ☆、严阵以待   京城的圣旨到了扎托,钟离珏几次打开细细阅读,又几次合上,读得,都快倒背如流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把这道圣旨放在了手边的小桌上。半晌,他淡淡对阿桑妲道:“万寿节,可当真是个好日子。”   “怎么,你觉得这次皇上准备对伊赛下手了?”阿桑妲拿起了那道圣旨。她也已读了很多遍,只是手里没点东西,也怪无趣。   “这次?”钟离珏笑笑,“我无时无刻不觉得皇上要对伊赛下手。当今皇上非池中之物,他的格局,可是整个天下。”   “整个……天下。”阿桑妲若有所思。   “放心吧。”钟离珏笑着握住阿桑妲的手,“阿卓把伊赛交到我手里,我在一日,伊赛就在一日。我可想不了那么远。”   “对,咱们都想不了那么远。”阿桑妲长舒一口气,“更远的事啊,还得孩子们去想。”   “对啊,孩子们。”钟离珏话锋一转,“他们又干什么去了?”   阿桑妲道:“你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么?小准自然是又放马去了,阿冼跟着史华莱去军营了……”说到此处,她欲言又止。若是提及钟离凝,免不得又是一阵神伤。   “行了,不说了。”钟离珏起身,“我们也去军营看看吧。”   “好,走吧。”阿桑妲也跟着起身,“还有,你和小准进京的事,也得吩咐下去让他们准备着了。”   晚饭前,钟离准和钟离冼都从外面回来。圣旨的事早有人知会钟离准,他便也都知道了,待到钟离珏提起的时候,他也不曾惊愕。左右也不是第一次进京,不是第一次进宫了。   钟离珏道:“今日,借着晚饭的时候,我要与你们说些重要的事。”   钟离冼道:“是父汗和大哥要去京城参加万寿节的事吧。”   钟离珏道:“是,也不全是。关乎,许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小准才一两岁,不记事,还没有阿冼。所以很多事情你们都不知道。”   此番,钟离珏和阿桑妲便借着此次将去参加□□皇帝万寿节的事,把许多年前的那件大事尽数讲给了钟离准和钟离冼。如今钟离准二十三岁,钟离冼十八岁,也应当知道一些事情了。   钟离珏和阿桑妲便把当年他们如何卧薪尝胆,如何与当年的卓亲王取得联系,如何厚积薄发,如何造反起义的事,还有这许多人之间盘根错节的联系,全都讲述了一遍。   听罢之后,钟离准不禁叹道:“却不想,咱们家还与□□皇室,有这般渊源。”   “所以,你我父子此行京城,都多加小心吧。”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钟离珏语重心长地再次嘱咐了钟离准一番。   夜深了,钟离珏听到殿外的破空之声久不能绝,遂披上大氅出门去了。阿桑妲无奈笑道:“多半……又是阿冼在外面吧。”   果然是钟离冼在外面的高台上练刀法。空中挂着一轮满月,月光倾泻下来,钟离冼的身影在月光下看得真切。钟离珏在一旁看得甚是欣慰。钟离冼舞刀的样子,像个驰骋疆场的勇士,像个沉稳持重的掌权者,不像个身法轻盈的江湖刀客。钟离珏欣慰地笑了,其实他的三个儿女,一个都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钟离冼舞完了一套刀法,转身看见是钟离珏来了,便即收刀行礼:“父汗。”   钟离珏笑着抬了抬手,钟离冼遂笑道:“阿爹。”   钟离珏问道:“都快丑时了,你是在练功,还是在看月亮?”   钟离冼答道:“都是。”   “看月亮?”钟离珏抬起头来,注视着那轮满月,“咱们伊赛的男儿也学会对月抒怀了?这月亮一个月就圆一次,你从出生到现在,也看了二百来次满月了,新鲜么?”   “新鲜。”钟离冼笃定地答道,“今日,我有所感。”   “哦?说来听听。”钟离珏饶有兴味。   钟离冼道:“今日我看这月亮,觉得很圆。天下人看的,都是同一个月亮。中土的月亮和大漠上的月亮,都是一般圆,谁也不比谁的圆。”   沉默良久,钟离珏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钟离准的肩膀,“说得好。”   钟离冼道:“夜深了,阿爹早些歇着吧。”   钟离珏道:“不急,我还有些事,要单独吩咐于你。”   钟离冼起身,与钟离珏对视片刻,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遂跪地叩首:“父汗请讲,儿臣谨遵父汗吩咐。”   彼时水彧已在谦王府门前等候了近两个时辰。已经到了最冷的三九天,腊月的寒风当中,王府门前的灯笼都随风摇摆着,纵使皇恩浩荡,谦王府富庶,连门口值守的小厮都穿着毛皮,却也都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水彧衣着单薄,却依旧纹丝不动。   王府的人都知道自家王爷喜欢去明前楼舞文弄墨,也有不少人知道这位水彧少爷是自家王爷在明前楼认识的朋友。一个小厮看不过眼,上前劝道:“水少爷,皇上和皇贵妃召王爷和王妃进宫叙话,说不准还要留王爷和王妃用了午膳,您还是先回去,改日再来吧,别在这风口上冻着了。”   “我不冷。”水彧挥了挥手,“你若是冷,就回廊子下避着去吧。就是王爷用了晚膳才回来,就是皇上让王爷留宿宫中,让他明日再回来,我也在此处等他回来。”   小厮见劝不动,索性便也回去了。   待到谦亲王的车马来了,已经过了晌午。看时辰,皇上和皇贵妃确实留他们用了午膳了。至此,水彧已经等了小三个时辰。   才见拓跋炜和靳文婧下了车,水彧便跪地行礼道:“草民水彧,给谦亲王、谦亲王妃请安。”   拓跋炜不解,只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水彧道:“谢王爷。”这才起身。   虽然水彧不曾来府上拜访,不过拓跋炜还是说:“外面冷,有事,到府里去说吧。”   水彧道:“愚弟有要事相求,可否请五哥云轩一叙?”   沉吟了半晌,拓跋炜道:“好吧,我随你去便是。你在厢房稍待片刻,待我进去更衣。”   半晌,拓跋炜换了便装出来,没带更多的随从,只让周牧跟着便罢了。   水彧一路上一言不发,拓跋炜知道他心里有事压着,也不多问。待到到了云轩,拓跋炜便让周牧在一楼候着,自己则虽水彧去了二楼。   拓跋炜才坐定,水彧便跪在他面前。   拓跋炜皱了皱眉道:“这是在外面,我没有王爷的身份,你我本是朋友,何必行此大礼。”   水彧道:“我有要是相求五哥,不敢起身。   “你坐下说,是什么事。”拓跋炜拍了拍旁边的椅子,“一见到你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脸色,就知道你有事。”   水彧这才缓缓起身,坐在了旁边,低声道:“我想进宫。”   “进宫?”拓跋炜不解水彧为何突然有此请求。在他眼中是水彧是个江湖人,应最不喜皇城里面那高高宫墙的压迫。   水彧笃定地又说了一遍:“年初万寿节的时候,我想进宫。”   拓跋炜面色凝重起来:“你想干什么?”   水彧站起身来,走到拓跋炜面前,复跪下,“五哥视我为挚友,普天之下你是第一人。我也视五哥为挚友。今日,我便与你交了实底。我要借机进入天牢,救一个人出来。此人是被人设计进了天牢,至今还未定罪。若是过了万寿节,这罪名恐怕就要板上钉钉,回天乏术了。以我的武功,自问出入天牢不难,若是出不了皇城,大不了打出去,我只是缺一个进入皇城的机会。如果此事我没处理干净,也绝不会牵累五哥。待到我的事情做完了,若是要我自裁谢罪,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话我是说到这了,五哥若是答应带我进宫,那是我的造化,五哥若是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   思索了片刻,拓跋炜道:“那你能否告诉我……你要救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什么人把他弄进去的?”   水彧起身,坐在旁侧道:“她……是我表妹,是……我拼死也要保护的女子。”   “她……到底是什么人?”拓跋炜追问,言下之意便是说,这天牢,可不是常人能进的。   水彧如实道:“她就是大盗……夜罗刹。”   “大盗夜罗刹落网了?”拓跋炜重重放下茶杯,“我何以半点消息都没听到?”   水彧淡道:“现在整个江湖都没什么人知道,这消息又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传到这四九城里来?”   见拓跋炜沉默,水彧续道:“夜罗刹的传闻,相信五哥也是听过的。你应也知道,以她的本事,便是进出大内也不是不可能的,自然没那么容易落网。五哥也该听过,今年她干过最大的一票。她偷了从蘅芷县进京的小路上一个镖队押送的镖车,把那镖车里的三千两银子全都送到了蝗灾的灾区。想必不用我多说,五哥也该知道这一车银子是什么来头,什么去向。如今,蘅芷县的上一任县令已经死了,仵作的验尸结果是‘遭人仇杀’,早就是死无对证。等到她的事翻了出来,当今皇上圣明,定会彻查,就算皇上想不了了之,迫于整个江湖的压力,也得彻查。早晚,背后的事全都得翻出来。至此,五哥应也不难猜到,到底是什么人,把她弄进去的吧。”   拓跋炜一拳砸在桌子上,茶杯中的茶水都被震得溅了出来,他面上已带了愠怒之色。片刻,他霍地起身,抓住水彧的衣襟,怒道:“你威胁我!”   水彧把着拓跋炜的手腕,也不用力,只道:“五哥息怒,愚弟不敢。”   拓跋炜甩开了手,将水彧推得一个趔趄。水彧自来见拓跋炜,就已经卸下了防备,强行压住了自己习武的下意识,否则莫说让拓跋炜抓住他的衣襟,便是近他身,碰到他衣袂都很难。水彧直起身子,理了理前襟,还是端正地跪着。   半晌,拓跋炜淡道:“好,我带你进宫。到时候,你就扮作我的贴身随从,代替周牧,可以跟我进宫赴宴。今晚你留在我府里用膳,之后我会让周牧教你宫里的规矩。”   “多谢五哥成全!事成之后,我再亲自向五哥请罪。”水彧深深叩首,久久不肯起身。   “行了,起来吧。”拓跋炜扶起了水彧,“别再咒我东窗事发了。”   是夜,水彧离了谦王府,没有回家,去了郊外。   剑还没劈到,剑气便在树干上留下了近一寸深的一道道疤。   舞剑的时候行气太甚,是会伤身的。水彧果然胸口一滞,双腿一软,用剑撑着身子,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   他猛然摇头。   不行,这样的状态不行!   万寿节还有不到一个月,待到进宫的时候,必须要让身体保持最好的状态。那一日他要面对的,可是刑部大牢。如果运气好,只需要打出来,如果运气不好,还得先打进去。而且,打出来的时候还要带着嗣音,还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如何。   “小朋友年纪不大,杀气可不小。”   “是谁?”水彧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转过身来。待到看真切了,他行了一礼:“晚辈拜见御前辈。”   “行了行了,说了多少次了,行什么礼?”这次御风行倒是没装神弄鬼。   “前辈……见笑了。”水彧强压住心中急火,收了剑。   御风行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德行:“你急得这般,是不是小阿逆出什么事了?”   “是。”水彧承认。   “你可莫要唬我,这说的跟真的似的!”   “晚辈无半句虚言。”水彧面色凝重,“她在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御风行竟是听得来了兴致,“那地方可好玩,我还没去过呢!哎,你的武功那么高,你还保护不了她?”   “就是我把她弄进去的。”水彧没好气道。在这位前辈面前,一来是没有必要扯谎,二来,无法抗拒地说了实话。   “那你随后打算怎么办?”   “救她出来。”   “要说起现在的年轻人啊,可真是麻烦!”御风行抱着双臂围着水彧踱了几圈,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   才是转瞬的工夫,已不见了御风行的身影,竟连水彧也没有察觉,还以为只是御前辈恰是走到了他身后。   “万寿节准备呈给皇上的寿礼,你选好了没有?”拓跋熠才从外面回来,才解了披风,便问还在书房里忙着的靳人麒。   靳人麒俯首道:“此事王妃已经准备妥当,王爷不必再费心了。”   拓跋熠面带愠怒:“我早就说了此事交给你去办,她一个女流之辈,能送得出什么东西来?”   靳人麒微笑道:“王爷此言差矣。宫里什么稀罕玩意儿没有?说句难听的,天下奇珍可都没有什么能入得了皇上的眼。您送的东西,自然是越普通,越好了。王妃的一片苦心,王爷要明白啊。再说,您此番真正要送给皇上的大礼,您还嫌不够气派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拓跋熠反而不恼了。   拓跋熠拉开了椅子侧身坐下,随口道:“我看啊,皇兄这次可是真的准备下手了。这次万寿节,伊赛王、萨顿王、北漠王,一股脑儿的全都请齐了,我估计关外的那班子蛮夷,现下可全都在揣测圣意呢。”   “恭喜王爷。”靳人麒行了一礼,作贺喜状。   “何来恭喜?”拓跋熠饶有兴味。   “等到皇上决定问鼎天下的时候,您立战功的时候,不就到了么。立了战功,您可就是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了,到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就是您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了。若真到了那时候,便是您的政见与皇上不合,文武百官,也得倒向您啊。”   “现在说这种话,恐怕还为时过早吧。”   “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了。”   “我让你解决的人,你可都解决了?”拓跋熠直起身子,双手撑在了桌子上。   靳人麒从衣襟中掏出个册子,放在拓跋熠面前,那正是他写给水彧的那本死亡名册。拓跋熠取了那名册慢慢翻阅。靳人麒道:“这册子上一共有八十人,其中六十七人是您吩咐过的,还有十三人是在下拟定的,防患于未然。”   拓跋熠将那册子往桌上一扔,“你终究还是把那个潘译给做了。那边镖车刚出了事,他就死了,岂不是欲盖弥彰么。”   靳人麒道:“王爷恕罪,在下也是没想到,那夜罗刹竟能对他动手。这些个事儿啊,可都是赶巧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夜罗刹对他动了手,那弄死他倒也干净。毕竟,自古以来有话语权的,只有咱们活人。”   “那个贼……”拓跋熠若有所思,“你求我把她弄到刑部大牢去,何不干脆,做掉也就算了?”   靳人麒笑了几声,那笑声令人听了都不禁打了个寒战。“王爷,您是使冷兵器的人,您也清楚,这好使的刀,都是有气性的。我那侄儿,可不那么容易抓得住。洛韬那小子您倒是一直将他抓得死死的,您道是他能好用到哪去?”   拓跋熠冷道:“那你可当心来日这刀架到你自己脖子上去。”   才说到此处,外面有人通传说:“王爷,谦亲王来了。”   拓跋熠道:“知道了,去请他进来。”随即对靳人麒道:“五弟来了,你下去吧。”   “四哥。”远远地就听到拓跋炜叫着“四哥”地进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拓跋熠从桌子后面出来,迎了上去,“过了年你都三十六了吧,还像小时候似的,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就那么‘四哥’,‘四哥’地叫着,有时候被门槛绊倒了,就爬起来,接着跑。”   “但是现在,没有什么门槛能绊倒我了。”拓跋炜笑道,“不过,不管多大岁数,我还都追着你叫‘四哥’。”   “是啊。”拓跋熠替拓跋炜理了理衣襟,“你看看现在你的穿着打扮,这样的缎子还有哪个王公大臣的府里有的?如今都当上亲王了,是再没有什么门槛能绊倒你了。”   “四哥这是取笑我呢。”拓跋炜仿佛不经意地拂了一下胸前,推开了拓跋熠的手。   拓跋熠没在意拓跋炜的不经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过年了,你不在你府里和弟妹一起办年货,怎么跑到我府上来了?要是来讨口茶喝,我府上可没有。”   拓跋炜随意找个地方坐下,顺手取了茶壶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好茶我也是将就了。我今日过来,就是想打听打听,四哥你准备送皇兄什么寿礼?”   “这倒是奇了!”拓跋熠用手撑着椅背,“你不是从小就最有主意么。你忘了,那年父皇的万寿节,你才十岁,送的寿礼就让父皇乐得合不拢嘴。我一个粗人,你反而来问我送了什么,这可不是天下奇闻么?”   拓跋炜道:“皇兄今年不是逢五的大寿么,我估摸着四哥一定准备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到时候若是皇兄真的喜欢,怕是还要放在仁昭宫里,不给旁人看呢。所以,我今日来先睹为快。”   “你这话说得可真好听!”拓跋熠猛地拉了一下拓跋炜的椅子。   拓跋炜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忙抓住了椅子道:“四哥!你忘了么,小时候你这般跟我闹,害得我险些摔断了尾椎骨,还被父皇好一顿责罚。”   “不跟你闹了。”拓跋熠撒了手,“寿礼都是你四嫂准备的,我没管。”   拓跋炜顽笑道:“四嫂这姓氏姓得可好,自从嫁进你府上,就替你管这管那,这许多年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呢。”   谨亲王正妃管氏,当朝右丞相管子谟之女。   金泽珈蓝不声不响地进来,给房里的两个王爷奉了茶。放下茶盘后,她屈膝行了一礼:“王爷,谦王爷。”   拓跋炜回礼:“珈蓝四嫂。”   拓跋熠也不避讳,拍了拍自己的腿,便要拉珈蓝坐上来。珈蓝又是躬身福了一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随后,她又向拓跋熠和拓跋炜分别行了一礼,便下去了。   拓跋炜道:“你这么疼珈蓝四嫂,等我这小侄子出生了,还不知被你宠成什么样了!”   拓跋熠道:“也不一定就是你侄子,说不定是你侄女。若是个女儿,就让她嫁给你家泱儿可好?”   拓跋炜笑道:“四哥你这不又是说笑了,拓跋皇族的规矩,同姓不婚,你忘了么?”   “对……对!”拓跋熠捧腹大笑,“我就是在说笑呢,咱们两个,不是从小……就爱在一起说笑么!”   谨王府里谈笑风生,百姓家中也是谈笑风生,宫里也是谈笑风生,就连大牢里,也是谈笑风生。但是大牢里能笑得出来的,也不过几个人罢了。   这一日钟离冰又被拖到了刑室。她肋下的刀伤早就好了,这些日子以来,也没有添过新伤,切切实实,没有添过新伤。   她被除了镣铐,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面前没有拿着鞭子的狱卒,没有举着烙铁的狱卒,也没有擎着棍子的狱卒,只有前几日来诊病的大夫,景浣娘。对,她就是姓景,前几日钟离冰听见了,那些人连呼带喝地叫她的大名,景浣娘。那些负责看守的狱卒对浣娘还是很客气的,可是这些负责刑讯的就不然了。   钟离冰知道,他们想让浣娘用银针扎她的痛穴,因为这样不会留下伤疤。似乎是上面有人特意关照过,她的身上不能留下刑讯伤。   这还勉强算是个新花样吧,比起前几日的那几出。   记得那天,两个狱卒打开牢门进来的时候,没见到浣娘。钟离冰原也料到了,上次浣娘来的时候对她说,刀伤基本上痊愈了。   两个狱卒二话不说便上前去将钟离冰拖了下来,打开了她手上的铐子,将她捆了起来,拖出了牢门。   “要对我用刑了么?”钟离冰冷笑了一声。   两个狱卒没理会她,只是推推搡搡地往前走着。她脚踝上戴着沉重的脚镣,双手又被反绑着,没有办法平衡,一个趔趄便倒在了地上。双手没有办法撑地,面颊蹭在地上,蹭破了皮。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后来,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到的刑室,好像,就是被那两个狱卒拖过去的吧。   那刑室中央放着一个水缸,里面灌了满满一缸水。钟离冰还未看清那主审的狱卒,就被抓着衣服把头按进了那水缸里。   那水缸里黑得出奇,什么都看不见。耳朵里全灌进了水去,什么都听不见。在这黑暗和寂静中,钟离冰似乎又重新可以思考了,回想这几日,她还没有好好思考过。他们还什么都没问!这是什么?这是下马威,是为了让她惧怕!她现下还没有任何不适,她自小会水,最多可以在水下闭气一炷香的工夫。如果让那些人发现了她的底线,他们就会一次一次触及她的底线,让她生不如死。   是以,才不过一会儿工夫,她便疯狂地挣扎起来。过了片刻,那两个狱卒便拉着她的衣服和头发,将她拉了出来,扔在了地上。地上很冷。没有外力,她一时根本直不起身子,索性就这样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若是再在水里多一刻,就要昏死过去似的。   “想……说点什么吗?”   钟离冰感觉那声音是从头上传来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钟离冰强撑着笑了出来,“本来就有的罪名,你们都知道,不用我说;莫须有的罪名,我也不会认。”   “好,那就继续吧。”那主审的狱卒又吩咐了一声,便兀自坐着享清闲去了。   然后她就又一次一次地被按在那水缸里,一次一次地被拉出来。   那过程,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也有可能,没那么长。毕竟,这种时候,都是度日如年的。   没有什么收获,钟离冰被拖回了牢房当中。   这一日,是连她极限的一半都没到,也远远没有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可是,因为在冷水中浸了小半日,次日晨起,她发了高烧。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其间浣娘来诊治过一次。这地方暗无天日,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没有任何概念。   病情好转以后,钟离冰又被拖到了刑室一次。这一次,她看见了浣娘。那些狱卒吩咐浣娘将她的胳膊卸了,再装回去。浣娘才握住她的手臂,便被一股力量弹开,跌倒在地上,而无论那些人如何再呵斥浣娘,她也不肯再动一次手了。浣娘说,钟离冰内力颇深,她没有办法。   钟离冰盯着浣娘看了许久,直到她被拖走,还是一直盯着浣娘看。那些人都觉得她是恨毒了浣娘,可她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浣娘碰她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运功,就算运功,以她的内力,根本就达不到能将人弹开的程度。   浣娘姐姐,你是在同情我么?   然后就是这一日了,他们让浣娘用银针刺她的痛穴。这一次浣娘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在钟离冰的颈侧找准了穴位便一针刺了下去。钟离冰索性闭上眼睛,静静等着这疼痛的到来。   来了。她浑身一抖,有一种从颈侧蔓延到指尖的疼痛。她紧咬住嘴唇,硬是将这一阵疼痛扛了过去。这是第一个穴位,最轻的,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这种疼痛还尚不及她行岔了真气时那种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的浑身疼痛。   又有一个声音问她:“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那就第二个吧。”   这句话,应该是对浣娘吩咐的。   浣娘又扎下了第二个穴位。   这一次的疼痛袭来得更迅猛些,是深入骨节的疼痛。若不是钟离冰强忍着,方才恐怕就要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这一次持续了半个时辰,她将嘴唇都咬破了,还是一声不吭。   又有人问她有什么想说的,见她不言语,就吩咐浣娘扎第三个穴位。   第三个穴位更痛,这疼痛已经超过了行岔真气的那种痛。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令人窒息的疼痛。她本能地想要将身子蜷缩在一起,可奈何浑身都被束缚着,根本动弹不得。挣扎当中,手腕被绳子蹭出了道道红印,格外骇人。   一个时辰之后,她痛得昏了过去。然后又被冷水泼醒。隐隐约约当中,她听到了浣娘和那些人的对话。浣娘说第四个穴位的疼痛相当于把浑身的每一寸骨头全都敲碎,再重新接上,非常人能够忍受,受刑者有可能会崩溃。那些人怕有什么闪失,是以没敢尝试。   至少到了这时候,该说的,不该说的,钟离冰是一句也没说。   她又被拖回了牢房当中。   那一晚,她蜷缩在角落当中,瑟瑟发抖。   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她不是不知道,江湖上有无数种方法,不留下任何伤疤,可以更让人生不如死。只是,还从没发生在她身上罢了。今日的还可以忍受,可下一次的呢,再下一次的呢。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人之所以会对这个世界恐惧,就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未知。   而且,这一次,她不会再有“表哥一定会来救我”的信念了。    ☆、千秋万寿   水家的这个除夕,过得倒也算平静。   吃年夜饭之前,水云卿说的那一席话,令水云天一直记忆犹新。   水云卿说:“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阿逆此番若能逃过一劫,是她的造化;如若不能,那也是她的命。”   那夜守岁过后,众人都回房歇息去了。水影不知怎的,一直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抓着纱幔,瑟瑟发抖,久久不能入睡。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歆语见水影这般形容,不禁忧心,忙取了外衫来给水影披上,“方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么?”   “歆语!”黑暗之中,水影握住了歆语的手,“表姐已经一个月没有消息了,你说……表姐她会在哪啊?她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不会,不会。”歆语极力抚慰水影,“小姐安心睡吧,表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况且她武功又那么好,不会有事的。”   “歆语!”水影抓住了歆语的衣衫,默默落下泪来,“我好害怕,姑姑和姑丈都那么平静,我更害怕。自从那年表姐跟大哥一起回来以后,每一次表姐离开,我都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可是她每次回来,我又是打心眼里高兴。我从小就和表姐一起玩,我们画画,我画工笔,她画写意,我们还下棋,我每次都故意让她,可是她从来都看不出来,后来,她下得越来越好,才发现我一直都是让她的。她还总给我讲市井里有趣的事,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表姐问我在不在乎她是个贼,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可是我希望大哥他在乎……可是……可是……表姐这次可能真的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害怕,我好害怕……”   “小姐别怕。”歆语轻抚着水影的后背,“小姐别害怕,表小姐没事,表小姐……永远都不会有事。小姐睡吧。”   水影哭得昏昏沉沉的,哭累了,也就沉沉睡去。歆语便一直陪着,也没合眼。   不知不觉,已是丑时了。钟离珉和水云卿也没睡,他们漏夜策马去了城外的巉元府。果然,他们要见的人——荣亦非也没睡。   荣亦非靠着院子里栽着的一棵百年古树,“你们倒也真会选日子。”   钟离珉和水云卿双双行了一礼:“晚辈见过荣前辈。”   如今荣亦非都已是花甲之年了,但是他内力深厚,又无忧心之事,是以到了现在,除了两鬓微白,一头黑发还与年轻人无异。   荣亦非回礼:“不敢。都熬到了这份上,你们也都是江湖前辈了。”   钟离珉微微一笑:“前辈,我们曾相约二十年后再战,今日我来赴约了。”   荣亦非转过身去,挥了挥手道:“算了吧!今日你我倒可以喝一杯,至于交手,还是改日吧。今日你不能心无旁骛,我觉得打得不过瘾。再说,若是误伤了你夫人,我可是难辞其咎。”   水云卿上前福了一福道:“前辈当年的救命之恩,还未当面道谢。你们上一次交手,我未能有幸一睹,这一次不能再错过了。”   荣亦非道:“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了。我去拿酒。”   “前辈请留步。”钟离珉上前一步,“没动过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心有旁骛?”   “好吧。”荣亦非终于转过身来,“那就试试。”   然后,他们交手了。两人都不带一丝杀气,却都是尽了全力。两人之间再没有了利益的冲突,这一次交手,打得是酣畅淋漓。   这一场深夜的对决,旁观者就只有水云卿一人。后来,元帮有许多人捶胸顿足,遗憾自己错过了这场近在咫尺的,几乎可以代表这个江湖最高水平的对决。   水云卿笑问:“胜负几何?”   钟离珉道:“谁也没胜,谁也没负。”   荣亦非摇了摇头:“非也,这次是我输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可以心无旁骛,可见你习武的境界,已经今非昔比。”   钟离珉道:“前辈过誉了。”   荣亦非上前了两步,拍了拍钟离珉的肩膀,盯着他的双眼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最想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要提醒你,二十年前的事,还没完。”   这一年的京城是格外的热闹。除夕的时候热闹过了一番,还未及十五,一月十一日的时候便是当今皇上拓跋烨的四十五岁生辰,是万寿节了。这逢五的万寿节,比平时的还格外隆重些。   这一日晨起收拾停当,钟离珏和钟离准便进宫去了。他们随着太监的指引往齐云殿去,在过御花园的时候与塔丹遇上,彼此之间微微点头致意也便罢了。   隔着御花园的松树林,一个如火焰般耀眼的红色身影从钟离准眼前闪过,钟离准不禁停下了脚步,皱了皱眉头,喃喃道:“阿逆……”   “王子殿下……”小太监躬身在旁催促了两声。   “小准。”钟离珏拍了一下钟离准的肩膀。   “父汗。”钟离准回过神来。   小太监忙道:“大汗,王子殿下,该走了。”   钟离准问:“方才过去的红衣女子是谁?”   小太监笑道:“那是婧嘉长公主府的舞女,今日皇上寿宴要领舞的。听说这是婧嘉长公主特特献给皇上的,今日长公主还要抚琴助兴。奴才还听说,这舞女,生得像天仙一样。”   钟离准道:“原来如此。小王想要出恭,敢问公公东池何在?”   小太监遂指引了茅厕的所在,钟离准道:“父汗,我去去就来。”随即快步离去了。   钟离准在御花园中拐了几拐便停下了脚步,迎面走来的便是婧嘉长公主拓跋瀮。   孝武仁皇帝时,为免与伊赛尤祂部一战,十四岁的拓跋瀮远嫁热托,被许给当时的尤祂部汗王尤祂速德拉济为妃。尤祂速德拉济不喜欢她,而他的儿子昌穆却喜欢她,所以速德拉济便把她许给昌穆为妃。他们育有一女尤祂贺懿黛。后来库卓部的汗王阿卓和率部反攻,统一了伊赛,肃淩皇帝就把这位皇妹接回了京城,赐婧嘉长公主府,封贺懿黛为郡主。如今贺懿黛已嫁给内大臣许鸿瞻,育有一女锦和翁主。   钟离准上前行礼:“伊赛长王子钟离准,参见婧嘉长公主。”   拓跋瀮淡道:“王子殿下不必多礼,宫中礼数繁多,还请王子殿下多加小心。”   “多谢长公主。”钟离准作了一揖。   “王子殿下还有事吗?”拓跋瀮不温不火道。   钟离准道:“小王确是有事相求。听闻长公主要在皇上的寿宴上抚琴助兴,那烦请长公主弹一首伊赛的曲子吧。”   “王子何出此言?”拓跋瀮不解。   钟离准道:“您府上领舞的舞女,想来应是跳伊赛的舞步更好些。”   “哦?”拓跋瀮笑了,“本宫自己府上的舞女,王子殿下怎么知道?”   钟离准道:“话,是说到此处了,小王告辞。”   才一转身,便见贤妃华嘉娴被一群宫女簇拥着迎面走来。在宫外早有人叮嘱过的,这些人钟离准都识得,遂行了一礼道:“伊赛长王子钟离准,参见贤妃娘娘。”   华嘉娴抬了抬手:“王子殿下不必多礼。”随后她又与拓跋瀮相互见了平礼。   拓跋瀮淡道:“贤妃嫂嫂,别来无恙。”   华嘉娴执着拓跋瀮的手道:“婧嘉妹妹,平日里你也不常进宫,也就是这逢年过节的,你我才得见一面。方才看妹妹和王子说得正当火热,便没过来打扰。这伊赛长王子一表人才,比之妹妹的女婿,又是何如呢?”拓跋瀮虽然比华嘉娴年长,却因为是小姑,所以华嘉娴称她一声“妹妹”。   拓跋瀮这半生历经风雨,对许多俗事都不看重。她一向看不惯华嘉娴,是以进宫的时候总是对她冷言冷语。华嘉娴自然也是抓住机会就要找找拓跋瀮的茬。   拓跋瀮道:“贤妃嫂嫂真是说笑了,我的女婿才貌如何那都不重要。至少他们可以常来我身边尽孝,左右我倒是极满足的。谁的苦啊,谁自己心里知道。”   华嘉娴一句话被噎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的女儿安靖公主已然议亲,年后就要出嫁到遥远的滇西。日后若是情况好,也要两三年才见得一面了。   “老远就听见那么热闹,妹妹便也来凑个热闹罢。”徐倚扬也恰路过此处,便上前来。拓跋俪与她同行,便也跟着上前来。   钟离准转身行礼:“伊赛长王子钟离准参见淑妃娘娘、定平公主。”   进宫前钟离准便听太监讲过,昔日的徐淑媛如今已经育有一女,是淑妃了。   拓跋瀮和华嘉娴都与徐倚扬见了平礼,拓跋俪朝拓跋瀮和华嘉娴分别行了一礼:“俪儿给婧嘉姑姑请安,给贤母妃请安。”一系列请安过后,拓跋俪便眉飞色舞地对钟离准道:“王子,我早就听说你要来京城啦,好久不见。”   钟离准道:“公主殿下安好。”   华嘉娴也不想正眼看徐倚扬。徐倚扬进宫的时候才十八岁,只是个淑媛,如今位分倒还高了她半头,她自是心里不痛快。   徐倚扬笑道:“贤妃姐姐也就莫要再在此处耽搁了,若是误了宴会,可是对皇上不敬。”   “呦,这等罪过姐姐可担当不起。那我们走吧。”说着,她又执起徐倚扬的手,往齐云殿去了。   钟离准又朝拓跋瀮施了一礼道:“那小王就先告退了。”   拓跋瀮微微颔首。   钟离准这一趟假意出恭,至此才总算是结束了。只是那不经意的一瞥,他却不由觉得,那个舞女,就是钟离冰。如果真的是这样,阿逆她不会跳舞,那些轻柔的琴曲她一定踩不上乐点。而婧嘉长公主,虽然她当初不愿意嫁过去,可毕竟在大漠上生活了那么多年,那里早就已经是她的第二故乡。她应该愿意帮一个伊赛人,虽然……是假的。   万寿节的大宴开始了。这次宴会的盛大场面已然超出了钟离准的想象,也远远超出了他上次进京时参加的端阳大宴。这个宴会,可比传说中的鸿门宴还要盛大。当然上次也是。   钟离准不禁笑了。   “你笑什么?”钟离珏回过头低声问了一句。   “没什么。”钟离准摇了摇头,“是我想多了。”   “没事,不要乱想。”钟离珏拍了拍钟离准的肩膀。   “父汗。”钟离准对钟离珏耳语,“我刚才……看见阿逆了。”   “阿逆?”   可当钟离准再看向对面的时候,他发现他不只看见了钟离冰。从容走来在对面坐下的谦亲王身边的贴身随从,面熟的紧,而且还微笑着朝他点头致意。   钟离准也颔首回礼。对,方才那个朝他点头致意的人,就是水彧。   “彧儿?”钟离珏也看到了水彧。   “好像……真的是他。”钟离准点了点头。   于此同时,在那边,拓跋炜低声问道:“伊赛长王子,你认识?”   “他是……”水彧如实道,“我表妹的堂哥。”   水彧又看向了坐在钟离珏和钟离准旁边席位的萨顿新汗王迪洛帕依塔丹,二人相互点头致意。水彧低声道:“看来他真的当上了汗王。”   拓跋炜笑道:“萨顿汗王,你也认识?”   水彧道:“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很快,众人的窃窃私语就被喧天的锣鼓丝竹声淹没了。这预示着,万寿节大宴开始了。   宴会一经开始,就随着司礼太监的主持,开始了众王侯和众大臣的朝贺。一般情况下,这至少会持续一个时辰。下面的众人全都是正襟危坐,待到司礼太监念到自己的名号,便上前拜见献礼。然而一些妃子已经仗着皇帝的宠爱,用手帕掩着面开始打呵欠了。   然而,钟离准对这些全然没有心情,他只等着长公主府里的舞女出来献舞的那一刻,等到了那一刻,便能印证他的直觉了。   水彧也全然没有心情。皇城里面很大,齐云殿离天牢还至少有一里地。自从踏入了这皇宫,他每一刻都在盘算,到底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天牢,把嗣音带出来,而且不能给五哥留下任何解决不了的麻烦。   拓跋炜已经拜见过皇帝,献上了寿礼,便带着水彧回到了席位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水彧一眼,又看向了东南方向的一条小径。水彧会意,点了点头,看来那里就是通向天牢最近的一条路了,与他熟记于心中的地图并无二致。   现下没什么事情,拓跋炜索性开始自斟自饮,反正他仗着皇兄疼他,就是进了宫也一向随意。这种酒啊,平日里皇兄可不常赏他。   拓跋炜低声对水彧嘱咐道:“等一下你走了,就不要回来,我自会向皇兄解释。”   水彧点了点头:“多谢五哥。”   这一个多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之间,婧嘉长公主拓跋瀮已经走上了红毯。   拓跋瀮先是叩拜了皇帝,念了贺寿词,随后道:“皇兄,臣妹不才,令府中的舞女准备了歌舞,请皇兄准她们上前献舞。臣妹亦会抚琴助兴。”   拓跋烨笑道:“今日高兴,还谈什么准不准的!”   拓跋瀮在琴前坐定,手指微动,只听“铮”的一声,奔放的乐音便从指尖流泻开来。果然是一首伊赛的曲子。   钟离准感激地将目光投向了拓跋瀮。   然后,就是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领舞的舞女了。   这支舞确乎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四周的九名身披彩衣的舞女步伐轻盈而坚定,围着中间那领舞的舞女连连旋转,就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即将绽开在这宴会大殿的中央。   四周的九名舞女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直到,终于停下,再蹲下了身子。一直在中间俯下身子等待的领舞者,终于渐渐露出了身影。不只是钟离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中间的领舞者如火焰般起身,张开了双臂,舞动着三丈长的水袖。她腰身纤细,身段妖娆,一个亮相,面上带着灿烂而自然的笑容。这妆容,该当是舞女当中最惊艳的妆容,浓而不浊,艳而不妖。   定睛看去,那个身影,就是钟离冰。   若非是被钟离珏抓住,钟离准几乎要拍案而起。水彧也一样,若非是拓跋炜拉着他,他也几乎要拍案而起。   拓跋炜瞪了水彧一眼,示意他不要冲动。待到水彧平静下来,他对拓跋炜说:“那个领舞的舞女……就是我表妹。”   同样惊愕的还有塔丹,他也认识钟离冰。   除了这些识得钟离冰的惊愕的旁观者,同样不知所以的还有钟离冰本人。自己是怎么到的这个大殿上,真的就像一场梦一样。   恍惚间,她一个亮相,甩出了两只水袖,却不想两只袖子一只落在了旁的火盆当中,一只落在了水缸当中。那一瞬,她愣住了。水彧和钟离准都不禁低头扶额。   到这时候,钟离冰的梦醒了。   钟离冰不禁回想她一直从天牢,到这个宴会大殿,真的像一场梦一样。   这一日,她只隐隐听到有人在谈论,宫里在办万寿节。她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也只能这样在牢房中躺着,不知道躺了多少天了。记忆中,自从上次被从刑室拖了回来,就没再被用刑了。可能……是因为过年了吧。   突然听到栏杆的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钟离冰艰难地抬头,看向高高墙角上的小窗,不禁是一惊,因为那栏杆之间,竟生生钻出一个人来。门口的两个狱卒发现了那人,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手中发出两粒花生,点中了那两人的穴道,那两人便即动弹不得,只默默站着,看着牢房里的状况。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人注意到。   钟离冰这才看真切,忍不住叫了一声:“御老头儿!”   御风行松了松筋骨,上前来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道:“小阿逆,你表哥说的没错啊,你果然在这儿!来,吃个花生。”说着,他递给钟离冰一粒花生。   钟离冰强颜笑道:“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御风行嘴一扁:“这地方黑咕隆咚的,一点都不好玩!”   钟离冰用手臂撑着直起身子,靠在墙上,“不好玩你就赶紧出去,这地方可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这有什么,小老儿教你两招,包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御风行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德行。   “缩骨大法么?我可学不来。”钟离冰摇了摇头。   “哎——”御风行摆了摆手,“你也看到了,我刚才刚试过,一点也不好玩。我教你更好玩的!”说着,他握住了钟离冰的手腕。   “你干什么……”话音未落,钟离冰便觉得一股真气从自己手腕流入。   “别说话。”御风行故弄玄虚,在唇边竖起了手指。   “你不要……”钟离冰想说什么,却觉得胸口气滞,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种感觉,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起先是很温暖,然后是炙热的感觉,热得几乎浑身都要冒出火来。随后是冷,冷得像冰窟,想要浑身发抖却动弹不得。这股真气流入了周身的每一个穴道,流过了四肢百骸。感觉一时是在天堂,一时又是在地狱。   御风行终于松开了手。钟离冰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   “感觉怎么样啊?”御风行试探着问。   钟离冰用袖口拭去了嘴角的鲜血,笑了笑:“感觉……很好。”钟离冰试着运气,却不想气息竟然如此顺畅。已经很久没有有过这种感觉了。   “过来过来……”还未等钟离冰适应这种感觉,御风行便把她叫了过来,“我告诉你,这个天牢啊,它是这样的。你一会儿,就从这儿出去,见到人,点他穴道就是了,点上他五六个时辰的。出去了以后,你就往这儿走。然后把那个衣服换上,再往前走。”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钟离冰拉住了他,“你等等……你……我……”说话间,竟感觉自己有了不少底气,远胜于前几日的有气无力了。只是觉得,御风行的话简直不知所云。   “哦,对。”御风行转身回来,“你须得得到皇上的恩赦才行!”说罢,他一个飞身跃上了墙头,说话间就要钻进那栅栏中去。   御老头儿是让她跑。要是能跑得了,她不是早就跑了。从这间牢房跑出去容易,可是从这座守卫森严的天牢跑出去,谈何容易?   见钟离冰还没有动作,御风行回过头来,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还愣着干嘛?”   “我……”钟离冰一时语塞,好像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一样。她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发簪,□□了手铐的锁眼中。   “你用簪子干什么?”御风行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钟离冰没好气道:“这可是铁家伙,难道能拉断么?”说话间,她微微用力,拉了一下。她听见了“啪”的一声,愣住了。她低头看去,竟是一个大大的裂缝,刚好够把手脱出来。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拉断就是了。”说罢,御风行又一次施展缩骨大法,从窗子的栅栏钻出去了。   这是……内力?钟离冰不敢想象,现在自己竟已有如此深厚的内力了?怪不得方才觉得气息那么顺畅。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依旧是难以置信。她凝神运功,仿佛可以看得见内力在掌心游走。难道是……御老头儿渡给她真气?   后来,身上的镣铐都是钟离冰自己拉开的,牢门是她空手劈开的,所有拦路的人都是被她一指点倒的。虽然御风行用手指在地上画的地图她并没太看懂,但还是靠着那地图出去了。   出了天牢,眼前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皇宫。虽说这高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是现下是连这高墙的影子都看不到。这是哪里?她闭上眼睛,尽力回想着方才御风行用手指画在地上的皇宫地图。虽然也没有太看懂,但她还是凭着印象到了御风行让她去的那个地方。一路上她一直小心翼翼,找人最少的地方走,但还是会有人路过,那就只有点倒。   这里似乎是一间大殿的后殿,人似乎也不多,这会是什么地方?   对,御老头儿还说了,要换上那件衣服,什么衣服?   定睛看去,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件火红的衣裙,看着不像是平日里会穿的衣裙。但她还是听了御老头儿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件裙子换上了。她才刚从那后殿出来,就被一群宫女簇拥着往前去了。她不知道这是去什么地方,只听得那些宫女口中都念叨着:“姑奶奶,您怎么还在这儿啊!马上就到您献舞的时候了!”   紧接着,就有一群人替她梳妆打扮,然后又簇拥着她往前去了。至此她方明白,她现在是一名即将在皇帝寿宴上献舞的舞女。而她也意识到,这里之所以人少,是因为宫女太监们全都去前面伺候了。   可是……她不会跳舞啊……   “御老头儿,你可真有主意!”钟离冰在心中暗骂。   在这大殿中,她不但一睹了当今皇上的龙颜,还看见了二叔、阿准哥哥和表哥。然后她就被分别掉在水中和火中的两只水袖拉回了现实。   全场的人都是一片惊讶,但惊诧最甚恐怕还是婧嘉长公主拓跋瀮了。第一,这根本就不是她府上的舞女;第二,现在这样的状况,这琴,该怎么弹。   拓跋瀮试探着瞟了一眼拓跋烨,可拓跋烨却正托着腮,饶有兴味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钟离冰灵机一动,双臂一个用力将两只袖子全都拉了出来,一个翻身,将一双袖子舞在四周,不让两端的水火碰到自己周身。那一瞬,她想起了郎月教她的九节鞭鞭法,对,就用这个!   “御老头儿,你可真有主意!”钟离冰又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拓跋瀮见状,连忙疾扫琴弦,换了一支旋律颇急的曲子,这支曲子已经不是舞曲了。   钟离冰一个飞身,两袖便在空中飞舞起来,浑似两只飞舞的彩蝶。而在她手中,这就是两根挥舞的九节鞭而已。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支舞还需要跳多久,以她现在的能力,只能把这套鞭法舞完,而且,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经露馅儿了。但是,既然到现在长公主和皇上都还没有问罪,那就只能先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了。   两袖上下挥动,几次险些击中房梁,几次又险些划过地面,令在场的所有人不由得捏了一把汗。许多妃子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用双手捂住了嘴。然而她们心中更多的恐怕是担忧,因为她们知道这个女子是婧嘉长公主准备献给皇上的。   不过,现下见到钟离冰舞的是一套鞭法,钟离珏、钟离准和水彧却都松了一口气。钟离准看着钟离冰,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钟离冰看到钟离准这副形容,心中气是不打一处来,暗道:“我现在这样的处境,你竟还笑得出来!”想到此处不禁有了主意,双臂一个用力,就将两袖向钟离准送了过去。在那水火交融的袖子即将要越过桌子,触到钟离准面颊的时候,钟离冰腰身一用力,将那两袖收了回来。坐得近的人都是一声惊呼,钟离准却是眼也不眨一下。   旁人还道是这舞女也有失误的时候,好在是及时弥补了,还有不少人感叹这伊赛长王子真是稳若泰山。   但是拓跋炜坐在正对面是看得真切,这位王子殿下的眼神让他印象深刻,那真的是一个兄长在看一个妹妹的眼神吗?不过,在他心中,同姓不婚的祖训可是根深蒂固的。   他忍不住看向水彧,问道:“你不是说,伊赛长王子是她堂哥么?”   水彧紧紧握住了拳头,“她父亲,是伊赛汗王的义兄。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拓跋炜方才喝到口中的一口茶水都喷了出来。现下,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他的这位小兄弟深深的醋意。可是他不会预料到,水彧几日后将会做的一件事。   终于,钟离冰在众人的提心吊胆当中舞完了这一套鞭法。在最后一刻,她浑身一个用力,令两袖在头顶双双交织,水火交融,绽放出了一朵美妙绝伦的火焰之花。   拓跋瀮琴技高超,恰好控制在此刻,曲终收拨,完美地结束了这一曲。   至此,钟离准和水彧才算是真的舒了一口气。   钟离冰与众舞女一同向皇帝行了大礼,退向了一边。此时,汗水已然湿透衣背。    ☆、阴差阳错   钟离冰知道自己早已露馅了,是以拓跋瀮才从琴桌处下来,走到暗处,她便知趣地跪在拓跋瀮面前,叩首道:“请长公主恕罪,小女子无心冒犯。”   拓跋瀮纵是满心的愠怒和不解,可连皇兄都没有发话,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抬了抬手道:“你先在一旁候着吧,宴会结束后本宫自会召你问话。”   “是。”钟离冰起身退下,目送着拓跋瀮回了席位上。   她本想趁着没人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齐云殿溜走,然后再溜出宫去,就大功告成了。可是才一转身要走,便想起了御风行对她说的那句不着边际的话:“你须得得到皇上的恩赦才行!”遂停住了脚步。再回头看,正撞上钟离准的目光,钟离准正盯着她,微微摇头。这应也是示意她不要走。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走,随着那群舞女一同站在了她应该站的位置。   这时候,一个小太监对黄信耳语了几句。黄信走到拓跋烨身边,耳语道:“皇上,是北漠的使者来了。”   拓跋烨微微点头。黄信道:“宣北漠使者觐——见——”   北漠使者?拓跋炜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是了,就说方才是少了些什么,众人朝贺的时候没看见北漠王,而北漠王确是在邀请之列的。而此番他本人不露面,只派使者前来,还姗姗来迟,倒当真是嚣张得紧。见水彧不甚明白,拓跋炜便向水彧解释了几句。   北漠使者不卑不亢地上前行了一礼:“北漠使者拜见□□皇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席上不少人都对这班北方来的粗鲁之徒露出了鄙夷之色,拓跋炜却并没正眼看他们。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对水彧道:“你可不要以为你表妹跑出来了这件事就算罢了,天牢的重犯,如果得不到皇上的恩赦,她一辈子都是逃犯。此事,还需你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是,多谢五哥提点。”水彧点了点头。才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得到皇上的恩赦,哪里那么容易?   拓跋烨道了平身,那北漠使团便即起身。拓跋烨问道:“朕也曾请北漠王前来赴宴,如今北漠王何在?”   那使者用蹩脚的汉语道:“请皇上恕罪。我王听闻□□人才济济。我北漠的男儿一向以成为勇士为荣,北漠的女子也以嫁与勇士为荣。我王认为,只有能令真正的勇士臣服的帝王,才值得他拜见。所以,鄙国使团的三位勇士,愿向□□的勇士讨教几招,请□□的勇士,赐教!”   “放肆!”右相管子谟拍案而起,“我□□大国岂容你这等小国在此胡言乱语!”   那使者竟不惧也不恼,只是眯着眼睛笑道:“右相年事已高,可要当心闪了腰啊!”   拓跋烨抬手示意管子谟坐下,管子谟也只好从命。拓跋烨道:“既然北漠王有意讨教,我们自然乐意奉陪。”   还未等拓跋烨吩咐,拓跋熠便从席间起身,走到中央行了一礼道:“皇兄,臣弟愿比试第一场。”他一向对国家一片赤胆忠心,尤其是听到这等小国竟嘲讽本国没有勇士,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拓跋烨点了点头。   拓跋熠和北漠第一位勇士相对站定,彼此见礼,便摆开了架势。这一场是比拳脚。   华嘉娴以手帕掩面,眉飞色舞地对一旁的靳芷嫣道:“皇贵妃姐姐您看,这四王爷和北漠勇士的比武,可当真是精彩得紧呢!”   靳芷嫣只微微点头,也不捧她的场。华嘉娴不过一个养尊处优的深宫妇人,却哪里懂得国之荣辱。在靳芷嫣这边碰了钉子,她又对坐在右边的徐倚扬道:“淑妃妹妹,你看呢?”   徐倚扬只道:“若是四王爷赢不了,这比武可精彩不起来。”   说话之间,拓跋熠和那第一位北漠勇士已经交上了手。   拓跋炜从小习文,看不出名堂,但事关国家荣辱,又是四哥在场上,便格外关心,遂问水彧:“依你看来,四哥和这北漠勇士的功夫,孰上孰下?”   水彧道:“不相上下。”   拓跋炜又问:“那依你看来,这北漠勇士的功夫如何?”   水彧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煞有介事地抱了个拳:“请谦亲王恕我不敬之罪。”   拓跋炜无奈地摇了摇头:“恕你无罪。”   水彧道:“狗屁不通。”   “你呀……”拓跋炜抱着双臂,笑了出来。   水彧笑道:“谦亲王答应恕我无罪。”   拓跋炜道:“那不如你就去打第二场,将功折罪,如何?”   水彧点了点头:“五爷有命,莫敢不从。”   半晌,水彧灵光一现,握住拓跋炜的手腕道:“五哥,打赢这个算不算立功?”   “当然算。”拓跋炜不假思索。   “那……能不能让我表妹打第三场?”   “让她?”拓跋炜吃了一惊。   水彧胸有成竹道:“五哥应能看出,她不会跳舞,但是你或许看不出,方才献舞的时候,她舞的本身是一套鞭法,习武之人应不难看出她有武功在身。那三个北漠勇士虽然力大无穷,可若真论起武功招式,恐怕不及我表妹十一,若她打不赢,我自将提头来见。况且……”他思索片刻,“北漠使团姗姗来迟,他们根本就没看见她舞的那套鞭法,自也不会察觉我们是略施小计。若是一个弱女子都能轻易打赢他们所谓的勇士,那不是大扬我国威么。三场下来,我们至少连胜两场,应也不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天朝大国是因为没了人才让一个女子应战。”言下之意便是表示他自己必是能打赢的。   拓跋炜皱眉沉吟半晌,点了点头道:“好吧,此事我来安排。”   说话间,拓跋熠一拳击出,那北漠勇士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正当众人要欢呼雀跃的时候,那北漠勇士突然翻身而起,鹰爪般的右手直抓向拓跋熠的咽喉,拓跋熠猝不及防,眼看着就要被攻破要害的时候,那北漠勇士停下了手。   拓跋熠满面怒容,斥道:“你居然使诈!”   然而,就在这时,拓跋烨道:“第一场,北漠勇士胜。”   “皇兄!”拓跋熠不满。   拓跋烨慢条斯理道:“战场上讲究‘兵不厌诈’,如今你上了战场,还能不许人家使诈么?朕知道四弟一向欣赏勇士,就当是交了个朋友吧。”   如此这般,拓跋熠只得行礼退下。   拓跋烨这一席话看似是训诫拓跋熠,却也是强调了北漠勇士乃“使诈”才赢得这场比武。北漠人一向看不惯旁人使阴招,倒令那使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趁着拓跋烨训话的空当,拓跋炜问水彧:“你多久能解决?”   水彧看向案几上燃着的熏香:“从现在开始算,这炷香燃下一寸。”   此时北漠第二位勇士已经拜见过皇帝。   拓跋炜看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行礼道:“皇兄,不如这第二场就让臣弟身边这个随从比试吧。”   拓跋烨笑道:“你府上一向重文,怎么今日想起凑这种热闹?”话说出来,他心中已然有数,他的这个堂弟从不打诳语。   拓跋炜道:“虽然臣弟不通武学,但府里总得有几个会拳脚功夫的侍卫,否则也不能安心。”   “既然如此。”拓跋烨点了点头,“朕准了。”   水彧飞身上前,行了一大礼:“卑职参见皇上。”   至此拓跋炜便已经舒了一口气,因为水彧的礼数没有什么差错。随后他也不关注这场比武,只回身招手叫后面侍候的宫女过来。   那宫女见是谦亲王叫她过去,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拓跋炜指了指站在后面的钟离冰道:“你去把方才婧嘉长公主府那个领舞的舞女叫过来,就说本王看上她了,要召见她。然后啊,在她经过贺懿黛郡主的席位时,踩她的裙子!”   那宫女虽然惊愕,却也唯唯诺诺地应下了。谦王爷不是一向以专情著称的么,怎么竟突然看上一个舞女了?而且,好像还很想看她出一个洋相。莫非,谦王爷是想施她一个大恩,让她为报恩德以身相许?   拓跋炜见那宫女的样子,“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心道:“本王若不这么说,怎么能达到本王要的效果?”   待他笑够了,再看向大殿中央,水彧已经打赢了这场比武,谢了恩,往回走了。这一场是用兵器的,那北漠勇士用刀,水彧用剑,不过水彧的剑根本就没有出鞘。   自拓跋烨登基以来便给予了臣下非同寻常的信任,三品以上领武职的官员可带随身兵刃进殿,皇亲当中有爵位者均可带随身兵刃进殿。当然,这也无形中向众臣传达了一个意思,如果他们心怀不轨,纵使他们带了兵器,也一样会被即刻拿下。   拓跋炜刚封了郡王的时候就跟拓跋烨连连叫屈,说他根本就不会武功,也拿不动兵器,岂非是太不公平。最后软磨硬泡下拓跋烨便恩准他带一个拿得动兵器的随从。是以从前周牧跟拓跋炜进宫的时候都带着兵器,这次水彧也不例外。   水彧俯首向拓跋炜复命:“五哥,愚弟不辱使命。”到此时,那炷香燃下了刚好一寸。   拓跋炜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笑得却又看似很是节制,总之,这当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水彧不知拓跋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默不作声。   拓跋烨问:“谦亲王,你在笑什么?”   拓跋炜起身行礼:“皇兄恕罪,臣弟御前失仪,请皇兄责罚。”   拓跋烨抬手道:“起来吧。今日高兴,你有什么乐事,便说出来,让大家一同笑一笑,朕也跟着笑一笑。”   拓跋炜一副强忍着不笑的样子:“皇兄,臣弟不敢说。”说着,还不时斜睨着那北漠使者。   拓跋烨道:“恕你无罪,说吧。”   拓跋炜道:“方才臣弟身边的这位随从说,北漠勇士的招式虽然漂亮得紧,可还是不及咱们□□的舞女,想来北漠王日日看着,早该看得厌烦了!”   “你说什么!”那北漠使者气不过,竟指着拓跋炜的鼻子站了起来。   “放肆!”拓跋熠拍案而起,“你区区一个北漠使者竟敢对堂堂亲王不敬。”   拓跋炜抬手安抚道:“四哥息怒,想来北漠使者未经教化,也并非他们之过。”   北漠使者强压怒气,上前两步站在拓跋炜面前,拱了拱手道:“那么谦亲王的意思是,□□随便一个舞女,都比我北漠的勇士更胜一筹?”   拓跋炜假意俯身向水彧求证,当然他没等水彧开口就直起了身子,面带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正是。”   这时候,当不当正不正的,钟离冰神色匆匆地经过贺懿黛郡主的席位,却不想裙子被人踩了一脚,猝不及防便摔倒在了大殿门口。一时间,她竟不知所措。虽一向号称天不怕地不怕,可这皇宫,她可当真是从来都没进过。   “就她!”北漠使者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看见大殿上有个摔倒的舞女,伸手便指向了她。随后对拓跋烨叩首行礼:“请皇上恩准,就让这个舞女,与我北漠的勇士比试比试。”   拓跋炜忙转身对拓跋烨跪地施礼赔罪:“请皇兄恕罪,方才都是臣弟胡言乱语,臣弟向北漠使者赔罪就是。”直起身来,看着拓跋烨,面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   拓跋烨道:“话说出去了总不好收回,朕便准了北漠使者的请求。至于谦亲王失言之过,朕便事后再罚吧。”   方才那小宫女怎想得到竟会是这样的阵仗,忙捅了捅钟离冰的腰道:“姑娘快去拜见皇上啊。”   钟离冰愣了一下,忙跑上前去,跪在地上道:“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心中不禁暗道:“不会这就是御老头儿设计的‘恩赦’捷径吧!”   拓跋烨道:“你也听见了,既然谦亲王的话说出去了,那朕就命你与这位北漠勇士比试比试。”   “遵遵……遵旨。”钟离冰想了半天,也只挤出这一句“遵旨”。她感觉旁人在说话之前似乎都有一个自称,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自称什么。   至此拓跋炜还不忘补了一句:“请皇兄厚待她的家人,否则若因臣弟失言令这位姑娘遭遇什么不测,臣弟可是一生不能心安,想必长姐也要与臣弟过不去了。”   拓跋瀮瞪了拓跋炜一眼。当真是这么多年,都没看出这个五弟竟然如此唯恐天下不乱。   那北漠勇士上前来,拔了刀,用蹩脚的汉语道:“我用刀,姑娘用什么兵器?”   钟离冰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话。前面的两场她也大约看见了,第一场是谨亲王打的,两人斗拳脚,本是不相上下,但是北漠勇士使诈胜了。第二场是表哥打的,剑都还没有出鞘就打胜了。北漠人的功夫她至此也算是有所了解,自然她就算空手也能轻松取胜,可是若说不用兵器有免不了羞辱北漠之嫌。   这时候,拓跋炜故意朗声对水彧吩咐道:“把你的剑借给姑娘一用!”   水彧领了命,便起身把剑扔给了钟离冰。   钟离冰抬手接住了剑,拔剑出鞘,刹那间,一道寒光从她眼前闪过。恍惚间肋下的伤口竟疼了一下,蓦然从心底升起一丝抗拒。迟疑片刻,她将剑插回了剑鞘,朝水彧扔了回去,淡道:“公子的剑太过锋利,恐伤了人,小女子不敢擅用。”随后她转身对那北漠人道:“勇士,小女子便不用兵器了。”   那北漠勇士早被激怒,还如何顾得上什么恃强凌弱,大喝一声便冲了上去。   钟离冰一个侧身,那北漠人的刀便扑了个空,钟离冰右手握住刀背,微微一发力,本想着借势折他一个跟头,谁知“啪”的一声响,那三尺长的钢刀竟断作两截。   全场一片哗然。就出了一招,胜负已然分明了。   那北漠勇士惊诧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断刀,钟离冰则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时候一直跟在拓跋熠身边的靳人麒目光落在了钟离冰身上。方才献舞的时候侧面的人要么看个背影,好一些的能看个侧影,只有皇帝看得见这领舞舞女的正脸。现下钟离冰一转过身来,靳人麒方才看得真切,遂对拓跋熠耳语道:“王爷,她是夜罗刹!”   “什么!”拓跋熠听闻之后惊异更甚。   北漠勇士竟在□□皇帝的寿宴上被一个舞女折断了兵刃,恐怕这很快将会成为前朝后宫,街里巷外的谈资了。北漠使者也只得带着三位勇士灰溜溜地离开了皇宫。   拓跋炜胸有成竹地对水彧说:“放心吧,有功当赏。”片刻他又提醒水彧:“一会儿皇兄若许你什么心愿,你可别急着让皇兄把你表妹赐婚给你。”   “多谢……五哥。”至此水彧还是不敢相信,五哥竟是制造了这样一场闹剧,把事情办成了。还有一件事他难以置信,嗣音竟然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举重若轻地空手折断了一把钢刀。   拓跋烨环顾大殿,最终目光落在了钟离冰身上,朝她招了招手。钟离冰还在东张西望,黄信忙出言提醒:“姑娘别张望了,还不快来拜见皇上!”   钟离冰此时方晓圣意,忙上前两步,跪地道:“参见皇上。”   拓跋烨抬手道:“平身。”钟离冰方站了起来。   拓跋烨道:“今日你的舞极有新意,又击败了北漠人,跟朕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皇兄不可!”此时拓跋熠已不顾靳人麒的阻拦站了起来,“此女本是戴罪之身,若行封赏,岂非乱了纲纪!”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不过倒有些妃子松了一口气,方才面前这个年轻女子,可差点就成了娘娘了。   拓跋熠续道:“皇兄有所不知,她是天牢重犯,大盗夜罗刹。”   一片惊呼。   “皇上,我有罪!”钟离冰忙跪地叩首。心下想着,若是不认,阿准哥哥说不定也会出面证明她的清白,万一东窗事发,必会牵连甚广,想到此处便顾不得许多,只有认罪。   拓跋烨笑容渐收,正色问道:“谨亲王所言属实?”   “是。”钟离冰不敢起身,只如实回答。而此时,分别在两侧的钟离准和水彧,一个握紧了拳头,一个握紧了剑柄。   “不要轻举妄动!”拓跋炜轻声斥了水彧一句。   认了罪以后,钟离冰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心想着反正若是没出那大牢左右也是在牢里等死,如今死前还能大闹皇帝寿宴一场,倒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了。   拓跋烨道:“听闻你在百姓之中口碑不错。”   听到皇上此言,拓跋熠登时是变了脸色。   钟离冰仍旧低着头道:“不敢。”   拓跋烨吩咐道:“抬起头来回话。”   钟离冰只得道了一声“是”,缓缓抬起头来。   拓跋烨又问:“听说你只偷恶人、贪官,所得钱财尽数散给受压迫之人,可属实?”   钟离冰迟疑了片刻,答道:“是。”至于什么“托皇上的福”、“承皇上之恩”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她都不会说,是以只能答一句“是”。   “皇兄,贼终究是贼!”拓跋熠依旧锲而不舍。   拓跋烨不理会,仍旧对钟离冰道:“你今日有功,有功当赏。既然如此,献舞之功,朕就赦了你的罪。至于比武之功,朕便许你个心愿,你有何心愿?”   赦了你得罪。如此含糊其辞,也没说是偷窃之罪,越狱之罪,还是欺君之罪。那便是说,全都赦了。   拓跋熠还欲再出言上谏,靳人麒冒着大不敬之罪将他拉了回来。   钟离冰此番却又不知所措了。御老头儿说一定要得到皇上的恩赦,已经得到了。她从小就无所求。若是在舅舅面前,还想着讨些银子花,可是在皇上面前,她不知道能求什么。   她沉默了许久。   黄信提醒道:“姑娘,皇上问你话呢!”   见钟离冰不开口,拓跋烨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简单,钟离冰不假思索:“钟离冰。”   “伊赛王。”拓跋烨看向了钟离珏,“她也姓‘钟离’,与你倒是同宗。”   钟离珏起身作揖道:“不瞒皇上,此女之父正是小王的义兄。”   拓跋烨笑道:“那你方才何以不说?”   钟离珏道:“她的罪,都是她自己犯下的,她的功都是她自己立下的,小王也没有什么可以置喙的。”   至此事情似乎明朗了许多,拓跋烨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轻。他就是从面前这个女孩的父亲手中接过了孝光严皇帝的遗诏,成为了拓跋皇族的第六位皇帝。而如今,这个女孩都已是个妙龄少女了。想到此处,他挥了挥手道:“还不快去拜见你叔父。”   钟离冰依言膝行至钟离珏面前,叩首道:“侄女拜见二叔。”起身的时候不忘朝钟离准吐了吐舌头。   拓跋烨又问:“此时你可想好了吗?”   “想好了。”钟离冰深深叩首,“我想求天下太平,亲人平安。”她记得父母常这样说,这是他们一生的愿望。   拓跋烨笑道:“你这心愿许得倒是大,可算是对朕的期望了?   钟离冰连连摇头:“不敢。”   然而,拓跋烨却站起身来,郑重地说:“你敢也罢,不敢也罢,君无戏言,朕便许了你这个心愿!”   黄信又提醒道:“钟离姑娘,快谢恩哪!”   见皇上都站了起来,钟离冰深感此次谢恩应当郑重其事,这一次总得有个像样的自称了吧,可她还是不知道该自称什么,只好本能地东张西望起来。片刻她便发现东张西望还是有用的,因为钟离准和水彧都在暗暗用口型提醒着她。   沉吟了片刻,钟离冰深深叩首道:“臣女钟离冰,谢主隆恩!”   她自称的是“臣女”。   而方才,水彧提醒她的是“民女”,钟离准提醒她的是“臣女”。水彧并不知当年之事,而钟离准却明白,自称“臣女”便是她对自己身份的承认,而自称“民女”则是对这层身份的逃避,这个身份,对她来说算是一重保护。   随后拓跋烨又问水彧想要什么赏赐。水彧竟说:“卑职斗胆求皇上御笔录一首长短句。”   “是哪一首?”拓跋烨问。   水彧答道:“是敬贞皇后感慨夏日荷塘所作之词。”   “你这是替你主子求的吧?”说话间,拓跋烨已看向了拓跋炜。   拓跋炜笑道:“皇兄,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拓跋烨道:“也是你小气,朕要赏你的人,你还要让他替你讨赏。”   拓跋炜看向了坐在女眷当中的靳文婧,回过头对拓跋烨道:“王妃喜欢,臣弟也是心急。”   方才靳文婧一直为那出闹剧揪心,现下也是被气笑了。   “既然如此。”拓跋烨朝水彧抬了抬手,“朕便准了,你起来吧。你可不要后悔。”   水彧道:“卑职不敢。”   拓跋烨随后对拓跋炜道:“朕就知道方才这些花样都是你的心思,还怕没有你的赏么?你还想讨些什么赏?”   拓跋炜思索片刻道:“方才臣弟差了个宫女去告诉钟离姑娘,说臣弟看上她了,要召见她。此言均属无稽之谈,便请皇兄替臣弟澄清吧。另外还想请皇兄替臣弟向长姐赔个不是,相信有了皇兄的面子,长姐便不会怪罪臣弟了。”   拓跋烨道:“你所求倒是简单,朕替你澄清了,也替你赔了这不是便是了。”   至此,这场闹剧才算是结束了。   待到出了宫,水彧对拓跋炜郑重地一拜:“五哥之恩,愚弟无以为报,请受愚弟一拜。”   拓跋炜道:“好了好了,你在宫里没给我捅出什么篓子,就算是谢我了吧。快去找你表妹解释清楚吧。”   水彧起身,又道了一声“多谢”,便是身形一闪,消失在了街角。   水彧终于又站在了钟离冰面前。他本预料着钟离冰会躲开他,夺路而去。可是钟离冰没有。钟离冰就站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眸。可他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钟离冰仰起头,终于说出了她心中的那句话:“表哥,你做的可是杀人的生意。既然你让我活下来了,那我早晚有一日会站在你面前,向你问个清楚。”   水彧把剑放在钟离冰手上,张开了双臂道:“对,是我告诉他们破你招式的法门,是我刺了你一刀。现在,你若刺我一剑,我无话可说。”   钟离冰缓缓举起水彧的剑,水彧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一剑,便是刺进胸口,他相信自己也会纹丝不动。   一片寂静当中,只听到“当啷”一声。   钟离冰松开了手:“那我,也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劫后余生的阿逆竟然在逗比中化险为夷了。 下一章后中篇就完结啦~ ☆、福兮祸兮   拓跋熠直到回到府中也没有好脸色。靳人麒向他献策生擒夜罗刹本是为了邀功的,可皇上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赦免了她,还许给她一个什么“天下太平,亲人平安”的愿望。这一切看在拓跋熠眼中,简直是荒唐至极。   靳人麒连连劝道:“王爷息怒,至此王爷还看不明白么?旁人看来皇上虽然只是赦免了一个女子,可皇上已经表明了态度。”   “什么态度?”   “那自然是她对付的是什么人,皇上准备对付的,就是什么人。”   拓跋熠听了这一席话,陷入了沉思。   靳人麒续道:“皇上已经召伊赛王明日单独进宫了,王爷还是多关注更重要的事吧。”   当钟离冰踏进水府,看见父亲、母亲、舅舅和舅母的时候,不由得是百感交集。她一言不发,端庄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这一日不知跪了多少次,唯有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钟离珉一巴掌掴在钟离冰脸上,那声音亮得都让人一颤,钟离冰的左颊登时肿了起来,她依旧纹丝不动地跪着,没有一句怨言。   钟离珉厉声道:“打你,是为了让你记住!”   钟离冰一字一顿道:“爹教训的是,女儿一生都不敢忘。”   三年了,钟离冰终于又扑进了父母的怀里。   水云卿心疼地用白药替钟离冰擦着红肿的面颊,钟离冰却还嬉皮笑脸地对水云卿耳语道:“娘,你放心吧,爹根本就舍不得打我。刚才那巴掌是个空心儿巴掌,就是让咱们听个响罢了。”   “谁说的!”此时钟离珉恰进来,“我可是真打的。”   水云卿道:“行了行了,不管是真打假打,总之,阿逆回来了就好。”   “听说你今天在宫里把北漠人的刀空手折断了?”钟离珉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   钟离冰迟疑了片刻,还是把手递了过去,面上却是故作轻松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嘛,大约是北漠的铸造师都是半吊子工夫,铸出的刀碰一下就断了。”   钟离珉面露惑色,拉着钟离冰的手腕,“走,到后院去。”   “爹……爹……”钟离冰被拉着挣脱不得,方才已经让父亲搭过了脉,心知是瞒不住了,索性如竹筒倒豆子般把一切都承认了,“我我我……我为了能短时间提高内力,求林婶娘教了我逆行磬音诀,练了……练了两年。我我我……我错了。”   “你逆行了磬音诀?!”   此时父女二人已到了后院,钟离珉转过身来,当钟离冰看到父亲面上的惊异之色,她感觉自己可能承认得……太早了。可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遂道:“是……啊。”   “不可能。”钟离珉眉头微蹙,“你现下内力纯正厚重,气息稳定均匀,内功当属阳,并非属阴。过来,伸手。”钟离珉伸出了手掌。   “我可不要!”钟离冰转身见水云卿、水云天和林潇都跟了过来,忙跑过去攀在母亲身上不肯下来,“爹,你要试我的武功啊!你要是把我的经脉震断了怎么办?”随即又对水云卿道:“娘……”   见水云卿不说话,钟离冰又躲在了水云天身后,“舅舅,你看我爹……”   直到钟离冰在三位长辈之间穿梭了好几回,三人却还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欲插手了。钟离冰只好乖乖走进院子,伸出了手。   这可是她第一次同父亲对掌,她甚至从没想象过这一辈子她还会有机会同父亲用这样的方式交流一番。   钟离冰闭上了眼睛,凝神定气,感觉一股力量自丹田流向四肢百骸,最终聚集在右臂,再到手掌。她也感觉到一股力量来自父亲的手掌。那感觉很是微妙,她能感到那是强大到重如泰山的力量,却丝毫没有感到压迫。两股内力相互碰撞、交错、融合。父女二人各向后退了一步,两只右手之间有了一定距离,之间一团白雾自两手之间开始生长。在内力的激荡下,二人的衣袂都随风飘动着。   “不可能……不可能……”林潇忍不住慨叹。   “如何?”水云天和水云卿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   “阿逆的内功……”林潇欲言又止,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此时,父女二人方是渐收内力。水府后院的这一阵“空穴来风”的风,也终于逐渐平息了下来。随后,他们各自略略顺了顺气。   钟离珉与林潇对视片刻,也摇了摇头:“不可能。阿逆现在的内力大约能与一个有三十年功力的武林高手无异了。”话毕他随即便问钟离冰:“你这段日子都经历过什么?”   钟离冰遂把自己从离开水家,到不慎被人偷袭,再到进了刑部大牢的这段经历说了。她故意隐去了被水彧刺了一刀和在大牢中受过的苦楚。   ……   “那天早上我一抬头,看见御老头儿从窗户里钻进来。他握住我的手腕好久,我当时感觉气息顺畅了不少,力量也充沛了许多。然后他还给我画了一个什么皇宫的地图,我看得也不甚明白,但左右还是靠着这地图出来了。镣铐都是我自己拉断的,门也是我空手劈开的,所有拦路的人都是轻轻一指就点倒了。我也知道,他应是给我渡了真气,可是……”   “这么说……”钟离珉若有所思,“他传你的功力,不但弥补了你逆行磬音诀落下的亏空,而且给了你三十年的内力!”   “三十年!”钟离冰难以置信,“御老头儿这么大方!那现在,我是这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了?”   再伸出手掌,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内力在体内游走。起初不甚了解,总是浑浑噩噩的,现下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承载了三十年的内力,似乎也逐渐能够控制了。她曾经一度想成为一个武林高手,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保护自己,能够保护身边的人,能够和表哥并肩作战。可如今,真的成为了能空手折断钢刀的武林高手,她却迷茫了。身怀绝世武功了,然后呢?   她回房里取了自己的那一套兵器,将袖箭套在臂上,又用手托着元戎弩,朝着后院校场上的箭靶一连射出十七箭。   心,乱了。   驿馆那边,钟离珏和钟离准父子接了圣旨,别国的几位王公皆各怀心事。想必最是心急的应要数北漠王了。宫墙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宫外的麻雀想飞进去变成凤凰,是比登天还难;宫墙又是一道破碎不堪的网,宫里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有时候一日就能传遍了全城。当北漠王听闻了宫里传出的消息,起先是愤怒不堪,半晌又不由得恐惧起来。北漠袭扰□□的边境不只一次了,而□□却是议和多于反击,北漠人总觉□□畏缩,本想着借这次朝贺,给□□一个下马威,却不想己方被对方对付得人仰马翻。所以,他们有理由相信,□□不过是在保存实力,以求一击毙命。   这道圣旨是拓跋烨身边的黄信亲自来宣的,里面明文说了,是让钟离珏单独进宫觐见。   钟离准问:“父汗,用不用我与你一同前往?”   钟离珏笑道:“你担心什么,皇上不过是找我闲聊几句。再说了,圣旨里说了,是让我独自前去,你去干嘛?难道你想去见定平公主啊?”   “父汗说笑。”   钟离珏进宫的时候,拓跋俪和拓跋仪正在宫里散步。拓跋俪不由得停下脚步看了几眼,不见钟离准的身影,不禁黯然道:“扎那他没来……”   “俪儿。”拓跋仪拉着她的手臂走开,“你眼里除了这位伊赛王子,就没有别人了么?”   “我……”拓跋俪一时语塞。   “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待到走远了,拓跋仪狠狠地甩掉了拓跋俪的手,“昨日在皇叔的寿宴上你也看见了,他看那位钟离姑娘的眼神,是什么眼神!”   “可……那是他妹妹啊……”拓跋俪依旧坚持。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拓跋仪恨铁不成钢,“你昨日没听见么?她父亲是伊赛王的义兄,她根本就不是伊赛王子的妹妹,你以为他们用得着遵守什么‘同姓不婚’么?”   “可是父皇……”   “你指望着皇叔赐婚么?你是皇叔和敬贞皇后唯一的女儿,皇叔怎么舍得让你远嫁西边大漠?再说了,就算你真的做了伊赛的大王妃,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会幸福吗?你可是堂堂□□嫡公主,是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珍视的,难道你是想一辈子面对着一个根本就不喜欢你的人吗?”   拓跋俪本还平和,现下被拓跋仪这么一激,竟不由委屈的落下泪来,“她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她?我……我的容貌比不上她吗?我从小熟读诗书,习得琴棋书画,我的学识比不上她吗?至少……至少我是个公主,我的血统……”   “你的血统就是比不上她。”拓跋仪一针见血,打断了拓跋俪,“钟离冰不是她堂妹,可你是。”   “姐姐,你说什么?”拓跋俪握住了拓跋仪的手腕,听到此惊天之言,她也顾不上哭泣了。   拓跋仪道:“皇叔登基那年,伊赛王一直都在皇叔身边。那时候你尚在襁褓。伊赛王离京之前皇叔和他在御花园把酒言欢,我听得清清楚楚,伊赛王他称呼皇叔为‘皇兄’。伊赛王的本名根本就不叫‘钟离珏’,他是你皇爷爷的次子,拓跋烁。当时他们都以为草丛里过了一只猫,可他们都没想到,那是我。”拓跋仪一口气说完,长舒了一口气。从幼时心中就藏着的这个秘密,到如今终于说了出来,她心口说不出的舒畅。心下想着,若非是这个从妹偏偏喜欢上了那位伊赛长王子,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吧。   “同姓……不婚。”拓跋俪瘫坐在了地上。   “公主!”远远跟着的宫女韵韵忙上前去扶起了拓跋俪。   拓跋仪叹了口气,吩咐道:“你扶俪儿回庆妃娘娘宫里吧。”   “伊赛汗王钟离珏参见□□皇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时隔二十一年,钟离珏终于再次和拓跋烨面对面,行了这庄重肃穆的一礼,礼数上,滴水不漏。   “伊赛王请起。”拓跋烨抬了抬手。   “谢皇上。”钟离珏起身。   “你们都下去吧。”拓跋烨大袖一挥。   黄信遂带领众人退下,关上了殿门,大殿里就只剩下了拓跋烨和钟离珏二人。钟离珏自忖料的没错,皇上,确乎是找他来“闲聊”的。   “坐吧。”拓跋烨随意地指了指旁边的圈椅。   “谢皇上。”钟离珏谢恩之后才落座。   拓跋烨道:“今日叫你来,不过就是随意聊聊。”   钟离珏道:“不敢。皇上有事吩咐便是,小王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朕要你今日率部归顺,你意下如何?”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哈哈哈哈……”二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钟离珏笑了半刻才停了下来,说了一句:“皇上可真是说笑了!”   拓跋烨也是强压着笑容:“是啊,我的确是在说笑!”   拓跋烨续道:“今日是想与你谈谈儿女的婚事。”   此言一出,钟离珏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的长子和我的长女年龄相仿,我想把我的长女,许配给你的长子。”   “皇上……”钟离珏肃然起身,“定平公主金枝玉叶,犬子配不上公主。”   拓跋烨若有所思道:“自古以来公主要么和亲要么下嫁,俪儿是我和皇后唯一的女儿,她的亲事,我自是要花大心思,给她择一门最好的亲事。”   “请皇上收回成命。”钟离珏坚持。   “你莫要妄自菲薄,我说配得上,就是配得上。”   “皇上!”钟离珏单膝跪地。他清楚地知道,皇上就是在逼他,可那是皇上。   “不必多礼。”拓跋烨轻描淡写。   “皇上。”钟离珏久久不肯起身,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同姓不婚,请皇上收回成命。”   拓跋烨围着钟离珏踱了几圈,终于还是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那你……应该叫我什么?”   隆冬时节,外面大雪纷飞,大殿当中的炭火却烧得正旺。可钟离珏的后背发凉,额上,已渗出了冷汗。   沉吟了半晌,钟离珏又端正地行了一礼,“臣弟……参见皇兄。”这是一个标准的皇室之礼。   拓跋烨亲自弯腰扶起了钟离珏,意味深长道:“你终于肯认你这个身份了。”   钟离珏强颜笑道:“皇兄的风采不减当年。”   “坐吧。”拓跋烨拍了拍钟离珏的肩膀,“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兄弟了,以前的事,也就只能同你聊聊。”   钟离珏道:“往事终究是往事,已经过去了,人活一世,还是要往前看吧。”   拓跋烨道:“你我是往前看,可是有的人不愿意往前看。我这个皇帝做了二十多年,一直以来如履薄冰。我身上,寄托着太多人的厚望。”   钟离珏道:“皇兄执政以来,全国上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终究是不负众望。”   “可是……”拓跋烨顿了顿,“终究你才是父皇的嫡子,我这个皇位来的,还是名不正言不顺。要说起来,这个皇位,本应是你的。”   “皇兄这么说是折煞臣弟了。”钟离珏连忙起身,一揖到地。   “不如……我们今日就打一个赌。”   “皇兄……想打什么赌?”钟离珏直起了身子。   拓跋烨抬手击掌两声,黄信端着托盘。托盘乃檀木所制,上面放着两只银杯,两只银杯中均乘着半满的酒,那酒清澈得如瑶澄雪山的雪水,却远远就能闻到浓郁的酒香。黄信将这托盘放在案几上,便退出了大殿。   大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拓跋烨和钟离珏注视着这两杯酒,沉默良久。   拓跋烨端起其中一杯,递给钟离珏:“我们干了这杯酒,再继续说这皇位之事。”   钟离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拓跋烨才要伸手取另外一杯,钟离珏便抢先一步,将另一杯也一饮而尽。   他郑重地将酒杯放回那檀木托盘当中,笑道:“请皇兄恕罪,臣弟贪杯。”   拓跋烨凝视着钟离珏,什么也没有说。   钟离珏续道:“今日,皇上在仁昭宫召见伊赛王,与伊赛王把酒言欢。伊赛王出宫以后得萨顿王相邀,在郊外远戎坡一叙,叙话过后方归去。这二十多年,我无愧于阿卓,可如今我愧对阿卓,无颜见他。剩下的事情,便交给阿冼了。”   这一席话,前言不搭后语,可是,拓跋烨全都听懂了。   “臣弟……告退。”钟离珏又郑重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大殿的门关上,传来沉重的关门声。拓跋烨转过身去,背对着殿门,伫立良久。   昔日的两兄弟,时隔多年,终于又来到了这样近的距离,却又在这道大门的两侧,渐行渐远。   夜深了,钟离准坐在驿馆,心口蓦然间“突突”跳了起来。   勘代走进门来,脚步沉重。   “王子殿下。”勘代跪下,“大汗……薨了。”   “父汗……”钟离准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次日晨,消息不胫而走。   皇上在仁昭宫召见伊赛王,与伊赛王把酒言欢。伊赛王出宫以后得萨顿王相邀,在郊外远戎坡一叙,叙话过后方归去,归去后暴毙。至此,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萨顿汗王迪洛帕依塔丹。   “荒唐!”塔丹怒而掀翻了桌子,只听得茶杯和茶壶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什么伊赛王得萨顿王相邀,明明就是他约我出去,还有,来见我的根本就是勘代,哪有什么伊赛王!到死竟然还要拉上我垫背,算他们狠!”   齐尔吉劝道:“大汗,现在最需要冷静的就是您了,您要想清楚,想对付咱们萨顿的,到底是谁啊!”   “是谁?”塔丹陷入了沉思。一时间,他陷入了迷障当中不能自拔,到底,是伊赛要对付萨顿,还是□□要对付萨顿?   钟离准强撑着站了起来,对勘代吩咐道:“去信扎托,知会母后和阿冼。我们明日启程,护送父汗……回扎托!”   “是。”勘代肃然领命。   钟离准坐下,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浑身颤抖,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还记得深夜时父亲曾经对他有一句嘱托:“如若我明日有什么不测,你万万不要轻举妄动。回扎托,阿冼手中,有我留给你们的东西。”   莫非,这一切都是父汗自己的选择?为了让他置身事外,甚至至此,都没有对他多透露一个细节。   大厦之将倾,他却不能倒下。纵然父亲的死讯如五雷轰顶,钟离准却依旧只能在风雪之中伫立。他深知,他不能倒下,阿冼也不能倒下,现在是他们兄弟二人,要撑起整个伊赛了。   消息也很快传入了水府。府中的众人至此没有一人落泪。这个消息带给他们的震惊要远远多于悲痛。   就如前一日面对钟离冰身怀的绝世武功,钟离珉和林潇都连道“不可能”。这一次,是所有的人都在心中默念了无数个“不可能”。   怎么可能,自从钟离珏来了京城,他们还都没有打过照面……   在之前,没有一个人嗅到了危险逼近的味道。难道皇上会冒着边塞□□的危险,对他痛下杀手?难道萨顿王的暗算,以他的武功都不能力挽狂澜?水家的众人也都笼罩在了一片疑云当中。他们只是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因为任谁都怕听到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钟离冰突然说:“明天阿准哥哥就要回扎托了,我想去送送他。”   “去吧。”钟离珉、水云卿、水云天、林潇都不约而同地说。   次日凌晨,钟离冰穿戴停当,便披星戴月地出发了。她知道,钟离准会走得很早,她也知道,等她追上伊赛的队伍时,天,大约便会亮了。   天还没亮。   钟离准牵着马向队伍的最前走去,他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天空中即将盈满的月亮,再回首望向即将离去的京城。不觉间百感交集,鼻子一酸。他低下头去,沉默良久。再抬起头来,双目当中依旧带着说不出的坚定,却不见一丝泪光。此时,还远远不到他哭的时候。   他继续前行。队伍当中的众人都为他让出一条通道,在他走过之时全部俯首扶肩。他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千钧之鼎。走完这不到十丈的距离,竟似已经过了几个春秋。   大雪纷飞的日子已然过去,地上留下一层厚厚的积雪,这一条让出的通道当中,留下钟离准一串沉重的脚印。   队伍的尽头,也是队伍的最前端,一左一右立着两个身影,一个是勘代,一个是穆德伊德阿甲。   待到钟离准停下脚步,勘代和阿甲双双跪地行礼:“请长王子下令。”   钟离准跨上马,扬起马鞭,朗声道:“出——发——”   “出——发——”   “出——发——”   随着勘代和阿甲对命令的复述,这一句“出发”的命令就如空谷回响,回荡在京城的郊外。一片缟素的伊赛队伍在日夜交替的卯时,从京城出发,踏上了回扎托的路途。   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车马印记。   拓跋烨站在皇城的城楼上,目光落在了西边的远方。虽然他看不见伊赛的车马,却是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了。   天擦亮了。   不远处一个骑马的身影在官道上伫立着。   钟离准抬手,整个队伍停下。   那骑马的身影上前,钟离准看得真切,是水彧。   水彧道:“阿准,请你节哀。”   钟离准抱拳道:“钦彣兄,多谢。”   水彧道:“恕我冒昧,想与你一叙,可否?”   “好。”钟离准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王子殿下……”勘代不置可否。   钟离准抬手道:“你和阿甲继续前进吧,不要耽误了……父汗的路程。事后我会追上队伍。”   “勘代领命。”   钟离准点了点头,对水彧道:“走吧。”   水彧在前面扬起马鞭,喊了一声“驾”,便绝尘而去。钟离准也策马跟去。勘代和阿甲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交错的马蹄扬起飞雪,将他们笼罩在一片烟雾当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勘代和阿甲率领队伍继续前行,不久,他们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才要回首看过去,钟离冰已然策马到队伍最前。见到勘代和阿甲,钟离冰抱了个拳道:“勘代叔叔,阿甲哥,请你们节哀。”   勘代和阿甲各自回礼。   钟离冰问:“怎不见阿准哥哥?”   阿甲便把方才水彧找钟离准一叙的事说了,并给钟离冰指了方向。   钟离冰道了声“多谢”,便循着马蹄的印记策马过去了。   才跑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马儿不知怎的,突然间是前腿一弯,向前倒去,钟离冰便被动马背上向前抛了出去,落在地上以后还滑出了几丈远。钟离冰才一落地便弹了起来,将自己掉了的家伙全都拾起来。蓦然间感觉自己胸口像是堵住了一般,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她索性弃了马,施展轻功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水彧和钟离准都听到了耳边传来的破空之声。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一共十七声。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去注意那十七声。   高手过招,生死关头,由不得一点分神。   仿佛他们此次交手的开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们在此处站定,钟离准看到,水彧的身后,站着十七个黑衣人。他明白自己简简单单地走入了一个圈套,他惊异于自己竟到了此时还如此淡定。   水彧道:“今日你我该当做个了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说着,他摆开了架势。   钟离准也摆开了架势。   交手之中,内力激荡,地动山摇。   他们都尽了全力。   “住手——”   那一声惊呼终究是淹没在了巨响当中,二人的眼中几乎被血色浸满。   刹那间,钟离准的身体如羽毛般轻飘飘的飞了出去,后背撞在一颗百年古树上,重重落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周身的雪地,那棵树一直在颤抖,久久不能停下。   这一掌,钟离准就只差了一指宽的距离。   水彧突然感觉自己被一股气息笼罩,极具压迫,令人喘不过气来。还未及反应,便见钟离冰从天而降,双掌对向他的双掌。   又是一声巨响,水彧和钟离冰同时向后跳开。   水彧后退了几丈才站定,突觉喉头一阵腥甜,却硬是将那鲜血咽了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他也是在心中这样默念。   “表哥,为什么——为什么——”   在钟离冰近乎控诉的质问下,水彧无言以对。   水彧不顾身后倒地的十七个人,兀自上前几步,“嗣音,你刚才一共射出了十七箭,连弩十箭,袖箭七箭,射倒了我身后的十七个人。现在,你已经没有箭了,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让开!”语气清冷到不含任何喜怒。   钟离冰一眼不发,就站在水彧的面前,一步也没有移开。   “真的么?”钟离冰嘴唇微动。   说时迟那时快,她从身后取下一把精□□对准水彧一箭射出。水彧猝不及防,左肩被一箭射中。这弩的力道极大,他们距离又近,水彧险些一个趔趄便倒下去。他几乎忘了,钟离冰手中还有最初的那一把精钢弩。而如果钟离冰瞄准的是他的心口,他不会有活路。   钟离冰手掌一翻,三指之间已夹着两个弹子,她全力将那两个弹子掷出去。两个弹子在水彧面前炸开,瞬间升起一片烟雾。   “闭气!”大喝一声,用袖子捂住了口鼻。众人全部依他所言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待到烟雾散去,已不见钟离冰和钟离准的身影,只留下地上一摊骇人的血迹。   水彧突然感觉双腿发软,支撑不住只得单膝跪下。身后的众人也都已有了反应。   “是血液毒!”水彧惊觉。   是了,夜罗刹的毒无孔不入,怎么可能是屏住呼吸就能防得住的!弹子炸裂,粉末四溅,他们所有的人身上都有伤口,这毒粉从伤口进入血液。   “爷,此毒可有解?”其中一人问了一句。   水彧看了看肩头插着的弩箭,摇了摇头道:“不用担心,她不会下死手。”   寒光一闪而过。对于这十七个人来说,这道光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一道亮光,随后他们见到的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一道阴影。   “但是,我会。”   水彧的剑锋滴下了鲜血。   这一日,林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就连阿甲和勘代都看到了这火光。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首歌,是他唱给自己的。   三叔,钟离准已经被我杀了,我带去的十七个人全都在打斗中不幸身亡,从此你我两清,我再不受你控制了。   阿准,对不起。你不该死,可是你该杀。   “阿逆……阿逆……别走了……”钟离准重伤在身,体力不支,跌倒在地上。   “不行!不行!不行!”钟离冰疯了一般地拉住钟离准的手臂,“我们走,我们快走!我带你去看大夫,我们快走啊……”说着说着,她已是泣不成声。   “阿逆……”钟离准抓住钟离冰的衣襟,“你……你听我说……钦彣兄他……他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他身后还有别人。这个消息……这个消息要传出去……传出去……”   “不!不!我不去!”钟离冰猛烈地抗拒,“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   钟离准抓着钟离冰衣襟的手渐渐松了下来,意识,也渐渐失去。这是钟离冰第一次如此切实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阿准哥哥,阿准哥哥,阿准哥哥!阿准哥哥——”钟离冰紧紧抱着钟离准,歇斯底里的凄厉叫声划破了长空,响彻了整个树林。   天空渐渐黯淡。阴云密布,大雪将落,方才留下的痕迹,很快便会被大雪掩埋。 作者有话要说:  到今天为止中篇就结束啦~ 虽然小天使很少,但我还是要说一声,我可能要断更一段时间。 大三规划狗一枚 ☆、临危受命   辛卯年,二月初二,龙头节。那特兰大漠上一片晴空,万里无云。偶有几只飞鸟掠过,见证着扎托巴和伊赛这最重要的时刻。   在扎托巴和的大殿前,钟离冼穿一身湛蓝色镶金边的华贵礼服,缓步走上大殿前的百级台阶。绣着云纹的战靴,镶着蓝色宝石的金鞘王剑,刻着烫金纹样的铁护腕。伊赛尚蓝,这身装束代表着伊赛王族的最高权力。只是,他束发的缎子,是纯白的。   众人在大殿前齐齐跪倒,迎接伊赛的新汗王,先王钟离珏的次子——钟离冼。   “参见大汗——”众人的声音震撼如潮水,又整齐如一人。他们齐齐行了大礼。这礼节,代表着他们对伊赛最高掌权者的朝见,代表着他们对伊赛最高权力的崇尚。   “众位请起。”钟离冼抬起双臂,那一刻,他感觉他的双臂,要撑起整个乾坤,纵使顶着再大的压力,他也不能倒下。   这一年,钟离冼十八岁。   这一日,他没有父亲,没有兄长,也没有长姐。他大了,他的母亲需要他保护,他的子民也需要他保护。他已经是伊赛史上,最年轻的汗王。   钟离冼是十日前收到钟离准、勘代和阿甲的信。他读完了信,浑身僵住,手中一滑,信落在了地上。   “怎么,是你大哥的信?”阿桑妲恰好进来,见信落在地上,顺势弯腰去捡拾。   “母后……”钟离冼冲了上去,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信已被阿桑妲执在手中,钟离冼只握住了阿桑妲的手腕。   “怎么,不能看么?”   “没……没有……”钟离冼松开了手。   那封信,钟离冼感觉阿桑妲读了很久,很久。她将那信握在手中,一寸一寸地握紧,直至指甲穿破了纸,深深嵌入手掌当中。   她转身出去了,一步一停。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钟离冼想说些什么,可话就梗在喉咙当中,什么,也说不出。   那一夜,钟离冼一夜未眠。他披着披风,立在风口,也没有束发。寒风呼啸而过,吹在面颊,有如刀割。   那一夜,阿桑妲在寝殿里,失声恸哭。在子女面前,她不能落泪,现在,终于只有她自己了。如果这消息只是突如其来,或许于她更多的是伤心惊惧,可她本就知道有此端倪,却无力改变任何一环,事情终究还是向着她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了。除了恸哭,她什么也不能做。   弘燚,弘燚,弘燚……为什么你也要离开我!阿卓他离开了我,他把我托付给你,把伊赛托付给你,如今你先我而去,你对不住阿卓!你有愧于阿卓!   次日晨,汗王薨逝的消息传遍整个伊赛,伊赛一族,一片缟素。   二月初一,由勘代和阿甲率领的队伍护送着钟离珏的梓宫抵达了扎托巴和。他们依照钟离准的吩咐,一刻也不敢耽搁,但是直到他们顺利抵达扎托,都没有再见到钟离准。   “阿甲哥,我大哥呢,我大哥呢,我大哥呢!”   当钟离冼抓着阿甲的衣襟问他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汗薨逝,大王子失踪。接二连三的消息如五雷轰顶,劈向了在关外安定了二十年的伊赛,更是对阿桑妲一家巨大的打击。   当晚,阿桑妲叫了钟离冼到她的寝殿。   钟离冼庄重地整理了衣衫,前往了阿桑妲的寝殿,谨身拜倒:“儿臣拜见母后。”   “起来吧。”阿桑妲吩咐。   阿桑妲没有让钟离冼落座,钟离冼便恭谨地立着。“母后……有何吩咐?”钟离冼问。   阿桑妲缓声道:“你现在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整个伊赛都落在你的肩上。明日,又是新的一天了,你有何决定?”她直接问的就是“决定”,而非“打算”。   “母后。”钟离冼缓缓屈膝,端正地跪下,“儿臣决定,登基为汗,主持伊赛,举行父汗的葬礼。”   “好,我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阿桑妲点了点头。   “儿臣,叩谢母后!”钟离冼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   二月初二夜,那特兰大漠搭起的高台上,是钟离珏的葬礼。   钟离珏迎娶阿桑妲,又受阿卓和之托,成为伊赛汗王,这二十多年来,早已是半个伊赛人。他年轻时就对阿桑妲说过,他死后便从伊赛之俗,行火葬,与天地同在。中土的人讲究叶落归根,他说,他的家乡本应是京城,可他漂泊半生,也说不清家乡究竟应该算是何处,就让他的骨灰随风飘散,终有一日,会落在家乡。   阿桑妲手持火把,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的眼中没有泪光,面上也没有泪痕。眼泪,早在该流的那一日就已经流干。这世上不会有人再唤她“阿桑”了,现下她不会再流泪,拭干泪水,她已是伊赛的太后。太后,不能哭。   自阿卓和走后,她再也不想主持这样的葬礼。   “弘燚,你便要……与天地同在了么……”说着,阿桑妲将火把一抛,高台上如爆裂般扬起一条火蛇,熊熊火光几近映红了整个大漠,也燃烧在阿桑妲的双眸当中。那一刻,伊赛的众人,全部跪倒,送先王离去。   和上次一样,大火烧了一日一夜,将烈焰下的一切全都吞没,等到最后一点星火熄灭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全都随风飘散。   一切都结束了,但一切还都只是一个开始。   又是阿桑妲和钟离冼母子单独相处的时候了。   阿桑妲问:“然后,你有什么决定?”   钟离冼道:“儿臣决定,百日丧期过后,迎娶萨顿长公主迪洛阿米拉。然后……率部归顺□□。”   “啪”。   一片寂静。   钟离冼跪下。   阿桑妲斥道:“现在你当上大汗了,你可满意了?”   “儿臣不敢。”钟离冼叩首。   “你给我站起来!”阿桑妲厉声道。   钟离冼没有起身,一字一顿道:“请母后恕罪。母后不相信儿臣,儿臣理解。但是不管母后相不相信儿臣,哪怕是伊赛所有的子民都不相信儿臣,儿臣都要做这件事情。儿臣扪心自问,上,无愧于天地祖先,下,无愧于亲人臣民,请母后,拭目以待。”   “你给我站起来!”阿桑妲抓着钟离冼的领子,令他站了起来。   现下钟离冼初长而成,身量已经比阿桑妲高出半个头来,阿桑妲若是想直视他的双目,还要微微仰头。   阿桑妲一字一顿道:“你记着,无论你做没做过,无论我信不信你,你现下都是伊赛的汗王了。我们伊赛的男儿,头顶天,脚立地。从今天开始,你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堂堂正正的汗王,在你的子民面前,你给我站直了!听见没有!”   “母后的教训,儿臣谨记!”   钟离冼端坐于汗王座上,眉眼之中的坚毅竟是更胜其父。来议政之前,钟离冼手中拿着父亲留给他和大哥的那封信,小心存于自己的剑鞘之中。他已经大汗了,这把王剑,不需要经常出鞘。他将王剑放在架子上,信步走出了寝殿。   钟离珏嘱咐过,如果他遭遇不测,便让钟离准和钟离冼一同拆开那封信。现如今钟离准失踪,钟离冼觉得,那封信,也没有拆开的必要了。父亲说是写给他和大哥,可他心下清楚,这封信主要是写给大哥的,因为信中所说的内容,父亲已经嘱咐过他了。这个秘密,从父亲和大哥离开扎托到京城赴宴之前就藏在他心里,一直到现在,他登基为汗,他都没有说出来。   “阿甲,勘代。”钟离冼吩咐了一声。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汗王,在众将和众臣面前,他应该直呼他们的名字,而不是叫他们哥哥、叔叔。   “在。”阿甲和勘代各自上前了一步。   “大哥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勘代回禀。   “罢了。”钟离准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正色道:“关于……父汗的死,”他不得不提起这件事,“你们二人,是离真相最近的人。今日,就请你们二人,将事情的始末,全都说与本汗。”   在出发之前,钟离珏也同样单独吩咐过了勘代,是以钟离冼和勘代根本就是心照不宣。此刻勘代明白,钟离冼让他现下说此事,是说给众人听的。想到此处,勘代遂道:“一月十二,先王奉诏入宫觐见□□皇上,出宫之后受萨顿王之邀,前往京城郊外叙话,事后中毒身亡。”   下面一片骚动。   阿甲顺势上前请命:“大汗,我们是否陈兵萨顿,讨回公道?”个中关节阿甲并不知情,但他明白,在这种时候,不管大汗最后做什么样的决定,都应有人把这件事提出来,而他,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   “此事……我们暂且不议。”钟离冼抬了抬手。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显然钟离冼的意见与大部分人是相悖的。   “众位请稍安勿躁!”钟离冼站了起来,口中言语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眉眼之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你们……就这么急着拿整个伊赛一族去冒险么?”钟离冼厉声呵斥。   众人全部噤声。   钟离冼语气略缓,续道:“众位大多是前辈,本汗是晚辈。但是各位前辈还记得胡琚人是怎么被灭了族的么?”   见没有人回话,钟离冼续道:“本汗不才,从小听父汗和母后讲过,当年胡琚王穷兵黩武,为阔疆土到处征战,令百姓怨声载道。昔年□□的战神毅亲王,不,应该是庶人拓跋烽和镇西大将军徐世敦共同率军伐胡琚,一举灭了胡琚人的族。现在胡琚人早已被汉人同化,便是当年烜赫一时的胡琚王族,现下也不过与平民无异。胡琚一族亡了,本汗想问问各位前辈,你们觉得,是因为他们打输了这一仗,死了许多人吗?”   “不,不是!”他自问自答,“是因为这一仗败了,胡琚一族被天下人看轻,胡琚人的服饰、用具、歌舞、礼乐、风俗全都在屈辱中不复存在。可这些,都是一个民族的瑰宝。到如今,胡琚人的身上的确还流着胡琚人的血,可是魂没了,你们说,这不是亡了族,是什么!”   他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振聋发聩。没有一个人回话。   钟离冼又续道:“伊赛和萨顿有秦晋之好。许多年来伊赛和萨顿之间虽然冲突不断,在外人看来却是同气连枝。试问,如果我们现在就打破这种平衡,你们说,会怎样?”   这一席话,钟离冼说了很久才说完。从头到尾,每一个字都响彻了整个大殿,气息厚重、平稳、匀称。   “该打的仗,我们要打。但请各位切记,穷兵黩武,不是我们安守一方秘诀!”   “大汗。”老将喀德潜上前一步。他少年时是跟着大汗库卓雄彧打过仗的,库卓雄彧是钟离冼的外祖父。   “请讲。”钟离冼抬手。   喀德潜道:“大汗所言,高瞻远瞩,末将等佩服。但这终究是纸上谈兵。咱们伊赛从先祖时就是在马背上驰骋的民族,上马能战,下马能治。恕末将直言,大汗年纪尚轻,战场上刀剑无眼,您恐怕还没有经历过。”   “喀德将军错了!”钟离冼“刷”的一声拔出佩剑来,“本汗从小就上过战场,但本汗确实没上过伊赛的战场,那是因为父汗治理有方,他国摄于伊赛强大,不敢向伊赛宣战。至于刀剑无眼,本汗倒是想试试,将军乐意奉陪么?”   要说起来伊赛男子当中的确是多有血性男儿,喀德潜虽然已年过半百,却丝毫不含糊,也拔出了刀来,并没有说“末将不敢犯上”这些套话。   “好!”钟离冼走下台阶,“将军直爽,本汗佩服!那就请各位退后吧。”   听闻此言众人是心情各异。有的是欣慰,有的是担忧,有的是畅快。勘代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是跟着阿卓和一起长大的,从小就在阿卓和身边。钟离冼已经是他辅佐的第三位汗王。对于钟离冼来说,勘代更像一位指引方向的长辈,而勘代对钟离冼亦有极高的期望。   钟离冼和喀德潜交起了手。   这种场景在伊赛是不多见的,是以众人都擦亮了眼睛。关外的人一向洒脱,汗王和将领切磋武艺倒也不少见,但是这样在大殿上就拔剑相向的着实是不多见。   霎时间大殿上是刀光剑影,铿锵有力的兵戈相接之声是接连不断,刀剑相碰,蹭出了火星。   起初殿上是鸦雀无声,只听得兵戈相接之声。随着这场交手进行到白热化,喝彩声渐起,喀德潜原本是面色严肃沉重,也渐渐露出了笑意。   两招的间隙,喀德潜道:“大汗出招磊落、干脆,末将佩服。”   钟离冼道:“本汗是晚辈,还得靠像将军这样的前辈多提点才是。”   打到最后,一老一少二人竟是酣畅淋漓。都说不打不成交,习武之人交上了手,甚至连对方的品性都看得分明了。   最后一招,尘埃落定,钟离冼一招险胜。   钟离冼抱了个拳,“喀德将军,承让了。”这是习武之人当有的礼节,而非君臣之间当有的礼节。   这一次,喀德潜是恭谨地行了一礼:“大汗文韬武略,末将心服口服!”   钟离冼走回台阶之上,对众人道:“各位,本汗的确年纪尚轻,还需各位前辈多多提携。本汗不一定知晓该如何处理咱们伊赛的每一项事务,但是本汗会知晓,谁最适合去处理每一项事务,请各位拭目以待!”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终于响彻了整个大殿。这是钟离冼成为汗王之后的第一次议政,该说的话都说了,该打的架也都打了。这一日到底定了多大的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勘代叔叔,今日我的表现可还过得去?”钟离冼出了大殿,和勘代并肩走在廊子上。   勘代道:“现在你已经是大汗了,整个伊赛都由你说了算,这种事,不必问我。只一句,大汗不负先王所托。”   钟离冼道:“以后,有许多不明之事还要向勘代叔叔请教。”   勘代道:“那勘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了阿桑妲的寝殿,钟离冼停下了脚步道:“我要去向母后请安了,告辞。”   “来了?”阿桑妲直起了身子。   “儿臣给母后请安。”钟离冼行了一礼,随后起身。   儿时他们都是如此,纵然每日玩得再疯,晨昏定省,也是从来都不会缺了的。   阿桑妲淡道:“听说你今日在大殿上的训话令众人心悦诚服。而且,你还跟喀德潜交了手?”   “是,母后会怪我不尊重前辈么?”说着,钟离冼在阿桑妲身畔坐下。   “怎会?”阿桑妲嘴角微微上翘,“纵然伊赛再如何随意,也是先有君臣后有长幼。今日你若拿不住他们,永远都拿不住他们。喀德潜一向对血统看得极重,你父汗在位的时候都没能完全拿得住他。你,做得很好。”   “谢母后。”钟离冼又是恭谨地回了一句。此时他坐在母亲身畔,仔细打量着母亲。才不过几日工夫,母亲的鬓角已多了许多白发。   阿桑妲不禁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小凝收到消息没有。”   钟离冼顺势道:“母后,我正想与你商量这件事,我想把阿姐接回来。”   阿桑妲道:“现在的一切都是你做主,若是你能处理得好和萨顿的关系,你就去做吧。左右我也是很想她的。”   钟离冼笃定道:“母后放心吧。这半年多这么委屈阿姐和拉曼哥哥,也是为了我们能拿住萨顿的把柄。萨顿跟我们结了梁子,我估计塔丹会寻求□□的庇护,最简单的就是他嫁一位公主过去,再娶一个公主回来。如今他不再看中我们这个姻亲,阿姐的身份也就不那么敏感了。况且,”钟离冼的拳头一握,似是抓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我们已经抓住了萨顿旁的把柄。”   沉默良久,阿桑妲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钟离冼的肩,“你父汗,没有选错人。”   北漠山高水远,消息从京城传到北漠的时候已经是一月底。   北漠疆域辽阔,但大多是戈壁、草原,渺无人烟。人们多是游牧为生,以氏族居,通常是隔上几里才有一片营帐,一片营帐就是一个家族。也就是北漠王的王帐消息会灵通些,其他的营帐消息都是闭塞的紧,十天半月也遇不到外人。   有言道是道听途说,三人成虎,当钟离凝第一次听到伊赛王薨逝的消息时,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父亲是大汗啊,所到之处都是有军队保护的,况且以父亲的武功,虽算不得武功盖世,寻常人也是断近不了身的。   钟离凝时而在想,自己如今身在这种地方,有可能永远都听不到这个消息。现下听到了这个消息,事情竟已过去了半个月了。她恨自己,这时候,竟然身在这种地方。   待到走远了,钟离凝抓住拉曼的领子,眼中登时便噙满了泪水,“他们说阿爹出事了,阿爹出事了!你告诉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我们走,我们去北漠王的王帐。”拉曼把钟离凝抱在怀里,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最应该给卓伊最大的支持。   那一路上,平日里十分健谈的钟离凝竟是一言不发,双目只直勾勾地望着他们要去的方向。   她的眼眶干涩得像火,流不出一滴泪水。那是泪水堵住胸口的感觉,想咽,咽不下,想流,流不出。迎着风策马,任凭着风沙抽打在身上、面上,却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忽然觉得胸口一滞,钟离凝捂住了胸口,手上登时失了力道,没握住马缰。马蹄高高扬起,钟离凝被甩得腾空而起。拉曼见状忙飞身而起,托住钟离凝的腰,将她接在怀中,令自己的后背落地,化去了冲击。二人在地上滚了几丈远才停了下来。拉曼吹了一声马哨,两匹马才终于安静下来。   拉曼再看向钟离凝,她只静静躺在他怀中,两眼空洞地望着天空。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都是一笑置之的拉曼,此刻竟然有些许怕了。最可怕的不是她不敢相信,是她不敢相信自己心底已经信了。   拉曼在听到的那一刻就已经信了。越是需要压制住的消息,一旦传出来,就越可信。   “卓伊……卓伊……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钟离凝缓缓用双臂挂住拉曼的脖子,缓缓攀了上去,默默抽泣起来,泪流成河。   离开了家乡,以一个“死人”的名义在外漂泊,如今父亲走了,自己却见不到最后一面。   半晌,钟离凝用袖子拭干了眼泪。寒风中面颊红肿起来,几近皴裂。她沉声道:“我们不去北漠王的王帐了,你陪我……回家吧。”   “好,我陪你回扎托。”   至此,他们方又上了马。这一次是直向着西南方向,那是扎托巴和的方向,是家乡的方向。   一连七日七夜,二人几乎是没有合眼,每日不过歇息两个时辰,就是这样日夜兼程赶到了扎托。   从来没有感觉到,家乡,竟然这么远。   钟离凝本想着,她一个“死人”,回到扎托,不过就是像孤魂野鬼一般飘了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远远地便看见,迎接他们的是列队严整的军队。   待到再走进些,钟离凝看得分明,带队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母族表兄阿甲。一晃也都是半年多不见了。   钟离凝和拉曼都下了马,牵着马向前走去。阿甲见他们走进了,也下了马,后面跟着的亲兵全都下了马。   钟离凝口中一句“阿甲表哥”才欲出口,阿甲便俯身行礼:“末将奉大汗之命,恭迎长公主、长公主驸马!”   听了此言,钟离凝明白,父亲是真的去了,阿冼已经成了新汗王,自己已经成了长公主,拉曼成了长公主驸马。如若这样说的话,她与塔丹的婚事,多半已是不作数了吧。   “众位都请起吧。”钟离凝抬了抬手。   听了钟离凝吩咐,众人方才起来。阿甲请钟离凝和拉曼上了马车。一路上,钟离凝都靠在拉曼身上,一言不发。她心里清楚,阿甲现下统领的是伊赛最精锐的亲兵,此去京城他一定率兵护送,他会是离真相最近的人,可是她不想问。   马车到扎托城外便即停下,钟离凝和拉曼下车。阿甲也抬手令军队停下。   迎面而来的是钟离冼和三两个随从。   众人皆下了马,正襟施礼:“参见大汗。”   钟离冼飞奔上前来,跪在了钟离凝面前,抱住她的腰,“阿姐,你回来了!”   钟离凝鼻子一酸,忍着泪,执起钟离冼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用袖子替他抹去眼角的泪痕,“你现在是大汗了,不能失了仪态。”   钟离冼道:“我确不能人前失仪,可现在没有外人,我想阿姐。”   半晌,钟离凝松开了钟离冼的手,后退了几步,与拉曼一同朝钟离冼行了大礼,“参见大汗。”   “请起。”钟离冼俯身扶起了他们。这一礼的意义很重,这代表阿姐已经承认了他的身份,也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钟离凝和拉曼随钟离冼回去一同拜见了阿桑妲。   拉曼见了阿桑妲起初是循着礼数称“太后”,阿桑妲却说:“你如今该叫我母后了。”   拉曼遂又行了一礼:“母后。”   阿桑妲执了二人的手,将钟离凝的手放在拉曼手中,“有你照顾小凝,我也就放心了。”   说到此处,也是无话。任谁心中也都清楚,随后的话,许是最难说出口的。   钟离凝深吸了一口气,“阿冼,带我去拜见父汗吧。”   “好。”钟离冼点了点头。   拉曼放开了钟离凝的手,这时候,应该让她独自去,独自面对吧。   这一段路,钟离凝不知走了多久。记得往常,这段路不过是飞身一跃便即到了,可是今日,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般,不管怎么走,也走不到。便是走到了,她也再见不到父亲,只见得到灵位了。二月初二是阿冼的继位大典,也是父亲的葬礼。父亲已经在熊熊烈火之中,与天地同在了。那时候,父亲一定穿着代表伊赛无上荣耀的湛蓝色铠甲吧,父亲的面容一定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吧,父亲……父亲……   钟离凝跪倒在了钟离珏的灵位前。   这半年来漂泊在外的苦楚和一路上积压在胸中的伤痛全都在这一刻迸发开来,钟离凝对着父亲的灵位,失声痛哭。那哭声凄厉绵长,久久不能平息。   钟离冼就在钟离凝身畔站着,适时地给了她支持。他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了,阿姐如今回来了,他也要保护阿姐。   钟离冼有些羡慕钟离凝。阿姐纵然是女中豪杰,她终究是女子,她的伤心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出来。可是他不能,他是大汗,大汗不能哭,哪怕是身受着椎心之痛,也必须保持最冷静的状态,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钟离凝终于止住了哭声。她转过身来,沙哑着嗓子问道:“阿冼,回来这么久了,怎么不见阿准?”   “大哥他……”钟离冼缓缓蹲下身子,抓住了钟离凝的手臂,“阿姐,你答应我,你不要激动。”   “怎么了!”钟离凝抓住钟离冼的衣襟。   “大哥他失踪了,至今还杳无音信。”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钟离凝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阿姐——来人——请大夫!请大夫!”钟离冼抱起钟离凝,冲了出去。   阿桑妲、钟离冼和拉曼都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医女小心翼翼地来禀报情况,钟离冼急急问道:“长公主怎么样了?”   医女道:“大汗,长公主……长公主见红了。”   “见红了!”阿桑妲一惊。   钟离冼和拉曼都不甚懂得此事轻重,遂都追问。   那医女迟疑道:“长公主已有了近两个月身孕,方才悲伤过度,现下……现下有小产的危险。”   拉曼听闻此言,自责不已。他们对此事都没有经验,钟离凝身体底子一向极好,也没有明显的反应,是以,他们二人对此都没有丝毫察觉。   待到医女再出来回禀的时候,已然是入夜了。医女道:“恭喜太后,大汗,驸马,长公主的孩子,保住了。”   阿桑妲听闻此言,松了一口气,却吩咐要会寝殿去了。侍女珠璃问:“太后,您不与长公主说说话么?”   阿桑妲挥了挥手道:“不了,就让他们这些小辈,多说说话吧。”   钟离凝悠悠醒转,拉曼握住了她的手,缓声道:“卓伊,我们有孩子了。”   “孩子……孩子……”钟离凝不由得把手放在腹上。   拉曼又道:“这个孩子……生命很顽强。”   钟离凝又向钟离冼伸出了右手,钟离冼也握住了钟离凝的手,“阿姐,你的孩子,也是父汗的血脉,你要保重身体。”   钟离凝看看钟离冼,又看看拉曼,默默点了点头。   半晌,钟离凝松开了左手,对拉曼说:“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有话跟阿冼说。”   “嗯。”拉曼起身,转身出了钟离凝的寝殿。   “阿冼。”钟离凝又松开了右手。   钟离冼预料到阿姐要与他说什么了。   “阿准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钟离凝坚定地盯着钟离冼的双眸。   “没有。”钟离冼斩钉截铁。   “我相信你。”钟离凝郑重地点了点头,把手覆在了钟离冼的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阿冼初现人赢的端倪了 ☆、雨过天晴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终于把图画完啦,开启一段时间更新模式~~~~   桐山脚下。   东边是一片桃花林,西边是一片芳草地。   钟离准是比钟离冰先醒过来的。他仰望着天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悦耳的鸟鸣声和流水声从林间传来,正是桃花含苞待放的时节。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阿逆……阿逆……”钟离准推了推钟离冰。   钟离冰终于也悠悠醒转,感觉像是大梦初醒,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不适之感,真的只如安睡一夜,睡足醒来的感觉。   她一醒来看到钟离准,忙问:“阿准哥哥,你可都好了?”   钟离准尝试着运气,一股真气自丹田流过四肢百骸,顺畅之极,丝毫没有痛楚之感,遂道:“我想,是好了。”   “太好了!”钟离冰抱住钟离准,忍不住流下泪来。   钟离准愣了一下,随后抬手替钟离冰擦了擦眼泪,浅笑道:“好了,我都已经好了,你哭什么?”   “对……对……”钟离冰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摸了摸,拭干了泪水,“应该高兴才对。”   “我们在哪?”   “在……”钟离冰环顾四周,“看上去这里应该是桐山脚下。难道,景大夫她……应是她治好了你的伤。”   钟离准会意,望了望那桃花林道:“只可惜,没有机会当面谢过了。”   说着,钟离准突然是心中一沉,问道:“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这下钟离冰算是被问住,思索了片刻,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去见见水灵姨母,她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约莫走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   “好,我们走吧。”至此,别无他法,钟离准只好应允。   此处钟离准从没来过,他从小在大漠上长大,还未曾踏足过这般山清水秀的地方,只觉得这地方草长莺飞,与世隔绝,有如仙境。   钟离准和钟离冰才走进了村子,十岁的莫怡便跑着叫着说:“娘亲,娘亲,你快来看,姊姊来了!”   “是哪个姊姊来了?”水灵牵着最小的儿子从房里出来,抬头看去,认出是钟离冰来了,遂笑着上前道:“阿逆来了,快过来让姨母看看。”   钟离冰清脆地叫了一声“水灵姨母”便奔上前去。水灵上下打量着钟离冰,满眼的笑意,“两年多没见你,又漂亮了不少。”   “哪有……”钟离冰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逆行磬音诀那么久,面色憔悴,嘴唇苍白,那时候,她自己都憎恨看到自己的面容。她私心想着,水灵姨母这样,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却不想七岁的如依天真烂漫,听钟离冰如是说,即刻便去屋子里取了镜子来,举到钟离冰面前,“姊姊你看,你真的好漂亮,娘亲说的都是真的啊!”   钟离冰看见镜中自己的面容,忍不住将双手覆上了自己的面颊。原是御风行渡给她的真气弥补了身体的亏损,这段日子,她体内真气充沛,面色也恢复了以往的红润,容貌虽不及最初,却恢复到一个少女该有的容貌了。想到此处,她下意识地运功,却觉得丹田空虚,只有一丝微弱的力量在体内游走,不觉感到疑惑。   钟离准上前来,立在钟离冰身畔,浅笑道:“阿逆确实变漂亮了。”   钟离冰低下了头去。   钟离准对水灵行了一礼道:“见过姨母,小侄钟离准。”   钟离冰介绍道:“姨母,这是我阿准哥哥。”   水灵一向热情,遂招呼道:“你们快进来吧。”   钟离准和钟离冰在桌前坐定,水灵让秀颜取了点心来给他们。   钟离冰问:“姨母,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水灵笑道:“你可是过糊涂了么,今日是三月初二啊。”   “都三月了!”钟离冰“嚯”地站了起来。钟离准也皱起了眉头。   “你们……”水灵察觉了什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钟离冰坐了下来。若说起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这是她刻骨铭心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记忆。可是她记得,他们到桐山的时候,还不到二月中旬,怎么从山脚下醒来,都已经三月份了!这半个多月的事情,竟然是丝毫都不记得了。   钟离准更是陷入了沉思,因为他大约有小一个月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那天下着大雪,钟离冰抱着满身是血失去意识的钟离准,倒在雪地里,不知所措。泪水不知在面上风干了多少次,她却全无察觉。   “阿准哥哥……阿准哥哥……我到底……该怎样才能救你?”她一边喃喃念叨着,一边紧紧握着钟离准的手腕,疯了一般地探着他微弱的脉搏。   “对!内力,内力,内力!爹说了,我有三十年的内力,御老头儿给了我三十年的内力!”钟离冰灵光一现,忙扶钟离准坐起来,运上一股真气到双臂上,把双手覆在钟离准背上。那一刻,她能感觉到,一股力量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流入了钟离准的体内。不,那不是内力,是生命。   约莫一炷香工夫过去,钟离冰感到上气不接下气,就像一口气跟十几个武林高手交手过后,体力耗尽的感觉。她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气息才顺了过来,忙爬起来去摸钟离准的脉搏,似乎强劲了些许。   “阿准哥哥……阿准哥哥……”钟离冰一连叫了几声,不住用冰凉的双手拍着他的面颊。   “别打了,再打……要被你打死了……”钟离准醒来,强提着一口气,尚与钟离冰说笑了两句。   钟离冰却笑不出来,一时间忍不住又是泪流满面。   钟离准强颜笑道:“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着哭了?”   “不哭……我不哭……”钟离冰胡乱抹去了面上的泪,“走,我们走,我们去找奶奶!”在她心里,医术最高的人就是她的祖母宋琳姬。虽然宋琳姬是用毒之人,但是毒与医相通,宋琳姬的医术也不低。而钟离冰,的确不认识什么医者。   见钟离准虚弱之极,仿佛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钟离冰又欲伸手给他渡真气,钟离准阻拦道:“你不要再为我浪费内力,我说的话,你到底……记不记得?”   “我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不记得!”钟离冰疯狂地摇头,“我就要你活着!”   “你……你听我说。”钟离准艰难地伸出了手,抓住钟离冰的衣襟。   “阿准哥哥……”钟离冰眼中一闪,“对不起了!”她一指点中了钟离准的穴道,钟离准登时便动弹不得。钟离冰又点了钟离准的哑穴,在心中暗道:“阿准哥哥,这次,一切就都交给我吧。”她第一次感觉,她用肩膀扛起了整个世界。   钟离冰架着钟离准一步一步地在雪地里向前走着,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却又很快被大雪覆盖。他们走过之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钟离冰在县城雇了一辆马车,赶着马车向宋琳姬居住的海滨小镇去了。她算了算,印象中日夜兼程骑马前往大概需要七八日,如今这样赶着马车去,以钟离准的身体,又不能不休息,若是这样,要赶到宋琳姬处,大约得要半个月了。   她很怕,怕得时常会浑身发抖。她不知道钟离准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运功调息,每次替钟离准输了真气,她都感觉上气不接下气,十分力不从心,要好几个时辰才能恢复过来。   这一日,出了海涯府,便听得林中风吹草动,钟离冰陡然警觉。自从内力骤增之后,她五识清明了许多。   钟离冰把手放在了伞柄上,站起身来。在她手中,伞柄也是剑柄。   这群杀手竟没有直接动手。其中一人首先现身,对钟离冰道:“姑娘,交出伊赛长王子,放你一条生路。”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废话的?   钟离冰从背上抽出伞来,一瞬之间便撑开了伞,她轻搓伞柄,伞在她手中飞转起来,有如一道飞刃。钟离冰飞身而下,与这群人交上了手。伞缘划过之处,便是鲜血飞溅。很快又围上六人来,将钟离冰围在垓心,钟离冰收伞拔剑,仰面挡住这一击,猛地一发力,这六把刀全部被震成两截。紧接着她又以左手连发六针,结果了这六人。她又“刷刷刷”疾刺几剑,一群杀手已然所剩无几。   如今她身怀绝世内功,所使出的招式再也不是障眼法,而全都是实打实的精妙招式,从前要十几招甚至几十招才能击败的敌人,现在甚至可以一招毙敌。   剩下的人已然摄于她武功盖世不敢上前。钟离冰捡起一把尚且完整的刀,在手中微微一晃,那刀竟“啪”的一声,断成三截。   钟离冰举着那截断刀,朗声道:“谁若再敢造次,浑身的骨头,有如此刀!”   她声音运上了内力,震得那帮杀手耳膜发颤。   “都给我滚!”钟离冰反手一掷,那截断刀插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刀身全部没入,只剩刀柄在外。   剩下的几个杀手见状,全部落荒而逃。   “阿准哥哥……”钟离冰爬上马车去,见钟离准依旧在车内静静躺着,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又替钟离准输了真气。这一次输了真气过后,她感觉手脚发软,在车上休息了很久,才恢复了些许体力,忙又驾着马车继续前行了。   记得在齐云殿上献舞的那一日,她感觉内力充盈得就要从体内迸发出来,可如今却是远远不如了,她感觉身上的内力就像半壶酒,晃晃悠悠,每一刻,都怕要洒出来一般。   那天晚上在客栈,她喝了很多烈酒,可无论怎样运功调息,都没有感觉到内力充盈到体内每一个穴道。她一怒之下一掌劈在桌子上,将木桌劈作两半。   她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发抖。原来人永远都不会满足,自己已然身怀几近能够独步武林的内功,却还是不满足。永远,也不会满足。   就这一段路程,他们状况百出。钟离冰当时根本就没有把她射出的十八支箭捡回来,路遇数次袭击,都要亲自动手,每一次动手虽然都是轻松取胜,却都明显地感觉到不如从前那么顺利。原本这内力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她向来没放在心上,可现下,她极端需要它,拼命地想把它留住。   这一段路,他们一直走到二月初一深夜。   钟离冰情急之下,从马车跑到宋琳姬的小院就摔了好几跤,她顾不上身上疼痛,连滚带爬地到宋琳姬门前,连连叩门,叫道:“奶奶……奶奶……你快开门,我是阿逆,我是阿逆啊!”   宋琳姬开了门,钟离冰一个趔趄就趴在了地上。宋琳姬见孙女这般形容,不禁一阵心疼,却也知是出了大事,忙扶起钟离冰问道:“出什么事了?”   “奶奶,求你救救阿准哥哥,你救救他吧……”说到此处,钟离冰又不禁哭了起来。她已忍了一路,终于再也坚持不住。   “阿准,你是说珏儿的长子阿准?”   钟离冰呜咽着说:“二叔……二叔死了,阿准哥哥受了重伤,他也快死了。”   “你说什么!”宋琳姬浑身一震。钟离珏,那毕竟也是叫了她二十年“姑母”的侄儿。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阿逆可以慌,她怎么能慌?   “你快扶他进来吧。”宋琳姬吩咐了钟离冰一声。   钟离冰忙架着钟离准进了宋琳姬的小筑当中。宋琳姬让钟离冰暂且去休息,可钟离冰不肯,执意一直守在旁边。   宋琳姬搭了钟离准的脉,面色即刻便凝重起来。   钟离冰问:“他伤势如何?”   宋琳姬眉头紧锁,“他受这一掌内功极厚,对手定是用了必杀之招,若非他自己内力浑厚,恐怕早就丧命了。从京城附近到我这里路途这么远,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钟离冰断断续续道:“是我……是我一直给她输真气。我记得……我爹说……真气可以吊命。”   宋琳姬抓起钟离冰的手,把了她的脉,眉头皱得更甚,同钟离珉和林潇一样,连道了几声“不可能”,却也顾不得去问钟离冰的际遇,只道:“你现下内力厚重,身体却是虚浮,若是再这样透支下去,这一身内力恐怕都要化为泡影。”   钟离冰听了这话怕了,即刻便席地而坐,运功调息起来。   宋琳姬给钟离准吃下一颗药丸,能够暂时护住心脉。现下夜已深了,来不及出门抓药,宋琳姬便用自己家中存有的药材配了汤药,煎好以后喂钟离准服下。   而后,钟离冰就坐在钟离准旁边,打坐调息了一整夜。而宋琳姬,则是坐在桌前,想了一整夜。   次日一早,钟离冰见钟离准微微睁开了眼睛,忙扑上去,不住叫道:“阿准哥哥……阿准哥哥……阿准哥哥……你醒了!”   “我们……在哪儿?”钟离准艰难地吐出微弱的几个字。   “在奶奶家,在奶奶家!”   见钟离准嘴唇苍白干涩,钟离冰便去桌前倒了水来。宋琳姬坐在床边,柔声问道:“小准,你现下感觉如何?”   钟离准强撑着,微微一笑,“一时……死不了。您……一定就是……姑奶奶吧。”   当年钟离拓炎为保护宋琳姬,只与她兄妹相称,对他们二人之子钟离珉也隐瞒实情,只说他是自己的义子。后来钟离珉得知了实情,与宋琳姬相认。钟离珏还依旧唤宋琳姬“姑母”,是以钟离准应唤一声“姑奶奶”。   宋琳姬点了点头,“你受了很重的内伤,现下要少说话,多休息。”说罢,她起身,将钟离冰拉到了一旁。   钟离冰心中不住颤抖,因为她感觉祖母的眉头丝毫都没有舒展开。   宋琳姬道:“他几乎所有的内脏都被震裂了,受的内伤太重。以我的医术,医这掌伤尚可,可这内伤,恐怕……”   “奶奶……那他……”钟离冰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你别着急。”宋琳姬按住了钟离冰的双肩,“我想了一夜,能想到的唯有颍筠府景家,景家是江湖上有口皆碑的医者,是我所知,整个江湖上医术最高的。”   “可是……可是景家不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被灭族了么?”   “没有。景裕臻有一个女儿,她没死。她在桐山千思崖下的村落里,她叫景雨浣。”   “桐山千思崖!奶奶,你是说,那个村落,就是那个相传只有两条路可以进去的村落!只有……跳千思崖,和走进那片桃花林!”   “没错,你们即刻便启程,去桐山吧。”说着,宋琳姬将一个小瓶放在钟离冰手上,“这个,你拿好,每日一粒给他服下,可以护住心脉。一路上还需你继续给他输送真气,至于你的内力是怎么来的,我日后再问你。”   于是,钟离冰和钟离准又踏上了前往桐山的路。   这一路上,不知动了多少次手,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钟离冰每每用一整夜的时间打坐调息,可内力消耗得却远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直到,她发现自己拿剑的右手,在不住地颤抖。好在,这一路上她已杀过了太多的人,身上的杀气,足以成为对那些杀手的威慑。   终于,她看见了那熟悉的景象,西边是桃花林,东边是芳草地。   此时的钟离准早已没有了意识,只是微弱的脉搏证明他还活着。   钟离冰架着钟离准,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了那桃花林。   如若走不进这桃花林,大不了,就跳千思崖,反正,他们都曾经离死那么近过,还有什么可怕的么。   可是,没等到他们走进或走不进桃花林的那一刻,钟离冰就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醒来的时候便是在桃花林外,钟离准的伤已经好了,距离他们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钟离准说:“我必须回伊赛去。”   而钟离冰坚定地说:“我陪你一起回去。”   启程之前,他们在桐山的桃花林外遥遥拜倒,叩谢景雨浣的救命之恩。钟离准或不知其中玄机,但有这段时日的离奇经历多少也明白一些。钟离冰是知道这玄机的,她不只尝试过一次,她心里清楚,很有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位景雨浣前辈了。   行在路上,钟离冰突然问:“除了表哥,还有谁会让你非死不可?”   钟离准问:“何出此言?”话说出口,心中已是有了猜测。那一路上,他也隐约听到,钟离冰与人交过手。   这件事情,钟离冰本不想让钟离准知道,但是是她自己提起的,也只好说了:“这一路上,我杀了恐怕不下百人,这些人都是为取你性命而来。他们的招数,狠而不毒,与表哥身边的人根本就不是一个路子。”   钟离准咬了咬嘴唇。   “而且……他们的口音,不像是汉人。”钟离冰续道。   “无论如何。”钟离准摇了摇头,“先回了扎托再说。”   “好。”   “阿逆。”   “啊?”钟离冰回过头去。   “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钟离准注视着钟离冰的双眼。   “你……你命大嘛。”钟离冰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钟离准斩钉截铁道:“那一掌我是实打实挨的,我当时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若不是你,我能活一个多月?”   “我……我一直给你渡真气嘛。”钟离冰终于把实话说了出来。   钟离准一把抓住钟离冰的手腕,钟离冰随手一抽,便将手腕抽了回来,握住了缰绳,口中道:“你干嘛,我若是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你可不要惹我,我告诉你,御老头儿他传了我三十年的内力,我现在可是实打实的武林高手了,连表哥都接不了我一掌,你若敢造次,我可要你……”   钟离冰话音未落,钟离准一掌就横削了过去,钟离冰凭着本能仰面躲开这一掌,还未及开口追问,钟离准后招便至,钟离冰只好以掌对掌。   而当二人双掌相碰的时候,只听见了清脆的一声响,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   钟离准潜心习武多年自可收放自如,他自忖若以双掌击出,钟离冰本能之下自会运功相接,他只消在那一瞬间收了力道即刻,可钟离冰却收不回去,如此便可一探她的内功了。   令钟离准心惊的是,钟离冰现下的内功,莫说什么三十年内力,就是比之上次在扎托见面之时都相去甚远,只与她最初时的功力不相上下了。   “怎么回事!”这一次钟离准是紧紧握住钟离冰的手腕,没再让她挣脱。   钟离冰尝试着挣脱,未果。不过既然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然被钟离准察觉了,她索性便不藏着掖着了,反轻描淡写道:“反正,就是这样了嘛。咱们从那出来以后,我感觉身上没有什么内力,就试着以寻常的方法呼吸吐纳,发现不管怎样身上也积累不下内力了。不过我想着,就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反正我现在也不需要那么厚的内力了。”   她心中又默默对自己说:“我不再会和表哥并肩作战了,阿准哥哥也已经得救了。”   “阿逆……”钟离准用力握了握钟离冰的手腕,“这一路走来,都是你在保护我。以后,我来保护你。”   此言,钟离准说得郑重其事。钟离冰却是笑道:“你本来就应该保护我啊,这一路上我要累死了!”风轻云淡的一句,这一路上的艰辛,尽数被她一笑而过。   他们很快就要离开桐山地界,回到尘世当中去了。   三月既望,终于是到了开阳府和达兰答通的交界。过了达兰答通便可出永平关往那特兰大漠去了,离扎托,也便不远了。   在外面荒无人烟的野路上,若不是看穿了这群人的武功套数,钟离准和钟离冰还以为他们真的是被官府的人盯上了。   这次遭遇的这群人是从桐山到此处一路上最强劲的一拨敌人,他们每个人都骑着马,分别手执刀、枪、剑、弩,从四面夹击而来。纵然武功上敌不过,还可以在人数上取胜,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这群人依旧没有直接动手,为首的人上前对钟离冰说:“小姑娘,我们不要你的命,我们只要伊赛长王子的命。”   所有的兵器全都对准了他们,根本就没有还手的余地,若是轻举妄动,怕是就要万箭穿心了。   便是到了此时,钟离冰还是笑道:“你说……咱们两个要是死在了这儿怎么办?”   钟离准把手放在了剑柄上,“以你的轻功,跑出去不难,我这条命,反正本就是捡回来的。”   为首那人也懒怠与他们再多费口舌,当即便下令进攻。   钟离冰本都做好了准备背水一战,却不想钟离准将左手拇指和十指放在口中,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哨声划破长空,震得人耳膜发颤,甚至数里远的地方都清晰可闻。   刹那间所有的马都惊了,在杂乱的嘶叫声中扬起了马蹄。众人措手不及,有的弩手还不慎碰到了扳机。霎时数箭齐发,有的射中对面人的胸口,有的射中对面人的马。功夫好的急忙翻身落地,功夫略差的都纷纷坠马。   钟离准趁乱挥剑杀出一条血路,拉着钟离冰飞身而起,抢了最外两人的马,策马遁去,直向着达兰答通的方向去了。   “唔,真是有惊无险啊!”钟离冰眉飞色舞,“咱们可还是第一次遇上打不过得跑的对手啊。他们可真是下了血本,雇这么多杀手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不过咱们跑了也好,那些人都不是死士,死了也都是白白送命。”   “也就是你,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话说出口,钟离准也忍不住笑了。就说过的,阿逆,她从来都没变过。   他们终于进了达兰答通的城里。那些人应还只敢在郊外动手,进了城里没人敢轻举妄动。钟离冰可算是在京城一战成名,是得到皇帝特赦和赏赐的人,若是亮了身份,定能令人有所忌惮。不过她轻易可不敢用这个身份在外面惹是生非。   战争过去了那么久,达兰答通早已恢复了战争之前的繁华。   “你有钱吗?”钟离冰问。   “你没钱么?”钟离准反问。如今已经开春,天气不那么冷,一路上他们大多宿在外面,打猎、食野果,他根本就没有花钱的地方,只有钟离冰偶尔买了些吃食。   “早就没钱了。”钟离冰耸了耸肩,“我出门去送你的时候本想着当日就要回家,是以没带多少钱,雇马车、住店全都花光了,若不是奶奶后来又给了我些,连达兰都到不了。”   “钱都没带多少,兵器倒是一样也没少带。”钟离准打趣。   “开什么玩笑,兵器和衣服一样重要!”   “你要买什么?”钟离准又问。   “□□,帷帽,衣服。”   “你一路上为了隐藏行踪都没买过箭,到了这反而想起买箭了。”   “对。”钟离冰点了点头,眼神蓦然间冷了下来,“离真相越近,就越要谨慎小心。”   “所以,我们还要改头换面,戴上帷帽?”   “对。”   “你是担心主使之人是伊赛的家贼。”   “对!”   钟离准沉默了。其中关节,他不是想不到,是他从来就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母亲、阿冼、阿甲、加姐、阿绮、史华莱大哥,所有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都不可能做这件事,而其他的人,都没有能力做这件事。   半晌,钟离冰道:“阿准哥哥,你莫怪我敏感。我好不容易才救回你这条命,我不想你有事。”   钟离准沉默良久,伸手把钟离冰揽在怀里,“放心吧,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疑云四散   但是,不管说什么,他们还是没钱。   钟离冰挥了挥手,故作清高道:“那还得靠本姑娘重操旧业了。”说着,她已伸出了手指,转起了眼珠。手指如波,目光如炬。转眼间她就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待到钟离冰回来,钟离准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他断定钟离冰方才下手的目标必定是这个人,只是,他看到得略迟了一刻。这人是伊赛人,是阿甲手下的一名亲兵。   钟离冰掂了掂这钱袋,喜道:“在你们那儿当兵工钱可真高啊,他带的钱可不少。”   钟离准道:“你倒也是可以,专门找自己人下手。”   钟离冰不假思索道:“到时候你还给他就是了,两不相欠。”   “好吧。”钟离准耸了耸肩。   钟离冰遂按她方才所说,买了□□、帷帽、衣服。□□不多不少,只买了十支;帷帽一黑一白,她说这样戴上会比较像黑白无常;衣服,买了两套最普通的伊赛平民的装束。对,还买了两张羊皮毡子。   就这样,他们起着马,出了达兰答通,出了永平关,踏上了大漠。   大漠的风光一如往常,壮美非常,美得令人窒息。可纵然再美,也要有这福气消受,才算得上是美。   离扎托越近,钟离准的目光就越是坚定。从前扎托于他只是家乡,而如今,这个地方,对他有着全然不一样的意义。   夜晚,他们在地上铺上羊毛毡子,就席地而卧,仰望着漫天繁星。既望之日的月亮比望日还要圆,纵然是月明星稀,天上的许多星子还是看得真切。   “北极星。”钟离准见钟离冰指着北边最亮的那颗星,遂说了出来。   钟离冰又随手指了一颗。   “房日兔。”   “这个呢?”钟离冰又指了一颗。   “鬼金羊。”   “这个是危月燕。”   “那个……是心月狐。”   “这个啊……不知道。”   “阿准哥哥……”钟离冰收回了手指,若有所思,“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真的是阿冼不让你活,你怎么办?”   钟离准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终于开口:“如果是他不让我活,我也坦然赴死。”   “是……为了伊赛?”钟离冰似懂非懂地猜测。   “是为了伊赛。”钟离准笃定地说。   三月十七夜,钟离准和钟离冰终于进了扎托巴和城内。凭着钟离准对地形的熟悉,他们一路上直到那座宫殿都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进城之前经过马群的处所时,以墨骊为首的马群骚动了一阵。   夜深人静,人们大多歇息了。   钟离冰从头上取了帷帽下来,和钟离准的交换一下,低声道:“我先进去。一路上都是你保护我,今天的架,我来打。”   钟离准压住了钟离冰的肩膀,钟离冰会意:“放心吧,剑刃已经用布包上了。跟他们交手,应也不需要行气。”   钟离冰右手握着四刃剑,左手扶着帷帽,径直走进大殿去。   进去之前,钟离冰信誓旦旦地说:“我要像一个刺客一样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钟离准不禁汗颜。刺客?光明正大?   “对,我还没试过当刺客。”钟离冰又一本正经地强调了一遍。   钟离冰在大殿中央站定,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深夜里不过有几束月光射入,什么都看不真切,夜里交手主要靠的就是听声辩位。纵然现在体内没有什么内力,钟离冰手中的剑依旧没有一丝颤抖。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两侧传来,钟离冰缓缓举剑。这应是两队侍卫从两侧包抄,包围一个刺客最常规的布阵。   钟离冰手腕一翻,因为已经用布包上了剑刃,便是如此也不会反射着月光,彼此之间也看不清出手的方向,一切全都靠听风。   四周四剑四刀刺过来,钟离冰仰面躲过,趁着八人收兵器的空当,她起身,一个空翻向后,将手中剑直送出去,挑住了三人的剑,顺着他们力道的方向微微向侧用力。只听得“呛啷啷”一声,那三人手中剑直抖得险些脱手。   钟离冰长舒一口气,原来一股子巧劲儿就是这样用的。   才是松一口气的功夫,她又见侧面一刀直砍过来。她后撤一步,右手捏住刀背,向前一送,那人被折了一个跟头。钟离冰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此时方才明白当年御风行教给她的什么把人折一个跟头的把戏,原不是顽笑,只是自己还未掌握其中奥妙罢了。顺其道而行,借力打力,当真是四两拨千斤的功夫。   但那些侍卫毕竟是训练有素,后背才一沾地便弹了起来。   钟离冰用剑扫过周身,又是一次对峙。八人分立八方,站的是八卦之位。钟离冰左手从腰间拔刀,双手分别击向离位、坎位之人,破了其阵法。八人配合竟是滴水不漏,顺势换位重组。这一次方才坎位之人正站在了乾位上。钟离冰这一次攻的正是乾位,接招之人措手不及,钟离冰成功突围。   说时迟那时快,耳边一个破空之声,只见大殿左边一排柱子之上的油灯一一点亮,最后有一箭直指插在墙上。再看右边,方才看得真切,油灯当中都盛满了灯油,羽箭飞过,铁质箭矢与灯盘擦出火星,点亮了灯火。右边也是一箭直插在墙上。   立在大殿中央台阶之上的人方才放下了弓箭。正是钟离冼。   钟离冰嘴角一挑,收刀入鞘,左手抓住帷帽,向侧一抛,黑纱帷帽飞在空中,有如一轮蚀月。   说时迟那时快,她飞身而上,踏过面前阻拦之人的兵器,正落在台阶之上。钟离冼侧身闪过钟离冰一击,便与她交上了手。   才不过是十几招之后,钟离冰便把剑架在了钟离冼颈上。   钟离冰眉毛一挑。   钟离冼道:“冰姐姐好剑法,我服了。”   八个侍卫全都是钟离冼亲信,也都认得钟离冰,看到这一幕,一时间不置可否,但见钟离冰的剑全部都用布缠住,倒也不至太过紧张。钟离冼递了个眼神,八名侍卫迟疑着收了兵器。钟离冰收了剑,取下剑上缠着的布,将剑插回了伞柄。   钟离冼再看向钟离冰,却见她眼中并没有笑意。钟离冼心中苦涩,淡淡摇了摇头。   钟离冰转身看向殿门,钟离冼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见钟离准一身布衣,步伐坚定地从大门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纵然面上有些许淤青,头发依旧束得整洁、干练,没有一丝狼狈之态。他的身上,也没有带一件兵器。   钟离冼没有任何吩咐,八名侍卫见到钟离准,齐齐跪倒行礼:“参见王爷。”   钟离准郑重地跪倒行礼:“参见大汗。”   钟离冰见状,也飞身下去,在钟离准身畔,朝钟离冼行了同样的礼。   至此,钟离冼的这个汗位,终于也得到了钟离准的承认。此刻,钟离冼才觉得,自己的这个汗位,是彻彻底底地名正言顺了。他不禁眼眶一酸,抬起双臂道:“大哥,冰姐姐,你们快请起吧。”   钟离准才站稳,钟离冼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与钟离准拥抱在一起。他不住用拳头捶着钟离准的后背,口中喃喃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钟离准深吸一口气,问道:“父汗可都……与天地同在了么?”   “你放心吧,父汗……一切都好了。”千言万语,只汇成了这一句话。   钟离冰静静立在一旁,欣慰地笑了。看到此情此景,她不禁有些惭愧。钟离准和钟离冼兄弟之间肝胆相照,从来都没有彼此怀疑过。   钟离冼替钟离冰安排了住处,依旧住在她从前来小住的时候住的那间偏殿。随后他带钟离准去拜见了父亲的灵位。最后,他带钟离准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钟离冼郑重其事地拔出自己的王剑,从剑鞘中取出了父亲留给他们兄弟二人的信,交给了钟离准。   钟离准一言不发,缓缓打开了信。   字迹苍劲有力,严正工整,俱是蝇头小楷。的确,是父亲的字迹。   吾儿准、冼启   我执掌伊赛二十年,自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阿卓、阿桑,无愧于伊赛子民。   □□皇上有旨,邀我等赴京城参加万寿节之宴。心有预感,皇上心存收服伊赛等边塞众族之意。我曾向阿卓承诺,我在一日,则保伊赛一日。若伊赛有失,我一生愧对阿卓,无颜面对。   然执政多年,于天下大势,亦看得分明。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若想彻底平息战争,救民于水火,则必将天下一统。□□国力强盛,伊赛、萨顿、北漠等国对□□称臣,不可避免。若不能存伊赛之国土,则必要存伊赛之魂。   皇上若有心收服伊赛,则必不能容我。今将二十年之秘,谨告汝知。我乃孝光严皇帝嫡子,真名拓跋烁。当年遗诏令我继位,而我自忖不能胜任,又想念关外自在,唯求皇兄担此重任。大权在握,有此心结,乃人之常情。   我有愧于阿卓,必将以死相谢,我为伊赛而死,无怨无悔。今将伊赛交与你二人,便无后顾之忧。至于如何处理萨顿邦交,还须你二人坚定谨慎。   伊赛的未来系于你二人之身,你二人须兢兢业业,与伊赛共同进退。   汝父钟离珏   原来,这一切都在父亲的掌握之中。为伊赛而死,是他自己的选择,嫁祸萨顿王,也是他计划之中。   钟离准放下了信,长叹一声。他掀起油灯的灯罩,火苗在灯芯上微微摇曳着,他将信的一角触了触焰心,角上立刻燃烧起来,松开手,这封信在空中化为了灰烬。   钟离准淡道:“信是写给咱们两个的,应该也没有必要让阿凝看了。这些事,就咱们两个担吧。”   “嗯。”钟离冼点了点头。   “这,也是你的政见?”钟离准问。   “是。”钟离冼如实道。   “刚当上汗王的时候,很多人不服你吧?”   “嗯,第一天就被母后打了一耳光,第二天,跟喀德潜打了一架,好在是打赢了。第三天,跟他们辩了一个时辰。第四天……”钟离冼笑着摆了摆手,“算了,这些狼狈的事,就不说了。”他说得好似不过兄弟之间的谈笑。   钟离准也笑了,“母后打你,是因为她怀疑你为了稳固汗位派人杀我吧;跟喀德潜打一架是因为他嫌你没上过战场吧;跟他们辩一个时辰,多半应该是因为要不要打萨顿。若是换了我,我还真不一定能压得住他们。”   “对了,阿姐和拉曼哥哥回来了,阿姐怀孕了,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钟离冼会心一笑。   “那我们可都要当舅舅了。”钟离准伸展着身子,侧靠在椅子上。   “大哥。”钟离冼略略正色,“如今你是王爷了,我该封你什么王号?”   钟离准道:“我倒觉得我更适合去行走江湖,你乐意让他们叫我王爷,就让他们叫吧,不用封什么王号。到时候你若取得不好听,阿凝少不得又要将你数落一顿。”   钟离冼道:“你现在这耍嘴皮子的功夫可是有点像冰姐姐了。不过既然大哥如是说了,就依你说的办吧。”   “好。”   次日,钟离准去拜见了阿桑妲,至此,阿桑妲悬着的心终于算是放下。钟离冰也拜见了阿桑妲,随后随钟离冼去拜见了钟离珏,虽然个中关节她浑然不知,却也难免是怅然若失了。   还未能即刻见到钟离凝和拉曼。拉曼的家人现下住在热托,拉曼和钟离凝去热托拜见斯卓家的长辈了,还需几日才能回来。要说起来,最想见到钟离凝的应该是钟离冰,她听说钟离凝有了孩子,惊喜得紧。这些兄弟姐妹当中,钟离凝是最早有孩子的,钟离冰想到不久以后就会有一个小孩子叫她“姨母”,就很是兴奋。不过恐怕钟离冰见到了钟离凝,也难免是要失望的,到钟离凝回来的时候她也不过只有三个月身孕,还看不出有身子。   这一日钟离准出现在了大殿上,众人对钟离冼的怀疑,终于烟消云散。对于钟离冼的决定,绝大部分钟离准都是全力支持,最多也就是意见略有偏差,从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如此这般,钟离冼的每一个决定都更加有有力,也更觉如鱼得水了。   因为钟离准对王号之事从来就没放在心上,钟离冼也不刻意追着这件事,是以众人便称钟离准为“大王爷”,众人之间传开了,也就这样叫下来了。   钟离珏骤然离世,钟离准失踪,在钟离冼的铁腕下,伊赛没有出现动荡,而今,伊赛终于又重新步入了正轨。   当晚,钟离准提议一同到达伦加处去饮酒。钟离冼欣然道:“对,也该去加姐处把这个命令撤了。”   同从前一样,他们到达伦加处的时候,达伦加才刚刚收拾停当准备打烊,见他们来了,便笑着迎了出来。见到钟离准和钟离冰,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惭愧。佩服他们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扎托,惭愧她的情报网竟然都没有一直追随到他们的行踪。   钟离冼自继位以来一直政务繁忙,这才是他继位之后第一次出来见达伦加。达伦加亦是郑重地给他行礼。   许多天过去了,钟离冼从前的许多朋友在他成为汗王后都会郑重地向他行礼,对此,他既是心酸,又是欣慰。从前的知交好友现下有了君臣之别,但是所有的人向他行礼时,都是带着满面的欣慰和信任。   伊赛如今终于从阴霾中走出,重见了光明。他们共同向天空举杯,将杯中酒洒向大地。这杯酒,敬天,敬地,也敬给钟离珏。   夜里,钟离准和钟离冼坐在院子里说话,钟离冰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也知道这时候她不适合知道太多,左右本也是不感兴趣,遂回偏殿去了。她脑海当中想的最多的恐怕是阿凝姐姐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钟离凝是混血生,身材颀长,皮肤白皙,双目亮得像铜铃一样;拉曼家世世代代都是牧民,身材高大,颧骨高耸,眼眶深陷,皮肤健康黝黑。如果……阿凝姐姐有了孩子,眼睛一定很大,身材也一定很高,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应该都生得很漂亮吧。钟离冰如是想。   “你回来了,很多事情也顺利了不少。”钟离冼一边说,一边倒了两杯酒,“大哥,我敬你一杯吧。”   钟离准举起酒杯与钟离冼轻碰一下,一饮而尽。方才喝的不是烈酒,左右也是没能喝得尽兴。钟离准笑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等到五月的时候,看他们会不会把你撕了。”   钟离冼席地而卧,望了望天空,叹了口气,“那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就算是今生今世我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总好过未来的哪一日,一片焦土、民不聊生之后,我们亡国亡得像胡琚一样吧。到头来,这样的灾难,还不是我们的后代来承担。”   钟离准只“嗯”了一生,随后便不再说话了。有时候,对这个弟弟,越想,就越是佩服。   “大哥。”钟离冼叫了一声。   “嗯?”钟离准应了一声。   “你说,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英雄?”   钟离准哑然失笑,“这个问题,你还真的把我问住了。”   “外祖父和外祖母,算不算英雄?”   “当然算。外祖父和外祖母抵御外敌,血战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与族人共同进退,共同存亡,自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那舅舅算吗?”   “算。舅舅戎马半生,统一了整个伊赛,最终也是为了伊赛而死,死得壮烈,死得顶天立地。”   “阿爹和阿娘呢?”   “当然也算。阿娘是女中豪杰,驰骋沙场。阿爹……阿爹半生为他生来带着的使命奔走,半生全都为了伊赛。”   “那……皇上呢?”   “皇上……”这一次,钟离准一时语塞,沉默了下去。   在离开扎托去往京城之前,钟离珏便与他们讲述过那段往事。   当今皇上拓跋烨的皇位并非是正道得来,乃是造反起义而得。可肃淩皇帝的皇位也并非正道得来,他是见孝武仁皇帝格外宠信当年的卓亲王,担心自己太子之位不稳,情急之下轼父篡位。孝武仁皇帝的皇位,则又是弑兄篡位而得。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天下,说不定本就应该是当今皇上的。   这皇室成员之间的争斗,一向是成王败寇,只有立场不同,没有是非对错。孰是孰非,也不过是后世人的品评,后世史家各执一词,世人对此间种种,便更是看不清楚。虽然这些事情只过去了数十年,还远算不上是历史,但他们终究还是年轻,也并未经历过这些事。   沉默了半晌,钟离准道:“这种事的对错,说不清楚。不过我感觉,在阿爹的心里,皇上……是个英雄。肃淩皇帝在位时任用酷吏,边疆又是战事不断,到后期百姓叫苦不迭。至少当今皇上登基以后,到如今□□也是政通人和了。”   “是啊……”钟离冼长叹一声,“自古以来的英雄,全都是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光明磊落。大漠的男儿,生来都想做英雄;大漠的女子,将来都想嫁英雄。可我,却要对不起自己的子民了。”   “你以后……”钟离准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钟离冼的肩膀,“必也是伊赛的英雄。”   兄弟二人双拳相碰。   半晌,钟离准一抬手把钟离冼的头按在了沙地上,“你小子,是不是引得我说两句好听的话哄你开心的!”   “大哥……”钟离冼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子。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挣脱了。   “听阿娘说,你准备娶阿米拉?”   “嗯。”   “没想到当初阿逆胡乱说说,倒是一语成谶了。嗯,阿米拉性子活泼,又乖巧懂事,与你又门当户对,阿爹阿娘一定喜欢。”钟离准饶有兴味地看向钟离冼,“要是万一……她不喜欢你怎么办?”   “你是我大哥吗?!”钟离冼不忿,“你倒是不问我喜不喜欢她!”   “你都已经决定要娶她了,你喜不喜欢她又与我何干?你若执意要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回来,那是你自作自受,我也拦不住你。”钟离准耸了耸肩。   “好吧……”钟离冼也耸了耸肩,“如果她也喜欢我,那是我的造化,如果……她不喜欢我,那便让她恨我吧。”   “看来你还是喜欢她的。”   “大哥。”钟离冼话锋一转,“随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再去一趟中土。”   “大哥!”钟离冼霍地坐了起来,“若是要查什么人对你下手,我自会派人去查,你何必以身犯险!何况,有人对你下手,更是要借此挑拨我兄弟之间的关系,令伊赛动荡。这不只是你的事。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朝廷要下手呢?”   钟离准笑道:“我方才赞了皇上是英雄,他该是当得起的。”   钟离冼喟然笑道:“如此倒是我狭隘了。”   钟离准续道:“我若不去引他们上钩,你哪那么容易查到?”   “那冰姐姐呢?”钟离冼的眉毛向上一挑。   “明日再问她好了。”钟离准耸了耸肩。   “那好。你记得回来参加我的婚礼。”   “一言为定。”   “黄信。”这一日拓跋烨处理完政务,伸展了一下身子,叫黄信过来。   “奴才在。”黄信面上带着笑,俯身回了一声。   “你说……”拓跋烨端起茶杯,晃了晃这半杯茶水,“那日酒水里的剧毒,就这样一小杯下去,是不是只消片刻,就……”   “皇上。”黄信适时地打断了拓跋烨,“您今日,在哪位娘娘宫中歇息?”   拓跋烨没有理会黄信,反而续道:“这个毒真如传言中所说,没有痛苦?”   对于黄信来说,拓跋烨的反应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黄信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伊赛王对皇上有异心,死有余辜,皇上何必去关心这毒是否有痛苦?”许多年来早已练就了这说话的功夫,他几乎每一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   拓跋烨若有所思地放下了茶杯,用手指轻敲着桌子,“如果朕说,伊赛王没有异心,他从来都是相信朕的呢?”   “皇上……说笑了。”黄信满脸堆笑。   黄信在宫中这么多年,更是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早就成了精了。皇上和伊赛王的关系,他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守口如瓶,从未对旁人提起过。宫中的生存之道,聪明固然是重中之重,可许多奴才都忘记了,在这宫中只能忠于那唯一的一个主子,就是皇上。但黄信心里一直跟明镜儿似的,只有忠心,才是生存的根本。   黄信记得,那日皇上吩咐,如果伊赛王出来的时候好端端的,那就恭恭敬敬地送他出宫,如果出来的是一具尸体,那就入夜时暗中将他的尸首交给伊赛长王子。   那一日,黄信看见伊赛王从仁昭宫的宫门出来,宫门从他身后缓缓关上,伊赛王的面上带着一种安详的笑容。然后,伊赛王倒下了。当黄信去探他的鼻息时,已然气息全无,颈间的脉搏,也没有了。他死了。所以,入夜后,黄信将伊赛王的尸身交给了伊赛长王子。   “那日……”拓跋烨笑了笑,“我递给他一杯酒,他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他把另一杯也一饮而尽。他对我说:‘请皇兄恕罪,臣弟贪杯。’呵呵,真是贪杯!”   黄信笑道:“皇上,您今日没喝酒,怎么却也醉了?”   拓跋烨愣了片刻,指着黄信的鼻子笑道:“你个老东西!”   黄信不懂声色,续问道:“皇上,今日,去哪位娘娘宫里?”   “去淑妃宫里把。”   黄信将拂尘一甩,仁昭宫回荡着一声“皇上起驾——”,很快,便也安静了下来。    ☆、并辔同行   果不其然,钟离冰欣然决定与钟离准一同上路了。倒是因为没有见到钟离凝,左右为难了半日,可想了想,觉得日后见到阿凝姐姐的机会还很多,便也罢了。   离开扎托之前,他们还专程去拜访了达伦迟,才终于算是把钟离冰袖箭当中的七支箭补齐了。   钟离冰顽笑道:“我就知道,早晚有一日,你也得踏上江湖这条不归路。”   钟离准摇摇头,无奈笑道:“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与旁人不一样。”   “那你倒是说说,我说出来更好,还是旁人说的更好?”钟离冰不依不饶。   “那自然是……”钟离准故作深沉,“不分伯仲,各有千秋。”   “你有什么打算?”钟离冰话锋一转。   钟离准摊开双臂,“跟我相比,你是老江湖,你有何见教?”   钟离冰一本正经道:“你有什么主意且说与我,让我看看你是否够有远见。”   钟离准倒是还真接钟离冰的招,顺着她的话道:“我决定去见钦彣兄,你意下如何?”   “你……要去见表哥啊……”钟离冰喃喃念叨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钟离准道:“有些事情,还是该当面说清楚。”   钟离冰思索片刻,遂道:“也对,有些事情,是该当面说清楚。”想到此处,便也觉得明朗了许多。   半晌,钟离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阴阳怪气地嘟囔着:“我现在可打不过他,你就好自为之吧。”   钟离准潇洒地一笑:“放心吧,我武功虽然不及他,可也不至于让他占了太多便宜。”   “你可莫要托大了!”钟离冰哼了一声,“上次差点丢了性命,倒让我哭得直要背过气去了。”   “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了。”钟离准淡淡摇头。   “你说!”钟离冰抖了一下马缰,横在了钟离准面前。钟离准重伤之时钟离冰顾不得多想,后来思索便觉蹊跷,二人的武功她都见识过,虽然钟离准不及水彧,可总不至于悬殊至此,险些连命都丢了。今日既然提起了,就非要打破砂锅璺到底不可。   “你别闹,要跟我比马术么?你比不过我。”钟离准挑了挑眉毛。   “我不管。”钟离冰翻身下马,横卧在了钟离准前面,若是钟离准再策马向前一步,就必要踩到她身上了。   钟离准无奈,也只好跳下马来,拉住钟离冰的手臂,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钟离冰力气远不及钟离准,在他手中,轻得像一片叶子。可钟离准才松了手,钟离冰又抱着双臂,双腿一卸力气,再次躺倒下去,口中念叨:“我的骑术是不如你,可若论这磨人的功夫,你可不及我万一。”   钟离准索性抱起了双臂,“既然如此,那我可不管你了。现下入了春,万物复苏,听说这沙地里有一种小虫子,会随着沙子一同流入你领口当中,令你奇痒难忍,却如何都除不去,用眼睛也看不见。除非是用沸水清洗了身子才行,可这样一来,自己非得褪一层皮不可。”   “干什么干什么!”钟离冰双臂用力,便弹了起来,急忙掸去了自己身上的沙子,又不住往钟离准身上蹭了蹭。虽是将信将疑的,可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哈哈哈……”钟离准一跃上马,大笑起来,“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你会折在我的手上!”   “讨厌!”钟离冰自觉无趣,也只有翻身上马,继续前行了。   这话断然经不起细想。钟离冰没少来过大漠,前前后后加起来,在扎托住的日子,都差不多要有一年了,在沙地里打滚也不知多少次了。长这么大,钟离准可从来都没有这样诓过她,不过是为了哄她继续走而已。想到此处,越想便越是气不过,索性偏过头去,再不给钟离准正脸看了。   到了晌午时分,钟离冰依旧是不理会。钟离准用随身携带的干粮逗引她,她只是一把抢了过去,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歇息了片刻他们便继续上路,下午的时候,钟离冰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任凭钟离准如何向她赔罪,如何逗她开心,她都不吃这一套。   黄昏时分,太阳西斜,眼看着便要入夜了。钟离冰还是一言不发。   夜里,钟离准和钟离冰并肩躺着。钟离准指着天上的星星,没话找话:“那个,是角木蛟。那日你问我,我不知道,回去以后特意又看了星谱,才想起来。”   钟离冰翻过身去,给了钟离准一个背影。   “阿逆……”钟离准躺平了身子,望着天空,“那日我和钦彣兄交手,我们都拼尽了全力。在最后一招上,他拼着要受我一掌肝胆俱裂,也要出招进攻。这种拼命的打法,终究只会两败俱伤。最后,我硬着头皮将掌上力道收了五分。他伤的,应也不轻。”   钟离冰依旧一言不发。   “阿逆……阿逆……”钟离准叫了两声。   钟离冰还是一言不发。   听到钟离冰均匀的呼吸声,钟离准自言自语道:“睡着了……”   阿准哥哥只用了五分力,可是表哥……却是尽了全力。   钟离冰没有睡着,方才钟离准所言,一字不落地飞入她耳中。她久久不能入睡,直到身畔,传来了钟离准均匀的呼吸声。   次日,他们继续上路。钟离冰突然说:“你带钱了么?”   “带了。”钟离准不知所以。   “达兰的葡萄干很甜,你买给我吃。”钟离冰不假思索。   “好。”钟离准爽快答应。   钟离冰大袖一挥,“昨天的事,原谅你了。”   钟离准笑道:“我就说过,阿逆从小宽宏大度,不拘小节,断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记了仇了。”   此言一出,钟离冰登时便没了气性,只哼了一声,便也罢了。   在离开扎托的第三日上,他们到了达兰答通的城门,依旧是排着队等待筛查,长长的队伍任谁看了都不觉要烦心。   钟离准不以为意,拉着钟离冰的手腕道:“走,我带你到前面加塞儿去。”   钟离冰漫不经心道:“又要给人家看你的匕首啊?”   钟离准道:“不给他们看这个,他们怎么知道伊赛长王子又入关了?”   听罢此言钟离冰会意,这第一个“他们”和第二个“他们”并非是同一个“他们”。片刻她会心一笑道:“现在可应该是‘大王爷’了。”   “不错,是大王爷。”钟离准耸了耸肩。   如上次一般的,钟离准到了那守兵面前,暗暗朝他递了个眼色,亮了匕首出来,那人便恭恭敬敬地让他和钟离冰先进去。   钟离准长叹一声:“进了这个大门,可就随时都会有人追上来了。”   钟离冰心不在焉道:“反正他们要杀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先去给我买葡萄干。”   “好吧。”钟离准又耸了耸肩。   关于水彧的行踪,钟离准问过钟离冰,钟离冰只说不知,她也确是不知。谁会知道水彧会在何处做杀人的生意,谁又会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做生意,谁又会知道他不做生意的时候想去什么地方。   钟离冰只随口说了一句:“你上次进京城的时候不是还没去舅舅家么,那咱们此番就去京城好了。”   “好。”钟离准爽快地答应了。   “你这么快就答应了。”钟离冰不置可否。   钟离准道:“你我之间,你才是江湖前辈。”   钟离冰不接话,只道:“你进城进得这般高调,当心人家识破了你的阴谋。”   钟离准打趣:“我倒还没有带着马兄们来呢。我从前可是答应过它们,早晚有一日带着它们行遍天下路,见识天下河山。”   “这倒当真是知交好友该有的作风,也不枉它们交了你这样的朋友。”钟离冰点了点头。   钟离准续道:“我们入了关,倒也不怕引不出动手的人来。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若是有人想对伊赛动手,要么是制造内忧,要么是制造外患。现下内忧这一条行不通,他们说不定会想方设法惹得伊赛和□□相互怀疑,如此这般更是事半功倍。”   “那你说是什么人不想让伊赛如意呢?”钟离冰顺着钟离准的话说了下去。   “容我……想想……”钟离准陷入了沉思。萨顿没有这样的能力,除了萨顿,还会有什么人与伊赛有利益冲突,是什么利益冲突?如果想明白了是缘何冲突,那这幕后主使,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些在□□大国周遭的小国,没有哪一个有能力在□□的境内大动干戈,这股力量,必定是隐藏在□□之内的一股力量。可钟离准对□□的权力中心一点也不熟悉。莫要说钟离准和钟离冼,便是钟离珏,怕也看不清楚。时间毕竟已过去了二十年有余,朝廷的势力早就重新分配,那时候谨亲王和谦亲王还不过都是小孩子,右相管子谟也还是黎州总督,没有现在的羽翼。   “阿准哥哥。”钟离冰叫了一声。   “嗯。”   “我可要先说好了,你若是有了什么猜测和分析,放在心里就好,不必告诉我了,反正,我也不感兴趣。”   “好,我知道。”钟离准无奈地摇了摇头。   “吁——”钟离准轻喝一声,跳下了马。   “怎么了?”钟离冰陡然警惕。   钟离准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着。半晌他起身,“没想到我们才刚刚入关,他们就得到了消息,消息还真是灵通。”   “你确定是追兵?”钟离冰不置可否。   钟离准会心一笑,“你放心吧,什么样的队伍,马蹄声是什么样,我还分得出来。你若是想用毒就用吧,不会认错了的,别下死手。”   “那我们打得过吗?”钟离冰又问。   “打不过。”钟离准如实道,“但是我们得想办法抓个活的。”   “还有多远?”   “不足百丈了。”   钟离冰想了想道:“那我们……只能放几箭就跑了。”   “好吧。”钟离准不知钟离冰准备放怎样的几箭,却知她如是说定是心中已有了计谋,遂一拉她的手臂,一同腾空而起,落在了树枝上。   虽然钟离冰的轻功比钟离准高,但是她倒也乐意让钟离准拉她上去,还省了不少力气。   转瞬之间杀手既至,钟离冰举起了元戎弩来。   训练有素的杀手往往故布疑阵,短时间内看不出谁才是头领,若是想要“擒贼先擒王”也不甚容易,钟离冰索性也不瞄准,朝着队伍当中连射三箭。只听得“嗖嗖嗖”三声,一箭落空,两箭射中。那队伍当中两人相继坠马,不省人事。   既已出了手,随之而来难免就是位置暴露,二人从树上落下,稳稳落在马背上。钟离准拍了一下钟离冰的马,喝道:“你先走!”   钟离冰一抖缰绳,头也不回便策马而去。她相信钟离准能够脱身。   才是转身的工夫,便有许多箭朝钟离准飞来,钟离准双臂一挥,将飞来的箭击落。先动手的几个人首当其冲,中了钟离准几掌,一队人略乱了阵脚,钟离准趁着空当跨上马去,也朝着密林深处奔去。   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后追兵的身影,钟离准追上了在前面策马的钟离冰。   钟离冰问:“怎么样?”   钟离准眉头微蹙:“不是很乐观,现在咱们一直在往野外跑,约莫甩不掉他们。”   “哎呀!”钟离冰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头,“早知道就应该顺着官道跑,进了城他们也就没办法了。”   然而,不管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看着跑的方向恐怕是越来越偏僻了。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本就很难甩得掉追兵了,面前偏生是遇到一个湖泊,左右望去不见边际。若是沿着湖跑,并无二致,还是甩不掉。   说时迟那时快,钟离冰急中生智,跳下了马来,也拉着钟离准下了马。她扬起马鞭朝两匹马身上各抽一鞭子,两匹马便分别朝两边跑了出去。   “闭气!”钟离冰大喝一声。   钟离准也来不及思考,听到钟离冰高呼,下意识地便闭了气。钟离冰飞起一脚,踢在钟离准腰上,钟离准猝不及防,落入了湖中,水花溅起了三尺多高。   钟离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阿准哥哥,对不住了,但愿不要把你淹死啊。”说罢她也跟着跳入了水中,朝钟离准游过去,抓住了他挣扎的双臂。   钟离准不会水,乍一入水不知所措,若非钟离冰提前要他闭气,恐怕水早就呛进了肺里。现下钟离冰拉住他双臂,他停止了下沉,才终于平静了下来,尝试着睁开了眼睛。才睁了眼睛便觉水流入眼中,倍感不适,定睛看去,面前钟离冰正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乱动。   在追兵追到湖边的时候,湖面才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钟离冰靠着湖岸,听着岸上的动静。众杀手停了下来,似在搜寻着什么。钟离冰不禁后悔,方才应让两匹马向同一方向跑,现下两匹马分有两道脚印,定是引得这群人搜寻查看,可他们可是希望那群人早些走了才干净。   钟离冰再看向钟离准,见他此刻双目紧闭,满面痛苦,气泡不住从口鼻冒出,眼看着便要坚持不住了。钟离冰见到此情此景是慌了神。她在十溪县生活许多年,在水中收放自如,最多可闭气一炷香工夫。可钟离准长在大漠上,对水性是一窍不通,从入水到现下大约是数了二百声,他能坚持到现在已几乎是极限。   想到此处钟离冰又是后悔。若是跟那班杀手硬拼,倒还能有几分胜算,可现下的状态又该如何交手。   渡气!   钟离冰脑海中灵光一现,父亲就曾在水中给母亲渡气,可是她和阿准哥哥……   到此刻,她也顾不得这许多,手上微微用力,将钟离准拉了过来,用嘴唇覆上他的嘴唇,笨拙地用舌头撬开他的嘴唇,均匀地朝他口中吹入一口气去。   那才不过是转瞬工夫,钟离冰却觉得像过了几个春秋那般漫长。回过神来,只看到钟离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连忙一闪眼眸,躲过了钟离准的眼神。   待到听着岸上没了动静,钟离冰这才拉着钟离准冲出了水面。二人都倒在地上,急促地喘着气。而对于钟离冰来说,这才不过到了她极限的一半而已。   钟离准此刻觉得浑身乏力。如今时年二十三岁,从来没有下过水,却不想下水竟是如此耗费体力。他仰卧在地上,觉得自己动弹不得。而钟离冰,还处在恍惚当中。   待到体力恢复了些许,二人不约而同地爬了起来,心照不宣地竟是谁也没提方才的事,从小到大养成的默契,倒是都用在了这种地方。   钟离冰把自己兵器当中灌进的水全都控了出去,背在了身上。她看了看他们过来的方向,兀自道:“方才那三箭的箭矢上我都蘸了麻药,中毒者气息全无有如死去,其实过上一两个时辰药效就会过去,咱们再去找那两个中箭之人便是。”   话音才落便见有二人迎面策马而来,和方才的杀手装束是如出一辙。双方定睛一看,都有片刻迟疑。大约这两人就是留下断后的吧。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管来,钟离冰见势不妙,抬起左臂射出一支袖箭,射落了那支竹管。   有惊无险!方才那人已经拉了引信,竹管落在地上,当中的火光朝着密林深处打了出去。若是朝空中打出去,定是要把那班杀手引回来了。   钟离准飞身而上,一连十几招击出,将两人击昏,回首对钟离冰笑道:“这下,有马骑了。”   钟离冰不禁黯然。以钟离准的武功,纵敌不过那一群,对付这两个还是绰绰有余,可他初入江湖竟是这般守礼,一旦交手俱是先礼后兵,不下死手。而她,做了夜罗刹这许多日子,早就已经习惯了一旦对方起了杀心,自己必下杀手的行事作风。如今,可还记得当年初入江湖时的心性吗?   “怎么了?”钟离准见钟离冰出神,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啊,没事?”钟离冰摇了摇头,一跃上马。   二人费尽周折才引开了那一班杀手,现下终于又回到了最初交手的那个地方,好在那两个人还在原地,不省人事。他们的箭伤一个在腿上,一个在肋下。除了箭伤,他们的胸口还各挨了一剑。   钟离准心中暗骂这群人心狠手辣,竟为了确认这两人已死,还各补了一剑,非得让他们死透了不可。他忙上前去摸那两人颈间,看是否还有些许转机。其中一人还有微弱的脉搏,钟离准给他略输了些真气,那人才醒了过来。   钟离准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脱口而出:“是……是谨亲王……”说罢便气绝身亡。   “谨亲王!”钟离准略略回忆,“就是那天那个第一个上场比武的王爷,倒是英武非常,斯文不足刚猛有余,看起来……倒不像个有城府的人。”   “哦,就是那个武功不怎么样看起来还狂妄得很的四王爷么?”钟离冰适时地接了一句,说着说着,便即忍俊不禁了。   钟离准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钟离冰在他身侧蹲下,下意识地去检查这两个人的尸体。   钟离准道:“他这么容易就吐了真言,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彼时钟离冰已经检查过两具尸体,顺手拔了箭回来,遂对钟离准道:“他们没有中毒的迹象,口中和衣服里都没有藏□□,看来应该不是死士。说不定,他本来就窝囊的紧,又或者,他现下神志不清,你一问,他就把真言吐了。”   “应该不会。”钟离准摇了摇头,“出来做杀手的都应是主子选出极忠心的人,若是雇佣的,也至少应该有点职业道德。况且,谨亲王纵然在朝堂上常对皇帝不敬,却也没有什么政治立场。我怕是有人故布疑阵吧。”   钟离冰歪着头道:“我知道的是不多,可也没听说过这种不干事儿的王爷能招来什么人的怨恨。人家要对付的,不都是功高震主的么。”   钟离准不接话,只道:“我也已检查他们的伤,既然你说没有用毒的痕迹,那应该也没有什么线索了。我们走吧。”   钟离冰站起身来,看着前方,喃喃道:“过不了多久就是沉龙古道……”   沉龙古道是京城和达兰之间最近的一条路,现下他们所处的位置,还有大约一两日的行程就到沉龙古道,而如果要绕道而行的话,分岔路就在不远处了。   钟离准顺着她的话道:“沉龙古道,相传极其险恶,被人比作连龙都难行的一条路。不过,似乎是世人夸大其词了。”   “对啊!”钟离冰“噗嗤”一声笑了,“那不过是那些亏心之人的借口罢了,沉龙古道其实不就是平地么。咱们就偏走这沉龙古道了。”   “好。”钟离准和钟离冰一拍即合。   沉龙古道上人烟稀少,只在正当中有一间客栈名曰“沉龙客栈”的,过去是间黑店,是因为过去的元帮作恶多端,总埋伏了人手在此,一旦有目标路过,便即下手。若是被人端了,就换一批人。当初钟离珉就曾经端掉过两批人。而现在的元帮在林濬手中,他这几年上下整肃,元帮竟是和名门正派相差无几了,谁还会怕什么沉龙客栈。现在的沉龙客栈,不过就是元帮手中的一处生意罢了。   黄昏时分,钟离准和钟离冰行至沉龙客栈。二人的意见没有一丝分歧,齐齐决定晚上要歇在沉龙客栈了。   钟离准对伙计吩咐要两间上房。钟离冰往里走的时候,朝掌柜的一挥手,“掌柜的,问你们林帮主好啊。”   掌柜的一头雾水,不知这小姑娘什么来历,却还是拱了拱手应下了。   上楼以后,钟离冰对钟离准解释道:“林帮主,就是林叔叔嘛,他是我舅舅的大舅子。”见钟离准冥思苦想的样子,钟离冰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你连这都倒不清楚,就是我舅母的哥哥嘛。”   钟离准打趣道:“那你说说,这江湖上,还有多少人跟你一家是扯不上关系的?”   “那得问我爹我娘。”钟离冰挑了挑眉毛。   从他们住进客栈到用了晚饭,再到就寝,一切都平静得很。   客栈已经许多年没有修缮过,砌墙的砖之间都有了缝隙。钟离准和钟离冰住隔壁,隔着那面墙,二人是头对头地躺着。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墙上又有缝隙,彼此之间说话的声音都听得真切。   钟离冰抬手敲了敲墙壁,问道:“阿准哥哥,你睡了吗?”   “没有。”对面很快传来了钟离准的回答。   才刚刚过了亥时,平日里到这时候他们还都没睡,何况是在路上。   “你是第一次住沉龙客栈么?”钟离冰问。   “当然是,中土我都没来过几次。你也是第一次住?”钟离准反过来问钟离冰。   “是啊。”钟离冰不假思索,“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都刚好没钱了。”   钟离准会心一笑。恐怕阿逆每次到这里都刚好没钱了,就是因为这附近没什么人吧。   半晌,钟离准见对面没了动静,便轻声问道:“阿逆,你睡了?”   过了许久,对面才传来钟离冰的声音,声音同样很轻,“没有。”   “有心事么?”钟离准问。   又过了许久。   “等你……见到了表哥,你跟他……说什么?”钟离冰开口,语气中充满了犹疑。   钟离准笃定地说:“我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半晌又问:“那你呢,你说什么?”   “我……”钟离冰又是犹疑了许久,终究还是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不说这个了。”钟离准话锋一转,“去过两次京城了,都不知道京城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这次去,买些给阿凝和阿冼带回去。”   “好,要说起京城有什么吃食,一天一夜恐怕都说不完。”一说到吃食,钟离冰便来了兴致。   “那你倒是说说。”   “糖葫芦。要说起来,京城的糖葫芦是远近闻名的,是把山楂洗净去核,穿在竹签子上,糖稀熬得金黄,浇在上面,刚出锅的时候最是可口,有的师傅还在里面夹上豆沙,更是别具风味。还有蜜枣,蜜枣是从里甜到外面,甜而不腻,有的时候都感觉甜到掉牙了,却还是吃不够。还有……绿豆糕,绿豆……糕……”   听着钟离冰那边渐渐说得不成句,又渐渐没了声音,钟离准忍俊不禁。阿逆她从小就是这样,说话的时候,常常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钟离冰是被隔壁的打斗声惊醒的,她清醒以后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握住了伞柄,将四刃剑从伞柄当中抽了出来。隐居修行的那一年,终究是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不管睡得多深,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下意识的动作一定是去拿兵器。   钟离冰从窗户出去,又从窗户翻进了隔壁的房间,定睛看去,黑暗之中钟离准已和两名黑衣人打得不可开交。她又见地上一支香正冒着袅袅青烟,轻轻一吸便觉头晕脑胀,必是迷香不假,她一脚将那香踩灭了,心中暗道不好,阿准哥哥一定已经吸入了迷香了。   钟离准强撑几时,现下已是招架不住,转身避开一剑,却险些撞上另一剑,衣服前襟被削作两半。他双腿一软,便要倒下,硬是用手臂抵在桌子上,撑着没倒下去。   “我打你们死穴!”钟离冰大喝一声,左手掷出两根暗针。   两名黑衣人闻得破空之声,却是看不见空中细小的银针,登时招式出现了破绽。   钟离准强提起一口气,双手分出两掌,击昏了那两人。这下他更觉浑身无力,双腿发软,双眼发黑。   一壶凉茶水扑面而来,钟离准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   钟离准敲了敲头,抹去一脸的茶叶和茶水,定睛看去,站在他对面的竟是钟离冰,手中捧着茶壶,朝他吐着舌头。   钟离冰充满愧疚地说:“你吸了迷香,又没有解药,这种方法是最快的了。”   钟离准无奈道:“衣服好不容易才干了……”    ☆、浪子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画图累得发烧了,在宿舍歇着,才抽出了时间更新   遇到了这种事,钟离准和钟离冰只好收拾了东西,连夜离开沉龙客栈。   走之前,钟离冰将那两个昏过去的黑衣人头对脚摞在一起,再用他们的腰带将他们捆上,塞进了床下。这样的主意令钟离准哭笑不得,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阿逆这样处理,便是那两人短时间之内醒了,一时半会儿也是决计追不上来的。   行在路上,钟离准问:“这不是元帮的地盘么,元帮有人不老实?”   钟离冰挥了挥手,不假思索道:“有人想嫁祸元帮嘛,这都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我在南域府就遇到过一次,他们居然想对彰弟动手,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谁要是敢对帮主的外甥动手,那还想好好活着么?”说着,她面上带着嫌弃的神情,“那些人也真是的,若想嫁祸元帮该用些高明的手段,每次都借着元帮的名义杀人,也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倒教我觉得好没意思,还害的咱们要赶夜路。”   “你觉得,这会是同一件事吗?”钟离准突然问。   “我……我不知道,也懒得想,你别问我。”钟离冰目光游移,看向了别处。   不是懒得想,却是不愿想。世人若是不知其中关节者,谁能想到处在京城天子脚下的水府和屹立西边大漠之上的伊赛有什么渊源。连着水家和伊赛一起对付,那除非是……皇上!   “呸呸呸……”钟离冰连连在面前摆手。   钟离准看向钟离冰,见她目光又躲开了,便没开口问。   为了防止一路上有人埋伏,他们没点火把,更何况他们落水的时候火种都已经浸湿了,能不能用都还要另说。黑暗之中他们只凭着月光和听觉前行,前面的一切全都是未知,虽然知道沉龙古道还有多长,却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钟离冰心血来潮,“阿准哥哥,我教你点穴吧。”   “点穴?”钟离准不由得伸出手指,在面前比划两下。   钟离冰道:“反正以我现在的内力,点穴也点不深。你的内力很厚啊,一指下去最多能点十二个时辰呢,不会点穴,那不是可惜了!”她说得坦然,说得轻描淡写。   可钟离准却明白,钟离冰的内力能不能恢复还是问题,有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   “还有。”钟离冰拉下钟离准的手腕,续道,“点穴还摆什么架势啊,直接就动手啊!”话音刚落,她左手就已经一指点上了钟离准的肩井穴。如果她内力够的话,就得手了。当然,不够。   还未等钟离准说话,钟离冰便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你看看,哦对,你看不见。”她将手指落在钟离准头顶,“百会穴,在头顶正中,为督脉,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如被击中,倒地不醒,这是死穴,被点中者除非是绝顶高手,否则十之□□是回天乏术,当然敌人也不会让你那么容易点中。然后是神庭穴。”她移动略略移动手指,“神庭穴在头前部入发际五分处,为督脉。太阳穴,这个谁都知道啦,属奇穴,被点中后头昏,眼黑耳鸣。”   ……   讲完了头上的穴位,钟离冰又忙不迭开始讲胸腹部穴,膻中穴、鸠尾穴、巨阙穴、神阙穴、气海穴、关元穴……还有四肢上的穴位,肩井穴、太渊穴、足三里穴……   这一切,她讲得如数家珍,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讲完的时候,抬起头来,东方的天空已经擦亮了。   钟离冰长舒了一口气,伸了伸手臂,望着东方的天空,“阿准哥哥,你都记住了吗?”   钟离准拍了拍额头,勉强答道:“记住了……大半吧。”   “没关系没关系。”钟离冰故意装出一副大宗师的模样,“这可是我毕生所学,你一次记不住也没关系,慢慢来就好。”   “好吧。”钟离准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那择日便请师父再给弟子讲一遍吧。”   “不要嬉皮笑脸的。”钟离冰点了一下钟离准的额头,“年轻人,光说不练是不行的,现在就练吧。”说罢,她张开了双臂。   “拿……”钟离准不置可否,“你练?”   “对啊。”钟离冰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   见钟离准犹豫,钟离冰笑着宽慰道:“没事,不会有问题的。来,点肩井穴。出手的时候,两边都要点。”   “好吧。”钟离准伸出右手手指,看准位置,出了两指,分别点在钟离冰两侧肩膀的肩井穴上。   “哎呀,不对啊!”钟离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这就是碰了一下嘛。要是临敌的时候这样点,人家不是一出手就握住你手指,掰断了么。”   “然后我就一掌……”钟离准不假思索。   “那多费力气啊!”钟离冰打断了钟离准,“还是点穴最划得来,既省力气,又不伤人性命。”   “好吧。”钟离准还是只说出了一句“好吧”。   钟离冰正襟危坐,“再来一次,要行气,没关系的。”   “你……”   “出手吧。”钟离冰打断了钟离准。   “你还……”   “快出手啊!”钟离冰又打断了钟离准。   “你还没……”   “阿准哥哥,你怎么那么婆婆妈妈的,这一点也不像你的作风啊!”   “好吧。”钟离准低下头,再抬起头,看准位置,一指点了过去,出手迅速敏捷,正中目标。   “啊——”钟离冰惊呼一声,从马上折了下去,躺在了地上,全身酸麻,动弹不得。   钟离准忙勒住马,跳了下来,扶起了钟离冰,摇着她的肩膀,“阿逆,阿逆,你没事吧?”   “我……”钟离冰顺了顺气,想活动手脚,却真的是力不从心了。   “你……”钟离准也是欲言又止。   “我……我……”   “你……你……”   两人就这样支支吾吾地僵持不下,终于还是钟离准结束了这段僵持,“你想说什么?”   “我……我……”钟离冰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没教你解穴。”   钟离准一脸委屈,“方才出手之前,我就一直都想跟你说这句话。”   “那你怎么不说?!”钟离冰哭笑不得。   “你不让我说啊。”钟离准摊开了双手。   事已至此,钟离准不会解穴,以钟离冰的内力又不能自己冲开穴道。天刚刚亮,他们又在沉龙古道上,这样的状况,若是真的遇到了敌人……   就是真的遇到了敌人。   就在他们耽搁的时候,半夜里在客栈当中遇到的两个黑衣杀手追了上来。钟离冰朝那两人看过去,心中是松了一口气,好在,只有两个人。   “阿准哥哥,附耳过来。”钟离冰朝钟离准使了使眼色。   钟离准俯下身子。   钟离冰道:“我袖子里有提神醒脑的草药,你去一些放在鼻子里,便不怕他们放迷烟。”   “那你呢?”   “我?反正我也动不了,吸不吸迷烟又能怎样呢?你先制服他们两个再说。”   钟离准很快便制服了那两个人,到最后用的招数竟还都是点穴。显然,他们的主子低估了伊赛长王子的武功。看来他们并没有查清楚钟离准的身份。第一,如果从名义上讲,他是风二侠的长孙;第二,承袭风二侠武功的就是他,而不是钟离冰这个亲孙女。   钟离准把钟离冰抱到马上,自己再跃上去,坐在她身后,又取了她的行李,牵了她的马,继续前行。他还不得不扶着她,免得她从马上掉下去。   钟离冰问:“方才你点他们穴道,用了几成力道?”   钟离准如实道:“七八成吧。”   钟离冰心满意足地说:“那这下好了,就算冲穴,怎么也要两三个时辰才能解开。”   “那你这个要多久才能解开?”   “你用了几成力道?”   “两三成。”   “还好……”钟离冰长舒了一口气,“不过也得两三个时辰。”   “好吧。”至此,钟离准也只剩下一句“好吧”。   “你刚才用的都是爷爷的武功吗?”钟离冰才想起注意钟离准的招式。   “是啊,从小练到大,阿爹教的。要说起爷爷的功夫,我等一生也不能望其项背,我爹不过习得爷爷的十之二三,我的武功也不及我爹五分。”   “原来爷爷的功夫……这么厉害。”   “是啊。”   “我教你解穴吧。”   “好,你快说吧。”   “那我说了,你要记住啊……”   “嗯,你说吧。”   “解穴说穿了就是要冲开穴道。我自己解穴就是我自己用内力冲开穴道,那么你如果给我解穴的话,就是用你的内力帮我冲开穴道。输内力的话,就是从气海穴入,流遍四肢百骸。一次不行的话,就再来一次。但是……但是……”   “阿逆……阿逆……”钟离准叫了两声,没有回音,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钟离冰又睡着了。毕竟,也是一夜都没睡好了。   钟离准拉了拉缰绳,放慢了些速度,也让钟离冰能睡得安稳些。   刚刚离开扎托的时候,钟离准的心情还略带沉重,但同钟离冰一路并辔同行,心情倒是轻松了不少。   钟离冰就靠在钟离准的肩头,呼吸声很是均匀。有那么一刻,钟离准希望钟离冰多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到了。”钟离准轻轻晃了晃钟离冰。   钟离冰迷迷糊糊地醒来,四下看看,才清醒过来。原来,是已经到了水府了。   自从上一次在马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路上钟离冰不知道又这样睡着了多少次,竟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倒省了不少时候。可苦的却是钟离准。   “到了啊!”钟离冰兴奋地从马上跳下来,“去叫门啊。”   钟离准无奈道:“你醒得可真是时候。”   “怎么啦?”钟离冰又是一脸无辜。   “我找了一个时辰了。”   “阿准哥哥!”钟离冰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下钟离准的额头,“我不是带你来过一次么,你怎么记不住呢!”   “那已经快三年了好么!”   “便是三十年你也不该忘了啊。”   说话间,门开了,水杉和覃曦谈笑风生地走了出来。   水杉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来了,快进去吧。”再顺着看过去,见钟离准束发的绢布是白色的,知他戴着孝,遂略略收了笑,表情庄重地施了一礼。覃曦也施了一礼。   钟离准拱手回礼。   钟离冰问道:“杉表哥和覃曦哥这是出门去做什么?”   水杉道:“开春了,去看看京城的各处生意,省的他们不安分。”   钟离准和钟离冰进了水府,向水云天和林潇见了礼,也与水影、水彰见过了,却不见水彧。不过水彧不在家中,也是常事。钟离冰觉得水影清减了不少。   水云天一见钟离准便知其来意。面对钟离准,水云天和林潇皆带着些许愧疚。   水云天淡道:“彧儿现下在西郊灵山上,你们明天一早去吧。”   自林潇起身,钟离冰便见是侍女采桑一直扶着,林潇乃是习武之人,平日里又哪里需要什么侍女了?细看才觉林潇面色发白,遂问:“舅母今日气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吗?”   林潇和水云天对视片刻,对钟离冰说:“明日你见了彧儿就都知道了。”   钟离准道:“请舅母切莫操劳了。”   林潇微微颔首。   次日清晨,钟离准和钟离冰便出门去了灵山。灵山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骑马约莫要半个时辰,爬上去约莫要半个时辰,不过得是习武之人。说起这灵山,前段是缓坡,常人顺着路上去也很容易,中段是陡坡,绕路上去倒也不难,而最后一小段则是峭壁,若非是习武之人,想要上去就难了。不过钟离准和钟离冰都有轻功在身,这倒也不难。当然,对水彧来说,也不难。   到了山麓,钟离冰还不忘对着钟离准闲扯,“灵山山顶一向僻静,少有人迹,倒是个练功的好地方。莫非……表哥是在那练功么,可是他的武功已经够高的了。”   钟离准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也不能说自己武功够高了,只是看,你想要的是什么。”   钟离冰问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钟离准耸了耸肩,“反正不是武功盖世。”   “反正……我也不是。”钟离冰接了一句。   前面的山路上偶尔还会遇到三两个出来散心的人,越向上走,人便是越少了。按理说,人越少,钟离冰就越爱说,说得,也越开心。但这次不然,越往山上走,她的话就越少。不用问,钟离准也知道是为什么,是以,他也不多问。   终于到了最后的那一段崎岖的峭壁。   他们仰起头来看上去,这峭壁足有十人多高,几乎全然是立起来的,也难怪人人都说非得是习武之人才能上得去。   钟离冰后退了几步,朝那峭壁冲了过去。才跑到峭壁下面将要起跳,她停了下来,转过身,“阿准哥哥,你你……你先上去。”   她从来就不怕高,跳七八丈高的峭壁,也从来都不是问题。   钟离准也不多问,一个纵身便跃了上去,踏着突出的石块借力三次,提起一口气向上一跃,竟是没能跃上山顶,不过好在是用手扒住了崖壁,一用力就攀了上去。   钟离冰在下面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口中直念叨着:“阿准哥哥,你居然连五六丈的都跳不上去啊,哈哈哈哈……”   钟离准没回话,钟离冰也没理会,后退几步,提起一口气便向上跃起,只踏着石头借了两次力,便稳稳落在了崖顶。落地的时候,还不忘摆了一个极潇洒的姿势,算作是向钟离准炫耀。   但当她站直了身子抬起头的时候,上翘的嘴角却蓦然间僵住。她先看到的是钟离准的背影,然后看到的是负手而立的水彧。   那个身影一点都没变,瘦削、单薄,却是□□,在山顶的劲风当中纹丝不动,只是衣袂随风飘荡着。   一句“表哥”如鲠在喉,她终究还是没能叫得出来。   “钦彣兄。”钟离准开口。   “你们来了。”水彧没有转身,“早就听得动静,十之八九便是你们。”   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在心中默念这句话。   钟离准和钟离冰的到来,不禁又勾起了水彧这段日子的回忆。   水彧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熊熊烈火当中,他带来的十七名杀手全都顷刻间化为灰烬。烈火与冰雪的交织,竟在那一刻构成的一幅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美感的画卷。那烈火燃烧在冰天雪地当中,也燃烧在他的双眸当中,久久不能熄灭。   他仰天大笑,近乎疯狂地仰天大笑,似乎要天地都听得见这狂放的笑声。   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是靳人麒手中的一枚棋子,他终于还了靳人麒的活命之恩,再不用背着这沉重的包袱了。他终于可以想杀谁,就杀谁,想护谁,就护谁了。   他自由了!   他猛地从自己肩头拔下了那支□□,向后掷了出去。箭直直插在树干上,入木三分,还带着鲜血,鲜血,还带着他的体温。那一瞬,双眼竟模糊了,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树的血。   毒,血液毒。对,嗣音下的是血液毒,无孔不入的血液毒。   毒性发作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地被抽空,自己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双眼在一点一点地模糊。   嗣音下的毒极有分寸,要不了他的命,却也没那么容易解,若要用内力逼出,也必得元气大伤。   突然间胸口一阵剧痛,水彧不觉间单膝跪地。   钟离准!你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   水彧的嘴角微挑,露出一丝冷笑。这点内伤,又算得了什么。   有嗣音在,阿准十之□□是死不了。   该杀的人,没死。该死的人,确是都已经死了。   他每在雪地里走一步,就留下一个两寸深的脚印。踏雪无痕的轻功,现下想使出来,已是不易了。   一口鲜血呕出,他感觉舒服了许多。   他用剑撑着地,双臂都在不住发抖。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倒下。   他的嘴唇开始发紫,不知是因为天寒地冻,还是因为毒性蔓延。至此,他只得席地而坐,让真气在体内运行,将毒素逼出体外。   那毒素就如在体内扎根了一般,每拔一次,想要连根拔起,却只拔去了几枝几叶。才不过是中了不到一炷香的毒,就像一棵百年古树,根本无法连根拔起,若想砍去,只能先削去它的枝叶,再砍断树干,最后掘出根来,才算可以。数九寒天,他额上却布满了汗珠。   嗣音没下死手,却是下了狠手。   当他终于把体内的余毒清除干净,已是手脚酸软,瘫倒在地,汗水将衣衫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到此时,他还是想大笑。他想说一句,嗣音,做得好。   “三叔,侄儿幸不辱使命。钟离准已死,随行的十七名杀手都已因公殉职,侄儿放火烧光了这十八具尸体。”水彧在靳人麒面前说完这一席话,缓缓起身。   靳人麒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随后撕了那本死亡名册。   “靳人麒。”水彧站直了身子,“从此你我两清,再无瓜葛。”说罢,他拂袖而去。   他心里清楚,如果靳人麒在四周埋伏了杀手,他必死无疑。   离开之后,他跨上了马,在黑暗当中向前跑了一夜,毫无目的。没想好要去哪,就随心地去了。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去一个从来都没有目的,没有计划的地方。从前觉得这个江湖很小,如今却觉得这个江湖大得无边无际。作为一个江湖人,这同太多人的感受,都是截然相反。   他在空气中嗅到一种味道,自由的味道。   自由!   有的时候,自由价值千金,有的时候自由却一文不名。   后来,他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他生活了十八年,在心中早已当作家的水府。   水彧在水云天和林潇面前跪下。   水云天和林潇面上都不见异色。   水彧面上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一字一句,如板上钉钉,“义父义母,孩儿自知犯下滔天罪孽,今日特来向义父义母请罪,不求义父义母宽恕,但求心安。孩儿本姓靳,明前四杰之首靳远青乃是孩儿的曾祖,谨亲王府靳人麒,是孩儿的三叔。曾祖一脉式微,是靳人麒将孩儿养大,送进水府,是为伺机复仇。曾祖母将曾祖一脉的败落归咎于水家,并说靳、水两家世仇,代代相传。靳人麒将复仇视为己任,为求靠山,进入谨亲王府。孩儿为报靳人麒活命之恩,听他差遣,杀人无数。嗣音入狱是孩儿设计,阿准重伤也是孩儿所为。如今自知罪孽深重,万死不辞。”   说完这一席话,他面上的表情早已是从容淡定,终于,是一种解脱了。   他缓缓起身,伸出了手掌,长舒一口气道:“孩儿决定,自废武功。”   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自废武功,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从此再没了内力护体,身体更将大不如前,可能变得手无缚鸡之力,生不如死。   水彧闭上眼睛,将全部内力集于右掌,朝自己劈了下去。   手掌在面前戛然而止。   水彧顿觉胸口气血翻涌,翻江倒海般的,喉头一阵腥甜,血迹顺着嘴角缓缓流下,直到顺着下颌滴下,落在他的领口。   睁开眼睛看去,正是林潇拼尽全力接住了他这一掌,她嘴角也挂着血迹。   水彧双眼发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义母,您何必……”   “懦夫!”林潇一掌掴在水彧面上,将水彧掀翻在地。   说罢,林潇也是一个趔趄险些倒下,水云天在身后扶住了她。   水彧这一掌意在震断自己的经脉。林潇明知道水彧的内力已高出她许多,却还是接下了水彧这全力的一掌,受的内伤可谓是非同小可,这是她早已预料到的。   水彧趴在地上,浑身都是钻心刺骨的疼痛,却是笑得酣畅淋漓。左脸挨了义父一巴掌,右脸挨了义母一巴掌,也算是圆满。不管最后是生是死,不管承担什么样的后果,终于,可以不用再默默背着这些罪孽了。   水彧,水彧!你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水彧了!   次日晨起,水彧没见到林潇。   水彧对水云天说:“义父,孩儿自请到西郊灵山之巅面壁思过。”   沉默了半晌,水云天挥了挥手道:“你且去吧。”   水彧自那日离去,就再也没有下过灵山了。   水云天吩咐,每过五日,便给水彧送去些吃食,就放在那峭壁之下。   水彧离开的那天晚上,水云天突然长叹一声,对林潇道:“林潇,我算错了。要对付咱们的不是皇上,也不是洛家,更不是谨亲王。”   林潇握住水云天的手,淡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谋略上,我帮不上什么忙,风大浪急,你小心驶得,不用顾念我。”   “钦彣兄。”钟离准道,“有些事,我想我们该当面说清楚。”   水彧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那副面孔,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一点也没变。山顶的风霜没有在他面上留下一丝雕刻的痕迹。   “我当然,不会让你白来一趟京城。”说罢,水彧便将一切都说与了钟离准和钟离冰。   “事情,就是这样。”   话音落下,水彧从腰间解下了佩剑,刷刷两剑,只是转瞬之间,一剑,刺进了自己左肩,一剑,刺穿了自己左掌。   “第一剑,替嗣音刺的;第二剑,替阿准刺的。”   鲜血一滴一滴的顺着剑锋滴落,水彧把剑扔在了地上,只听得“哐啷”一声脆响,他随即张开了双臂,“如果,你们要我偿还,我绝不还手。”   钟离准缓步上前,拾起了地上的剑。   钟离冰一言不发,她知道,此时说什么,尽是苍白。   钟离准一个箭步上前,一剑削了过去。   一阵寒光闪过,水彧和钟离冰都闭上了眼睛。   钟离冰是不敢看了,水彧,却是坦然面对。   待到他们都睁开了眼睛,剑上依旧滴着鲜血,却不见水彧身上添了伤口。   一绺头发轻盈地落在了血泊之上,如一叶扁舟。    ☆、山有木兮   钟离准撕下衣襟为水彧包扎了伤口。水彧取了几坛酒来,三人就围着一块石头席地而坐,畅饮起来。   这一次,水彧和钟离准没有明里暗里的拼酒,而是真的对饮起来。   “这么说,你也是投身江湖了?”水彧又给钟离准斟了一杯。   “算是吧。”钟离准略略颔首。   “江湖险恶,你要多加小心才是。”说话间,水彧又干了一杯。   “谁说的?”钟离准也干了一杯,“我心中的江湖就当是这般,往事如烟过,一笑泯恩仇。”   “那是因为你大度。”水彧大笑了两声。   而后的推杯换盏,皆是二人情之所至,倒也是酣畅淋漓。三人畅谈天南海北,就好像回到了当初在大漠上的那个夜晚。   但其实,一切都回不去了,便只有这片刻的欢聚,也算是好事吧。   当钟离冰我问及当初在南域府遇到的行刺水彰的黑道杀手时,水彧亦明确地表示,这就是靳人麒安排的,意在挑拨元帮与水府的关系。但是,靳人麒低估了林濬与水云天之间的信任。   后来,钟离冰又问了有关追杀钟离准的杀手的事,水彧则是坦言说不知。   水彧自嘲道:“我不过一个杀手,对权谋之事未曾上心。说来惭愧,这些年我根本就不知道靳人麒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总觉得他不只是为了对付水家这么简单。”   钟离准沉默了。   水彧问:“你已有猜测了?”   “我想我明白了。”钟离准点了点头。   水彧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是好事,我们继续喝酒。”   若是往常,钟离冰定会笑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而如今,她纵然不懂,却也不再想问了。她只笑着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水彧和钟离准则都已开始直接用酒坛喝了。   酒酣之时,钟离准借着酒劲道:“钦彣兄在此静心修炼,想必武功是精进了不少,我倒想讨教两招。”   一说过招,钟离冰便觉胸口一滞,不能呼吸。看似所有的一切都能一笑置之,可雪地里钟离准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样子又如梦魇般萦绕在她心头。   钟离准托住了钟离冰的手臂,关切地问道:“阿逆,身体不舒服么?”   水彧本是下意识的地要伸出手来,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没事。”钟离冰摆了摆手,“不过是山上太高了,我呼吸略有些不畅。”   水彧后退两步,摆开架势,对钟离准笑道:“来吧,乐意奉陪。”   钟离冰松开了钟离准的手,坐在了一旁。   钟离准对水彧道:“原是我鲁莽,你身上有伤,莫要勉强。”   水彧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便即交上了手。钟离准用的是家传的功夫,水彧用的,则是荣亦非传他的元帮的家传功夫——那是一套岳家的拳法,不再是他平日里出手时那种阴狠毒辣的杀手行径。   水彧和钟离准此番交手,二人都尽了全力,却不带一丝杀气。真正的高手过招不过就是如此吧。   钟离冰的心本是悬着,看到此处,却不禁欣慰地笑了。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已不知是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场景。以后,恐怕也难看到这样的场景了吧。   最后一招,两个人同时选择了全力进攻。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彼此手中都有分寸,不会伤害到对方。最后,他们的手停在了彼此胸前,几乎是同时出招,同时收手。两人的手掌都停在了距离对方胸前一寸的位置。两人相视一笑,都收了架势。   钟离冰在一旁拍手称快,笑道:“高手过招,精彩非常。想来我爹和荣亦非交一次手,也不过如此吧。”   钟离准搔了搔头,“你这是言过其实了。”   “表哥。”钟离冰站起身来,终于叫出了这一句“表哥”。   “嗯。”水彧应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下山?”钟离冰问了一句。   水彧苦笑一声:“我在此面壁思过,如今却是感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等到了我该下山的时候,我自会下山。”   而后,水彧看着钟离准和钟离冰并肩跃下峭壁的背影,目光久久不能移开。此时他还不会知道,他日后再下山的时候,一切的局势,都已经变了。   “靳人麒所为是为了挑起□□和伊赛的战争。从前的心腹,谁知日后就不会成为心腹大患,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他早就算清楚皇上早晚有一日会对伊赛动手。他是谨亲王府的幕僚,自然是为谨亲王谋划,他想让谨亲王立这一功。我那日看来,谨亲王似乎并不染指朝政,却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的幕僚给他这样谋划,一点也不奇怪。”下山路上,钟离准说出了他的推测。语气很是笃定,笃定得甚至不像是推测。   “你方才怎么不说?”钟离冰随口问。   “毕竟是猜测,不想再让钦彣兄徒增烦恼了。”钟离准叹了口气。   钟离冰道:“人都说江湖险恶,我倒觉得还是庙堂险恶。至少江湖中人坦诚相待,不会去算计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   “你说的对!”钟离准长舒了一口气。   “当然了,因为我是江湖前辈嘛!”钟离冰得意地拍了拍胸脯。   “但是谨亲王这一功立不了。”钟离准又继续说方才的事。   “何以见得?”钟离冰又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钟离准斩钉截铁:“这一仗,打不起来。”   “为什么?”钟离冰又问。   “你不是说会去参加阿冼的婚礼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阿准哥哥,你也学会卖关子了!”   “江湖恶习。”钟离准耸了耸肩。   “好啊你!”   他们就这样笑着,闹着,追打着下了山。   因着是来的时候急切,才不过寒暄了两句,晨起的时候钟离准和钟离冰就上山去了。下了灵山,回了水府以后,钟离冰才想起来问钟离珉和水云卿怎么没在家中。   水云天将钟离珉和水云卿留给钟离冰的信交给了她。钟离冰读罢以后,不觉是百感交集。父亲和母亲说,她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整个江湖都应是她的天下了。   当年为了能从家里跑出来,不知跟父母软磨硬泡,斗智斗勇了多久。如今,父母终于完全首肯她一个人闯荡江湖了,却没了那种投机取巧的满足感了。   才到了家里没过多久,水彰就拉着钟离准指点功夫。自水彰走了那一遭江湖以来,见识比以往更广,对各路功夫越发感兴趣开来。他知道钟离准是二侠断风掌的正经传人,自然忙不迭要向他请教了。   钟离冰在花园里闲逛着,见歆语从后面过来,便问道:“歆语姐姐,影妹呢?一整天都不见她出来,她不在家?去找莫姑娘了?”   “小姐……一直在房里。”歆语支支吾吾,低下头去。   “每次我回来的时候,她都忙不迭来找我闹,这几日是怎么了?”   “小姐……心情不好。”歆语的头更低了些。   “到底怎么了,你别瞒着我!”钟离冰抓住了歆语的手臂。   “表小姐……小姐她……”   “你别支支吾吾的。”   “自从大少爷上了灵山,小姐就整日恹恹的。如今,小姐日日都在房里,为大少爷……吃斋念佛。”说罢,歆语不再言语,只低着头,也不迎向钟离冰的目光。   钟离冰叹了一声:“你怕跟我说了,我会不高兴么?”   歆语才要开口,钟离冰便续道:“在我面前,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没关系。”她也知歆语窘迫,所以没等歆语开口,她就转身走了。   钟离冰回了房,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一时间觉得心中如一团乱麻,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每到这种时候,就总喜欢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是什么。待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是在背磬音诀。   逆行磬音诀比顺行难得多,当初她已将磬音诀心法倒背如流。背磬音诀于她,就好似背诗词歌赋于水影,早已是手到擒来,成为了一种下意识。   鬼使神差地,她坐了起来,随着磬音诀心法开始运行体内的真气。一个大周天下来,竟觉得心境明澈了许多,心也静了下来。磬音诀原就是一门修身养性的心法,只是她逆行磬音诀时间太久,有些忘了,磬音诀还可以顺行。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空灵。就在那一瞬间,钟离冰感觉自己体内真气运行的方向是对的,从来都没有感觉到,真气运行的方向是这般正确,哪怕她心里清楚,自己可能再也不能积累深厚的内力,可这个方向,是对的。   李大夫和沈大夫的医术都非常高明,但是回来以后,钟离冰从来都没有让他们把过脉。本已意识到的事情,她不需要他们再告诉她一遍,她也不需要他们提出那些有一线希望恢复内力的方法,她觉得,已经不再需要了。   现在的感觉,都是对的。   这几日钟离冰越发心情舒畅,水彰却是郁闷得紧。   在钟离准面前,水彰是半分便宜也占不得。钟离准一向认为指点武功就该当毫无保留,他确是毫无保留了,可水彰又怎能招架得了。虽然几日工夫,水彰也有不少长进,却还是免不了每次交手都被钟离准掀翻在地。   这一日见钟离冰来了后院,水彰忙不迭便凑了上去,让钟离冰陪他过两招。他倒是私心想着,表姐的武功,总是和阿准哥哥还有些距离的。   水彰和钟离冰煞有介事地相对行礼,每次都是这样,随后便摆开了架势。   水彰从不同钟离冰客气,第一招就是进攻。不同于往常,钟离冰却是向侧撤了一步,这一步看似缓慢,却是刚好让过了水彰的第一招,让他扑了个空。水彰迅速转身便是第二招,这一次,钟离冰险些躲避不及,打了个趔趄。虽然险些摔了,钟离冰却借势出了一掌,这算得上是出其不意,水彰向后一翻,躲了过去。钟离冰不急着出下一招,只待水彰的一掌击至面前的时候,又是一个侧身,轻推水彰的手腕,便将他这一掌化解了。   钟离准在旁看得直是入神。这一次钟离冰不同于平日里,她此番出招很慢,似是慢了水彰几倍,丝毫不像平日里速战速决的作风。可是细细看去,钟离冰出手慢,水彰却似是被压着,动作虽快,出手却更慢。钟离冰并非是在与水彰对抗,而尽是顺着他招式的力道,将他的招式一一化解。   钟离准心中暗暗叫绝。年轻人习武向来出招极快,以求速战速决,武林高手出招之时却往往并不急在一时,应是在一招一式之间仔细观察对手的套路,寻找其破绽,然后一击制胜。为了克服出招求快的问题,他曾努力了许多年。而今阿逆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在三四招之间便进入了状态,游刃有余。   水彰一掌击向钟离冰面首,停了下来,后退两步,笑着作揖:“表姐,承让了。”   钟离冰啐道:“你倒是下血本!”   水彰道:“若非强行出这一招,还是表姐赢了!”   钟离冰笑道:“就你的话说得好听!”   水彰道:“表姐你近日又偷练了什么功夫,竟有些四两拨千斤的意思。”   钟离准接道:“也的确如此,你这几日整体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是嘛?我练了磬音诀。”钟离冰不假思索,“前几日想起我是背过的,就依着那心法呼吸吐纳了几次,感觉身心舒畅,这几日闲来无事也就略练了练。”   钟离准初听了还不觉忧心,片刻便意识到钟离冰所说的“练磬音诀”并非是逆行磬音诀,遂会心一笑。   说完了自己的,钟离冰又如长姐一般故作老成地问水彰:“彰弟,你最近都在练什么功夫啊?”   水彰倒是当真配合,正身作揖道:“表姐,我一直跟着舅舅练功夫,如今练的是岳家的拳法和掌法,林家的剑法和飞镖。”   “好,好,好。”钟离冰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拍了拍水彰的肩膀,“后生可畏啊,彰弟的功夫博采众长,将来必是人中龙凤,少年英雄。”   “多谢表姐。”水彰又做了一揖。   水彰又对钟离准道:“阿准哥哥,择日带阿凝姐姐和阿冼哥哥来京城吧。”   水彰一提到钟离凝,钟离冰便随口对水彰说:“阿凝姐姐已经有身孕了。”   水彰一听说钟离凝怀孕了,也是年少觉得新鲜,便也跟着兴奋,但钟离准还依旧为钟离珏戴着孝,他也知不宜太过眉飞色舞,遂只道了声“恭喜”。   钟离准谢过了水彰,随后意味深长道:“一定会。等到……太平了,我就带他们来京城。”   钟离准记得,钟离冰告诉过他,靖远舅舅说等到太平了,就到扎托去同阿爹畅饮。如今钟离珏不在了,水云天也不再有机会同他畅饮。可钟离准似乎越发理解了当初水云天对钟离冰说过的那一句“太平了”的含义。因为他现在,就正经历着这段“不太平”。   “好,一言为定!”水彰伸出了手。   钟离准也伸出了手,同水彰的拳头对撞。   钟离冰转过身,恰见到水杉从内室出来,便问:“杉表哥,你又出门?”   水杉道:“嗯,去明前楼转转,看看最近可有什么新题。”   钟离冰笑道:“看来这种地方还真是你们文人散心的好地方,何不带影妹同去啊?”   水杉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倒是也想带她出去散散心。”说罢,便往府门去了。行走间又忍不住对覃曦叹了一声:“今日,不带她去,也罢。”   在路上,覃曦低声对水杉道:“我已确认过了,莫小姐已经出了鄞亲王府,往明前楼去了。只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谦亲王似乎也要去。”   “谦亲王?”水杉面色微动,“不用管他。”   半晌,水杉和覃曦到了明前楼,在后面择了个清静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壶茶水,默默品着,等待着明前楼的文客前来揭题。   揭题的文客上前来,水杉只用余光略瞥了他几眼,也不像平日一样定睛看着那题板,似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覃曦在旁看着水杉,淡淡微笑着。   文客揭了题,是一片空白。这一日没有新题,全凭在场众人自由发挥了。   覃曦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没错。”   水杉合上了扇子,“那当然,我从小就是个商人。”   众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跃跃欲试。水杉环顾四周,果然见鄞亲王府的小姐莫湮正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静静抿着茶水,仿佛不经意般地扫视着四周的人们。同时,他也看见了谦亲王拓跋炜,拓跋炜是坐在最好的位置。他还看见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背影,着一身藕荷色裙子,头簪淡蓝色绢花的纪筠熙——这他没想到。   时候差不多了,水杉站起身来,对题板前的文客道:“既然今日无题,不知阁下可介意在下提一个?”   那文客点了点头。   水杉道:“在下记得,从前有过一题,皮之不在,毛将焉附。想必上一次,各位聊得也不甚尽兴,不如我们今日重提此题,阁下以为如何?”   那文客的话接的倒是快:“那么这位公子定已是心中有数了,就请公子动笔吧。”说罢,他递上了一支小指粗的大狼毫。   水杉丝毫没有犹豫,即刻便挥笔成诗。   旅谷萧杀木凋零,   自古余恨意难平。   惜时钟鼎犹益盛,   门下空闻鹧鸪声。   写罢搁笔,水杉一言不发,回到方才的座位坐下,静观着众人的反应。   他落笔之时便已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不用细听也知道,那些人是说他提前准备好了诗篇,就是为了来出风头的。也有人认得水杉,便觉得水家的嫡出大少爷也不过如此。水杉只是浅笑。他今日就是为了来此出风头的,莫说今日无题原本就是他买通文客的杰作,就是很久以前那道“皮之不在,毛将焉附”的题,都是他出的,那些人还是没能想到根上去。   覃曦低声道:“你给京城的文人留下这种印象总也不好。”   水杉苦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在影儿眼里从政的是什么形象,在大部分文人眼里也是十有□□,今日的情形,总不会比那个更坏吧。”   此诗意味浅显,不难看出是写望族兴衰。不过,更有不少沉默的人看得分明,此诗,有所指。   莫湮霍地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手中的手绢,身形微微一晃,好在旁边的侍女扶住了她。她是水影的闺中密友,自然也识得水杉。她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望了水杉一眼,无言,胜似千言。   水杉朝莫湮微微点头。   转瞬之间,莫湮已丝毫没了方才略略失态的样子,也大方地朝水杉微笑点头,随后坐下了。   水杉看着莫湮的背影,赞道:“果然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举手投足,坐怀不乱。”   覃曦没回话,只是微笑。   水杉又看向纪筠熙的背影,眼中却是一缕惆怅略过。   此后,文人们再写出的诗篇,水杉也没再关心,包括拓跋炜,他也没关心。   这一日的文人集会还没有结束,水杉和覃曦便离开了。   水杉偶有兴致,在门前的石桌处逗留了片刻,略略阅览着文人们留下的墨宝。   “少爷你看,这首倒是有趣。”覃曦略触水杉手臂,“只有两句,看起来,似乎两句也没有什么关联。”   水杉不语。覃曦察觉异样,叫了一声:“少爷……”   水杉自从目光落在了这一张上,就再没有移开过,竟还忍不住取了这张纸拿在手上,细细阅读。   覃曦大约也看出了端倪,遂沉默了。   逸少文章逍卿笔,   卿自独唱越人曲。   区区两句而已,以仄声结句,应是没写完,也没有留下署名,只在第三行处,留下了一个墨点。   王羲之,字逸少。逸少文章逍卿笔,便是李逍卿所临王羲之的《兰亭序》。而越人歌,也不觉在水杉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和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放下那张纸,手中竟有余香留下。先是雏菊香,再是蔷薇香,最后是桔梗香。若即若离的混合,初让人身心愉悦,后又有一丝苦涩。除了冷怀轩,何处能调的出这样的香料?   那幅字,原来就是她赠的。   刹那失魂,水杉怔住了,不禁喃喃自语:“竟让我……找到了她。”   良久,他转身离去,将那带着幽香的笺扣了过去,离开了明前楼。   纪姑娘,原来你是为我再入京城,而我,竟也是为了你……   莫湮是坐轿回的鄞亲王府。一路上她都沉默着,没有对平日里极谈得来的侍女说上一句话。她有时候很庆幸自己的命运,能长在鄞亲王府,没有经历过祖辈发生的变故;她有时候也感慨自己的命运,本是可以无忧无虑的年龄,却承袭了祖上留下的那个特殊的身份。   她在水杉离席之后离开,当水杉在门口的案几处逗留时,她就站在屏风后面看着。她清楚地看见他将一张只写了两行的笺子翻来覆去地读过,然后扣在了石桌上。   他离开了。她没忍住自己的好奇,上前翻开了那张笺子。那淡淡的香气让她明白,这两句诗出自一个女子之手,这个女子看似含蓄实则直接地表达了她的爱慕。而水杉,他看懂了。   但一路上莫湮并非是在想这些。   先是今日无题,再是水杉重拾旧题,挥笔题诗,出尽风头。其中满满的刻意,任谁都能察觉。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在莫湮心中,这首诗本身足以令她忽略其他的所有。   他说的题是“皮之不在,毛将焉附”,而他题的这首诗……   旅谷萧杀木凋零,   自古余恨意难平。   惜时钟鼎犹益盛,   门下空闻鹧鸪声。   那首诗,莫湮只读了一遍就记住了。自她习诗词以来,就对这种写望族兴衰的诗词十分敏感,都是这样物是人非的意境,这一首,不算是最好的。况且,对于“皮之不在,毛将焉附”,这首诗,根本就不能扣题啊。除非……把这题和这首诗,连起来看。连起来看!连起来看……   那么,谁会是皮,谁会是毛?   莫湮进了府,下人们皆行礼,唤一声“小姐”。莫湮进了书房,朝坐在书桌前的鄞亲王拓跋煜施了一礼:“女儿拜见父王。”   拓跋煜淡道:“宿惜你回来了。”   “是。”   “坐吧。”   “宿惜”是莫湮的字,平日里水影也是这样叫她。   莫湮是鄞亲王拓跋煜的义女,鄞亲王府的小姐,三岁就在鄞亲王府了。虽然她身份不高,却是没人敢轻视她。   她刚刚进府的时候,拓跋煜叫她“宿惜”。此二字本应是“宿昔”,是为从前,过去之意。古时候便有曹子建之诗“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又有张九龄“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更有杜工部“宿昔青门里,蓬莱仗数移”。拓跋煜又改“昔”为“惜”,希望她能惜取眼前。   与旁人不同,她的名字却是她后来自己取的。“莫湮”,倒过来读就是“湮没”,她说,她会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当中,不会留下任何波澜。   拓跋煜问:“你今日匆匆来找我,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父王。”莫湮上前,取了一支细狼毫,在纸上落笔,录了那首诗下来。写罢收笔,俱是蝇头小楷。   拓跋煜读罢,徐徐放下这张纸,语重心长道:“虽然你从小我就告诫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忘了你家族的历史,可你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这世上写望族兴衰的诗多了。”   “可女儿觉得,这首诗有所指。”莫湮遂把这一日在明前楼的见闻都说了。   “水杉?”拓跋煜沉思,“近来,他倒是常显露锋芒。”   “是……他是……隐竹的哥哥。”莫湮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拓跋煜看着莫湮,问道:“你是觉得……他所指的是靳府的旧事?”   “那……父王怎么看?”莫湮低低问了一句。   “我倒觉得……”拓跋煜若有所思,“他的格局,恐怕不止如此。”   “那……父王觉得,此诗之中,何谓皮,何谓毛?”   拓跋煜意味深长道:“我倒觉得,他写的,既有所指,又无所指。我准备……替皇兄会会他。”   莫湮眼中闪过一丝黯淡:“父王是认为,他想通过女儿的眼睛,让您看到这首诗,让您……注意到他?”   拓跋煜没理会,只道:“这段日子,你便当做此事没有发生过。你去找影儿的时候,也不要提起此事。”   “女儿知道了。”莫湮点了点头。   见拓跋煜沉默,莫湮遂行了一礼:“父王,那女儿告退了。”说罢退了出去。   拓跋煜看着水杉的诗句,似笑非笑地说:“很久……没有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事了。”    ☆、险中求胜   钟离准没有在京城逗留太多时日便决定启程回扎托了,钟离冰自然而然地便说要同他一起去。四月上旬的时候,他们告别了水府一众人,离开了京城。   才一出了京城,便见一个人影从道路侧面闪过,在马蹄下跌到。钟离准眼疾手快,拉住了钟离冰的缰绳,好在他们才刚出了城,骑得也不快,面前跌到的人毫发无损。   钟离冰跳下了马,辨认出了面前人,遂喜道:“浣娘姐姐,怎么是你!”   浣娘抬起了头,认出了钟离冰,才终于略平静下来,可依旧是难掩双眸当中流露出来的恐惧和惊惶。   钟离冰陡然警惕:“有人追杀你?”   浣娘匆匆道:“我不想连累你们,我要走了。”   “姐姐!”钟离冰冷冷一笑,“今日,给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说罢,她拉住浣娘的手腕,将浣娘掩在身后。   追杀的人转眼便至,有三个。竟连蒙面都省了,直接以真面目示人。钟离冰暗笑,对方可真是大意,以为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就是志在必得么?   为首那人道:“你以为躲在旁人身后就能幸免了么?”   浣娘看着那三名杀手,瑟瑟发抖。   钟离准笑着低声宽慰道:“姑娘放心吧,这样的人,阿逆一个人打十个都不是问题。”   “真……真的?”浣娘不置可否。   “对啊!”钟离冰回过头,挑了挑眉毛,“莫说打十个,打二十个也不是问题啊,姐姐放心吧。”说罢又看向钟离准,“阿准哥哥,你可千万不要出手啊,我怕跟这种人动手,损了你的名声啊!”她故意提高了声音。   “好大的口气!”为首那人已有一丝愠怒。   钟离冰朗声道:“姐姐于我有恩,我今日保她一命,还望各位给个面子。否则……”她举起了元戎弩,“我这十箭,就算闭着眼睛,也总能有三两箭是命中的。夜罗刹下的毒,连这位景大夫,可都不一定能解得了。”   三名杀手开始有了些许忌惮。夜罗刹可是在皇帝万寿节的宴会上被特赦的人,不是一般的贼。   但是,他们还是没打算放弃。毕竟,没有多少人见过夜罗刹的真容,是不是鱼目混珠,也未可知。   “逼我出手?”钟离冰面上带着挑衅的笑容。   “够了!”这时候,钟离准冷着脸上前来,“如果夜罗刹的身份不够保这位姑娘一命,伊赛大王爷的身份,够了吗?”说罢,他亮出了他随身的匕首。   浣娘愣住了。钟离冰也愣住了。那三个人也愣住了。   然后,那三个杀手走了。   浣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浣娘姐姐,他们走啦!”钟离冰拍拍浣娘的肩膀。   “多谢救命之恩!”浣娘忙躬身行礼。   “姑娘不必多礼。”钟离准扶起了浣娘。   钟离冰笑道:“阿准哥哥,我给你介绍,这位姐姐姓景名浣娘,医术很是高明,我跟你提过的,就是她当初救过我一命。”俄而她又对浣娘道:“浣娘姐姐,我知道你的师承啦!”   浣娘淡道:“那还请你不要对旁人提起。”   听了钟离冰和浣娘的对话,钟离准恍然大悟。景雨浣……景浣娘……怪不得阿逆说,她知道了浣娘的师承。钟离准遂恭谨地朝浣娘抱拳行了一礼:“多谢尊师救命之恩。”   浣娘低眉:“公子客气了。”   钟离冰从包袱中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浣娘,“浣娘姐姐,此去一别恐难有相见之日。这包迷药药效强烈,大约能暂护你周全。我知道医者仁心,不过你也要为自己考虑。”   浣娘道:“多谢了。”随后辞别二人而去。   钟离准和钟离冰也终于跨上马,继续踏上了行程。   “阿准哥哥,凭什么你的身份就比我的身份更重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你亮你的身份干什么!还嫌你的麻烦不够多么!”   “不会,他们会投鼠忌器。”   “人家一心不想让你活,还忌惮你什么身份?”   “此一时彼一时也。”钟离准故弄玄虚。   “为什么?”钟离冰追问。   钟离准又是故作高深:“你不是不感兴趣,不让我告诉你么?”   钟离冰竟还真吃了这一套,扯着钟离准的袖子追问:“到底是为什么,你说啊!”   钟离准慢条斯理道:“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幕后主使是他们,我也没指望这次来京城的行程能瞒得住他们。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定不敢公开与伊赛为敌,他们可是巴不得我好好活着。”   “你就那么有信心?”钟离冰挑衅着问。   钟离准的推测一点也没错——如果人人行事都只权衡利弊而不带意气的话。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纵是躲避及时,钟离冰的手背被一支飞镖划破了。她忙垂下袖子挡住了手上的伤口,登时警惕起来,嘴上却是打趣道:“阿准哥哥,你看到了吧,有时候,你算得也没那么准。”   钟离准翻身下马,才要用手拾那支飞镖,便被钟离冰出言喝止:“别用手捡,小心有毒!”   “你没事吧?”钟离准转过身。   “我没事!”钟离冰笑道,“躲开啦!”   “小心!”钟离准飞身过去,将钟离冰扑倒在地。从钟离冰身后飞过来的那一箭擦着钟离准的耳尖飞了过去。   钟离冰抬起头来,正撞上钟离准的目光,便忙看向了别处。两颗心都跳乱了节奏。钟离冰第一次觉得,阿准哥哥的胸膛,竟是这般炽热。   紧接着又是一箭飞来,钟离冰双臂一用力,带着钟离准滚到了一侧。   二人回过神来,弹跳起身,背对而立,向外防御。□□从四面八方飞来,钟离准拔剑相迎,腕上左翻右转,钟离冰舞着袖子,将面前的箭全部挡开,不一会儿,箭就在四下插了一地。   钟离冰渐渐觉得力不从心,用剑撑着,跪了下去。   “阿逆你怎么了!”钟离准转过身,扶住了钟离冰的肩膀。   “我没事,昨晚没睡好而已。”钟离冰强颜笑道,“你别走神啊,你还要保护我呢。”   箭雨停了,周围登时烟雾四起。钟离准陡然警惕,用袖子掩住了钟离冰的口鼻。钟离冰扯开钟离准的袖子道:“水!用水浇!”   钟离准会意,即刻解下马背上的两个水壶,将水向四周洒了出去。水雾落地,迷烟散尽。   钟离冰低声道:“杀手不会这么久不现身,他们既然不现身,说明他们自知打不过咱们。”说话间,她便抬起左臂,朝四下的林子里连射七箭。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身后背着的元戎弩,钟离准会意,遂取了弩来,朝不同的方向连射十箭。   钟离冰对钟离准耳语:“他们用的是狼毒,不是致命毒。别让他们看出来,我已经中毒了。”说着,她暗中递给钟离准两个弹子。   阿准哥哥,你是大漠上一匹嗅觉灵敏的狼,又是一个敏锐的猎手。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一定一出手,就能击中他们的命脉。我相信你!   钟离准没急着出手。他四下观察片刻,果断朝两个方向出手,一个在正前,一个在斜后方。   紧接着,林中传来一个低低的骂声。   打中了。   钟离准适时道:“阁下是何人,何不现身一见?”   “好身手!”一个声音伴着击掌声从身后传来,钟离准和钟离冰都转过身去。   “洛韬!”钟离冰认出了他。   洛韬笑道:“是我。今日我可倒是一举两得了。先杀了你给我二叔报仇,再杀了这位大王爷去向王爷请功。”   “笑话!”钟离冰冷笑,“我身边这位伊赛大王爷的武功,你不是没听说过吧。连王府训练的杀手都奈何他不得,你要带着洛家的人来送死吗?”   洛韬不温不火道:“我当然知道这位大王爷武功盖世,可他不是还要保护你么?”   钟离冰心中暗道不好,看来自己已经中毒的事实,是瞒不住洛韬了。   洛韬吩咐道:“上!”   “慢着!”钟离冰抬手,“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耍什么花样?”洛韬怒道。   钟离冰朗声道:“你应该知道,你若是杀了我,我爹、我娘、我奶奶都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当然,还有你爹和你大姑姑。”   洛韬心中一凛,她知道钟离冰说这句话的分量。连钟离冰下毒都是奇诡不堪,而她的祖母,可是一代毒后。   钟离冰续道:“你想找我爹和我娘寻仇,不过是想着有我在手,是个筹码。那我便跟你走,你放了阿准哥哥,当然也是保了你们一行人的一命。你想想,连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都奈何他不得,就算你们出师不利,相信谨亲王也不会怪罪。”   洛韬没理会,只是再次抬手道:“动手!”他不会再在同一个地方栽了第二次。   “等等!”钟离冰再次抬手阻止。   “你还要干什么?”洛韬有些不耐烦。   钟离冰道:“这个条件由不得你不答应。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口干舌燥,浑身冒汗,呼吸急促,头昏脑涨?”   洛韬怔住了。虽然这些症状都很轻微,可钟离冰说得一点也不差。   钟离冰续道:“你不是不知道夜罗刹是怎么下毒的。”   “你……你想怎样?”洛韬强压住心头的慌乱。   “答应我的条件,我给你解药。而且,你也不要对阿准哥哥心存侥幸。如若你要以我作为威胁让他忌惮,他便明白你不会伤我,出手当然不会有顾忌;如若你当真杀了我,他出手便更不会有顾忌。你说,你们的胜算会有几分?”她故意提高了声音,这一席话,也是说给钟离准听的。   钟离冰根本就没给洛韬反应的机会,扔下了身上的兵器,连空空如也的袖箭箭筒都扔在了地上,径直走上前去。   钟离准虽然心下担忧,却也知钟离冰一向最会使诈,遂没开口。   “站住!”洛韬抬手,“袖子!”   没错,袖子,夜罗刹的暗器都是藏在袖子里的。   “好。”钟离冰转身从钟离准手中取过剑来,斩断了自己两只袖子,又张开了双手道,“这样,可以了吗?”   彼时洛韬呼吸更加急促,急忙喝道:“你自己过来!”   钟离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一片寂静。   就在钟离冰离洛韬一丈远的时候,她手腕一翻,掷出一根暗针,正中洛韬肋下。她自己也是脱了力,一个趔趄险些倒下。但她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这次,你真的中毒了,哈哈哈……”   她的暗针根本就不是藏在广袖裙的袖子里,是藏在中衣的袖子里。   钟离准忙上前一步,将钟离冰拉了回来。   “你……”洛韬指着钟离冰,只说出了一个“你”字,便觉得胸口剧痛。   此刻钟离冰也觉得胸闷气滞,毒性在蔓延,不过她还是强撑着道:“你下的毒是狼毒,我已经知道了,没有你,我也照样有办法。可我下的毒,你解不了。如何决定,你掂量掂量。”   “你……”洛韬想冲上去,却是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钟离冰强忍着胸口疼痛,强颜笑道:“你看见没有,我下的毒,就是比你的发作快些。”她知道,这时候不能输了气势。   洛韬用颤抖的手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纸包,“给……给我……解药。”   钟离冰捡起包袱,也从里面翻出了一个纸包,举在了面前。   他们同时扔出了解药,又同时接住。   钟离准和钟离冰跨上马,匆匆离去。   待到走远了,钟离冰打开那纸包闻了一闻,便倒进了口中。解药是真的。   钟离冰长舒一口气,“幸亏解药是真的,如若不然,还得要你耗费真气帮我把毒逼出来呢。”   钟离准半是责备,半是无奈地说:“你方才用的计,也太险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怪我了。”钟离冰一脸无辜,“我这不是给你省点力气嘛,你不是还要保护我么?”   被钟离冰这么一说,钟离准登时便没了气性,只问:“那方才第一次你说他中毒,是怎么一回事?”   钟离冰摊开双手:“天气干燥,他又紧张,这都是很正常的症状啊!谨亲王非要找这么蠢的手下,我也没有办法。”   “你……你……”钟离准就这样“你”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阿逆就是这样,总让人措手不及。   钟离冰嘴一扁,伸开了双手道:“你看嘛,衣服都坏了。”   “好好好,等到了达兰,我再给你买。”钟离准想都没想便应承了下来。   “不行!”钟离冰满口否定,“要去裁缝铺子定做的,左边是广袖,右边是直袖。”   “好好好……”   “还有布料,布料要纬纱的。”   “好好好……”   “还有还有,还有印花。印花……印花就要……算了算了,印花就随意吧。”   “好……”   “废物!”拓跋熠一掌落在桌上,震得笔墨纸砚和茶杯声声作响。摆在桌边的茶杯摇晃之中掉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中,茶香四溢。   靳人麒不动声色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一言不发。   半晌,谁也不说话,房里寂静的可怕。   谨亲王妃管氏进来给拓跋熠奉了茶,便出去了。对于拓跋熠和靳人麒的目光,她像是没看见一般。   靳人麒终于打破了沉默:“王爷,王妃贤良淑德。”   拓跋熠瞥了他一眼:“这还轮不到你说。”   “王爷恕罪。”靳人麒弓了弓身子,心想着,王爷倒是终于开口了。   “来人。”拓跋熠抬了抬手,立时便又一个小厮上前来听候吩咐。拓跋熠吩咐道:“你去通知王妃,今晚本王去王妃房里。”   待到四周的人都下去了,靳人麒道:“王爷莫要再动气了,连王爷训练的杀手都不能胜任此事,洛韬带着洛家那班子草包,成不了事也不稀奇。况且,洛韬本就是个贪生怕死之人,从未把家族仇恨放在自己的性命之上,我们也不能指望仇恨激发他的什么潜力。王爷此次实不该再派洛韬出手了。”   拓跋熠冷笑:“一把没有开刃的刀就算是不插在刀鞘里,直接揣在怀里,都不一定能够割伤自己,但是,更伤不了旁人。”   靳人麒劝道:“还请王爷不要再冲动了,现在钟离准应该已经知道追杀他的人就是我们,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那……”拓跋熠烧掉了手中的线报,“洛韬这个蠢货,留着他也没什么用了。”   “王爷,留着他,我们还有用。就凭他对水府的仇恨。”   “好吧。”拓跋熠随手扔出一个药丸,“这粒药丸,本王就赏给他了。若他下次再坏了本王的事,他自己应当知道怎么做。”   “知道了,请王爷放心。”靳人麒将那粒药丸收入袖中,嘴角略挑了一下。   “靳人麒……”拓跋熠眯了眯眼睛,“如今你再跟我说说,你到我身边的目的是什么?”   靳人麒如今的态度同以往并无二致,“王爷忠于国,忠于民。皇上仁慈,王爷希望帮助皇上看清天下的形势,而人麒,希望帮王爷看清现今的形势。”   “好。”拓跋熠坐正了身子,“那你今日,就来替本王细细地分析一下天下的形势,如何?”这些年来,靳人麒在拓跋熠身边,倒是磨得拓跋熠的性子平滑耐心了许多。   靳人麒正色道:“王爷,现今是当今皇上坐拥天下。我□□大国纵然疆土辽阔,国力强盛,周遭却也有伊赛、萨顿、北漠等小国威胁我边境的安定。吾皇仁慈,一直对这些小国礼遇有加,殊不知却是养虎为患。当年,伊赛出兵支持皇上登基,如今皇上更是对伊赛投桃报李。王爷可还记得□□皇帝的谋士关晞。□□皇帝打天下的时候关晞便一直随侍左右,出谋划策,据传有好几场大胜仗都是多亏了关晞的坚持,才得以凯旋。□□皇帝登基后,关晞官拜丞相,却恃宠而骄,意图谋反,□□皇帝终于忍痛割爱,果断处决。□□皇帝杀伐决断,恩威并施,乃是千古名君。关晞之事,让众人明白,从前的心腹,到日后多半就是心腹大患。当今皇上过于仁慈,所以才需要王爷这样的贤臣常伴君侧。此谓王爷替皇上看清天下形势。而王爷乃是真性情,行事则略有冲动,正所谓过犹不及,王爷面对的是一位君主,若要上谏必不可操之过急。如若王爷直言上谏,恐让小人抓了把柄,诬陷王爷意欲挑拨我国与他国的关系,倒让白白让皇上误会、看轻了王爷。别国狼子野心,阳奉阴违,又岂会留着把柄让王爷去抓?王爷若是着了他们的道,正中了他们对皇上和王爷兄弟之间的离间之计,岂非是亲者痛,仇者快了?所以王爷便要将计就计,让皇上看清他们的狼子野心。如此以来,皇上自会出手攘外安内,到时候,在皇上面前自不会少了王爷的功劳,而王爷对社稷的期望,便也达成了。此谓在下替王爷看清形势。”   “说得好。”拓跋熠似笑非笑,“那你最近,可又查出了什么消息?”   靳人麒感到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王爷已然是今非昔比,如今从他的言行判断他的喜怒,比两年前,已经难了许多了。靳人麒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怨怼。但他依旧是面不改色:“王爷,在下的确查到了一个消息。一月十二日,也就是伊赛先王暴毙的那一日,和萨顿王见面的根本就不是伊赛先王,是伊赛先王的随从。所以,伊赛先王的死,十之□□是与萨顿王无关。”   “你是想说……”拓跋熠用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压低了声音,“是皇上……”   “王爷。”靳人麒微微一笑,“皇上的事,在下查不到,也不敢查,您可要当心祸从口出。”   拓跋熠会意,即刻便住了口。   靳人麒附在拓跋熠耳边,耳语道:“王爷,伊赛先王是不是皇上杀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伊赛的族人知道,是皇上杀了他们的先王,您说伊赛王还会再对我□□曲意逢迎,乔龙画虎吗?”   “你……”拓跋熠坐下,沉默了许久。终于,他长舒一口气,续道:“所言……有理。”   “俪儿,俪儿……”端玉公主拓跋仪一边急促地喘息着,一边匆匆追赶着自己的从妹——定平公主拓跋俪。可奈何这妹妹的脚步快得出奇,令人咋舌。拓跋仪追赶不及,只得大喝一声:“拓跋俪你给我站住!”   四周的宫女和太监见公主大发雷霆,又不敢直视公主失仪,低下头跪了一地。   拓跋俪浑身一抖,停住了脚步。她的贴身宫女韵韵见势连忙跪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腰,劝道:“公主,您不要冲动啊。”   拓跋仪握住了拓跋俪的胳膊,将拓跋俪掐得生疼。   拓跋仪厉声对周遭的太监宫女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本宫有事要单独与俪公主说。”   虽然拓跋仪是肃淩皇帝之女,可她受当今皇上看重,拓跋俪又与她亲近,是以在这宫中没人敢看轻了她,遂都从了她的吩咐,下去了。   拓跋俪面无表情,甩开了拓跋仪的手,“姐姐,你还拉着我做什么?自古以来公主都逃不过和亲的命运。瀮姑姑嫁到那特兰大漠去,先嫁汗王,再嫁王子。浔姑姑当年也是嫡公主至尊,不也是……”   拓跋仪忙把手指放在拓跋俪唇边。那段旧事,鲜有人提了。   此时距离婧姝长公主拓跋浔的逝世已是二十年有余了。婧姝长公主的夫婿就是伊赛当年的汗王,伊赛当今太后库卓阿桑妲的弟弟库卓阿卓和。当年阿卓和战死,拓跋浔自尽殉情,一度成为一段凄美的传说。可后也有传言,拓跋浔自尽不只为了殉情,更是心中怀揣着对阿卓和的愧疚,用自己的死来报复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兄长——肃淩皇帝拓跋煊。   拓跋仪低声道:“萨顿王向皇叔求娶一位公主,皇叔又没说嫁过去的就是你,你何必呢?你这是跟谁赌气呢?跟我,还是跟你父皇?”   “我……”拓跋俪迟疑了。   “你现在还去吗?”拓跋仪咄咄紧逼。   “我……谢谢姐姐提点。”拓跋俪低眉。   躲在树后的宫女笑得合不拢嘴,直想现在就跪在贤妃娘娘面前大赞一声“娘娘英明”。萨顿王迪洛帕依塔丹递上国书,向皇上求娶一位公主,皇上已经答应了。现下皇上膝下的三位成年公主当中,还没有议亲的就只有定平公主拓跋俪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终究还是走漏到了后宫。只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定平公主,庆妃和淑妃早晚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庆妃与世无争,不一定会有什么动作,不过她一向没什么作为,倒也不足为虑。可是淑妃一直和定平公主如闺中密友一般,她一定会向皇上进言,请皇上不要将定平公主赐婚给萨顿王。到时候,淑妃可就难免和皇上产生嫌隙了。那么,她自家娘娘的好处,大约就少不了了。自家娘娘的福音,可不就是她们这些宫女的福音么。   拓跋仪抬起头,不远处一抹红影逦迤而来,她面上露出笑容:“伃儿,你今日穿得好生艳丽。”   拓跋伃清脆地叫了一声:“姐姐,俪姐姐。”对此她一向是分得清清楚楚。她也是肃淩皇帝和皇后轩辕氏的女儿,拓跋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所以她称呼亲姐的时候只叫“姐姐”,而称呼拓跋俪这个从姐的时候,却要加上她的名字。   拓跋俪也挤出一丝笑容:“伃儿如今出落得越来越漂亮。”   拓跋伃莞尔笑道:“谢谢俪姐姐夸奖。听说皇叔要将俪姐姐指婚给萨顿王,做萨顿大妃了?那是相当于一国之后的荣耀啦。恭喜俪姐姐啦!”   “伃儿!”拓跋仪厉声轻喝,面色略冷了下来。   “姐姐!你到底是俪姐姐的亲姐姐还是我的亲姐姐?”拓跋伃登时怒了,口无遮拦,“我又是哪做错了!”   拓跋俪见状,云淡风轻道:“你们聊吧,我要去向母妃请安了。”说罢,她转身走了。   拓跋仪道:“大漠苦寒,你道是哪个公主愿意嫁那么远去?”   拓跋伃不服气:“可那毕竟是一国王后啊,这般荣耀,有什么不好的。我们的身份都不如俪姐姐贵重,还没有这等好事呢。姐姐,姐姐你总是对我疾言厉色的,好像我什么事都做错了一样。俪姐姐跟我们又不是亲姐妹,你为什么总是对她那么好?”   拓跋仪眼含愠怒,厉声道:“你以为上下都敬你这个端敬公主,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我们虽然都是公主,可当今皇上不是我们的父亲,我们都是寄人篱下,在这个皇宫里,没有我们嚣张的资本!”   “姐姐,你欺人太甚!”拓跋伃大喊了一声,哭着跑开了。   拓跋仪立在原地,看着拓跋伃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个妹妹从小就是骄纵得无法无天,如今都这么大了,竟然连这种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拓跋仪迈开步子,方向,却是仁昭宫。   “皇叔,侄女愿意替您分忧。”   拓跋烨放下手中批阅的奏折,抬了抬手,“你起来吧。你不过一个小姑娘,分什么忧呢?你平平安安的,就是替皇叔分忧了。”说罢他笑了笑。   拓跋仪依言站起身来,续道:“皇叔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侄女无以为报。侄女愿意嫁给萨顿王,请皇叔指婚。”   拓跋烨盯着拓跋仪看了许久,那个目光令拓跋仪不禁浑身一颤。   拓跋仪续道:“若论起来,侄女的身份也不可说不贵重。侄女是肃淩皇帝膝下的嫡公主,又是当今皇上的侄女,为一国之后,自忖这个身份够了,也不会委屈了萨顿王。”   拓跋烨淡道:“你回去吧,此事,我还没想好。”   拓跋仪只好敛衽行礼,道了一声“侄女告退”,便退出了仁昭宫。   拓跋仪在甬道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步伐竟是越发坚定。这个决定于她,既是临时起意,却又是深思熟虑。虽然她是肃淩皇帝的女儿,可皇叔却是对她极为重视,俪妹妹却也是真心待她,当她是姐姐,如此一来,倒也还了他们的恩情。况且,借此机会,也终于能够离开这个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了二十年的冷冰冰的皇宫。   小小的她当年看见了太多秘密,心里也藏了太多秘密。她感激皇叔,却也怨恨皇叔。今天的伃儿这般天真骄纵、目中无人,又会是谁的杰作呢?    ☆、花开并蒂   钟离准和钟离冰到扎托的时候是四月中旬。这个月份,许多地方都已经热了起来。在扎托,晌午时分都可以穿轻纱了。不过,钟离冰还是她平日里的打扮,左臂是广袖,右臂是直袖。这身裙子,还是钟离准在达兰答通的裁缝铺子给钟离冰定做的。   出了关,钟离准开怀地笑道:“看来我料的还是没错的,这一路上除了洛韬也没再遇上旁人。看来,不是洛韬他太冲动了,就是谨亲王太冲动了。”   钟离冰灵光一现,想起钟离准先前所言,遂问:“你先前说谨亲王的筹谋不会得逞,到底是因为什么?”   钟离准故作高深:“我不是说了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又卖关子!”钟离冰抱着双臂,哼了一声。   钟离准挑了挑眉毛:“我不是说了么,这是江湖恶习。”   “那又怎样,反正你现在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再染上什么恶习啊,也都是你自找的。”钟离冰反客为主。   这一次回到扎托的时候,钟离冰终于见到了钟离凝。她兴奋地围着钟离凝转了好几圈,看上看下,却见她小腹只是微微隆起,并不太像她印象当中孕妇的样子。   钟离凝忍俊不禁:“我现下才不过有四个月的身孕,还没显形呢。你这个当小姨的,怎么比我和拉曼还沉不住气呢?”   钟离冰笑道:“我沉不住气,还不是为你高兴么!”   钟离凝坐了下来,柔声道:“我如今都走到了这一步,也算是尘埃落定了。你更应该为阿冼高兴,他已经准备向萨顿提亲了。”她言语之间带着喜悦。   在伊赛,没有那些贵族新丧禁嫁娶的规矩,只要过了百日丧期,便可一切如常。因为伊赛人都不希望未亡人为他们太过伤心而影响了自己,他们认为只有未亡人好好地生活,才是对亡者最好的慰藉。   “阿凝姐姐。”钟离冰在钟离凝身畔蹲下,欣慰地笑道,“阿冼都要成亲了,二叔……一定会很高兴。”   “是啊……”钟离凝深吸一口气,“阿爹……一定会很高兴。”说话间,眼角便已闪着泪光。   钟离冰被此情触动,也忍不住一阵伤感,满是愧意:“对不起,阿凝姐姐,惹你伤心了。”   “没关系。”钟离凝用袖子逝去眼角泪水,“阿爹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们这样哭哭啼啼的。”   “对,你说得对!”钟离冰笑了。   钟离凝回忆道:“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在外面痛饮吗?那次,你说咱们下一个就参加阿冼的婚礼。”   “是啊,阿准哥哥还说,阿冼应该办一个像除夕晚宴一样盛大的婚礼。”   “嗯,他应该这样。”   自从钟离冼继位以来,伊赛非但没有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江河日下,反而是蒸蒸日上,同□□和萨顿的贸易交往与日俱增。   近来,伊赛的臣子当中多了一位,就是现下伊赛的长公主驸马斯卓拉曼。伊赛众臣当中有人因他是异族而反对,也有人佩服他的反战主张而大加赞赏。但是无论如何,钟离冼已经做了这个决定,便没有人可以置喙。   钟离冼宣布了他向萨顿提亲的决定。   大汗如今已经虚岁十九,也是大婚的年龄了。未来的大妃也与大汗的身份相配,是一位他国的公主。可是……他要与萨顿联姻。在伊赛众人的心中,萨顿与伊赛已有不共戴天之仇,而大汗给自己选的这位大妃,是萨顿汗王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是以,还是有许多人对此颇有微词。   钟离冼对此的回应是:“处世当论情,治国当论理。仇恨乃是情当中最丑陋的一种,难道要将其凌驾于理之上么?”   但是,还有人用另外一件事压他。   虽然钟离冼已经当上了汗王,可是若论长幼,钟离准为长,钟离冼为次。有人说,现在连大王爷都还没有娶亲,大汗先于大王爷成婚,似乎是不合礼仪。   同与萨顿的仇恨相比,这根本就是细枝末节,可是钟离冼却没有办法严词反驳这种说法。他的父汗是不折不扣的汉人,他的身体里流着一半汉人的鲜血。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既受伊赛礼法的约束,又受汉人礼法的约束。因为他特殊的血统和身份,太多的事情都容易落人口实。   钟离冼纵然知道此事棘手,在提及此事的时候却只说得像茶余饭后的谈资,自也没有背着钟离冰。   钟离冰听后起先是忍俊不禁,随后便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猜这话一定是个汉臣挑头说的!只有汉人才这般迂腐。”   钟离凝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啐道:“你自己还不是汉人!”   钟离冰一本正经道:“我当然跟他们不一样,你们不承认么?”   钟离冼对钟离准顽笑道:“大哥,从小都是我给你添乱,今日你终于也给我添了一个乱。”   “你们觉得我的身份够贵重吗?”钟离冰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   钟离准、钟离凝、钟离冼全都停了下来,齐齐看向了钟离冰。   “我是二侠断风掌和毒后的孙女,三侠截风刃和赌神的女儿,京城水府的表小姐,我还是伊赛先王的世侄女。”钟离冰说完这番话,面上已丝毫不再带有方才的嬉皮笑脸之态。   钟离准、钟离凝和钟离冼都沉默了。   钟离冰说的,一点都没错。   良久,钟离冼道:“冰姐姐的身份,做我伊赛的大王妃,再合适不过。”   钟离冰漫不经心道:“早说了不要办婚礼,如今却还是要办。”说罢,她站起身来,从容地走出了大殿。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钟离凝和钟离冼看着钟离准,不约而同、不可置信地说:“阿逆(冰姐姐)刚才说要嫁给你?”   “是啊,她说要嫁给我……”钟离准也是漫不经心。   “她说要嫁给我!”他猛地回过神来。   “你快去追啊!”钟离凝恨铁不成钢地喝了一句,才要拍案起身,却又一阵晕眩。   “阿姐,你没事吧!”钟离冼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钟离凝,忙朝钟离准努了努嘴。   钟离准转身追了出去。   外面早已不见了钟离冰的身影,钟离准跨上马,随着路上留下的马蹄印迹追了出去。   钟离冰的骑术不及钟离准,可奈何钟离准方才怔了太长时间,硬是一直追出了城,到了大漠上才看见钟离冰的身影。他没开口呼喊,却是鼓足一口气,打马超过了钟离冰,停在了她面前。   钟离冰疾拉缰绳,勒住马。   “你想做我伊赛的大王妃么?”钟离准直视着钟离冰的双眸,目光如炬。   “我想。”钟离冰毫不犹豫地迎向钟离准的目光。   “为什么?”钟离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为了成全阿冼,也成全你。”钟离冰不假思索。   钟离准不置可否地看着钟离冰。   钟离冰跳下马,用力跑了几步,朝着夕阳道:“阿冼是我弟弟。”   钟离准也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拉住了钟离冰的手臂,硬生生地令她朝着自己,问道:“那我呢?”   “你是……”钟离冰脑海中“轰”的一声。钟离准在她心中,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如今,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沉默了半晌,她喃喃道:“你是……阿准哥哥啊。”   “嗯。”钟离准旋即转身。   “阿准哥哥!”钟离冰叫住了钟离准。   “嗯?”钟离准停下脚步。   钟离冰上前两步走到钟离准身后:“至少这样,你可以不用跟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真的结婚。”   钟离准笑了,这才是阿逆。   “阿准哥哥,”钟离冰拉住了钟离准的袖子,“就别让阿凝姐姐和阿冼知道了。”   “好!”钟离准爽朗地一笑,一跃而起,跨上了马,朝钟离冰伸出了手,“这个婚礼,就跟真的一模一样,你敢参加吗?”   钟离冰露伸出了手,会心笑道:“有何不敢!”   当钟离凝和钟离冼看见钟离准和钟离冰同乘一骑归来的时候,都欣慰地笑了。   钟离冼起身,郑重地说:“三日后,我会对伊赛宣布,大王爷大婚,而我,将向萨顿提亲。”   三日后,四月二十四。钟离冼宣布,大王爷钟离准即将大婚,娶风三侠和赌神的千金、先王的世侄女钟离冰为正妃。而伊赛将向萨顿提亲,求娶萨顿汗王迪洛帕依塔丹的同母亲妹迪洛阿米拉为大妃。这一次,这个决定没有再遭到任何人的反对。   伊赛从百日丧期当中走出,即将要双喜临门了。大悲大喜,令人怅然若失。   塔丹阅罢钟离冼以伊赛汗王身份寄来的信函,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阿冼,我们的父汗斗了半辈子,如今,该轮到我们两个了。”半晌,他对齐尔吉吩咐:“去叫阿米拉长公主来吧。”   阿米拉见了塔丹,先是挤着眼睛行了一礼:“阿米拉参见大汗。”随后又上前去,坐在塔丹的王座扶手上,叫道:“二哥。”   塔丹把伊赛的信函递给阿米拉,淡道:“阿冼为你向萨顿提亲了,你想嫁给阿冼吗?”   如今的萨顿,内忧外患。内有人心没有完全收服,外有伊赛和□□施加压力。可对于这门亲事,塔丹丝毫没有提及萨顿的利益,却只问阿米拉愿不愿意。塔丹一心想要夺嫡固然是为了整个萨顿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了把那些羞辱过他的人踩在脚下,可是若这个权力不能让他给最亲的亲人最好的,又要它何用。索伊从小丧母,由他的母妃抚养长大,他们情同亲兄妹,可是他却为了夺嫡的筹码,让索伊嫁给了□□的皇长子拓跋璜。而如今,他做了汗王,他要给他唯一的亲妹妹最好的。   “我……”阿米拉低下头去,面色潮红,微微点了点头。   塔丹哑然失笑:“我们阿米拉长大了,也知道害羞了。”说罢,她便在阿米拉面前提笔回信,应下了这门亲事。并派出使者前往伊赛商定婚期。   阿米拉一跃挂在塔丹的手臂上。“我就说了,还是二哥最好了!”   “我是你哥哥,我不对谁好又对谁好呢?”塔丹宠溺地拍了拍阿米拉的头。是啊,不对她好,对谁好呢?一直到现在,他都只让阿米拉知道,季桑和伊莫谷都到边境苦寒之地去驻守,却没让她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姐什么时候回门啊?我想让她参加我的婚礼。”   塔丹摇了摇头,“这个要求恐怕不能满足你了。京城山高水远,索伊想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那……好吧。”阿米拉黯然。   “阿米拉……”塔丹欲言又止。   “二哥还要说什么?”阿米拉看着塔丹,眼睛一闪一闪,像一泓潭水。   “你……”塔丹意味深长道,“阿冼是经历过大事的人,女人对他来说,没有那么大诱惑。你们有从小到大的情分在,他既然娶了你,就一定会对你好。你嫁到伊赛去,就是大汗身后的女人了。我不指望你能像阿冼的外祖母那样,成为巾帼豪杰,驰骋沙场,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好端端的,二哥说这些做什么?”阿米拉似懂非懂。   “没什么。”塔丹笑了笑,“我说什么,不都是希望你日后过得好嘛。”   伊赛和萨顿已经商定了钟离冼大婚的日子,拟定在五月十四。而钟离准大婚的日子则拟定在五月初一。钟离冼本说,不若就两场婚礼都在一日办了,双喜临门。但钟离准觉得不好。他说,大汗大婚是伊赛的大事,不能有任何事盖过这件事的光辉。   彼时,塔丹也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圣旨。□□皇帝决定,将端敬公主拓跋伃指婚于萨顿王迪洛帕依塔丹,为继室大妃。端敬公主拓跋伃乃是肃淩皇帝膝下的嫡公主,当今皇帝的侄女。   齐尔吉不禁忧心道:“大汗,听说这个端敬公主跋扈得很,不管是谁拂了她的心意,她都要闹得天翻地覆。若是娶了她当大妃,我们我们萨顿,恐怕是永无宁日了。”   “那又怎样?”塔丹把圣旨摔在了桌上,“我娶的是她的身份,又不是她的人。有这个身份,一切足以。不过是养着她,多一份大妃仪制花销罢了。因为伊赛先王的事,伊赛和萨顿早就撕破了脸。现在钟离冼都把阿凝接了回来,还公开称拉曼为长公主驸马。我们不倚仗□□,还能怎样?”说着,他握紧了拳头。   圣旨到达漱玉阁的时候拓跋伃正兴致勃勃地给拓跋仪讲着人家从宫外给她带来的书。拓跋仪见宣旨的太监是皇帝身边的黄信,遂急忙起身迎接。拓跋伃瞥了黄信一眼,也扶着侍女的手站了起来。   黄信拿出了圣旨,悠扬地喊了一声:“圣旨到——端敬公主接旨——”   拓跋仪拽了拽拓跋伃的袖子,拓跋伃才不情愿地走到最前面,跪了下来。紧接着,一屋子的人也都在她身后跪下。拓跋伃一向最是讨厌接圣旨,虽然跪的是圣旨,可实际上却是跪在太监面前,很是不自在。   黄信念道:“敕曰:端敬公主伃系皇兄肃淩皇帝之嫡女,聪慧伶俐,端敏温婉,特指婚于萨顿王,为继室大妃。钦哉。”   念罢之后,黄信满脸堆笑,一边双手将圣旨交给拓跋伃,一边说道:“奴才在此,恭喜端敬公主了。”   拓跋伃满心欢喜地接了旨,待到黄信走了,她满心欢喜地拉着拓跋仪的手臂,对她说:“姐姐你看,没想到这个一国之后的位置不是俪姐姐的,竟是我的!”   拓跋仪却是忧心忡忡,喜怒莫辨,只烦躁地甩开了拓跋伃的手,“不就是当个继后么,有什么可兴奋的。”她一直翘首望着门外,等到黄信过了前面的转角走远了,一个箭步便奔了出去,留下拓跋伃一人在漱玉阁,不知所以。   拓跋仪本是向庆妃宫中去的,才走到一半去,却又停下了脚步。本想去找拓跋俪,她是皇上唯一的嫡女,也是最宠爱的女儿,她的话在皇上面前,很有分量。可是,要让俪儿如何开口呢?难道让俪儿求皇叔,不要把伃儿嫁给萨顿王,把她自己嫁给萨顿王吗。想到此处,拓跋仪转身向仁昭宫走去。她想求皇叔不要把伃儿嫁给萨顿王,只能她自己去求。   “请皇叔收回成命,不要把伃儿嫁给萨顿王。”拓跋仪跪在拓跋烨面前,深深叩首。   拓跋烨头也不抬:“圣旨已经下了,你回去吧。”   拓跋仪硬邦邦地说:“伃儿从小就被放在手心里宠着,大漠上的那种生活,她怎么受得了?萨顿王那种人,他真的会对伃儿好吗?他的嫡后不过是个伊赛的公主,咱们天朝的公主嫁过去才是个继后,这样……对伃儿不公平。”   拓跋烨道:“自古以来公主出嫁要么下嫁,要么和亲。圣旨已经下了,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仪儿,皇叔一向看重你,你莫要让皇叔为难。”说到后面,他的辞色已有些严厉。   “那……”拓跋仪见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恭敬地行了一礼,“皇叔,那侄女就跪安了。”   终究是事与愿违。纵然知道十之□□不会成功,可若不试试,拓跋仪还是不死心。而现在,她死心了。而她也渐渐明白了皇叔的打算。她从小在这深宫当中步步为营,以一个前朝公主的身份生活在旁人的皇宫里,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而伃儿从小就被宠坏了,骄纵得可恨,单纯得可怜。如果说起来,伃儿的性格,当然比她好控制。皇叔他……当然不可能把一个有可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放在萨顿王身边。   回到漱玉阁的时候,还没进去就听见了拓跋伃歇斯底里的叫声,原来是她听说姐姐去求皇叔收回成命,感到十分不满。   拓跋仪苦笑,她这么多年来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竟都错了吗?   钟离凝给钟离冰戴上了一对盈寸宽的金耳环,这新娘的妆容就算完成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有点不认识自己。是钟离凝亲自替她描眉画黛,微微上翘的眼线让她的双眼看起来神采奕奕。轻抿的红唇恰到好处,娇艳欲滴。十指都染着鲜红的蔻丹,连双手,都可以翩翩起舞。她的头上还戴着几斤重的头饰,随着步伐叮当作响,甚是悦耳。   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刻不过如此。此刻,便是公主、皇后,甚至天仙,也不及她的美。因为这种因为幸福由内而外的美,不是靠妆容可以塑造得出来的。有那么一瞬,钟离冰竟然都错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阿逆……阿逆……”钟离凝在钟离冰面前挥了挥手,抿嘴笑道,“怎么了,是太兴奋了?”   “没有啊!”钟离冰回过神来,歪着头看着钟离凝。才不过多久便觉得脖子疼得动弹不得,急忙向钟离凝求救:“阿凝姐姐,你快帮我扶一下啊,我动不了了!”   钟离凝抬手扶住钟离冰头上的头饰,总算是让她直了起来。钟离凝忍俊不禁地嘱咐道:“这就是为了提醒你,大婚的时候时时刻刻都要保持端庄,不要乱动啊。”   钟离冰嘟囔道:“原来结婚,这么累啊。”   钟离凝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这可是你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哪有像你这般抱怨的?”   “你不要动!”钟离冰忙用双手托住几斤重的发饰,“我的脖子要断了!”   钟离凝站起身来,伸出手,“走吧,今日,我亲自送你出嫁。”   如今钟离凝已经有了近五个月身孕,小腹微微隆起。钟离冰蹲下身子,贴在钟离凝的小腹上,轻声道:“宝宝,今日姨母不要你阿娘送我出嫁了,你现在大了,你阿娘要多多休息,你也要乖乖的,不要闹阿娘。你啊,最好是个男孩,要不然将来结婚的时候,太累了。”说罢,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执着钟离凝的手道:“今日,我自己走出去。”   “好。”钟离凝放开了钟离冰的手。   钟离冰向前走去,推开了大门。阳光从门缝中照射进来,洒在了她身上,霎时间,浑身上下都是金光闪闪。她向前走去,踏上大殿前的红地毯。被光芒环绕着,踏上仙界的神路,应也不过如此吧。   长长的裙子拖曳在地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即将起飞的金翟鸟,随着钟离冰一步一步前行,它仿佛扇动着翅膀。   钟离准就站在那红毯的尽头,身穿湛蓝色金边礼服,头发高高束起,戴着纯金的镂空发冠,负手而立,面上带着沉稳从容的微笑。   真的,真的,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钟离冰不慎踩到了裙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头上的发饰哗啦作响。她连忙浑身用力,稳住了身体,站了起来,略略调整了气息。   假的,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理了理袖子,插手站好,信步向前走去。   钟离冰停在了钟离准面前,仰起头来,嫣然一笑,伸出了手,淡淡叫了一声:“大王爷。”   钟离准执起钟离冰的手,意味深长地一笑,也淡淡叫了一声:“大王妃。”   他们相视,在伊赛众人的注视中,并肩踏上大殿前的百级台阶。在台阶尽头立着的是钟离冼阿桑妲,钟离冼和阿桑妲这一日也穿着最华贵,最正式的礼服。   钟离准和钟离冰朝钟离冼跪倒,齐齐行礼:“拜见大汗,拜见母后。”   钟离冼亲自上前扶起他们,欣慰地笑道:“大哥、冰姐姐,请起。”片刻又笑道,“原是习惯了,现下应当叫你大嫂了。”   “没关系。”钟离冰莞尔笑道,“你喜欢怎样叫,就怎样叫。”   钟离准和钟离冰转过身去,面对着众人,双手交握,高举起来。   钟离准把左手放在胸口,朗声道:“我钟离准娶钟离冰为妻,今日就以天地为见证,向天地起誓,从此将坦诚相待,不离不弃,福祸与共,矢志不渝!”   钟离冰把右手放在胸口,朗声道:“我钟离冰嫁钟离准为妻,今日就以天地为见证,向天地起誓,从此将真心相对,不离不弃,福祸与共,生死相依!”   话音落下,大殿前响起了如潮水般的欢呼声。   那一刻,钟离冰感觉自己几乎是要飞上了云端。而钟离准,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钟离冰用手肘顶了顶钟离准,低声道:“阿准哥哥,要不然,这一次我真的嫁给你吧。结婚好累好麻烦,日后,不想再来一次了。”   “你说什么?”钟离准问。   “没什么。”钟离冰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直到钟离冰念罢誓言的前一刻,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日,她,结婚了。   彻夜的宴饮令这喜气几乎蔓延上了整个大漠。人们围着篝火,笑着,叫着,唱着,跳着,每一个人,都向他们送上了最诚挚的祝福。钟离冰饮了不少酒,在篝火前手舞足蹈,兴起之时,将头上的头饰全都摘了下来,扔在了一边,将拖曳的外裙也脱了下来,还忍不住腾空跃起,翻了四五个空心跟头。   钟离准用伊赛话放声高歌起来。   悠悠来伊拉索   阿伊来阿伊来阿伊拉索   悠拉伊拉索来悠伊拉索   阿伊来阿伊来伊拉索   其次那 阿次那   伊鲁索多阿伊拉索   阿伊鲁其次那阿其西那   米拉桑那阿伊拉索   ……   唱罢一遍,又是汉语。曲调奔放,情感露骨,若是汉家姑娘听了,定是要羞红了脸。   晴朗的天空 白云高涨   我愿像一只雄鹰在天空翱翔   我愿做一只山间长啸的苍狼   我愿像骏马驰过尘土飞扬   金色的沙劲风吹拂   美丽的姑娘你的在何方   我日日夜夜描摹着你的面庞   愿你能依偎在我的胸膛   ……   “阿准哥哥……”钟离冰拉着钟离准的袖子,眼神迷离,已是微醺,“你……你还会唱情歌啊,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钟离冼、阿桑妲、钟离凝、拉曼都立在不远处看着,又是欣慰,又是喜悦。拉曼笑道:“却不想伊赛的狂欢是这般盛大,我还是第一次见识。”   钟离凝莞尔道:“那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我们也补办一个这样的婚礼,好不好?”   “当然好。”拉曼点了点头。   阿桑妲拍着钟离冼的手道:“等到十四日,你们三个就都成亲了,至此,我也放心了。”   钟离冼点了点头,“放心吧母后。”   钟离冰喝了不少酒,已是半梦半醒之间。她是被钟离准抱着回的寝殿。侍女和侍从齐齐行了一礼:“大王爷,大王妃。”   钟离准淡然吩咐:“以后,还叫她钟离小姐。”   然而,当众人看着钟离冼身着湛蓝色王袍,牵着身着金凤喜服的阿米拉拾级而上的时候,这个场面,更加盛大,更加磅礴。   他们彼此对视,那个眼神却不像钟离准和钟离冰那样含着千言万语,钟离冼和阿米拉对视,更像是纯粹的,亲密无间的对视。   儿时两小无猜的玩伴,今日便是要成婚了。   他们立与大殿之前的百级台阶之上,接受着众人的朝贺。   “拜见合罕,拜见可敦!”   “拜见大汗,拜见大妃!”   潮水般的人生此起彼伏,再一次响彻了整个大漠。   这个婚礼的意义不仅是止步于钟离冼和迪洛阿米拉二人,更是之于整个伊赛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这意味着,今日的伊赛,迎来了一位新的女主人。   阿米拉忍不住落下泪水,既是离开家乡,思念的泪水,又是新婚燕尔,喜悦的泪水。   这一年,钟离冼十八岁,阿米拉十七岁。钟离冼是伊赛史上最年轻的汗王,而阿米拉,成为了伊赛史上,最年轻的大妃。   这一次,钟离准和钟离冰换做在下面看着的人。   钟离冰笑问:“阿冼的这个,比之你我的要如何?”   钟离准道:“阿冼是大汗,自然是他的更盛大一些。今日的晚宴,规模一定会超过除夕晚宴。”   五月初一的时候,达伦绮问阿甲,觉得阿准和阿逆的这个婚礼如何,阿甲说,空前盛大。而这一日,达伦绮再问阿甲,觉得阿冼和阿米拉的这个婚礼如何,阿甲说,空前绝后。   若是说空前绝后,话就未免说得太满了。可他们不知道,钟离冼的这场婚礼,却是真的成为了伊赛史上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如此盛大的婚礼。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写到这儿的时候是情人节,单身狗看着一夜间熊孩子们都脱单了,这…… ☆、力排众议   次日闲暇下来以后,钟离冼便让阿米拉换了便装,叫上钟离准、钟离冰、钟离凝、拉曼、阿甲、达伦绮一行人去了达伦加的酒馆。   钟离冼牵着阿米拉的手说:“我们这群人就是这样,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玩过了,才算是一家人。”   他们每次去的时候其实都已经超过了达伦加打烊的时间,但是达伦加每次都乐于替他们多开一会儿。这样也很好,没有旁人打扰,倒也清静。   达伦加看是众人来了,迎出来一一行礼,将这几个有身份的人一一叫了一遍:“见过大汗、大妃、大王爷、钟离小姐、长公主、驸马、阿甲将军。”   然后又是阿甲向达伦加行礼,叫了一声“大姐”。   钟离冰笑问达伦加:“加姐,你怎么知道大家都是按照原来的称呼叫我的?”   达伦加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一行人各自入了座,达伦加给他们上了马奶酒,又亲自下厨炒了几个小菜端上来,随后便同他们一起坐了。   达伦加笑道:“你们一家看来又添了新成员,是不是该给我介绍一下。”   “加姐好,我是阿米拉。”   “加姐好,我是拉曼。”   “加姐,我就不用说了吧。”最后是钟离冰。   钟离冼给阿米拉解释道:“我们这一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的。表哥、加姐、绮姐,我们从小关系都很好。加姐年龄最大,她就像我们的大姐姐。”   阿米拉点头笑笑。虽然从前都是相熟的,可如今她真的嫁入了这个家中,还需要慢慢融入到这个家中。   钟离冼笑道:“你今日话不多啊,如今嫁给了我反而要羞涩了?”   钟离冰开口解围:“毕竟是身份不一样了,总要让人家适应一下嘛。”   钟离冼毫不客气地还嘴:“你如今的身份,不也变了?”   “那不一样!”钟离冰不甘示弱,“我从小就跟你们几个厮混在一起,有什么好适应的?”   “话说回来。”钟离冼话锋一转,“以后,是叫大嫂,还是叫你姐姐?”   钟离冰道:“还叫姐姐吧,叫大嫂,显得太老了。”   阿甲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我们喝酒吧!”说着,他便给每个人都斟了酒。钟离凝与他坐的最远,他最后一个给钟离凝斟酒,倒了一半便停下了手,讪笑道:“我忘了阿凝……”   “没关系。”拉曼握住了阿甲的手腕,让他倒满了这一杯,“我来喝。”   “那好!”阿甲爽朗地一笑,“那卓伊有多少,你就得喝多少,可不许反悔!”   “那当然!”拉曼站起来捶了一下阿甲的肩膀,“我今日就是趴在这,也得帮卓伊把酒喝完。”   他们共同举杯,酒杯在半空中相碰,满溢的美酒落在了桌上,反射着月光,晶莹剔透。九个人的欢声笑语,在寂静的夜晚中格外清晰。   他们从天南聊到海北,从天上聊到地下,看似一句接着一句都没有什么关系,却也都是千丝万缕的联系。钟离准还不小心说漏了阿甲三年前去京城时想要逛青楼的事,害的阿甲被达伦绮好一顿追打。阿甲一边跑,一边抱怨钟离准太不厚道。   借着酒劲,达伦绮又问阿米拉:“大妃,你觉得咱们伊赛,比起你们萨顿,要如何?”   “我……我从来没想到身份不同的人是可以这般亲密无间的。我二哥……二哥他对我也很好,但是,不是这样。二哥他……特别……勤奋!对……特别勤奋……伊赛和萨顿,真的……真的很不一样。”阿米拉也喝多了。   伊赛的规矩比萨顿要多很多,可是伊赛王族的氛围,却比萨顿要轻松得多。这是阿米拉的感觉。   对啊,伊赛的先王就只娶了大妃一人,所生的儿女只有嫡出,根本就没有嫡庶之分,自然就少了许多争斗,多了许多家的温馨。   “阿米拉!”钟离冼拉住了阿米拉的手,“你想家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想家了,但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阿冼,你喝多了。”钟离准踩了踩钟离冼的脚。   “阿米拉……我……对不起你……嗯……对不起你……”钟离冼不理会,兀自继续说着。   说到此处,众人全都面面相觑。   “阿冼……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啊!你跟我二哥……对我一样好……”   达伦加适时道:“咱们别喝酒了,我去给你们沏些热茶。”说罢,她便起身到后面去了。   “吃菜,我们都吃点菜吧!”钟离凝接着达伦加的话,招呼大家吃菜。   “阿米拉……我跟你说……我跟你说……”   “阿冼,你喝多了!”钟离准用手肘捅了一下钟离冼的腰。   “大哥!”钟离冼甩开了钟离准的手,“你别动我嘛!”   钟离准愣了一下,转过头对钟离冰道:“他这次,真的喝多了。”   “那我怎么没喝多?”钟离冰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钟离准顺手拿过钟离冰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因为刚才都是我喝的。”   钟离冰一时没反应过来,手还依旧是拿着酒杯的姿势,钟离准便顺势把酒杯放回到钟离冰的手中。   紧接着,钟离冼的声音又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而只剩下钟离冰怔怔地看着钟离准。   “阿米拉,伊赛在跟萨顿斗,一直都在斗。永远……也停不下来。我也在跟塔丹哥哥斗,也一样……停不下来。对不起……你嫁给我,让你两难了。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还是要娶你。因为……我……我应该娶你。我也……我也想娶你。”   “阿冼……你……你别说了。嫁给你……那是我自己的选择……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来!我们再干一杯!”   “不……”钟离冼摇了摇手指,“那样……没意思!我们……喝交杯!”   “怎么……怎么喝?”   “你看……就这样……”说着,钟离冼伸出了手臂,从阿米拉的臂弯之间穿过去,“看到了么……这样……”   “汉人的婚俗……可真好玩!”   ……   钟离准和拉曼对视了片刻,皆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钟离冼喝的不及他们二人多,他们二人都是一人喝了两人的酒的。   钟离凝叹了一声:“可当真是个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拉曼也叹道:“他……不容易。”   “大汗心里苦,大妃心里也苦。”达伦加不动声色地将沏好的茶放在了桌上。   他们一直玩乐到子夜时分才散去,达伦加也默默地收拾了东西准备关门。   阿甲借着酒劲对达伦绮说:“绮妹,给我生个孩子吧。”   “你说什么呢!”达伦绮嗔道。   “我们不是说了要生好多好多孩子吗!我们成亲都一年了,还不生第一个?”   “好好好,我们今晚回去,就生孩子!”   阿甲和达伦绮就在这露骨的打情骂俏当中走远了。   钟离冼、阿米拉、钟离准、钟离冰、钟离凝和拉曼一行六人行在路上,一边走着,一边高声唱着大漠上的欢歌。   那天晚上过后,许多人都听说,伊赛王族的六个年轻人,欢歌笑语地从城中,手舞足蹈地走回了大殿。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等到五月的时候,看他们会不会把你撕了。”   钟离准曾经顽笑着对钟离冼说过的这句话,钟离冼从来都没有忘记。终于,他要去面对整个伊赛,他要让自己站在整个伊赛的对立面,独自一人承受他做的这个决定的所有后果。   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这一日是笑着走进大殿的,因为他知道,他的亲人,会在背后支持他。但是,一站在大殿上,他便恢复了往日的严肃。   辛卯年五月十五日,这一日对于钟离冼来说,是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日子,对于伊赛来说,也是一个最重要的日子。   “今日,本汗要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   所有人正色听候。   “本汗决定……率部,归顺□□!”   一片寂静。许多人以为他们听错了。   钟离冼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本汗决定,率部归顺□□!”   “荒唐!”   “数典忘祖!”   “造孽……造孽啊!”   “伊赛的百年基业莫不因此毁于一旦?!”   大殿当中立着的臣子们登时炸裂开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不,算不上是争论,因为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着钟离冼。   “肃静!”钟离冼大喝一声。   众人摄于大汗威仪,安静下来。   “各位,你们都是伊赛的臣民,本汗相信,没有一位不是为了伊赛的利益而考虑,而斗争的!有的人希望伊赛之名可以远播天下,有的人希望伊赛令人振聋发聩,有的人希望伊赛能够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本汗也这样希望!但是本汗不才,最希望的就是我伊赛的子民能够远离战火,世代太平,我伊赛的礼乐风俗,能够代代相传!”   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一日,终于是到了。   拉曼起身,站在钟离冼身畔,朗声道:“我支持大汗的决定!”   勘代也起身道:“我支持大汗的决定。”   众人皆看向了钟离准。   钟离准也缓步上前,站在了钟离冼身畔,亦是朗声道:“本王,也支持大汗的决定!”说罢,他坚定地看向钟离冼。钟离冼也朝他点了点头。   这时候,众人不得不掂量这个决定的分量。   钟离冼、钟离准和拉曼的目光都凝滞了。   众人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大殿门前立着的耀眼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红黑相间、金丝环绕的凤袍,金光闪闪的凤钗,更胜火焰的红唇。阿桑妲许久没有过这样郑重而浓艳的装束。她插着双手,从大殿的中央,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众人齐齐拜倒:“拜见太后!”   钟离冼、钟离准和拉曼亦齐齐行礼:“儿臣(小婿)拜见母后。”   “都起来吧。”阿桑妲抬了抬手。   虽是声音不大,却是底气十足。这样的气势,正是当年的长公主,后来的大妃,今天的太后——库卓阿桑妲。   “大汗的这个决定,我,支持!”   说话间,她的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面孔。每当有人与她的目光相撞,皆是不寒而栗。这睥睨天下的气势,由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容置喙。   从前的汗王库卓雄彧和巾帼豪杰穆德伊德赛丽娅所生的嫡长女,在整个伊赛,没有人的血统比阿桑妲的更加高贵纯正。如果说钟离冼代表着整个伊赛的最高权力,而阿桑妲,代表的是整个伊赛的灵魂!   这位年轻的汗王做了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然而太后,支持了他的决定。   随着阿桑妲的离去,这一日的议政宣告结束。当钟离冼回到寝殿脱下了光鲜的外袍时,发现贴身的中衣已经湿透,一直湿到了外袍的里衬。   阿米拉默默进来,把钟离冼随手挂在衣架上的外袍整理好,又给他换了新茶来。她一言不发,只待要转身离去。钟离冼一把抓住了阿米拉的手腕,顺势一拉,阿米拉便跌进他怀中,坐在了他膝上。阿米拉低下头去,面颊通红。   钟离冼紧紧抱住阿米拉,把头深深埋在她胸前,一时间竟是无语凝噎,久久不能发一言。   阿米拉见状,先是愣了一下。这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可她旋即明白,阿冼他,心里很苦。想到此处,阿米拉也紧紧抱住了钟离冼。   可是,她心中也苦。伊赛如果做了这样的决定,对萨顿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压力。   然而,她心中也甜。如今阿冼是大汗了,他不能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像个孩子,甚至也不能在长兄、长姐面前表现出一丝犹豫。可是他让她看见了心中,脆弱的一面。   “好了。”钟离冼松开了手臂,将阿米拉放了下来,“我要写国书了。”   “我帮你研墨。”阿米拉取来了砚台。   钟离冼一边从容不迫地抬笔谨书,一边平心静气地对阿米拉说:“我不想瞒你也不想骗你。你嫁给我,既是我的妻子,又是伊赛的大妃,伊赛的女主人。今日我便与你说说现今的形势。早前萨顿实力较弱,伊赛盛极而衰,内部争斗,分成库卓、尤祂两部。尤祂部曾发兵吞并库卓部,而库卓部期年之后反扑,尤祂部乃是强弩之末,是以库卓部统一了伊赛。危急之时是萨顿,是你的父汗发兵相助。所以,自那以后,伊赛和萨顿修好。但是,我们这些大漠上的小国,都不得不忌惮□□的虎狼之师。伊赛和萨顿分庭抗礼,合则是气贯长虹,分则是鹬蚌相争,合则生,分则死。这便是为什么,伊赛和萨顿明明早有嫌隙,却不敢公开决裂。”说到此处,钟离冼的语气更冷肃了些,“可我要的是,两族分,伊赛活。我从来都没指望伊赛一族会心甘情愿地支持我这个决定,也没指望生前身后留下一个贤名。这个命令是我下的,这个担子也是我自己选择要挑的。这是我的选择,也是父汗的选择。”   阿米拉手中的墨掉在了桌上,将钟离冼写了一半的国书全都浸透了。   钟离冼也不恼,换了一张纸,重新写。   钟离冼续道:“我父汗的死,跟你二哥没有关系。这是父汗自己的选择。”   “那……”阿米拉的声音中止不住的颤抖,“两族分,伊赛活……萨顿……萨顿怎么办?我母妃……还有我二哥,他们怎么办?”   “塔丹哥哥他……”钟离冼放下了笔,语气缓和下来,“他是个精明的人,他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明哲保身之举。”   “你……是……你还是阿冼吗?还是……我从小认识的那个阿冼吗?你……我感觉……我不认识你了!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霎时间,阿米拉泫然泪下,瘫坐在了地上。她的眼泪,落在了纸上,落在了桌上,落在了地上。   “阿米拉!”钟离冼跪坐在阿米拉身畔,抱住了她,“阿米拉……阿米拉……阿米拉……如果恨我,会让你觉得好受的话,你就恨我吧。”   “阿冼!你那时候是嫡出的王子,而我只是个庶出的公主,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能配的上你,我也从来都没想到你做了大汗,不娶个□□的公主,却向我二哥求娶我。可是现在……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好恨你!”阿米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一下地捶着钟离冼的肩膀,却是无力地落下。最后,她扑进钟离冼的怀里,放声大哭。   后来,自那一次哭过以后,阿米拉再也没有这样放声大哭过。   那天,他们静静地相拥,一直到黄昏。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起身。阿米拉研墨,钟离冼执笔,完成了伊赛史上的最后一封国书。这张纸上,还落着几滴阿米拉已然干涸的泪水。   塔丹同时听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伊赛汗王决定,率部归顺□□。这第二件……京城传来的消息,伊赛先王,是□□的皇帝杀的。   塔丹一拳击在桌上。   齐尔吉跟在塔丹身边的年头多了,读得懂他的心思,遂试探着问:“如果大漠上乱了,咱们占不到便宜。咱们真要走这一步吗?”   “穷途末路,绝处逢生!伊赛和萨顿是一个平衡,钟离冼想打破这个平衡。这杆秤,可以偏,可以晃,但不能倒!”   消息只一两日工夫就从扎勒塔传到了扎托。纵然钟离冼下令杀了传谣之人,达伦加和达伦绮的动作也是迅疾非常。可这时候不管再做什么,都只是治标不治本了。因为这一日是六月初六,离□□来使预计到达伊赛的日子,只有一日了。   钟离冼之所以敢当众宣布这个决定,是因为军队上有阿甲和史华莱把握,绝不会乱。可如果是个人行为呢?当初钟离准和钟离凝可以以个人的名义跟着水彧去打北陵丘,如今伊赛同样有许多人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去办一件事,杀了天朝的来使。   这一个漏洞,果真是没能防得住。要怎么防?难不成要调军队,去防着自己人?   六月初七,果然不见□□的使团。钟离冼是冷着脸出现在大殿上的,他浑身上下带着的冷肃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一颤。   “□□的使者,是谁杀的?”说罢,他扫视着殿上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感觉喉头一紧,仿佛被一把利刃锁了喉,动弹不得。   寂静当中,钟离冼又一次打破了寂静:“是谁干的,主动说出来,本汗免了他的死罪!”   “说呀!”钟离冼大喝一声,“我们伊赛的男人,敢做,不敢当吗?!”   老将库卓蠹隆上前一步,脱了帽冠,跪地行礼:“大汗,是末将派人做的。”   库卓蠹隆和钟离冼姓一样的伊赛姓氏,论起来,钟离冼应该叫一声“叔叔”。他是老将,战功累累,曾经跟着阿卓和一同打天下的。这个结果,对钟离冼来说,意料之内。   钟离冼点了点头,朗声道:“库卓蠹隆,目无王法,私自暗杀□□来使。鉴于其跟随两代先王,战功无数,特免其死罪。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三十,即日起,免职!众人,可有异议?”   没有任何人回话。   “既然如此,那便是众人都默许了。执行!”说罢,钟离冼转身离开了大殿。   事后,钟离冼到库卓蠹隆处拜访,端端正正地给他行了一礼。库卓蠹隆本想拦着,可他没有内功,又怎及钟离冼习武多年。   钟离冼道:“人前论君臣,人后论亲疏。大殿上,我是汗王,您给我行礼;下了大殿,您是长辈,我给您行礼。”   库卓蠹隆道:“这临到最后,我还给大汗添了这么一桩麻烦,真是惭愧了。大汗心里应该也明白,出了这种事,但凡是伊赛人,都咽不下这口气。我行事操之过急,是我莽撞了。大汗今日拿我立威,我毫无怨言。但是,我依旧要提醒大汗,大汗身上的担子很重,要多加小心。”   钟离冼点了点头道:“叔叔放心吧。咱们伊赛的天下是舅舅、父汗、母后和叔叔们打下来的,如今长辈们年龄都大了,该是你们歇息的时候了,以后的路,便由晚辈们来铺平。请各位长辈拭目以待。”说罢,钟离冼留下了他带来的器物和药材,离开了库卓蠹隆的府邸。   库卓蠹隆看着钟离冼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钟离冼离开了库卓蠹隆处,就匆匆回去了。纵然严惩了始作俑者,再想补救此事已然是来不及了。□□受此大辱,如不发兵,则不能堵悠悠众口,是以不管是不是本意,这次对峙都是难免了。为了应对此事,必须立时集结军队。   钟离冼回去以后便召了钟离准、勘代、史华莱、阿甲等人商议应对之策,一直从晌午,商议到了深夜。   一夜之间,伊赛各路军队集结,巩固扎托城防。可重点防御的方向,不是东边,而是南边。钟离冼下了严令,如对方不动手,则己方绝不能动手。   六月初九,钟离冼迎来了继位以来最危急的时刻。伊赛东境,□□大军压境,挂帅的乃是驻守达兰答通的大将军,出师之名乃是因伊赛擅杀□□使臣,为讨回公道。   对此,钟离冼回应已将始作俑者罢免严惩,其余则没再有任何回应,只派遣大军布好了防线,与□□大军对峙。   塔丹收到消息的时候是松了一口气。现下□□公开打压伊赛,萨顿是可以暂时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也一时都不敢松懈。如果□□和伊赛真的开战,□□虽不一定能一举拿下伊赛,伊赛也必将式微,□□灭伊赛也是指日可待。如果伊赛覆灭,下一个就是萨顿,西边的术竺尔族、金淦族更是凶多吉少。可如若此时萨顿与伊赛统一战线,共同对抗□□,却也不是十拿九稳的胜算,更与□□结下了梁子,也是不妥。如果……陈兵伊赛呢?至今,他都没有完全看清楚钟离冼的态度,而且,刚刚收到的消息,伊赛的防御滴水不漏,萨顿根本无机可乘。   钟离冼,可真是个狠角色!   此时,谨亲王也是坐不住了。此时的局面,他也是喜怒交加。皇兄终于算是如他所愿,拿出了些血性,陈兵伊赛了。在他心中,要立国威,就是要用武力,扬军威。而不忿就不忿在,挂帅前往的不是他。   靳人麒劝慰道:“王爷莫要心急了,如今事态不是已经按照王爷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了么。此次事发突然,若是我□□大国不能及时反应,岂不是让旁人看了笑话?王爷向皇上自请前往,让皇上知道王爷的姿态,就够了。从京城急行军到永平关,最快也要七八日,若是要发兵,自然也要让达兰的军队去。王爷放心吧,此时已经开了头,还怕日后没有行军打仗,建功立业的时候吗?”   拓跋熠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水。靳人麒所说的道理,其实他心中也都明白,或只是需要有个人说出来,奉劝他两句罢了。   半晌,拓跋熠盯着靳人麒,目光如炬:“你再说一遍,皇上派去的使臣,到底是不是咱们的人杀的?”   “不是。”靳人麒不假思索,“是伊赛老将库卓蠹隆杀的。王爷再问几遍,都是这个答案。”   拓跋熠不语。   靳人麒续道:“王爷放心吧,在下为王爷筹划,每一次失败确乎是在下失算,而每一次成功,都绝不是侥幸。就算伊赛没有人动手,您道是萨顿坐得住么?就算是萨顿真能沉得住气,王爷您……不也已经派人了么。所以,不管怎样,我们最终,都会收获这个结果。”   拓跋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次,你终于算是办了件有用的事。”   这段日子伊赛接连发生的事情令众人应接不暇。这位新上任的年轻汗王气势恢宏,处事果决,令众人既是敬重佩服却又是怀疑不解。他接连做的几个决定在伊赛上下都充满了争议,但每一次都在他的铁腕和太后、大王爷的支持之下得以执行。伊赛的日渐兴隆也都是众人亲眼所见。   可就在上升之势势不可挡的时候,他决定率部归顺,这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使被杀令伊赛陷入了与□□军队的对峙当中。   眼看着大战一触即发,钟离冼又做了一个令众人匪夷所思的决定。他决定只身跨越□□防线,入关、进京,亲自面见□□皇帝。    ☆、加官进爵   钟离冼换了便装,带上了佩剑,叫上了阿甲和几个最信任的随从,直奔向两军对峙的前线。   “大哥,这段日子,伊赛就交给你了。”走之前,钟离冼曾这样对钟离准说。   钟离准笑道:“伊赛本也就是我的责任,谈什么交不交的,你放心吧。此行凶险,多加小心。”   “放心吧,我会平安回来的。”钟离冼转过身,挤了挤眼睛——这是他们儿时,每次心照不宣地做坏事时,常做的表情。   “大哥……他……”阿米拉站在钟离准身后,忧心忡忡。   钟离准意味深长地对阿米拉笑笑:“你应该相信他。”   面对着浩浩荡荡的□□军队,钟离冼没有一丝惧色。   阿甲微微蹙眉:“公开上京,萨顿必会为应对有所行动,于你的安全不利。”   钟离冼摇了摇头:“可若秘密入关,必引得皇上怀疑。若说是权衡利弊,公开上京,利大于弊。”   他们停了下来。   大军见阵前只有这十几个人,不知伊赛唱的哪一出,遂不敢轻举妄动。   阿甲上前喊话:“鄙国汗王在此,想与贵国将军一见。”   言辞上,还是很客气的。   阵前将领无法做主,只好回去请示大将军。   半晌,守军大将方大将军从众人让出的一条通道中走上前来,见到了钟离冼,倒是极有规矩地行了一礼道:“伊赛王驾临,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钟离冼道:“将军不必多礼。本汗决定进京面见□□皇上,还请将军安排。”   方将军沉吟半晌,恭谨地回禀了钟离冼,便召了人到中军帐去商议了。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这毕竟是件大事,如不请示京城他无法做主。而钟离冼,则根本就没有回扎托,却是坦然入关,住在了达兰答通的驿馆。这样的行为,让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个世界本非是非黑即白的世界,许多灰色的行事方式,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京城的消息根本就没传出来,关外的人也不知道钟离冼到底是启程入京,还是滞留达兰了。但是钟离准心里清楚,皇上,自然会让阿冼进京的。   可是,入关以后的消息被封锁,亦是有利有弊的。   伊赛现下同□□对峙,在外人看来便是已经开罪了□□,与□□站在了对立面上。南面,又有萨顿积怨已久,虎视眈眈,怕也是一触即发。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伊赛汗王入了关以后便下落不明。伊赛现下是群龙无首,处境危急。   金淦族和术竺尔族在此境况下,没能沉得住气,皆对伊赛动兵。塔丹收到消息之后大骂了几声“混蛋”。他与钟离兄弟怎说也有几年朋友之谊,自然了解钟离冼和钟离准的行事风格,金淦族和术竺尔族有此决定,实在是莽撞之极。可是,就当下的形势来看,塔丹又不可能派人说服金淦族和术竺尔族退兵,如果这样,便会形成四族对垒之势,必是对萨顿不利。如此这般,他只有下令发兵,如若伊赛有什么闪失,他也绝不能让金淦和术竺尔占了这个便宜。为此,塔丹不知道摔了多少茶具、餐具。因为,自他登基为汗以来,做过的大部分决定都是受形势所迫。难道说真的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汗位原本就是靠伊赛岳丈家的支持得来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摆脱这个阴影?   四下各国是暗流汹涌,各怀鬼胎,可是这形势之于伊赛,却是四面楚歌,危急万分了。   钟离准接了线报,即刻派兵巩固城防。伊赛的重心一向都在扎托,热托边防较弱,而热托正是与金淦和术竺尔都毗邻。钟离准即刻派史华莱率兵前往热托坐镇,稳住了热托的局势。现下,伊赛形成了四面对峙之势。可微妙的是,□□没有动手,剩下的三国,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因为一旦兵乱,□□便可坐享渔翁之利。   此时已是六月望日,距离钟离冼离开扎托已有五日了。消息往返于京城和扎托之间大约需要三四日,阿冼往返于京城大约得小一个月。   钟离准站起身来,目光冷肃:“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只等着京城传来的消息。我们得想办法,逼金淦和术竺尔退兵!”半晌又道:“但是,这一仗是绝不能打起来。”   伊赛的臣子和将领们众说纷纭。目前四面对峙,虽然皆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不管哪一方动了心思,对伊赛来说都是大难。不管重点将兵力置于何处,都有道理。   拉曼道:“大王爷,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此时因着是在人前,所以拉曼叫钟离准的官称。   钟离准点了点头:“请讲。”   拉曼道:“此时萨顿、金淦、术竺尔虽都看似志在必得,却未见得不心虚。他们都只是不想错失了机会,将到手的利益拱手相让,所以才争相陈兵伊赛。□□如若想对伊赛动手,早就动手了,所以□□的军队只是对我们的一个敲打。而剩余的三方,只要有一方退兵,另外两方定然心虚,此势便不攻自破。三方之中,属萨顿最为强大,可是重点防御的却应是金淦和术竺尔。萨顿虽然强大,却是忌惮猎人的猛虎。伊赛和萨顿比金淦和术竺尔踏入文明社会要早许多年头,所以如若有哪一方会贸然首先开战,绝不会是萨顿。而我们如果要逼其中一方退兵,最好的选择,却是萨顿。萨顿与金淦、术竺尔相比,自然更是深谙兵法,就是因为深谙兵法,才会栽在兵法上。”   众人皆细细思索拉曼这一席话。他的话既是可信又是不可信,都是基于同一个原因,他是萨顿人。   午饭的时候,阿米拉霍然起身,问道:“是不是……要和萨顿交战了?”   钟离准放下碗筷,“为护伊赛周全,我们都会尽力阻止这一仗打起来。”   “那……如果阻止不了……”阿米拉难掩声音当中的颤抖。   钟离准淡道:“如若阻止不了,也不得不开战。”   拉曼接了一句:“而且……不能打败仗。”   “大哥先不要下令开战,我去劝哥哥退兵。”阿米拉斩钉截铁。   钟离凝握住阿米拉的手劝道:“战场上刀剑无眼。”   阿米拉强掩住自己浑身的颤抖,强颜笑道:“阿姐,咱们大漠上的女子也与男子一样敢作敢当,两军阵前,又有何惧?”   钟离凝长舒一口气,“好样的,这……的确是我们大漠的女子当有的作风!”语气中既是欣慰,又是忧虑。   吃过饭之后,阿米拉和钟离冰便陪钟离凝出去走走。钟离凝如今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已经能时时感觉到胎动。   钟离凝戏谑着对阿米拉说:“以后他出生了,叫你小舅母啊!”   阿米拉听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是红了脸。   钟离冰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嫁都嫁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钟离准看向门外,对拉曼道:“她们走远了,你要说什么?”   拉曼看着走远的三个身影,不禁叹服。方才他朝钟离准使了个眼色,钟离准又朝钟离凝使了个颜色,钟离凝便拉着钟离冰和阿米拉出去了。然后,堂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你是不是想……利用阿米拉?”钟离准猜不出拉曼的计谋,却猜出了拉曼的心思。   “是。”拉曼点了点头。   “有何计策?”钟离准顺势问。   拉曼道:“阿米拉出面去劝说萨顿退兵的时候,就是我们逼萨顿退兵最好的时机。阿米拉的出现会令萨顿军心动荡,就在这时候,如果我们能制造倾巢出动的假象,不怕不能将他们逼退。我们彼此都知道,伊赛的兵力强于萨顿,萨顿之所以敢出兵,是因为现在是四面对峙之势。便是术竺尔和金淦收到消息,发兵出击,可我们的主要兵力都在热托边境,他们根本就攻不破这个防线。反过来萨顿再收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你真是萨顿人吗?”钟离准故作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拉曼。   拉曼打趣道:“我要不是萨顿人,怎想得出这样的计谋?”   钟离准不禁叹道:“此乃伊赛之幸。现在和我舅舅掌政的时期一样啊,都有一个外族的驸马愿意为了伊赛肝脑涂地。可有你在,更是百姓之幸。”   拉曼道:“希望能和你们一起看到天下太平的那一日。”   钟离准若有所思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六月二十,此时距离钟离冼离开扎托已有十日,四面对峙之势也大约是十日了。   这一日,阿米拉在一队侍卫的保护下出现在了伊赛、萨顿两军阵前。   萨顿的将领见是三公主前来,竟只带了那么一点护卫,一时间心中复杂万分。一方面担心公主的安危,一方面对伊赛倍感愤怒,另一方面又怕有负大汗所托。   阿米拉学着传说当中一国之后的语气厉声道:“见了本妃,为何还不行礼?”   将军愣了一下,扶肩跪地:“末将参见三公主。”   将士们都随之行礼:“参见三公主。”   “放肆!”阿米拉大喝一声,打断了他们,“本妃如今已嫁与伊赛大汗,上下当称一声’大妃’,‘三公主’都是以前的称呼了,各位莫唤错了!”   将军忙改了称呼,重新行礼:“末将参见伊赛大妃。”   紧接着,潮水般的“参加大妃”。   “都请起吧。”阿米拉抬了抬双臂。她现下所面对的人,比大婚的时候要多得多。   将军对阿米拉道:“不知大妃前来所为何事,战场上凶险无比,请大妃务必保重。”   阿米拉道:“请将军通传,我要见二哥。”   半晌,塔丹被一队侍卫簇拥着,从大军让出的通道中走来。   “二哥……”阿米拉叫了一声。   塔丹听了这声音不禁是百感交集,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从前,阿米拉是萨顿的三公主,一直依赖他的小妹妹,可现在,她以伊赛大妃的身份来见他。   未等塔丹开口,阿米拉便续道:“二哥,请你退兵。”   塔丹怒道:“伊赛是没人了吗?居然让你来劝我退兵!”   阿米拉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不想看到打仗,不想看到生灵涂炭!”   说话间,阿米拉身后传来轰隆巨响,不绝于耳。可是,她不敢回头。   塔丹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是大军的阵势,如海啸一般大军的阵势。大军的最前,立着一面湛蓝色的波浪纹王旗。   伊赛主动出击了?   “阿米拉……你……”塔丹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最疼爱的妹妹竟然会站在伊赛的立场上算计他。还有伊赛,明明四面对峙,怎么敢调来这么多军队?   大将军得到军师上报的消息,对塔丹禀报:“大汗,根据军师的计算,现下伊赛正向我军袭来的大军规模,相当于整个伊赛能调动的所有兵力。我们……根本就招架不住!”   阿米拉续道:“二哥,伊赛若倾全国之力,萨顿根本就不是伊赛的对手。到时候,伊赛先收拾了萨顿,再回过头去收拾金淦和术竺尔,也并非难事!伊赛和萨顿如今已是亲家,伊赛本无心为难萨顿,若是萨顿执意要一战,伊赛也无所畏惧!”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把这一席话喊了出来,但是尾音却被淹没在身后震天的呐喊声中。犹记得来之前,是阿姐教她说了这一席话。晚上,她咬着嘴唇,哭着把这一席话背熟。然而,身后的呐喊声,她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遭黄沙四起,阿米拉就在一头雾水当中被侍卫护送去了后方。而两军前线,早已笼罩在一片黄沙当中。   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米拉和塔丹的心中都是这样想的。   眼看着伊赛的大军就要如海啸般吞没萨顿的大军,塔丹恨恨下令:“撤军!”   随着萨顿的军队如潮水般退去,伊赛的军队也终于停止了攻势。   一声马哨之后,大漠上终于是尘埃落定。钟离准从马背上跳下来,恭恭敬敬地给墨骊行了一礼:“兄弟,多谢了!”   墨骊嘶叫了一声,高高扬起马蹄,算作是回应。它是马中王者,所有的马自都听它号令。   钟离准笑着点了点头。   墨骊旋即转身,带着马群离去了。   在伊赛,几万大军没有,几千匹马总还是有的。   萨顿撤军才不过第二日上,塔丹便即反应了过来。可是消息传来,金淦和术竺尔见萨顿撤军,也都相继撤军。伊赛之围解了,萨顿再想反扑,却是大势已去,错过了最佳时机。塔丹一掌击在桌上,令桌上的茶具叮当作响,却都是无济于事。   阿米拉回到扎托大殿以后,钟离准和拉曼郑重地朝阿米拉作了一揖,向她赔罪。至此,阿米拉方明白了一切,可一瞬之间,她却释然了,只浅笑道:“都是为了能免去一战,我又怎么会怪大哥和姐夫?”   “我累了,我想回去睡一会儿。”阿米拉躬身行礼,转身回了寝殿。   钟离准、钟离凝和拉曼看着阿米拉的背影,皆是一缕惆怅略过,充满了歉意。   可这时候,钟离冰却来劝慰道:“她……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长大。”   “大王爷,京城的消息来了。”勘代将新来的信报交给了钟离准。   钟离准打开阅罢以后,长舒一口气。伊赛的危急,彻底解了。对此,他没有太多的喜悦,只是,欣慰地笑了。   随之而来的消息便是□□撤军的消息。   现下他们脚下所踏着的,已经都是□□的疆土了,萨顿、金淦、术竺尔再也不会对伊赛构成任何威胁了。因为,如果他们再行造次,就是公开和国力强盛的□□作对,无疑是自寻死路。   钟离冼是六月二十四日到的京城,二十五日,他在宫中人的安排下,秘密进宫面见了皇帝。   这次会见,还是在仁昭宫。   钟离冼见到拓跋烨以后,恭敬地上前行礼:“臣钟离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时候,他已然在皇帝面前自称“臣”。   “平身吧。”   “谢皇上。”   “坐吧。”   “谢皇上。”   “你没有你大哥长得像你父亲,你应该是长得更像你母亲吧。”这是拓跋烨对钟离冼说的第一句话。   钟离冼没有想到拓跋烨会对他这样说,只得回了一句:“承蒙皇上挂念。”   “这个决定,是你的决定,还是你父亲的决定?”   “既是父亲的,又是臣的。”   拓跋烨又问道:“你父亲可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钟离冼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父亲想对皇上说的,都已对皇上说了。父亲有愧于舅舅,但无愧于伊赛万民,无愧于皇上。”   “真的……无愧于我?”拓跋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钟离冼起身作揖:“臣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拓跋烨又问:“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了吗?”   “臣……知道了。”钟离冼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叫我什么?”   钟离冼沉吟了片刻,会心一笑,恭恭敬敬地给拓跋烨磕了个头:“侄儿阿冼,给皇伯伯请安。”   “起来吧。”拓跋烨满意地点了点头。   “黄信!”拓跋烨吩咐了一声,黄信便从殿外进来,低眉请旨,“皇上有何吩咐?”   “传旨!”拓跋烨大袖一挥,“昔朕为卓亲王,曾与伊赛先王钟离珏义结金兰,义弟于朕,有救命之恩,朕感念不已。今义弟之子钟离冼,率部归顺,居功至伟,赐名‘决’,封为亲王,王号‘襄’,世袭罔替。”   钟离冼从容起身,跪地叩首:“臣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谢”字,包含的意思很多,谢皇上赐他这个封号,谢皇上用的是这一层身份。还有那个“决”字,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字,既代表决定,又代表决心。   黄信满脸堆笑,朝钟离冼作了一揖道:“奴才在此,恭喜襄亲王了。”   拓跋烨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是。”黄信行了一礼,退出了仁昭宫。   拓跋烨道:“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钟离冼道:“皇上请问,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为何会做如此决定?”   钟离冼正色道:“是为和平。天下大一统才是真正的和平,臣没有能力一统天下,但可以选择辅佐明主。”   “说得好!”拓跋烨重重拍了拍钟离冼的肩膀,“是个有野心的人。可你的野心,让朕放心,让百姓安心。”   “昔朕为卓亲王,曾与伊赛先王钟离珏义结金兰,义弟于朕,有救命之恩,朕感念不已。今义弟之子钟离冼,率部归顺,居功至伟,赐名‘决’,封为亲王,王号‘襄’,世袭罔替。义弟之长子钟离准,享亲王禄。义弟之长女钟离凝,享公主禄。扎托巴和、热托合德,整编设府,由伊赛自治。”   “臣等,接旨谢恩。”钟离准带领伊赛众人接了圣旨,谢了恩。这件事,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钟离准在大殿上设宴款待来使。伊赛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之事很是淡化,所以夫人们皆与夫婿同席,京城来的使者难免还有些不适应。   钟离冰与钟离准同席,穿戴得正式无比,是仅次于大婚之时,这令她烦恼非常。而且,钟离准给谁敬酒,她就要跟着给谁敬酒,此间的不自在,不可言喻。一旦有人夸她容貌德行,她还要装出一副真诚的笑容,真挚地感谢这些人。彼此心照不宣,知道都是虚与委蛇的,可还得就这样装下去。装得,就像真的一样。想想阿准哥哥和阿冼日后就要和这样的人同朝为官了,钟离冰都忍不住想在席上吐吐舌头,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宴席结束了之后,钟离冰便把头上的头饰、身上的礼服一股脑地扔在了一边,跑到钟离凝的寝殿里,赖在她床上不肯起来。   “你起来!”钟离凝笑着啐了一声,“嫂嫂赖在小姑这像什么样子?”   钟离冰也不理会,只是翻了个身,“谁是你嫂嫂!你永远都是我姐姐!这样……”她坏笑,“就事事都是你照顾我了。”   “你起来!”钟离凝拉住了钟离冰的手,“你快给我起来!”   现下钟离凝动了手,钟离冰是不敢再跟她戗着劲了,连忙顺势坐了起来。才刚刚起来,又忙不迭把脸贴在了钟离凝的肚子上,旋即又极为夸张地飞身出去,仰面躺在了床上。   “你又玩什么花样!”钟离凝忍俊不禁。   钟离冰不假思索:“我被我外甥踢了一脚啊!”   钟离凝毫不客气地回敬:“等他出生了,他都要笑话你!”   “阿凝姐姐,我跟你说……”钟离冰突然换做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如今是有身孕了,不用去接待那班子使者。你知道那个头饰有多重吗?还有那个礼服,里三层外三层的,再这样捂下去,都要生痱子啦!”   “不想生痱子,你生个孩子去!”   “阿凝姐姐!”钟离冰浑身一弹,站了起来,却也没感轻举妄动。如今的光景都不能跟阿凝姐姐追打嬉闹了。   “好了好了,我走了。”钟离冰挥了挥手,拂袖而去。   钟离冰心血来潮,让钟离准陪她去冒阖丘看月亮。彼时还不到黄昏,他们到冒阖丘的时候,夜幕正好。   他们对视片刻,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沙丘。   “这天下倒还真有能难倒阿逆的事情。”   “真的飞不上去啊?”   “沙山这种东西,还是要一步一步爬上去的,若是能轻而易举地飞过去,就不能称其为扎托和热托之间的屏障了,来吧。”   沙山还是那个沙山,还是不能飞过去,可是扎托热托整编立府,冒阖丘再也不是两地屏障了。人也还是那两个人,只是心境不一样了。   钟离准从腰间抽出那道圣旨,打开又读了几遍,读着读着,竟笑了。   钟离冰嗤嗤笑道:“旁人都把圣旨当神祇一样供着,你竟还随身带着,别在腰间!”   钟离准笑道:“不就是一张绢布么,有什么好供奉的?”   “那你还随身带着?”钟离冰说话一向是正反通吃。   钟离准又笑道:“这道圣旨可终于让我当上了我一直想当的闲散王爷,我得好好感谢它啊。”   “那你打算怎么当这个闲散王爷啊?”钟离冰歪着头问钟离准。   “那自然是……”钟离准故意拿了强调,“怎么闲,怎么散,就怎么当!”   钟离冰仰面一躺,“你这种哥哥啊,阿冼肯定不会放过你。”   钟离准也躺了下去,“他便是不放过我,他也得打得过我才行。”   “你也不害臊!”钟离冰一翻身,用手撑着头,“你比他大五岁呢,再给他五年,他未必不如你。”   “再给他五年,他还真打不过我!”   “他……”钟离冰顿了顿,“他还……真打不过你。”   钟离准转眼道:“我当了闲散王爷,你也跟着我去当闲散王妃可好?”   钟离冰转过身去:“你还真当真了?”   钟离准追过去,在钟离冰身后道:“做戏就要做足全套嘛!”   “阿准哥哥!”钟离冰突然转过身来。   蓦然间,二人四目相对。钟离准没想到钟离冰会突然转过身来,钟离冰没想到钟离准竟离她这么近。   二人皆风一般地转过身去,背靠着背,久久不能言语。   半晌,钟离准开口:“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钟离冰开了口,味道却与方才的火急火燎是差得远了,“我就是想问你近来到底同什么人厮混,说话行事似是与往日不一样了。”   “没有啊。我日日跟谁厮混你还不知道么?”钟离准耸了耸肩。   “阿甲哥么?”钟离冰脱口而出,“倒是挺像阿甲哥的。”说着,她不禁点了点头,对自己说的话表示十分赞同,“嗯,对,很像阿甲哥。”   “我……我像阿甲?开什么玩笑?”   “阿准哥哥……”   “嗯。”   “那天你唱的那首歌,你再唱一遍吧。”   “好。”   悠悠来伊拉索   阿伊来阿伊来阿伊拉索   悠拉伊拉索来悠伊拉索   阿伊来阿伊来伊拉索   其次那阿次那   伊鲁索多阿伊拉索   阿伊鲁其次那阿其西那   米拉桑那阿伊拉索   ……   晴朗的天空白云高涨   我愿像一只雄鹰在天空翱翔   我愿做一只山间长啸的苍狼   我愿像骏马驰过尘土飞扬   金色的沙 劲风吹拂   美丽的姑娘你的在何方   我日日夜夜描摹着你的面庞   愿你能依偎在我的胸膛   ……   “阿准哥哥……伊赛话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为什么汉语那么复杂啊?”   “因为汉语的唱词是重新编的。”   “好啊,原来这些歌都是骗人的!”   “也不都是……”   钟离冼回到伊赛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初六了。这时候他身上穿的是一套亲王的常服。亲王服制有礼服、朝服、常服、戎装,礼服、朝服、常服夏秋季节还有不同,再加上其他的,光是衣服就有十几套。再加上皇上赏赐的其他东西,钟离冼回来的时候比去的时候多了两车东西。   然而,才刚刚回到伊赛,下车伊始的襄亲王就开始玩忽职守了。   七月初七,乞巧节,那对于相爱的人来说,是每一年最重要的日子。   以钟离准为首的这一群已经结婚和已经“结婚”的年轻人就在外面燃了篝火,一同玩乐乞巧,听钟离冰用“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传说曲解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钟离冰说这是当年父亲给母亲讲的。   阿甲和达伦绮都不甚了解汉人的习俗,倒对钟离冰这般曲解的传说饶有兴味。   达伦绮有身孕了。他们果真是办事迅速,那天晚上说要回去生孩子,就真的把该办的事都办了。   钟离冼拉着阿米拉到外面。纵是在伊赛也有些人循着汉人的习俗,在七夕之夜出来相会,是以钟离冼拉着阿米拉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没有什么人的地方。   夜很黑,星子很亮。星光在他们身上披上一层轻纱。   钟离冼拉着阿米拉的手,清了清嗓子,朗声唱了起来。   阿伊来 阿鲁索   荷撒伊来伊鲁索 莫齐索卡拉卡西拉   德玛索 德玛其   荷撒伊来伊里来 莫索拉莫伊华来   嘿 莫卡来卡西里   努西其海其多格   其系卡西莫卡来   弗拉弗德于非荷   ……   湛蓝的天 洁白的云   蓝天下马儿尽情奔跑 白云上鸟儿展翅飞翔   明朗的月 闪亮的星   月光下哥哥在吹笛 星辉里妹妹在歌唱   嘿 美丽的姑娘   你如今身在何方   我要做个英勇的儿郎   拥抱着你高歌欢唱   ……   这是一首萨顿的情歌。   听着听着,阿米拉竟落下泪来。一曲罢了,已然是泪流满面。   钟离冼替阿米拉拭去泪水,切切问道:“这首歌是我特意跟姐夫学的,是不是唱得不好,惹你伤心了?”   “没有……没有……”阿米拉依偎在钟离冼怀里,“是你唱得太好了……”   钟离冼缓声道:“我们还没有认认真真地相恋过,就急急成婚。今日我补给你,我们重新相恋一次。”   星光下,年轻的小情侣双手交握。    ☆、旧怨终了   “阿准哥哥,你现在还有没有实权?”回去的路上,钟离冰随口问钟离准。   “那你就要问咱们襄亲王还肯不肯给我实权。”钟离准打趣地看了一眼钟离冼。   钟离冰也看了一眼钟离冼,还未等钟离冼开口,钟离冰便抢白:“咱们襄亲王现下可只顾着同王妃卿卿我我,还顾得上什么实权啊?所以,你当然还有实权啦!”   “对对对!”钟离冼接道,“我自当效仿谦亲王,一生只娶一个王妃,纵然在史册上落个沉迷女色也无所谓。”   如今他们看着阿米拉,混不似前几日的愁眉苦脸,终于面上也是恢复了小女子的甜蜜幸福之态,他们也是欣慰。   钟离冰笑道:“怎么会是沉迷女色呢?怎说也得是夫妻和睦,堪称后世典范啊!史书肯定是这样写的:‘襄亲王决,正妃迪洛氏,未曾有侧妃、庶妃、侍妾等。襄王夫妇鹣鲽情深,上至王侯将相,下及百姓苍生,皆效之。’你们说是不是?”   钟离凝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人家史书都是写文韬武略的,哪有写男女情爱的?”   “那就从咱们阿冼开这个先例呗!”钟离冰不假思索。   此时,阿米拉接了一句:“史书写的什么又有什么打紧的?那都是给后世人看的东西了。毕竟今生今世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钟离冰赞道:“好个今生今世,此言实在是精辟,所以啊,你今生今世可要跟阿冼比翼□□啊!”   “冰姐姐怎么突然想起问大哥的实权啊,是不是担心自己这王妃做的不踏实?”钟离冼半是顽笑地问。   “能不能借我几个人?”钟离冰脱口而出。   “如何?”钟离冼问。   钟离冰正色道:“我想去了却一桩恩怨。”   钟离冼笑道:“冰姐姐少有求人的时候,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过,我可不会记你的好啊!”钟离冰抬了抬眉毛。片刻又对钟离准道:“阿准哥哥,你陪我去可好?”   “当然可以。”钟离准爽快地应下。   “洛韬不是个能静下来讲道理的人,你真准备就靠自己一个人,把话跟他说清楚?毕竟,当年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   “洛韬他自己还不是也不知道么?表哥还说是为了靳家,可那都是他太爷爷时候的事了,他又能知道什么?上一辈的仇怨落到不知情的后人身上,实在是对这些后人太过不公。不管对洛韬,还是对我,都不公平。”   “给洛府下的帖子,我帮你写吧。”   “你嫌我写的字不好看啊?”   “岂敢岂敢?”钟离准放下了已拿在手中的纸笔。   钟离冰一边一本正经地蘸着墨,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这封信,我不但要自己写,而且要用自己的字迹,还要署自己的名。我就是要光明正大地约他出来。”随后又一本正经地说:“对付光明正大的人,就要用居心叵测的招数,而对付这种居心叵测的人,就要光明正大。”   “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钟离准无奈。   “哎呀,我是个贼嘛……”   洛韬收到了钟离冰遣人送来的帖子。没藏着掖着,父亲洛子霖和姑母洛紫萸也都知道了。   “去什么去,不许去!”洛紫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她是个贼,她约你出去能有什么好事?”   “紫萸,都多少年了,你够了没有!”洛子霖厉声喝止,“慧清师太的教诲,你全都当做耳边风了!”   “什么师太!”洛紫萸怒道,“她不就是你我的妹妹么,你还真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太’,聆听人家的教诲了?她当初才多大,她能懂什么?水云卿亲手杀了子霄,这样的血海深仇,我和韫儿没有能力报,大哥你不报,紫英又那么没出息,小韬的心志这么坚定,可你却一直对此多有阻拦。爹走的时候都没有瞑目。难道,你还想跟水府交好吗?”   “够了!”洛子霖又是厉声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初咱们家就站错了位置,才落得如此境地,你又让小韬为谨亲王办事,你是想让咱们家万劫不复吗?”   “够了!”这次开口的是洛韬,“爹,姑母,你们都别说了。我决定去赴约。”   洛子霖和洛紫萸都转过身看着洛韬。   洛韬道:“钟离姑娘的父母都是侠义之人。她既然一心想好好谈谈,我也该去与她把话都说清楚。这些年给谨亲王办事,我也确实是累了。我想了想,如此下去终非正道,也该到了回头的时候了。父亲说得对,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样下去,不知要多了多少冤魂。”   洛子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洛韬,而后又是欣慰。不想这个儿子执迷不悟了这么多年,到如今终于算是想通了。   于是,洛韬便带了一队人去赴约了。钟离冰约的地方不远,就在刚出了达兰答通后的一个茶摊上。   钟离准饶有兴味地问:“你今天是准备跟洛韬谈谈,还是准备跟他动手?”   钟离冰若无其事道:“两种准备我都做好了,看他的选择了。”   眼看着洛韬来了,钟离冰和钟离准彬彬有礼地起身迎接。   洛韬竟也极客气地抱拳行礼。   从前每次见面都是针锋相对,此番这般风平浪静的,钟离冰倒还真有些不适应。她是险些下意识地就把兵器亮出来了。   不过,她还是友好地微笑着。   钟离准踩了一下钟离冰的脚,身体向前倾了倾,背对着洛韬,正对着钟离冰,低声提醒道:“阿逆,你笑得太假了。”   钟离冰略略挪了挪头,让钟离准挡住了她,露出了一个更假的笑容:“没关系,他笑得更假。”   “好吧。”钟离准无奈地耸了耸肩,坐正了身子。   钟离冰斟了三杯酒,正色道:“洛大哥,今日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此番前来就是为了与你把水、洛两家的恩怨说清楚。”片刻又补充道:“虽然我姓钟离,可怎说也是半个水家人。就算你觉得我不能代表水家,我们两个终究是卷入了这场恩怨。”随后,她举起了酒杯,“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洛韬没喝。他倒是直截了当:“你先喝。”   “好。”钟离冰也爽快,把洛韬的那一杯也一饮而尽。这也是人之常情,夜罗刹手中递过来入口的东西,自然是要谨慎小心。随后,她又给洛韬斟了一杯。   洛韬将酒杯推了回去,“你碰过的东西,我不喝。”说着,他叫来小二,又叫了一壶酒。   钟离冰也不恼,只是浅笑道:“洛大哥你不必如此戒备,我若是想下毒,你纵是什么都不吃,也得着了我的道。今日是我约你出来,若是你有了什么闪失,我定脱不了干系。这瓜田李下的事,我何必急着动手?”   洛韬不理会,只问:“今日,你想怎么谈?须知此事,可终究是水家欠了洛家一条人命,这条人命,你打算怎么还?你有能力还吗?”   “大不了最后还你一条人命。”钟离冰理了理头发,故作潇洒状,“但是……你真的了解那段往事吗?”   “我……”洛韬一时语塞。洛子霖、洛紫萸、洛韫还有洛府的其他人,当年没有一个是在场的,连他们都说不清楚,洛韬又怎么可能清楚?   “那你清楚吗?”洛韬反问。   “我也不清楚。”钟离冰坦然道,“既然我们都不清楚,何必要把上一辈的恩怨强加在自己身上?”   洛韬道:“你不是背负血海深仇之人,你当然说得轻松。”   “可是这么多年了,你扪心自问,你有能力报得此仇吗?”钟离冰伸出手指,“一年,两年,从咱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应该有三年了吧?”   洛韬有一丝恼怒。   钟离冰续道:“我没指望能与你化敌为友,只是希望自己行走江湖能少一个麻烦,而你也不必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谁说我报不了这个仇?”洛韬此时反而笑了,“过了这么久,想明白了一件事。若是杀了你,对于令堂大人来说,定是比让她自己死了痛苦百倍。你说……我说的对吗?”   钟离冰怔了片刻,不怒反笑:“你说的,倒是不错。”   洛韬冷笑:“做真小人总强过做伪君子,所以有话还是明说吧。”   “这样吧。”钟离冰提议,“我们便比试一下,如若你赢了,你今日便取了我性命去。如果你输了,你就此罢手,此前种种,我也既往不咎,如何?”   “怎么比?”洛韬直言问道。   钟离冰道:“动了兵戈难免要有损伤,我们便文斗。我们便以一只手出招相斗,不用兵刃,点到为止,三局两胜,你看如何?”   “你用哪只手?”洛韬默许了这个提议。   “左手。”   “你什么意思!”   钟离冰不动声色,“你误会了,其实我是左撇子。今日遇了劲敌,自然要拿出真本事。”言下之意既是表示此番对洛韬的重视,又是说她从前不用动真本事,就能把那些突如其来的追杀全都铲平。   洛韬一时间被噎得够呛,说不出什么,只得摆出架势,做了“请”的姿势。   钟离冰伸出了左手。当然,她根本就不是左撇子,只是左手的手上功夫练得更好些,更便于使诈。   进攻,格挡,出掌,翻掌,切掌,侧掌,出指,格挡,退守,出其不意!   第一局,洛韬胜。   钟离冰笑道:“好功夫。”   洛韬丝毫不觉得意,只觉得钟离冰拿生死赌约当做儿戏一般,看似幼稚,却令人胆寒。   一来二过上了几十招,洛韬此番竟是全然不在状态。   第二局,钟离冰胜。   “承让啦!”钟离冰抱了个拳。   第三局。   “别打了!”钟离准一掌劈下,化解了洛韬和钟离冰两方的招式。   钟离冰和洛韬不约而同地看向钟离准,既是不解,又是愠怒。   钟离准叹了口气。本以为阿逆是想平心静气地与洛韬谈谈,谁知玩心却还是这般重。是到如今,有些话,看来还是得说了。   钟离准道:“当年的事,我知道。”   “那你快说啊!”钟离冰和洛韬竟是不约而同地喝了一声。   话音落下,三人都愣了一下。这个气氛……似乎不太对啊,好像有人……站错了位置。钟离冰和洛韬对视了片刻,均是一连嫌恶地转过头去。   钟离准耸了耸肩,表示无奈,随后正襟危坐,淡道:“当年之事,我虽非亲身经历,却听父亲从头讲述过。当年,就在那外面,洛……洛子霄……前辈,”想了半日,他在心中选了这么一个称呼,自忖还算是得体,“洛前辈奉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肃淩皇帝的命令,在此埋伏,截杀赌神。也就是……阿逆的母亲,我的伯母。”虽然是三人皆知的事实,他却习惯性地解释了一句,随后续道,“而在这之前,我父亲便曾经暗中差人查探,查出了端倪,所以,提前埋伏了人在附近。两方交上了手之后,洛前辈才发现有问题。慧清师太因为担心洛前辈的安危,所以带着家中的护卫前来相助。两方打斗极为混乱,洛前辈情急之下掷出毒镖,但被我伊赛精通暗器的胡统领接住,回敬了回去。洛前辈被毒镖击中,痛苦难当。那次行动,洛前辈视死如归,身上根本就没有带着解药。洛前辈求伯母给他一个痛快,伯母便用暗针刺了他头顶百会穴,一击毙命。”   这段往事,钟离冰和洛韬皆是第一次听到。事情若是这样,便是洛家理亏在先,两家扯平,于理,此仇不应再追究了。   洛韬沉默良久,斟满了一杯酒,举杯道:“此事,原是我太过狭隘。水府高义,是我洛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我满饮此杯,算作赔罪。”说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钟离冰迟疑了片刻,也站起身来,干了面前的酒。   此时,她觉得,女子饮酒以袖掩面的礼仪,倒还当真是实用。不光是这一杯,从头到尾她“喝”下所有的酒,其实一滴都没有进她口中。   虽然钟离冰同洛韬不过几面之缘,不过根据她对洛韬的了解,在听完钟离准一席话之后,八成要说的应该是:“你唤水云卿‘伯母’,你的话不过一面之词,不能作数。”而方才洛韬输了第二局,也不是输在技不如人,是输在他走神了。   随之而来的是许久的沉默。   洛韬骤然诡笑:“酒,你根本就没喝。”   钟离冰只是短暂怔了片刻,随即便笑了:“不好意思,失礼了。可我是个贼,该有的警惕还是要有。”   “没关系。”洛韬微笑。   钟离冰心头一紧。洛韬这种一点就着的脾气,竟还是泰然自若?那个微笑,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洛韬脸色骤变,呕出一口鲜血。他捂着胸口,颤抖着站了起来,却是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牙缝中都被鲜血染红了,嘴角却还带着那抹莫测的微笑。   料错了!钟离冰猛然警醒。   这时候,洛紫萸带着洛家的一群护卫将他们包围。   “姑姑……姑姑……”洛韬用沾满鲜血的手抓住洛紫萸的袖子,“侄儿……侄儿被她……暗算了。”   洛紫萸脸色阴沉,下令道:“杀!”   洛紫萸原本与洛韬在家中约定好了,她带人在后面埋伏,洛韬上前交涉,待到最佳时机,再带人上前一举拿下。而洛韬在家中的表现,则完全是为了能够稳住洛子霖,一方面不想让他太过担心,一方面也怕他坏了好事。   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可洛紫萸没想到洛韬还没来得及发出信号,就中了暗算,命在旦夕。   钟离准和钟离冰都未尝慌乱,好在,他们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钟离准不过一个手势,伊赛的亲兵便也围了上来,将洛家的护卫团团围住。双方即刻便要交起手来。   “你……果然使诈!”洛韬对钟离冰怒目而视。这一次,大约是真的按捺不住了。   “没办法,防人之心不可无。”钟离冰站起身来,“恐怕,你已经事先服下了解药吧。”   “你……没事?”洛紫萸不置可否。   “我……我……”洛韬因使诈而心虚,略有些语无伦次,“姑姑,我也是权宜之计。可只要杀了她,二叔的大仇便报了!”   洛韬原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钟离冰能喝下那杯毒酒,那自是一劳永逸。若是她没喝,还可以借着自己出事,挑起家人的怒火。仇恨可以激发人的潜力,如此一来必能令他们下手更狠。可是,没想到竟被钟离冰说破了。此计原也算得上是一条好计,可千错万错就错在不该跟夜罗刹拼用毒。   被自己的主子使诈骗了,洛家的护卫登时气泄了大半,但洛紫萸强行下令,洛家的护卫便一哄而上,和伊赛的亲兵交起了手来。   才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伊赛的亲兵便把洛家的护卫全部制服。钟离准曾下了命令,若非迫不得已不能伤人性命,是以只杀了两三个强行出头的,对其余便没再下杀手了。   洛韬和洛紫萸欲直接动手杀钟离冰,钟离准气定神闲,随手拔出钟离冰的弯刀,一刀挑开了两人的招数。   突然间,洛韬胸口一滞,倒在了地上,浑身疼痛难忍,说不出了话来。   “小韬,你怎么了!”洛紫萸心中“咯噔”一下,“你不是已经服了解药吗?”   “少爷!”洛韬的贴身随从哭天抢地地跪在了洛韬身畔,“您可不能出事啊!都是承蒙了您的恩情,我得以活命,您的大恩我还没报,您可不能死啊!”   洛韬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抓住了那人的衣襟,目眦尽裂,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你……你……”   “少爷啊!”那人铺在洛韬身上,“你还有什么话,你就告诉我吧!”说着,他贴在了洛韬面侧。   待到那人直起身子,洛韬已经是疼得满眼通红,几乎是要沁出鲜血来,口中,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个人也倒在了洛韬身侧,腹上插着一把匕首。他没合眼,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这一切,旁人没看到,洛紫萸在旁侧却是全都看得清楚明了。原来……他们完全是被人设计了!毒,是那个随从下的,他死了,不会再有解药了!   “小韬……小韬……小韬……”洛紫萸疯了一般地摇晃着洛韬,“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要害你!”   “啊——啊——”洛韬终于忍不住,凄厉地惨叫起来。   这每一声惨叫,都深深地戳进洛紫萸的心里,如同椎心泣血。为了洛家,洛紫萸至今没有嫁人,更没有孩儿,她就把洛韬这个侄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虽然她的执念极深,可对洛韬疼爱得更是深沉。如今洛韬痛苦至此,她更是痛得如剜心一般。   “是牵机药!”钟离冰看了此状,脱口而出。   话说出来,令在场众人不寒而栗。   牵机药是一种烈性□□,服用后肠胃剧痛,引起全身抽搐不止,头足相就如同弯弓的形状。两手两脚,忽拳忽曲,头,或俯或仰。   相传只有皇室在赐死罪大恶极之人时才会使用牵机药,服了此种□□的人死状极其可怖,可谓是服毒死中,最痛苦的死法。   “是谨……谨……谨……”洛韬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了这么几个字来。   离得近的人都听见了,护卫们或以为少爷是嘱咐他们要谨慎行事,可洛紫萸知道,洛韬说的是谨亲王。因为洛家办事不利,所以谨亲王对他们动手了。而这位谨亲王,竟已安插了人到他们身边。   看到此时,钟离准和钟离冰心中不禁叹惋。洛家的两代人,都没能逃得出被人利用的命数。从前位极人臣,急流勇退,后又辞官从商,家财万贯,到如今,被所谓的仇恨缠身,却是落得这般光景,的确是可叹,可悯。   钟离冰手掌一翻,拿出一小包药粉,递给洛紫萸,“洛姑姑,牵机药无药可解,大剂量的曼陀罗散,或可缓解他的痛苦吧。”   看着洛韬痛苦至此,钟离冰心中也不是滋味。她转过身去,淡道:“阿准哥哥,我们走吧。”   “嗯。”钟离准应了一声,一抬手,令伊赛的亲兵收了手。洛家的护卫也没再造次。   “等等……”洛紫萸叫住了钟离冰。   钟离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洛紫萸抱着洛韬,浑身颤抖,两眼空洞,“求你……给他个痛快……”   钟离冰一时心滞。她已杀过了不少人,且皆是因对方不欲让她活,她才下了死手。洛韬便一心想置她于死地,可她此时却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您……从来都没杀过人吗?”钟离冰竟脱口问出了这一句。   “我没有……从来没有……”洛紫萸机械地摇了摇头。   这许多年来她狠心至此,却是从来都没有杀过人。也罢,如果她真的杀过人,做事根本就不会如此拖泥带水。就算,她真的杀过人,可这是她至亲之人,又怎能下得了手?   钟离冰缓步走上前去,俯下身子。洛韬盯着她,她读不懂洛韬眼中的东西。   她从袖中取出母亲给她的暗针,左手找准穴位,右手猛地一用力,暗针刺进洛韬百会穴,没入脑中。洛韬猛地一抽搐,没了气息。   最后一刻,钟离冰读懂了。洛韬在合眼之前,眼中带着一丝释然。   洛韬咽了气,洛紫萸彻底瘫软了下去。水、洛两家的仇恨和洛韬就是洛紫萸这半生的支柱,现在,这支柱都塌了,她也就倒了。   至此,水、洛两家的恩怨,终于算是了解了。   钟离冰说不出话来,本想着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役,本以为从此水、洛两家背道而驰,从此再不来往也就算了。可是她,竟然亲手杀了洛韬,竟……还不是刀剑上见生死,是……给了他一个痛快。她杀洛韬,用的,竟然就是母亲给她的暗针,当年水云卿杀洛子霄,用的就是一样的暗针。   这暗针是当年叶若澜的胞妹给水云卿的,钟离冰应当唤“姨姥姥”。这样的暗针,只得三根,硬度极大,不用借力也可以刺穿头骨。水云卿当年用掉了两根,剩下的一根给了钟离冰。现在,三根都已经寿终正寝了。   “阿准哥哥……我……又杀人了。”钟离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置可否。   钟离准道:“行走江湖,谁手上还没有几条人命呢?”   “这是舅母跟我说过的话,你也学会了?”钟离冰仰起头看着钟离准。   “我阿爹也说过。”   “看来这话什么人都会说。”   “唉……”钟离准不由得叹了口气,“我阿爹说,当年……伯母就是这样,给了洛子霄前辈一个痛快,而今日你,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手法,给了洛韬一个痛快。还有,他们两次,都是栽在了伊赛的亲兵手上。或许就是如此,命运弄人,许多事情,来回来去,却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钟离冰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可我爹说,历史是不会重演的。”   “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阿爹说的。”   “你知道么……”钟离冰停下了脚步,“其实方才第三局,我能赢。”    ☆、四面楚歌   “你想回家看看吗?”钟离冼突然问阿米拉。   “当然!”阿米拉听闻此言,两眼放光。   “好!”钟离冼坐正了身子,“那我就给皇上上个折子,带你去参加二哥的婚礼。”   “好。”   阿米拉虽然难掩喜悦,却也带着淡淡的惆怅。从前在大漠上自由自在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如今伊赛并入了□□的领土,一切都要循着□□的规矩,离开藩地还要往京城递折子。□□的规矩最多,循着□□的规矩,少了许多自由。   钟离冼说过,一时的约束,是为了永久的自由。他们现下虽然没有了国土,可他们的民族会永远地传续下去,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阿米拉不全懂,也不是全然不懂。   折子的批复下来了,皇上准了。   私下里阿甲跟钟离冼打趣:“现在扎那也不在,你和阿米拉又要去萨顿,你也不怕下面的人打着你的旗号反了。”   “不是有阿姐和姐夫在么,不是还有阿娘么,不是还有表哥你么。要是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事,回来以后拿你是问。”   “行了!”阿甲捶了一下钟离冼的肩膀,“要是真出事了,你我的命都没了,还问什么问啊!”   “好了,走了。”   虽然如今的日常生活与往日无异,钟离冼还是和这一班兄弟姐妹日日插科打诨,可他再不是往日里那位左右逢源的扎齐王子。现在他所到之处,只让人们窃窃私语。他心里都清楚,有不少人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而且这个骂名,可能要伴随他一辈子。如果没有这些亲人和内臣的支持,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撑下去。   车声碌碌,从宽阔的大道上驶出扎托城。钟离冼没有掀开车帘同围观的群众们打招呼。阿米拉抬了抬手,钟离冼仿佛不经意般地握住了她的手。   路上行了一天一夜,他们便到达扎勒塔,歇在了驿馆。距离婚礼还有两日工夫,□□的送亲使团也歇在这驿馆,塔丹为了表示对端敬公主的重视,已将她接进了宫殿中去居住。钟离冼也没有特意和□□的使团打什么照面,就算是出门去,也尽量避着他们。   按理说,哪有亲王出行还避着区区使团的?不过钟离冼心下也清楚,以前他是汗王,是一国之主,人家见了他下跪行礼也都是理所应当。可如今,他率部归顺,不论是在关外还是在关内落下的名声都不怎么样。他又以未及弱冠的年纪封了亲王,纵观本朝立国以来,有哪个亲王、郡王有过如此恩宠?那些人没人服他,又何必彼此之间找这些不自在?   阿米拉戏谑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像别的亲王一样在人前气宇轩昂,不卑不亢?”   钟离冼意味深长道:“这一日不会远的。我会带兵出征,会立战功,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会带着你,和所有人一起,看着皇上统一天下,看着天下……再无战火。”   沉吟了半晌,阿米拉道:“好,我等着,和你一起。”   萨顿的这个婚礼进行得可不甚顺利。若是看阵势,是比上一次盛大了太多,毕竟上一次只是一个庶出王子大婚的婚礼,可这一次,是萨顿汗王的婚礼。   婚礼才进行到一半,端敬公主拓跋伃一抬手就把盖头揭了起来,对着塔丹抱怨道:“大汗,为什么来庆贺我们大婚的人这么少?大王兄大婚的时候有几千人前来祝贺,他们的恭贺就像地震一样,齐声说了出来,连房子都要抖三抖。可是他们的呼声我都听不清楚啊!”   塔丹不恼,淡淡微笑,朝身后众人打了个手势。众人复齐声高呼:“恭贺大汗、大妃大婚。”   拓跋伃抬了抬手道:“如此便多谢各位了。这样的声音算是差强人意吧。”说罢她转身看向塔丹,笑道:“大汗,随后我们该做什么?”   塔丹继续微笑:“公主,我们该进殿去了。”说着,他伸出了手。   拓跋伃把手搭在塔丹的手上。他们肩并肩,踏着红毯走进了大殿。   晚上,拓跋伃在寝殿中等候,塔丹便出外待客。   带着半分醉意,他看到了钟离冼。   “伊赛王!哈哈哈……还有阿米拉,阿米拉你也回来了!本汗……本汗今天……高兴!”塔丹一边说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掉,幸亏阿米拉扶住了他。阿米拉皱了皱眉头:“二哥,你喝多了。”   “你别扶我,我没喝多!”塔丹推开了阿米拉。   钟离冼不动声色道:“二哥唤错了。我现在不是什么伊赛王,是襄亲王。”   “对,对对!”塔丹摇了摇手指,“刚才,本汗唤错了,是襄亲王,和襄王妃!”   “大汗……大汗……你喝醉了!”齐尔吉连连拉着塔丹。   “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酒量!”塔丹推开了齐尔吉,拉着钟离冼的手臂,“阿冼,这次……这次我说对了吧!”   “大汗喝多了!”钟离冼辞色略带严厉,“齐尔吉,请你扶大汗回去休息!”   “襄亲王怎么这样说呢?大汗一定还没喝得尽兴啊!”   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个穿透一切的尖锐声音吸引了过去。端敬公主拓跋伃着一袭鲜红的喜服款款走来,对——现下应称大妃了。   “大汗。”拓跋伃挽着塔丹的手臂,“我陪你一起给客人们敬酒。”说着,她举杯,“还愣着干什么,喝酒啊!”   众人这才犹豫着举起酒杯,道了一声“谢大妃”,这才把酒喝了。   塔丹是碍着汉人的婚俗,担心拓跋伃因男女大防之事而尴尬,所以才安排她在寝殿中等着,尽量让她少出来见人。可她却自己出来了,既然如此,也便罢了。   钟离冼有意观察这个从宫里嫁过来的端敬公主。她已远嫁番邦,竟还如此跋扈,不知收敛。其中的人情世故,她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   婚礼还是如常进行到深夜,最后塔丹是被拓跋伃和齐尔吉一左一右架着回的寝殿。虽然狂欢的气氛比之旁的婚礼也不相上下,可从头到尾都萦绕着一种奇怪的气氛。   钟离冼知道阿米拉想家,所以离开以后没有急着回驿馆,而是陪着阿米拉在扎勒塔城里闲逛。   阿米拉忍不住问道:“我这个嫂嫂……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钟离冼道:“端敬公主拓跋伃,肃淩皇帝嫡女。肃淩皇帝驾崩之后,皇上把她养在宫中,直至她出嫁之前。她自小娇生惯养,养成了这嚣张跋扈的性子。所以,二哥日后,或许不会好过。”   明前楼的那张笺子如彩蝶翩跹,这一次,是一首没写完的词,还是只有两句,就连填的是哪一个词牌,都看不出来。引得人无限遐想。   长亭别曲灞桥柳,莫回首……   水杉站在城门处,望着官道上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转角处。马车上只有一个人,自己赶车,自己坐车。冷怀轩的掌柜纪筠熙,日后,还只是冷怀轩的纪筠熙了,不会再是京城听轩的女琴师,也不会再在京城的戏班子献声了,也不会……再在明前楼写诗了。   她以为,她走得悄无声息。   水杉在城门处看着。   莫湮也在。她在水杉身后不远处。待到水杉将要转身的时候,莫湮便即带着侍女转身离去。   可是,那个背影,水杉也认得。   莫湮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错了,我不该去见纪姑娘,原是我……看低了她……”   侍女宽慰道:“小姐,许多事都是天注定的。也只能说,纪姑娘没那个福分了。”   待到看着莫湮走远了,水杉叹息一声,对覃曦道:“走吧,买衣服去。”   第二天,一架马车停在了水府门前,水杉如时出府,登上了那架马车。那是鄞亲王府的马车,鄞亲王要召见他。   这一幕,恰被上街买东西的靳人麒看到,他不禁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鄞亲王不是一向都无所作为的么,怎么会召见一个做生意的人?若按当年之事论,鄞亲王和水府都是为皇上办事的。那么现在,是鄞亲王发现皇上要对付水府,要提点水杉,还是鄞亲王揣测圣意,要替皇上下手?看来此时,还要同谨亲王从长计议。   水杉随着王府的下人进入拓跋煜的书房。水杉恭谨地行礼:“草民水杉,参见鄞亲王。”   “起来吧。”拓跋煜抬了抬手。   “谢王爷。”水杉起身。   “宿惜,过来吧。”拓跋煜招了招手。   “莫小姐。”水杉对莫湮拱手行礼。   “水少爷。”莫湮也欠了欠身。   拓跋煜道:“今日要与你说的事,也是她的事,便让她也听一听。”   “是。”水杉微微颔首。   “好,你在明前楼公开写诗重提靳府旧事,是什么目的?”拓跋煜一针见血。   水杉不卑不亢道:“草民以为,当年靳府之事有冤屈,是以重提旧事。草民知道,莫小姐是靳府后人,所以希望莫小姐能够看到,自然更是希望您能看到。因为您,是为靳家平反最大的希望。”   “为什么会想到为靳家平反?”   “因为,如果靳家不能平反,草民的观点,永远都是错的。”   “这么说……”拓跋煜若有所思,“你的政见和靳稷安是相似的?”   水杉谦恭地说:“不敢,草民愚见,怎算得上是政见?”   拓跋煜道:“无妨,你有何高见,今日且与我说说吧。”   水杉道:“草民认为,农业固然是国之根本,可商业却不该居于末等。商业之本质乃交易,所谓交易,便是等价交换。上古时候人们自发交换,各取所需,比自给自足的效率要高得多,如此这般,人们才会共同繁荣,商业才会发展,国家才能富强。是以,农业是立国之根本,而商业才是富国之际遇。”   拓跋煜微微点头:“敢在王府说这大逆不道之言,你倒是有胆识,继续说。”   水杉续道:“而靳稷安之见,却也有欠妥之处。”   莫湮听之面色微动。   水杉又续道:“商业固然要发展,却不能任由其发展。其一,莫要太过拘泥。商业之发展,当惠及番邦,此乃互惠互利之举。譬如西域各国盛产毛皮、玉石,西域人却独爱丝绸,如此双赢之事,何乐而不为?其二,不能全然放任,否则必会有人发展到富可敌国,那早晚会成为朝廷之患。所以,这商业的命脉,应当握在朝廷手里。”   拓跋煜笑道:“此言从寻常官员口中说出来,倒也有些许说服力,可从你口中说出来,你自忖又有几分可信呢?”   水杉不疾不徐:“若说起来,草民自然是有私心的。草民想保全水家。并非是保全水家的产业,而是保全水府上下共七十三口人。”   “你的私心不止于此。”拓跋煜断言。   水杉跪下,郑重地叩首:“王爷英明,草民的任何心思逃不过王爷法眼。草民想入朝为官。距离开恩科还有一年,若能得王爷举荐,草民也省却走官场上那一条弯路。”   “好大的口气!”拓跋煜嘴角一挑,“你凭什么觉得本王能给你这个好处?”   水杉抬起头:“皇上看重王爷,而草民又自信有辅政之才。”   “还有呢?”   沉吟了片刻,水杉嘴角一挑,“草民常听舍妹提起莫小姐,仰慕莫小姐的文才,想与莫小姐切磋一二。”   莫湮蛾眉微低,面色微红。   水杉此言倒也不错。鄞亲王府一向文武并重,莫湮从小长在鄞亲王府,得侧妃曹氏教养。曹氏乃官宦之后,自小知书达理,与拓跋煜青梅竹马,有如伴读。莫湮在曹妃的教养下自小熟读诗书,满腹经纶。她经常去明前楼读写诗文,在此方面颇有造诣。   莫湮也常在明前楼看见水杉。水杉常常品评诗文,总能说出让人眼前一亮的见解,自己却很少出手。因着他是闺中密友的兄长,是以莫湮注意水杉也许久了。   如今,莫湮看着面前的这个温润如玉却是绵里藏针的男子,想从他平静如一泓潭水的双眸中读出些什么,却是只有超越他年龄的泰然自若。她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一件事,怎样的一个人,可以让他的眼底泛起一丝波澜。   她不是没有看见过。记得上次他在明前楼以“皮之不在,毛将焉附”的主题挥笔题诗一首,随后便匆匆离去。她立在屏风侧面,看见他执着一张笺子,久久不能言语。她看见了他眼底的波澜。当时她的心思都在水杉的那首诗上,而后才回想这个女子所写的两句诗,竟是这般情思缱绻。她知道,这个女子也喜欢水杉。   莫湮找到了这个女子。一同听琴,一同吃茶,她知道了这个女子名叫纪筠熙,是听轩的女琴师,冷怀轩的掌柜。她也告诉纪筠熙,她叫莫湮,字宿惜,是鄞亲王府的女子。纪筠熙说,她不久以后就要离开京城了。纪筠熙说:“我已经明白公子的志向了,他想要的未来,并不属于我。”说的时候,她一直看着莫湮的眼睛。有时候不需要过多言语,彼此之间,全都清楚。   莫湮说:“我……不介意与你……共侍一夫。”   纪筠熙笑道:“我不愿意。莫姑娘知书达理,日后必将有名门正室夫人的大气贤德,可我,是个江湖人。”   “抱歉。”莫湮心知失言,起身行礼,“原是我看低了你。”   “不过,我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我……”莫湮笑了,“也愿意。”   “宿惜。”   听见拓跋煜的叫声,莫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淡淡叫了一声:“父王。”   “你在想什么?”拓跋煜问。   “没想什么。”莫湮摇了摇头。她看向水杉,敛衽道:“水少爷,失礼了。”   水杉拱手。   “既然如此。”拓跋煜站起身,“本王倒也想像朝堂上的那些鸿儒一般,收个学生教一教。”   水杉正色,跪地叩首:“请王爷赐教!”   拓跋煜道:“莫再叫王爷了。”   水杉会意:“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拓跋煜走上前去,扶起了水杉。   自此,水杉成为了鄞亲王拓跋煜的学生。   拓跋煜在宗室中,在朝堂上,乃至在整个京城,都已经沉默了二十余年。如今他收了一个学生,虽是小事一桩,可对于鄞亲王府来说,已经算是“轩然大波”了。   回到家中,水云天随口便问水杉:“听说你拜鄞亲王为师了?”   水杉哑然失笑,消息传到家里竟比他回到家里还快。他颔首:“是。”   “也好。”水云天点了点头,“你想学的东西,家里没有人能教你,拜个名师也好。鄞亲王能教给你的东西,或许比那些鸿儒能教你的更多,更有用。你好好学吧。”   水杉正色道:“谨记父亲教诲。”这是他和父亲之间,少有的严肃语气。   水杉没急着回房,沿着廊子去了水影住的厢房。他轻轻叩门,水影允他进去,他便进去了。看见水影近日气色好了许多,他也是欣慰。虽然比之平日,水影恬淡了不少,但已没有了水彧刚刚出事时的憔悴之色。   水杉执起水影方才完成的一幅画作,叹道:“你又在画独叶草了。”   水影抬头,看向水杉。   水杉道:“一次,比一次画得有神韵。”   水影随手取回了画来,淡道:“哥哥,你是不是想娶宿惜?”   她问的是“你是不是‘想娶’宿惜”,而不是“你是不是‘喜欢’宿惜”。这说明,她多少是明白的。   “是。”水杉承认。   “那你一定要珍惜她,爱护她。如果你骗她,你一定要骗她一辈子。《卫风》里说过,‘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子的韶华,经不起蹉跎。”   “你放心吧。”水杉郑重地许诺,“日后她会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不会再纳妾。”   “那就好。”水影微微点头。   “想吃什么,明日出门给你买。”   “想吃麦醇轩的蜜枣。”水影说的是甜到掉牙的吃食,口中的语气却是淡得无味。   “好。”水杉应下,离开了水影的房间。   走在廊子上,水杉不禁回首叹道:“你自己明知女子的韶华经不起蹉跎,又何苦至此呢?说穿了终究是个当局者迷吧。”   七月二十,北境传来战报,北漠人率兵进攻,绥城守军浴血奋战,或将失守。   皇帝急召宗室和重臣进宫商议军情。商议的结果是调金城守军前去支援,派镇西大将军你徐子陵带援军前去。而至于率军反攻的人选,他没说,不过他八百里加急召了襄亲王进京。这个决定虽算不得出乎意料,但绝不能算是上佳之策。旁的不说,单是召他来的周期就令众人颇有微词。朝中还有这几位亲王和将军,何况襄亲王还是个异姓王。谨亲王自请率军出征,皇帝思量过后,回绝了。   散朝以后,拓跋烨一道旨意宣了徐子陵进宫。   徐子陵行了一常礼,随后起身道:“不知皇上深夜召末将进宫,有何旨意?”   “坐吧。”拓跋烨抬了抬手。   “谢皇上。”   拓跋烨放下了手中批阅的折子,抬起头对徐子陵道:“倚扬又有身孕了。”   徐子陵起身作揖,喜道:“恭喜皇上,恭喜淑妃娘娘。”   拓跋烨道:“按理说,在这种时候,本不该派你远征。倚扬有了身孕,也希望家人多陪伴。不过这件差事,你去办,朕最放心。这些日子,朕会恩准你夫人进宫陪倚扬说说话。”   “谢皇上。”徐子陵满心欢喜地行礼谢恩。   “朕要下一道密旨给你。”拓跋烨正襟危坐。   “末将接旨。”徐子陵恭谨地跪地。   “朕知道你是常胜将军,但此番出征,朕不是让你去打胜仗的,是为了日后能一举收服北漠打下基础。此战便是让他们下了一个城池也无妨,但第一,要严守底线,第二,朕要你以你之才,最大程度地护将士们周全。”   “末将接旨。”徐子陵叩首。   “此后襄亲王会率军前去支援,朕也会下一道密旨给他。到时候,你便见机行事。如果……襄亲王德行有失,朕准你先斩后奏。”   “末将……遵旨。”   圣旨虽然接了,徐家的恩宠也更实在了,可徐子陵的心情并没有在朝堂上接圣旨时那么轻松。底线?底线是何处?襄亲王的密旨是什么?说穿了,此番出征,若是圣意揣测得好,等着他和徐家的,还有无上荣耀,若是揣测得不好……   他深知皇上能给他这样的差事,自是对他无限的信任,可他更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拓跋熠回府以后正为拓跋烨不派他领兵出征的事耿耿于怀,靳人麒给他送了茶水进来。   “本王不喝!”拓跋熠推开了茶水。   “王爷息怒。”靳人麒微笑,“皇上最不喜穷兵黩武,此番与北漠一役,没那么简单。您想想看,皇上有没有必要特意为了让襄亲王立一功而专门把他从西境调过来去北境打一仗?这样的恩宠,连各位皇子都不曾有过,皇上会轻易给一个异姓王吗?”   拓跋熠陷入了沉思。   靳人麒谨身跪下,“今日,在下要向王爷请罪。”   “为何?”拓跋熠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靳人麒道:“可能是在下,料错了朝中的形势。现在看来,恐怕皇上……不会给您建功立业的机会。皇上虽然看重五爷,可是他交给五爷的差事,哪有一件事关乎国家命脉的?您和五爷都是先帝之子,看来,皇上对您和五爷的疑虑,从未打消过。您二十五岁时受封亲王,五爷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个亲王爵位。大皇子到如今才不过是郡王,可是襄亲王才十八岁,就是个异姓亲王了。王爷可知道,三爷、五爷和您的王号,都是什么含义么?”   “当然知道。”拓跋熠不假思索,“三哥的王号是父皇封的,因为出巡之时路过鄞地,感其人杰地灵,苏太妃的家乡又在鄞地,故定王号为‘鄞’。本王的和五弟的都是皇上定的,无非就是提醒本王要谨慎,赞赏五弟的谦逊罢了。”   “可是……在下以为,襄亲王的王号,可不只是一个美好的含义那么简单。要知道……襄者,助也。皇上轻信外人,国……”说到此处,靳人麒住了口。   “你继续说!”拓跋熠辞色严厉。   靳人麒惶恐道:“王爷,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在下……不敢说。”   拓跋熠一挥手:“恕你无罪,说!”   靳人麒还是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说!”拓跋熠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靳人麒道:“皇上轻信外人,国将不国,此乃国之大祸。”   “容……本王想想。”拓跋熠再次陷入了沉思。   钟离冼接了圣旨,即刻便动身前往京城。   圣旨中也没说让他去做什么,但是他对众人什么都没有交待。既然圣旨下来了,皇上定然对伊赛已经有所安排。阿米拉问起的时候,他只故作神秘地笑道:“我这次可能真的要去打仗了。”   走之前,他满怀愧疚地对钟离凝认错:“阿姐,这个小外甥出生之前,我恐怕是赶不回来了,不过满月酒我会赶回来喝的!”   钟离凝笑道:“阿准和阿逆不在家,你也不在家,倒也让我和拉曼落个清闲。”   钟离冼道:“阿姐可莫要只顾着跟姐夫缠绵了,我还要求你多陪一陪阿米拉。”   “你呀……”钟离凝点了一下钟离冼的额头,“你外甥满月的时候,你便是人回不来,礼也得给我送到。”   钟离冼是八月初四的时候到的京城。和徐子陵一样,他也接了一道密旨,随后就奔赴战场了。虽然他上过许多次战场,但这是他领兵打的第一仗。按理说,首战告捷,才是个好彩头,可皇上偏偏不让他打个大胜仗。看来派徐将军先去,并不是为了给他做铺垫。   钟离冼心里盘算着,看来,这个襄亲王,也不见得比那个大汗好当。   朝中的人也都以为皇上先派徐将军前去平北漠之乱,是为了给襄亲王个机会,立一个大战功。可最后的结果似乎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一仗下来不胜不败,绥城保住了,但是这一战是以议和了结。朝廷送了北漠绸缎千匹,白银万两,还送了北漠王十名舞姬。   钟离冼和徐子陵于九月初十班师回朝,既望之日抵达京城,十七日进宫面圣。一时间朝堂上众说纷纭。有人说议和之举损了国威,本有实力大获全胜,大挫北漠的锐气,却要畏首畏尾,赔款赠物;也有人说穷兵黩武使生灵涂炭,议和之举乃是使百姓免于战乱之苦的善举。   但议和终究是使国库大损,最终钟离冼和徐子陵都被罚了半年俸禄。   议和是皇上的决定,这就是拓跋烨给钟离冼下的一道密旨。钟离冼明白,皇上要争的不是一朝一夕的短暂胜利,他要问鼎的是整个天下。而这道密旨的含义,钟离冼也想明白了。他一朝封王,又以十九岁的年龄上阵领兵,在朝中本就惹人非议,现下他没打成这个胜仗,在众臣当中的印象,便更是不容乐观。他现下可以倚靠的,只有皇上的恩宠。皇上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但是他也只能毫无保留地信任皇上。   而徐子陵的处境相比之下是乐观得多了,毕竟他早就名声在外,亲妹妹又是皇上的宠妃,徐家多年的恩宠,也不是一朝一夕得来的。便有人嚼舌根子,说是襄亲王官大一级压死人,徐将军也是无计可施。   此后,拓跋烨没再单独召见过钟离冼,只遣他回伊赛去了。   襄亲王这一次出征,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消息传出,整个伊赛也是议论纷纷。不过令钟离冼欣慰的是,他的亲友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他,支持他。   他九月底到达扎托的时候,才发现伊赛是双喜临门。钟离凝于九月二十七日生下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阿米拉已经有了两个多月身孕。   钟离冼抱着这个小外甥女,欢喜得紧。襁褓中的女婴小小的,软软的。看着怀里的小外甥女,钟离冼心想着,七个多月之后,他还会再抱着这样一个小小的婴儿,那会是他自己的孩子。   钟离冼问钟离凝和拉曼:“她可有名字了吗?”   拉曼道:“名字已取了,就叫‘伊思迪’,斯卓伊思迪。”   钟离凝道:“就是‘寄托’之意,小名就叫做‘阿念’。”   钟离冼道:“我知道,我知道,真是好名字!”   阿米拉一边用手指描摹着伊思迪的面孔,一边轻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阿冼,等我们的孩子出世了,叫什么名字?”   钟离冼思索了片刻,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如果是男孩儿,就叫阿衍,如果是女孩,就叫阿绪。意味着,我们的民族延绵不断,生生不息。”   逆境之中,总会有希望。每每看到这些亲人,便是再大的压力,钟离冼总能坚定不移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下去。    ☆、浮光掠影   辛卯年九月晦日,这一日对于钟离冰来说,是个大日子。这一日,她二十岁了。   夜幕降临,钟离准带钟离冰到郊外空地上,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筒,放在了地上,又从衣襟中掏出了火种。   “烟花啊!”钟离冰满是惊喜。纵然已到了这般年纪,她还是对有意思的东西充满了新鲜感。   “对啊!”钟离准很是得意,“现下不年不节,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这一个烟花,今天是你生辰,放个烟花庆祝一下!”   钟离冰笑道:“昨天还是你生辰呢,一起庆祝,一起庆祝!”   “好!”钟离准把火种递给钟离冰,“点火吧。”   “你来点!”钟离冰拿起了劲儿来。   “好。”钟离准上前两步,点了火,一个飞身退开,站在了钟离冰身侧。   随着引信在火星中渐渐烧完,一声巨响之下,一个烟花从筒中直窜向天空,在夜空下炸裂开来,照亮了整个夜空。   一个,接着一个,短暂的绚烂,让人误以为会成为永恒。   他们相对而立,总会有一瞬,在烟花的映衬下,他们在夜幕里看清了彼此的面孔。   心口蓦然间的颤抖,是许久不曾有过了。许是相识的年头太多,面对着彼此的时候,早已成为了一种习惯。   咚咚……咚咚……   那是清晰可闻的,强有力的心跳声。   钟离准缓缓俯下了身子。   钟离冰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行!”钟离冰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转过身去。   一筒烟花的最后一响还未及喷出,便在地上炸裂开来。伴着一声巨响,空地上被照耀得有如白昼。   平日里每晚钟离冰总有说不完的话,总要隔着一面墙同钟离准滔滔不绝到半夜。   那天晚上在客栈,钟离冰一言不发,却是一夜未眠。钟离准,亦是一夜未眠。   这一日的朝堂上比平日安静了许多。许是春困秋乏,入了秋后,人们多少都有些恹恹的。也有人察觉到,是谨亲王这个刺儿头话少了许多。皇帝也察觉到了。   “谨亲王。”拓跋烨看向了拓跋熠,“今日话这么少,不像你啊。”   拓跋熠从行列中向外跨了一步,拱手道:“启禀皇上,臣弟今日在府中思忖良久,深觉近年来自身于政事上的见识太过于浅薄,远不及皇上高瞻远瞩,也不及三王兄、五王弟和各位大人远见卓识,原是臣弟自小长在深宫,未尝远行,不能察百姓疾苦,民生不易。所以,臣弟想自请下到地方去历练。”   拓跋烨微微点头,叫道:“吏部尚书。”   “臣在。”   “现下何处还有职缺?”   “启禀皇上,九台参将许山升任巡抚。现下,参将一职空缺。”   “谨亲王,那便由你领参将一职吧。”拓跋烨不假思索地吩咐了下去。   “谢皇上成全。”   于是,这件事就算完了。   有人说谨亲王这是来了一招欲擒故纵,可是皇上压根就没有接招。只给了他个参将当,历代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王室宗亲,怎能屈尊领这小小三品之职?也有人觉得,看谨亲王云淡风轻的神色,这或许就是他心之所向。   散朝以后,拓跋烨召拓跋煜进宫下棋。   拓跋煜一边下棋,一边对拓跋烨说:“臣弟的棋艺不及五弟,皇兄怎么不叫五弟来下棋?”   拓跋烨道:“五弟惯会取巧,赢他确乎不那么容易。但是你对整个棋局,看得比他清楚。”   拓跋煜笑道:“臣弟看得再清楚,哪有皇兄看得清楚?须知是站得高,看得远。”说罢又落一子。   拓跋煜虽是恭维之言,让人听着也不觉得虚伪,而拓跋烨,也只是一笑置之。   拓跋烨道:“你说,我给老四安排这个差事,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拓跋煜心无旁骛地又落了一子,随后道:“四弟这个火一样的性子,也该好好磨一磨。”   “以你对他的了解,他是真心想离京的吗?”   “要是说起来……”拓跋煜笑了笑,“这些年四弟的棱角,倒是磨平了许多。但我还是觉得,他不是真心的。四弟他一心想要投身战场,建功立业,但是半生都只在演武场上施展拳脚。如今他去九台府去得是风平浪静,还不知心里怎么怨怼皇兄。”   拓跋烨叹了一声:“早些年我一心希望他能习政事,若他不爱习政事,在府里做个闲散王爷也好,反正国库养他一个闲人,也绰绰有余。可我却没想到,他的志向尽在战场。若生在乱世,他当是良将,而在太平时,他却显得是太过有勇无谋了。定乾坤,平天下,不是他这种打法。我也只能……对不起他。”   拓跋煜道:“帝王家谈不上彼此间负与不负。唯不负天下人,是为吾愿。”   拓跋烨摇了摇头:“你这是在宽慰我。不过也罢,老四还是要靠你多规劝了。”   “是,臣弟知道。”   “听说你最近收了个学生,如何?”   “是可造之材。”   “好好教。”   “是。”   “三弟,你输了。”拓跋烨落下一子,定了乾坤。   拓跋煜笑道:“皇兄技高一筹。”   拓跋炜照常去拓跋熠府上拜访。拓跋熠便留他在府中用膳。这一日,他们兄弟二人单独小酌。   拓跋熠过不得几日便要走马上任去了,对此,拓跋炜喜忧参半。喜是喜在四哥终于不把精力一心放在打仗上了;忧是忧在,说真的,哪有以亲王的爵位,去领个参将之职的?   拓跋炜忍不住道:“四哥,你若愿为皇兄办差,京城里有办不完的好差事,何必这样苦着自己?皇兄从不受人要挟,你这不是……”说到此处,他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拓跋熠接过了话头,“我没那么自讨没趣,我是真的想做些实事,难道你也不信我?”   “我……没有。”拓跋炜不置可否,“只是……不敢相信。”   “你还不许我改变吗?”   “没有。”拓跋炜搔了搔头,笑了。   拓跋熠道:“我向来不谙政事,若是办那些你办的事也办不来,若随意让皇兄给我安排个闲差办办,也就没有意义了不是?”   拓跋炜思索片刻道:“如此说来,倒也有理。”   拓跋熠续道:“我此番离京,少则一两年,多则四五年。这段日子,我府里的事就要靠你照应着了。”   “四哥你放心吧,四嫂们和孩子们就交给我和文婧了。”   “还有我母妃。你进宫的时候替我多陪陪她,她年岁大了,年轻的时候心气也高,许多话啊,你就顺着她说。她若气着你了,你多让她。”   “你不说我也明白,毓母妃对我和母妃一向都很好,我孝敬她自然也是应该的。”   “还有,陈氏喜欢吃柑橘,张氏喜欢吃葡萄,轩辕氏喜欢吃荔枝,她还怕猫……”拓跋熠又如数家珍地将府中所有侧妃和庶妃的喜恶都说了一遍,不过,他没说正妃管氏和蓝妃。   “四哥。”拓跋炜忍俊不禁,“你说这么细做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   “怎么,你嫌我娶的妃子多了,照应不过来了?”   “岂敢岂敢?”拓跋炜连连作揖,一本正经。”   “那是不是非得我回不来了,你才能对我府里的事上心?”拓跋熠捶了一下拓跋炜的肩膀。   “那我就更不敢了!”拓跋炜会心一笑,“放心吧,方才你说的,周牧肯定都已经记住了。”   半晌,拓跋炜又问:“你是准备带着四嫂和蓝四嫂一同去了?”   “是啊。”拓跋熠不假思索,“身边总要有两个贴心的人。”   “那靳人麒呢?你带不带他去?”   “带。”   拓跋熠离京的时候,拓跋炜亲自出城相送。拓跋炜大笔一挥,写下八个大字:   门关不闭盼兄早回   自此,这对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在京城便被广为传颂。   到了进宫的日子,拓跋炜首先便去福寿宫拜见了毓贵太妃。他平日里进宫拜见母妃的时候偶尔也会去拜见毓贵太妃,所以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毓贵太妃从前还是贵妃的时候生活起居就充满了贵气,便是现下已年近花甲,所居住的偏殿中依旧是金碧辉煌。她殿中的家具上都雕着烫金花纹,平日里所用的杯盘上也都镶着金银纹,殿中点着的也是上供的香,可见她在宫中一直以来都是极受重视的,断没有人敢因为孝武仁皇帝的驾崩而看轻了她。   拓跋炜在毓贵太妃面前打千请安的时候,毓贵太妃正半靠在榻上,用一个做工精美的羊脂玉鼻烟壶吸着鼻烟。   这一日不同于平日,拓跋炜感觉毓贵太妃的殿中似乎少了些什么。门上那张缀着南海珍珠的珠帘不见了踪影;天冷了,那条缂丝云纹的锦被也没拿出来;还有平日里总摆在最显眼的地方的两只琉璃盏……   毓贵太妃慵懒地挪动身子,把鼻烟壶交给宫女,从榻上下来,坐在了桌前,又招呼拓跋炜坐在桌前,吩咐宫女道:“去拿栗子糕来。”   拓跋炜笑道:“毓母妃一直都记得儿臣爱吃的东西,儿臣却不能常在您跟前尽孝,儿臣惭愧。”   毓贵太妃摇了摇手中的墨竹柄团扇:“你和阿熠自小都是我和你母妃放在一处养大的,如今年岁大了反而倒学会说这面子上的话了。你呀,就是书读的太多了,拿起架子来酸得很!”   拓跋炜低头浅笑:“毓母妃取笑了。”   毓贵太妃问道:“可去拜见过你母妃了?”   拓跋炜道:“还没有。”   毓贵太妃命宫女取来了点心盒子放在桌上,对拓跋炜道:“这些点心,一会儿给你母妃带过去。”   拓跋炜道:“儿臣知道了。”说着,他抬头环顾着四周。   毓贵太妃问道:“怎么了,你今日总是心不在焉的。”   拓跋炜终于问出心中不解:“您宫中似乎……简朴了不少。”   “是啊!”毓贵太妃举起扇子指指点点,“可不是说呢,这几日我也是郁闷。可是阿熠这一番出了京城,要打点的地方不少,我这做母妃的,总得帮衬帮衬,难得他向我开了一次口啊。”   拓跋炜又笑道:“四哥倒当真是谨慎起来了。”复又顽笑道:“他到地方去,人家不跟他打点关系就不错了,他还用得着跟别人打点关系么?”   毓贵太妃顿了顿,略偏过头,用流光的广袖半掩着面,大笑起来,那笑声很是尖锐。不过,拓跋炜习惯了。   毓贵太妃道:“哎呀阿炜,这话你可不敢乱说,这可不是让你四哥犯错误么?”   拓跋炜故意停了片刻,弄得殿中的气氛蓦然间很是紧张,令周遭的小宫女都屏住了呼吸。   “哈哈哈……”拓跋炜也笑了起来,“您宫里的宫女还真是好骗,竟都以为儿臣生气了似的。”   小宫女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年龄大些的宫女们都了解谦亲王的为人,是以不过是淡淡笑笑。   这时候,掌事太监上前来,打了个千,“娘娘,苏太妃来了。”   拓跋炜适时道:“既然苏母妃来了,儿臣就先告退了。”   毓贵太妃挥了挥手:“也好,你快去拜见你母妃吧,也莫让她等急了。”   路上,拓跋炜听见毓贵太妃的两个宫女在窃窃私语,似是谈论着谨亲王的事,便斥了一句:“没的别在这嚼舌根子。”   相比之下,拓跋炜的生母平太妃祁氏的殿中,那就真的是简朴了。平太妃所用的杯盏或是青瓷或是白瓷,布料也多是素色缎子。但是,她殿中充满着水墨画般精致的绣纹,简朴却不简陋。平太妃觉得宫女太监多了难免聒噪,所以只留下几个心腹,其余的要么遣散了,要么遣去做粗活了。   拓跋炜素知母亲习惯,是以从不将那些名贵的东西一车一车往宫里送,只拣些民间难寻的古籍、绣样之类的送去。旁人还道是他不够孝顺,而他们母子,却是在宫里出了名的母慈子孝。   平太妃知道这一日儿子要进宫,更是早早就备下了。见拓跋炜来了,平太妃喜上眉梢,忙吩咐宫女端了红豆薏米水和葡萄来,这也都是拓跋炜平日里喜爱的吃食。   拓跋炜虽已三十有六,见到喜欢的吃食却也是喜笑颜开,“儿臣最爱来母妃这儿,每次不但要一次吃个够,还得带回去不少。”说着,把毓贵太妃吩咐他带来的东西放下,急急忙忙地坐在了桌前。   平太妃笑道:“你竟浑说这般有的没的。今日怎没带文婧和孩子们进宫来?”   拓跋炜道:“泱儿今日闹着要出门,文婧陪他去了。”   平太妃道:“前几日江南织造司进的绣品送到我宫里来了,你拿回去给文婧和沅儿做几件衣服吧。”   拓跋炜不客气地收了,嗤道:“母妃只给文婧和沅儿,涵儿和泱儿定要觉得祖母偏心了。”   平太妃笑骂:“你倒可真是要占足了便宜!你看你四哥,时不时的还总往宫里送些珍奇物件儿。你倒好,每次来了还得拿走不少。谁不知道你府里是最富庶的?”   见母亲说到了毓贵太妃,拓跋炜顺势便道:“谁说的?四哥此去九台府,毓母妃就变卖了不少东西补贴四哥,让他去打点关系。方才我见她宫里那些金银的餐具,琉璃的花瓶,烫金的缎子都已经没了。”   “可不是么!”平太妃叹了口气,“前几日毓贵太妃来跟我说话的时候还在抱怨,说你四哥让她省心了这么多年,突然开这样的口来,若不贴补他,也是于心不忍。”   “所以说呀,”拓跋炜笑道,“四哥一开口就是这么大一笔钱,如此比起来,可还是儿子省心吧。”   平太妃道:“你可是个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   拓跋炜毫不打折扣地履行着他对拓跋熠的承——照顾四嫂们和侄儿侄女们。   要说起来,拓跋熠还当真是宁肯苦着自己,也不能让夫人们吃了亏。王妃不在,府里是侧妃陈氏当家。她这一日还打发小厮去请了庆云班来府里唱堂会。小厮引着拓跋炜到了戏楼,拓跋炜倒也乐意借个光听上半日。落座前,他不忘向堂客席上的侧妃和庶妃们微微点头致意。   小厮取了戏本子来,请拓跋炜点一出。   目前台上正演着一出《闹天宫》,拓跋炜看接下来是一出《三岔口》,一出《长坂坡》,都是武戏,遂点了一出文戏《望江亭》。他自己本爱看文戏,又想着四哥说过侧妃郑氏喜欢听文戏,倒也给了她个人情。郑妃是小户人家的庶出女,在府中地位不高,谨亲王府又尚武,应也没有什么人去关心她的喜好。   台上唱谭记儿的旦角儿唱到动情之处,不由得落下泪来,泪水晕得妆都花了,两条黑线顺着面颊落下。郑妃也忍不住跟着拭泪。陈妃和张妃窃窃私语,还不时笑上两声,与是时的气氛格格不入。不过《望江亭》不是悲剧,道最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也便罢了。   待到戏全部唱完了,侧妃和庶妃们闲聊了片刻,便也散了。拓跋炜出了戏楼,沿着廊子往内账房去,远远地看见郑妃和她的一双龙凤胎儿女立在廊子尽头。她见了拓跋炜,从容地行了一礼:“妾身见过五爷。”看她的样子,应是早就候在此处的。   拓跋炜回礼:“郑四嫂安好。”   龙凤胎也规规矩矩地向拓跋炜行了一礼:“侄儿(侄女)给五叔请安。”语气中是掩不住的喜悦。   拓跋炜两手分别抱起两个孩子,笑道:“讷儿和敏儿又长高了,也更俊俏了。下次来,五叔给你们画像可好?”   两个孩子拍手称快。   郑妃让奶娘带两个孩子先回去,拓跋炜知道她有话要说。   郑妃道:“妾身想让讷儿和敏儿跟着五弟习文。”方才拓跋炜称她“四嫂”,态度又是亲和友善,是以她也称了一声“五弟”。   拓跋炜道:“讷儿和敏儿天资聪慧,郑四嫂何不让四哥求了皇兄,在宫中给他们找一位德才兼备的人做师父?”话一出口,他便察觉不妥。毕竟四哥和皇兄不对付,郑妃在府中也不得宠。想到此处,不觉间面带歉意。   龙凤双生乃是吉兆。五年前郑妃九死一生生下了龙凤胎,拓跋熠甚是欢喜。皇帝听说谨亲王府有此喜讯,当即下旨重赏,并分别赐名为“讷”和“敏”,同时封敏儿为安娴郡主。这不同于旁的郡主,这封号是同当朝公主的封号一样从“安”字的,足可见其恩宠。但他们的名字“讷”和“敏”,顾名思义,是为了提醒拓跋熠讷言敏行。当下郑妃在府中荣极一时,无论是侧妃、庶妃还是侍妾,去她院子中送礼的几乎踏破了门槛。可后来没过多久,她便失宠了。因着是庶出女,地位在侧妃中,便更低了。   郑妃没有在意拓跋炜的失言,只是续道:“妾身不求他们闻达于世,只求他们一生平安。”   “好。”拓跋炜痛快地答应下来。她不得不说郑妃是一个十分有智慧的女子。皇帝对她子女的重视的确可以为她的子女求来一个前程,可她一旦走了这条路,她和谨亲王之间,皇帝和谨亲王之间将会产生的裂痕,都是她一介女子之身不可能弥补的。   “多谢五弟。”郑妃又微微躬身。   拓跋炜道:“请郑四嫂放宽心吧。”片刻又道:“四哥府里夫人多,怕不能一碗水端平,但他心里一直装着嫂嫂们还有孩子们。”   郑妃道:“是,王爷的好,我们这些做妃子的心里都明白。如今王爷终于愿意踏踏实实为朝廷做些实事,这也是我们府里的福气。”   自拓跋熠离京以后,拓跋炜便觉得好多事情别扭得紧,遂多问了一句:“四哥……是不是跟您说什么了?”   郑妃叹了口气:“王爷说了要修河堤,离开之前一直是满面愁云,怕是也不情愿吧。妾身知道五弟和王爷一向亲近,断不会少了书信来往,还请五弟,多劝劝王爷吧。”   拓跋炜会心一笑:“嫂嫂莫要太过忧心了。现下九台府修河堤的用度不宽裕,四哥若要靠这个让皇兄给他记上一功,定要自掏腰包了。可一旦要花大钱,难免顾此失彼,四哥不舍得让后宅的用度短了,自然要忧心了。”   “五弟今日说得多了。”郑妃低眉,不动声色。   “是。”拓跋炜颔首,“多谢郑四嫂提点。”   郑妃道:“妾身先行告退了。”   拓跋炜道:“嫂嫂慢走。”   这一日在谨亲王府办完了事,拓跋炜的心情比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舒畅多了。   水杉从灵山脚下走到山顶,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到的时候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覃曦在一旁幸灾乐祸,水杉抱怨道:“有本事你别练武功,倒要看咱们两个谁更狼狈些!”   覃曦耸了耸肩:“可是我已经练了十多年武功了,难不成要我废了?”   “你的武功?”水杉斜睨了覃曦一眼,“你的武功,把你自己的武功废了都不够吧。”   “你要废覃曦的武功,用不用我替你出手。”说话间水彧已然从天而降,站在了水杉和覃曦的身后。水杉和覃曦皆转过身去。   覃曦谨身行礼:“大少爷。”说罢,煞有介事地向后退了退,站在了水杉身后。   水杉顽笑道:“大哥,你且留着他的武功吧,谁让我不会武功呢。”   “算了算了。”水彧挥了挥手,“你的人,你自己收拾。”   “大哥……”水杉沉吟了半晌,“没有人会一直怪罪于你,避世终究不是办法,你下山吧。”   水彧笑着摇了摇头,“并非是我逃避。起初我曾经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是想惩罚自己罢了。可是久而久之,发现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竟真的能心无旁骛,对修为的提升大有裨益。”   水杉道:“既然如此便恭喜大哥了。”   水彧问:“你怎么想起来找我?”   “没什么,想跟你聊聊。”   “那好。”水彧掀起衣袍,席地而坐。   水杉没有犹豫,也跟着坐下。   水彧看了他一眼,随口道:“下次来见我,别穿白衣服。”   “那好,下次就穿跟这黄土颜色差不多的衣服,这样脏了也看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说吧。哦对了!”水彧灵光一现,站起身来,一跃而起。半晌又从崖顶下来,端着一坛酒和两个酒杯,“这还是你上次差人送来的。”说罢,他斟满两杯。   水杉略抿了一口酒,“大哥,我现下在鄞亲王府做事。”   “嗯。”水彧略略点头,“我早就知道你想入仕,这条捷径,走得很好。”   “我想着日后鄞亲王府和谨亲王府定不会好相与。谨亲王想建功立业,可是有鄞亲王的功业挡在前面,他永远都不会有出头之日。皇上虽不一定是这样打算的,可难免谨亲王不会这么想。若是二者交锋,我会帮鄞亲王对付谨亲王的。”   水彧哑然失笑:“这你也需要特意来知会我?我宁愿自己与谨亲王从未有过瓜葛。”   “那你也应该明白,不管最后赢的是谁,是谨亲王,鄞亲王还是皇上,又抑或谁都没有赢,谁都没有输,又或者根本就没斗起来,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靳人麒可能都不会有好下场。”   水彧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嘴边。半晌,他缓缓抬起手臂,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也宁愿……自己与靳人麒从未有过瓜葛。”   “那……就好。”   “近来可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么?”   水杉便拣相关的说:“襄亲王,就是阿冼,他率部归顺了。皇上调他去北漠打仗,没打成胜仗,最后是议和结束,他在朝中的处境不太好。阿凝姐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儿,叫伊思迪。谨亲王自请出京历练,皇上派他去做九台府的参将了。对,还有,阿准哥哥和阿逆来信了。信是从十溪县寄过来的,他们在姑丈和姑姑那里盘桓了几日便又上路了。阿逆说九台府有许多吃食,他们要在那里住上十天半月的……”   “等等!”水彧打断了水杉,“他们也要去九台府?那谨亲王带着什么人去?”   水杉道:“据我所知,女眷带的是四王妃和蓝妃,随从……带的是靳人麒。”   水彧站起身来:“告诉家里一声,我要去一趟九台府。”   水杉笑道:“也只有阿逆的事,才会让大哥这么上心。”   水彧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水杉,淡道:“这次你没料准,怕是阿准的麻烦,更大。”   可是,大哥又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如此紧张?在他眼中,会有什么样的危险,连阿准哥哥和阿逆,都解决不了,而且连跑,都跑不了么?他们的武功在江湖上也都是数一数二,能让他们都跑不了的局,可不多见。   水杉当即下了山。   回到城中的时候已是晌午,水杉下了马,过了家门却是不入,只让覃曦牵了马回去,又吩咐他知会家里,自己便径直去了鄞亲王府。   彼时鄞亲王拓跋煜才下了朝回来,水杉恰在门口遇见,遂行礼道:“草民参见鄞亲王。”   拓跋煜见水杉面色急切,全不似平日淡然如水,不免得怪他不够稳重,略略皱了皱眉头。不过思忖着教他也有些时日,多少已对他有所了解,遂吩咐他进来了。   进了书房,水杉又执师生之礼:“学生给老师请安。”   拓跋煜略略抬手,淡道:“起来吧。才不过做了我几天的学生,就想着求我办事了?”   水杉俯首道:“老师慧眼,学生惶恐。学生想请您调查一个人。”   “你说吧,是谁。”拓跋煜用双手撑着桌子。   “四爷府里的靳人麒。他是靳相的堂侄,靳远青的孙儿。他之所以到四爷身边,是为了借四爷之手,对付水府。”   “所以,你坐不住了?”   面对拓跋煜口吻中的不满,水杉丝毫没有动容,只道:“学生没有坐不住。水府在明,他在暗,他若是真的不计一切代价地出手,水府的把柄应也不难抓住。可是水府除了略有浮动,并未有过任何大风大浪。这就说明,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只在水府。”   “好吧。”拓跋煜点了点头,“我会给你人手,你自己去查。就当是……我对你的考验吧。”   水杉怔了片刻,“多谢老师提携。”    ☆、蛛丝马迹   彼时钟离准和钟离冰已在九台府住下。对于钟离冰来说,这一路可谓是收获颇丰,至于这钱是怎么来的,那便不提也罢。   钟离准打趣道:“你我现在都是拿朝廷俸禄的人,你还用得着这门手艺么?”   钟离冰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我的俸禄还不都是先到阿冼的手里?”   夜幕刚刚降临,钟离准和钟离冰坐在客栈的屋顶上,看着九台府的夜景。自孝光严皇帝时大大推后了宵禁时间,许多地方的夜晚都变得多彩起来。九台府这样的大城,更是繁华热闹。南方软语吟哦的小调穿梭在街坊之间,叫卖着的小贩竟带着一种超脱于市井的俗气而又平易近人的优雅。   “就买这个去。”钟离冰指着巷子里离他们最近的摊子,“听这人的吆喝,少说也卖了七八年啦。”   钟离准没混过中土的市井,遂都听钟离冰的,倒也乐得自在。反正这一路上深有体会,只要有阿逆在身边,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能吃到当地最有特色的吃食。   他们买了吃的,就坐在路边小馆搭出来的棚子下,边吃便说笑。不拘他们点没点人家店里的东西,店家也不介意。见他们不是本地人,还与他们聊一聊当地的风土人情。街边有许多小店都是这样的。到了这个月份,纵是南方,天也凉了,可各个小馆子在外面搭的凉棚下丝毫没有少了人气,热烈的气氛驱散了身上的寒冷,坊间是一派充满人情味的夜景。   半晌,街上的人们自发地让到了街边,又有不少人渐渐聚集到了街边。钟离准和钟离冰都不由得看向了那个方向。伙计告诉他们,那是知府高大人回来了。目前九台府在修筑渌河的工事,伙计说高大人一旦去视察,总陪着劳工们一直到收工,现在天黑的早了,回城时天就黑了。高大人常下来体察民情,与百姓都十分友好,所以认得他的百姓都对他十分敬爱,不认得的,也都想一睹其风采。   高大人见百姓皆站在路边,遂下了轿,与百姓们相互寒暄起来。   官员爱民恤物,百姓安居乐业,这应当就是政通人和最好的表现吧。   这和关外不一样。伊赛是自由奔放的快乐,而这里,是一派井然有序的祥和。   从前有许多民族没有自己的土地,只靠着到处流浪、征战、抢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后来,经年的吞并,关外便剩下这几个民族,他们有了土地,有了国家。有了国家,才可以生产,有了生产,才能够发展。而现在,伊赛已然并入□□的国土,□□的治理方式亦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伊赛,通过钟离冼,通过钟离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也难怪,□□是当今天下国力最强盛的大国。因为伊赛曾是征战的民族,军中建立起来的情谊,自是坚不可摧,所以伊赛的民族凝聚力自然非比寻常。但这种情感的纽带,终会在时间的长河中一代一代地淡化。而在刑律和制度上,不只是伊赛,关外所有的小国,都还差得远呢。   “阿准哥哥,你在想什么?”钟离冰见钟离准出神,遂问。   “我在想,家、国、天下。”   钟离冰道:“你们这些人,总爱想这些大事。要我说,这些事,交给皇上去想就行啦。至于咱们这些小人物,只要人人过得好,就足矣。”   钟离准会心一笑:“然也。”   不就是如此么?人人都过得好,国自然会好,天下,自然会太平。   这是一个好地方。   “咱们这一向在这儿住多久?”钟离准随口问道。   钟离冰道:“那要看你想怎么玩儿了。若是走马观花,四五日足矣;若是要把城里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细细过一遍,没有十天半个月可是下不来。”   “那就多住些时日吧。”钟离准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倒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他可不是为了吃和玩。   “好!”钟离冰坐正了身子,“那就让我来想想这几天到底该怎么安排。”   水杉身上虽压了调查靳人麒一事,拓跋煜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布置给他的其他功课。对此,水杉毫无怨言。近日,他常常披星戴月地回府,又在自己的书房中忙到深夜。   这段日子,水杉把靳人麒这三年多来在谨亲王府做的事情,能查出来的,全都翻了出来。不过他却还不知他有一日,会恨自己的后知后觉。   靳人麒真正成了谨亲王府谋士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真的可以称得上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了,他建议谨亲王收服了洛家,利用洛家对水家的仇恨,令洛家任其差遣。第一次大的行动,就是把钟离冰弄进了北陵丘,引水云卿和水家出手。若是成事,则是一举两得,一来是送给洛家的一个人情,二来是让水家的把柄落在朝廷的手里。可是他们一没想到北陵丘内部造反,二是低估了水彧、钟离准和钟离凝的武功。   纵然没能引得水家出手,这件事下来,也多少让人觉得水云天和水云卿的兄妹之情产生了裂痕,也算不得是无所作为。不过,洛家已经失去了谨亲王的信任,若是还想攀着谨王府,用谨王府的资源,那就只能靠靳人麒这一条线了。洛家式微,若想报当年的大仇,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个机会,怎么会轻易放弃?如若这么说……其实真正收服洛家的,是靳人麒。   这些不过是前戏,这些年来靳人麒做得最多的是销毁谨亲王与地方官员勾结敛财的证据。方法也十分简单粗暴,就是派人把相关证人全都不留痕迹地杀掉。派的人主要是三方。一方是以洛韬为首的洛家护卫,实力虽然不济,但杀些小人物总也不难,如果东窗事发,便可一应推到洛家身上。一方是谨王府自己培养的杀手,如若是解决什么重要的人,则需要用最信任的人。还有一方,就是水彧。水彧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武林高手,一般人杀不了的人,只有他才能做到。但这样的高手多半是有心性的,断不会轻易被谨王府这样的王府收归麾下,靳人麒靠这样一条特殊的纽带,让水彧为谨亲王做事,这不得不说是他能给谨亲王一个太大的好处了。   谨亲王生性风流,最不能亏待了他的女人。众所周知,谨亲王府中哪怕是失宠的妃子,也从来没有短了吃穿用度。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靳人麒为了让谨亲王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走到皇上面前,在销毁他证据的同时,也断了他的财路,那么如若要得到他的信任,必要另找一条财路。至于这条财路,在所有证据串成了一条证据链时,水杉心里就有数了。这也是为什么当老师问他那么犀利的问题时,他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手里,捏着谨亲王的把柄呢。   这些年靳人麒帮谨亲王杀掉这些人虽都是为了灭口,可这些人也全都犯了案子,就算真追究起来,谨亲王为皇族宗室,也总有办法全身而退。   杀了这许多人立下的功劳,应是足矣弥补靳人麒第一次在谨亲王面前的失手了。   那么下一步,就该让谨亲王立下一个大功,一个足以让他走到整个朝堂的最前,站在皇上面前的大功。所以,靳人麒利用水彧,抓了大盗夜罗刹,又利用谨亲王的关系,把她弄进了铜墙铁壁的刑部大牢。可任谁也没有想到,皇上竟会在寿宴上,赦免了她。以当今皇上的行事风格,这绝不会是一个脑袋一热的决定。   谨亲王的志向,就是要上战场。他向来对伊赛最是看不过眼,认为其必为边境最大的威胁,当以武力灭了他一族。而他最想打的,也就是这一仗。伊赛向来稳定,皇上根本就无意发兵伊赛,伊赛还偏偏在这时候宣布归顺了,除非……伊赛主动做了什么,否则,这一仗根本就不可能打起来。所以,靳人麒设计将消息透露给了伊赛,令伊赛的老将群情激愤,终于有人暗中出手,杀了朝廷派往伊赛的使臣。可是任谁也没有想到,钟离冼竟有如此胆识,只身站在两军阵前,又亲自进京面圣,化解了危局。   自从钟离冼被封为襄亲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这一仗,是彻底打不起来了。   后来,又有北漠的这一仗,皇上还是没有派谨亲王去,派的却是襄亲王。   自此,谨亲王想靠立战功而立于朝堂巅峰的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所以,就要靠为朝廷办实事。于是,在靳人麒的建议下,他选择了离开京城,去领一个三品地方官员的职缺。   这些,就是水杉把他所查出的所有实事连在一起,在脑海里所还原出来整个事情的经过。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可这不是真相,水杉告诉自己。一切的顺理成章是因为他要把整件事情在脑海中串联起来而下意识所进行的主观判断。   当水杉把所有的结果都呈给拓跋煜的时候,他意料之中,拓跋煜问他:“从中,你查出了什么?”   水杉遂将他所还原的整件事情说了。   拓跋煜道:“我不要所谓合理的推测,我要知道你所看出的不合理之处。”   水杉沉吟了半晌,道:“靳人麒作为谋士,是为扶持四爷,在皇上面前建功立业。只有主子飞黄腾达,谋士才能够谋求利益。可是,这些年来,四爷与皇上的政见相左,似被放大了许多。”说到此处,水杉心中不禁感到害怕。有的人,你可以查出他在暗中做过什么,你可以预料到他将要做什么,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把这几日我让你看的书都温一遍,明日我会问你。”拓跋煜吩咐了一句,随即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   “是。”水杉行了一礼,退下了。   水杉走后,拓跋煜陷入了沉思。   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注意到靳人麒这个人吗?不是。可是他们就这样任凭靳人麒这个人在谨亲王府坐大,却谁都没有想过要阻止。他、五弟、皇兄。他重新审视自己,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是纵容吗,还是自负到可以不把这样一个小人物放在眼里?四弟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竟都是他们的错吗?   到了现今这般光景,想要拔掉靳人麒这颗钉子,可是不容易了。如果现在就杀了他,那么无论明里、暗里,四弟和皇兄的矛盾都会更深;如果暂时留着他,那四弟会在这条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四弟半生的愿望就是征战沙场,难不成……   不,不可能!拓跋煜一掌拍在桌子上,猛然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不能妄下定论。   同样矛盾的还有水杉。他一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水影不见,水彰不见,覃曦也不见。   大意了,当真是大意了!   当初对官商勾结的那些商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确乎是捏住了谨亲王贪赃的证据,却也把水家和谨亲王绑在了一条绳上。如若想保水家无虞,除非由他出手,扳倒谨亲王。可是,没有命案,对于宗亲来说不会是致命的打击,如若失败,更成了构陷之罪;而如果成功了,他毕竟也是以平民之身出首宗亲,手段之果断狠绝,怎会不让皇上忌惮?这,是一个死局。   竟因自己的一时大意,酿成了这样的危局!   “父亲,因孩儿不察,水府已经落入了两难之局,请父亲责罚!孩儿必拼死护得水家上下周全。”水杉一五一十地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向父亲禀报。   “你起来。”水云天扶起了水杉。   水杉不置可否。   “你说错了。”水云天淡道,“我们自始就在这个局中,从没有出来过,也永远都不可能出来。”   水杉不解问道:“那要如何破局,如何从此局中脱身?”   水云天道:“此局不同于旁的。旁的局,若要成局,缺一不可;而此局,若要破局,缺一不可。此事不是靠你一己之力能够达成,咱们只求在局中独善其身便可。”   “是……是。”水杉犹豫着应下。对于父亲的话,他懂,却也不懂。   次日他还是如时到鄞亲王府。   该温的书,拓跋煜都一一问过了他,他也都作答了。虽然拓跋煜没说什么,但水杉从他的表情能够看出,他不满意。但是,并没有办法补救,水杉也只得作罢。   他心中很清楚,现下的状态,不对。   “水少爷留步。”水杉行在廊上,一个柔婉的女声叫住了他。   水杉回身拱手:“莫小姐安好。”   莫湮也欠身行礼:“水少爷。”   水杉道:“莫小姐,有何见教?”   莫湮道:“方才有一问,你答得不甚妥当。父王所问乃是恤民之策,非是安民之策,虽然相似,却也多少有差别。不知水少爷,可是有惑在心?”   水杉作了一揖道:“小姐慧眼,请小姐指点迷津。”   莫湮道:“请讲。”   水杉问:“敢问,若入死局,如何破局?”   思索片刻,莫湮端庄地屈了屈膝,“既入死局,何必破局?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   听过此言,水杉顿觉豁然开朗,遂又作了一揖:“多谢莫小姐,指点迷津。”   莫湮目送着水杉的背影离开,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去,福了一福:“父王。”   拓跋煜道:“该说的,都跟他说了?”   “是,说了。”莫湮点头,“这些话,从女儿口中说出去,的确比父王直接说更合适。但是,他会明白父王的意思吗?”   拓跋煜若有所思道:“这孩子是聪明人,他不但会明白我的意思,而且会明白日后该怎么做。”   九台府的奏报已经送到,谨亲王刚到了任上就事事躬亲,还缩减了自己府里的用度,捐了一大笔银子去修渌河河堤,如此一来,这工事推进的速度便能够快不少。本是要到年中才能竣工的渌河工事,或有望在四月份完成。   对此,拓跋烨却也是一笑置之。老四一向都是那么急功近利,不管做什么差事,都是一样的。   近来朝局当中颇具争议的几件事情都过去了,官员们也闲暇了不少,是以目光就并不全然放在前朝之事上了。   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管子谟不是第一次上表奏请立后了。一样的效果,旁人都说国丈贤德,顾全大局。   也的确,自从二十二年前敬贞皇后中箭身亡之后,不,应当说是自当朝之始,后位就一直悬虚着。历朝历代,确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若说起来,后宫之事是皇帝的家事,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皇帝乃一国之君,皇帝的家事就是国事。皇上登基二十年有余,如今年近半百,至今连一个嫡子都没有,确乎是不太合适。   每次收到奏请立后的折子,拓跋烨从来都没有打开过。他书房中放奏折的一格,有厚厚的一摞立后的奏折。   都说当今皇上是一位长情的皇帝,从不曾忘记自己共患难的结发妻子。而对于外戚管氏,皇上又能够量才任用,毫不偏私,正可谓是明君。而这些好名声,靠的,全都是死去的管素纨。   每次收到这样的奏折,拓跋烨都忍不住一声叹息。立后,对不起素纨;不立后,也对不起素纨。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拓跋烨随手把奏折扔在了案上,淡道:“既然如此,今日便在朝堂上议议这立后之事。管子谟,你从不恃宠而骄,几次奏请立后,不得不说是顾全大局,值得褒奖。既然如此,依你之见,后妃之中,哪一位堪当皇后之位?”   管子谟虽没料到皇上会当堂问他皇后人选,不过他料着皇上可能会在召他上书房议政的时候问及,遂也是早就准备好了。   管子谟道:“启禀皇上,臣以为,贤妃娘娘堪当后位。放眼后宫,不过蔚皇贵妃、淑妃和贤妃居于妃位。贤妃娘娘处事果断,顾全大局,是为其才;多年居于后宫少有是非,是为其德;而且,贤妃娘娘伴驾二十余年,育有二皇子和安靖公主,也是有功之人。何况……入主中宫,原应是贤德之人,非是弄权之人。”说到此处,管子谟便即住口。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此时,朝堂上是一片沉默。聪明人都知道管子谟是什么意思。前面两点都不过是恭维之言,贤妃在宫中是什么名声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也就是伴驾多年,育有皇子公主算得上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重要的,便是最后一点,如今居于妃位的三位,蔚皇贵妃虽不是靳宸宁嫡系,可身后依旧有左相府靳氏,淑妃身后有镇西将军府徐氏,只有贤妃,身后从来都没有强大的外戚。单从这一点来看,这就是贤妃问鼎后位最大的一个筹码。   拓跋烨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问:“众位爱卿,可有何看法?”   “臣以为,当立贤妃娘娘为后。”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以为,徐淑妃娘娘蕙质兰心,堪当后位。”   “臣以为,皇贵妃娘娘多年以来管理六宫,又育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理应入主中宫。”   “臣也以为,皇贵妃娘娘堪当后位。”   “臣以为,徐淑妃娘娘理应入主中宫。”   ……   有一两个人站出来以后,朝臣们便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总体来说,无非就是说蔚皇贵妃、淑妃和贤妃的。开口的比没开口的要少些,粗算起来,推贤妃的最多,推蔚皇贵妃的为次,淑妃再次。   拓跋烨不禁冷笑,一个没有外戚的妃子,哪里凭空来的那么多支持者?这些人,支持的不过是右相管子谟罢了。好个管子谟,在朝中的势力,培养得不错。而其余支持蔚皇贵妃和淑妃的人,倒有几个支持的是两位娘娘,又有几个支持的是靳氏和徐氏呢?   散朝以后,拓跋烨召了靳宸宁到上书房。   不出靳宸宁所料,拓跋烨在问了他两句朝政之后,便问他对立后之事的看法。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当然不会支持贤妃,贤妃不过一见识短浅的妇人,若单论个人来看,贤妃绝不会是最佳人选。蔚皇贵妃,她自家侄女,身份显赫,又协理六宫多年,贤名在外,确是中宫极佳的人选。可她虽养在靳府,毕竟是靳远青的孙女,是罪臣之后。当年靳远青忤逆之案,乃是靳府、陈府百般周旋,才未曾株连,保下了靳呈青一脉和靳远青嫡系中未曾涉案的几位后人。何况,对于自家侄女,他总要避嫌。至于淑妃,有胆有识,才貌双全,膝下有一位公主,现下又有了身孕,也确是上佳人选。不过,弃皇贵妃而推淑妃,可未免太过虚伪了。再说了,立后本就是皇上的家事,若说皇上的家事就是国事,那不过都是皇帝客气罢了,皇帝愿意立哪位妃子当皇后,岂是他们这一干外臣所能左右的?   想到此处,靳宸宁遂道:“至于哪位娘娘应当入主中宫,本是皇上家事,相信皇上心中早有圣裁,非臣等所能撼动。”   沉默了半晌,拓跋烨朗声大笑:“你可真是像极了令尊大人滴水不漏的办事风格!”   靳宸宁谨身道:“先父的教诲,臣从不曾忘怀。”   早在靳宸宁年少的时候,靳呈青就曾教导他,第一不能结党营私,不能涉党争,第二不能功高震主。不过,纵不涉党争,蔚皇贵妃当上皇后,也是对靳府最有利的。   拓跋烨又问:“对于世祖爷年间你伯父的事,你怎么看?”   靳宸宁怔了片刻,回道:“皇上,老臣糊涂了,不解皇上之意。伯父事发之时,臣尚未出世。”   拓跋烨顿了顿,笑道:“原是朕糊涂了,靳相可莫要见怪了。”   “臣,不敢。”   这一日拓跋烨处理罢了政事,黄信见敬事房的小太监候在外面许久,遂请拓跋烨翻牌子。拓跋烨看着盘中的绿头牌,思虑片刻,吩咐道:“去杏云台吧。”   服侍皇上这么多年,黄信心里清楚,每次皇上心存惑事的时候,就会在深夜时分到杏云台小坐,有时,还会小酌几杯。杏云台虽然少有人迹,却是每一日都被精心打扫的。   拓跋烨独自进入杏云台小筑当中,黄信候在外面。杏云台里布置了地龙,纵然外面寒风凛冽,里面却是温暖如春。   拓跋烨在里面坐了半个时辰,便默默出来了。每每这时,黄信都知道,皇上跟敬贞皇后已经说过了很多很多。这许多年来,唯有敬贞皇后一人是真正理解皇上的。有时面对此情此景,黄信也忍不住叹息,如若敬贞皇后尚在世,皇上还会不会让她成为真正理解他的人?敬贞皇后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这种事,真的说不清楚。而管氏一族,却又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夜深了,宫墙之中却并没有静下来。伴着初冬的寒风声,还有那些未曾得到机会侍寝却不甘寂寞终老的秀女,在自己的宫中唱着小曲,幻想着皇帝的驾临。   “皇上!是皇上来了吗?快服侍本宫更衣,本宫要接驾!”景福宫贤妃华嘉娴猛然起身,慌慌张张地叫来了宫女。   华嘉娴的贴身宫女穗儿忙掀了帘子坐在榻上,抚着华嘉娴的后背,替她顺气,柔声安慰道:“娘娘梦魇了,皇上没来。皇上今晚没有翻任何嫔妃的牌子,是去杏云台与敬贞皇后说话了。娘娘放宽心吧,四爷和管大人都记挂着娘娘呢。”   “你说!”华嘉娴抓住了穗儿的手臂,“穗儿你说,本宫会不会当皇后,本宫会不会当上皇后啊!”   穗儿叹了口气,宽慰道:“娘娘,功夫不负有心人,您一定会当上皇后的。”她也知道,自家娘娘这段时日以来,身上的每一根弦都紧绷着。   “对……对……本宫一定会当上皇后的!”华嘉娴握紧了被角,几乎要将其撕碎。   管子谟回了府中,立时便有探子来报,收到了九台府谨亲王的来信。管子谟阅毕,将信投入火盆当中。   右相府长子、禁军都尉管绍恒问道:“父亲,四爷那边,是什么意思?”   管子谟道:“四爷那边一切安顿停当,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开始。你的人,都部署好了吗?”   管绍恒道:“一切都没有问题。大统领尚未察觉异样。但是,若贤妃娘娘不能为后,我们的把握便由六七分降为了三四分,那……是否要建议四爷推后?”   管子谟道:“不,要提前,提前到十一月十五之前。若要立后,这是最近的吉日,一旦皇上没有决定立贤妃为后,我们就必须在封后大典之前抢占先机。”   管绍恒惶恐道:“父亲,这种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已是大忌,在少了一个筹码的情况下我们还要强行冒险,请父亲三思!也请父亲多劝谏谨亲王!”   “混账!”管子谟拍案,“再等,你道是老夫还有多少年可等?现在的情况,咱们管府有什么出头之日!对,皇上是对管府子弟量才任用,但他根本就不信任管氏。你也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说,咱们管府今天的成就,全都是因为敬贞皇后!”   “父亲息怒。”管绍恒深揖,随后关切地问:“信中可有说,素绫还好吗?”   “素绫”是谨亲王妃管氏的闺名。   听到幺女的名字,管子谟心中顿时软了,遂道:“四爷说……素绫她……一切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四天正式交图的更文 ☆、身陷囹圄 作者有话要说:  被指导教师圣宠不衰以后的更文   这一日钟离准提出要去渌河,钟离冰细想也知道钟离准的打算,就跟着他去了。他去看人,她去看风景。   可是,他们看到的景象,和想象中的似乎不大一样。就比如,渌河的工事远没有想象中修筑得快。可是,谨亲王不是刚刚捐了一大笔钱吗?高大人不是异常体恤民情吗?   钟离准道:“我们过去看看。”   “好。”   他们到河堤附近时是晌午时分,劳工们轮流在用午饭了。眼看着便有一人起身时站立不稳,双腿一软便倒了下去。周围的同伴忙上前去搀扶,只见那人猛烈地呕吐起来,呕吐物尽是喷射状。半晌,呕吐不但没有止住,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竟带了些许血丝。这只是第一个发病的人。紧接着,又接连有三四个人发病了。这不是一个偶然,人们慌了。   随行的大夫不过只有一位,同时有几个人染了重病,足以令他手忙脚乱。他凝重的面色让众人陷入了恐慌。大夫的诊断很快便传开了,渌河的工地上闹了瘟疫。而矛头,则全部指向了今日新来的几位蘅芷县的劳工。发病的人要么来自他们当中,要么是常与他们接触的人,如若说罪魁祸首不是他们,恐怕也难有人相信吧。   前几日有几个来自蘅芷县的人走投无路,高大人又恰在工上,便授意收留了他们。一来工事上多些人手,二来也给他们一个出路,两全其美。但如今出了这等事,人们对高大人的赞誉,也多少成了怨怼。   钟离准道:“今日出来的不是时候。这种事以他们的权力处理不了,必要上报,消息一经核实,府衙必定会立刻下令封城,咱们就是现在掉头回去,应也进不了城了。”   “没事。”钟离冰不以为意,“反正以咱们的轻功,进个城还不容易。”思索片刻又道:“我觉得这事不太对,总觉得瘟疫不应该是这样爆发的。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走吧。”   “等等。”钟离冰驻步,“让我先来给你编个假身份。”说着,她掐指一算,“你便对外宣称你姓宋就是。”顿了顿,补了一句:“夜罗刹对外宣称姓宋。”   “对,”钟离准耸了耸肩,“你叫宋澜。”   然后,钟离准和钟离冰就进了工地。钟离冰还提前戴上了帷帽,一个女子在这种地方抛头露面,这样显得略正常些。   “干什么的?”监工见了他们,一来是应接不暇,二来是不想旁人再掺和进来,遂语气也难免是急了。   钟离准作了一揖,谦恭有礼:“在下姓宋,是个游侠。这是舍妹,她是位医女。听闻此处有人得了急病,我兄妹二人或可尽微薄之力。”到此时,钟离准倒是无所谓是否与钟离冰兄妹相称了。   而后知后觉的钟离冰,直到现在才隐隐明白,为什么当初钟离准不让她叫他“阿准哥哥”。是啊,现在确乎是无所谓了,她都成了他的王妃了。唉,原来阿准哥哥也这么狡黠啊。   随后,钟离冰微微屈膝,行了女子之礼。她都惊异于这个彬彬有礼的淑女到底是谁,反正不是阿逆,也不是夜罗刹。应是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吧,这里的人会称她为“医女宋氏”。   钟离冰俯下身子,替病得最严重的那个人把脉。钟离准在她耳畔低声问道:“你还会切脉啊?”   “我不会。”钟离冰掀开面纱对钟离准耳语道,“所以你还不快去问问那个大夫,这些人到底是什么症状,他觉得这场瘟疫是什么病。”   几个得病的劳工看着钟离冰,眼中不禁流露出了深深的感激。大夫说他们染了瘟疫,所有的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只有面前这个宛若天仙的女子,毫无恐惧之意,悉心替他们诊病。就算,他们发现她不是个大夫,大约,也会心存感激吧。   钟离准请了那位大夫借一步说话,问道:“敢问阁下,这些病患之前有何种症状,而您又诊断出此次瘟疫,是何种疾病?”   大夫忧心忡忡,见现下是背着人了,又见钟离准是局外人,这才言明:“这些人腹中绞痛,腹泻不止,恶心呕吐,呕吐是喷射样,有的伴有血丝。他们的脉搏细弱而速,最严重者已出现神志不清的症状。在下认为,很有可能……是霍乱。但是在下自忖医术不精,是以未敢言明,只说是瘟疫,建议暂时隔离他们。只盼着城里能派来医术更高明的大夫。”   “多谢。”钟离准拱了拱手。   从大夫那里问来的一切,钟离准全都一一告诉了钟离冰。钟离冰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些症状,确是霍乱的症状不假,可霍乱极具传染性,若是说句难听的,怎么可能只有这么几个人发病?   面前这人一口呕了出来,已没有什么呕吐物,只有一口鲜血,全都落在了钟离冰雪白的广袖上。钟离冰的衣服布料特殊,不沾水,所以血水从袖上滚落,颗颗圆润,落在了地上。但是,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些。那位病患见污血弄脏了钟离冰的衣服,满是歉意。钟离冰微笑着摇了摇头。旁人透过她的面纱,能隐隐约约看见她的笑意。   “宋公子。”大夫叫了钟离准一声。   “啊?”钟离准险些没反应过来。   大夫招了招手,示意钟离准过去。许是见钟离冰是女子,觉得不方便同她说太多,才总对钟离准说。   钟离准问:“阁下有何发现么?”   “倒有些不寻常。”那大夫略带犹豫,“这些人的脉搏细弱,不完全是霍乱应有的脉象。而且,霍乱的呕吐,不应伴有恶心的症状。不知……令妹可有何发现?”   此时,钟离冰上前来,对着大夫微微屈膝,问道:“不知,可否看一下他们的泻物?”   大夫犹豫了片刻,心中对钟离冰是生了敬意。作为一个医者,确不应嫌弃污秽之物,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了,而她又是女子之身,便更为难得。想到此处,那大夫道:“若是宋姑娘不嫌腌臜,便随在下来吧。”   钟离准和钟离冰都随着大夫到了恭桶前。闻了这恶臭,钟离冰还是忍不住用袖子掩了口鼻,不过她凑了过去,仔细查看了一番。   钟离冰问:“可是泻物当中,伴有血丝?”   大夫道:“并非全是,还有一些,是血尿,亦是不寻常之处。”   钟离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根本就不知道霍乱到底有什么症状,应该是什么脉象,能硬撑着装到这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中了番红花之毒是什么症状,她心里是再清楚不过。那位大夫说了,对于霍乱之症,还有那么几个细节是对不上的,可是,倒跟番红花之毒的症状,全都对上了。这种毒本非奇毒,又可入药,宋琳姬处本有不少,钟离冰对此很是熟悉。   思忖片刻,钟离冰问:“斗胆一问,您开的是什么药?”   大夫便说了药方,左不过就是治霍乱的药——钟离冰猜。   说话间药便煎好了,给患病之人送了去。   钟离冰低声与那大夫道:“如若此方不能见效,小女子还有一方可用,先生可略作参考。”说罢便对他说了番红花之毒的解药之方。   番红花乃是入口之毒,这种情况,又应是药量极小,次次累积,不管是从河水还是从饭食,都很难验毒,是以钟离冰不敢妄下定论,哪怕这件事在她眼中,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   他们离开的时候,又有人发病了。   “瘟疫的爆发一方面影响的是人们的健康,但更可怕的是恐慌。随之而来的就是周遭其他州府的恐慌。这样的话,附近的一切都会停滞,甚至瘫痪。如果是用下毒的手段达到这个目的,其心可诛。”钟离准简言分析了这场所谓的瘟疫将会带来的后果。   “不用如果了,就是下毒。”钟离冰摆了摆手,“跟刚才那个人,拿不出证据,我不敢说,跟你我还是敢说的。”   钟离准道:“如果说这个闲事儿咱们要管,咱们现在得想办法进城。”   “管。”钟离冰不假思索,“反正跳个九台府的城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至于你……”   钟离准抬了抬眉毛,“那我便拼死也得跳过去啊。”   他们是黄昏时到的九台府城门,城中果然已经戒严。城门口排起了长队,人们都在等着接受城门口的排查。   钟离准道:“看来,我们也不一定需要跳城墙过去了。去排队吧,终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啊对啊。”钟离冰在手中摇晃着束发的发带,“这样多好,正好不用跳城墙,你就可以掩盖你跳不过去的事实啦。”   钟离准正色道:“可能我还真该好好练练轻功了。”   钟离冰道:“那你是练草上飞啊,水上漂啊,还是踏雪寻梅啊?”   “咳咳……”钟离准咳了两声,“那你就别管了,咱们先去排队吧。”   钟离冰耸了耸肩:“好吧,我拭目以待。不过眼前之事,恐怕是……你可没办法用你的匕首加塞儿了。”   这个队,一排,就排到天都黑了,钟离准和钟离冰才终于排到了城门口。门口负责排查的不仅有许多士兵,还有好几位大夫,非得将每个人都诊断过了,确定没有染上瘟疫的,才能被允准进城。便是连偶感风寒的,都被拒之门外。而另一边要出城的人,仿佛没有那么顺利,能通过排查而出城的人,远比能够进城的人,要少得多。   好不容易过了城门处的排查,进了城,钟离冰回头看着城门,不解地嘟囔:“不让进城是怕瘟疫在城内爆发,可不让出城又有什么必要呢?”   钟离准道:“大约是高大人考虑周详。瘟疫一旦爆发,定有许多人想去疫区接自己的家人回来。他们去疫区,多一重染病的风险,再回来,城中又多了一重风险。百姓慌了,可至少他是冷静的。”   钟离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道:“那我们现在应当如何?去见知府大人吗?可是……我没拿到证据。”   钟离准道:“去见知府大人还是操之过急,毕竟咱们一面之词,并不能力挽狂澜。中毒不会传染,如果要制造瘟疫爆发的假象,这个毒,还得继续下。而这番红花,只能从城里买,我们不妨便暗中追查城中各大药铺番红花的去向。”   “嗯。”钟离冰点了点头,“也对啊。他们就是再藏,还能瞒得过我么?”   “正是如此。”   他们先在城中寻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话说得是简单,不过要以个人的名义查这种东西,自然只能晚上行动。这种事,钟离冰原也不是第一次做了,轻车熟路。   现下只有番红花这一个线索,一切都还没敲定,所以就只能从最简单却也最繁琐的方式作为开端。钟离冰说,第一个晚上,到各大药铺去查账本。   钟离准忍不住问:“就一宿,你都不知道人家账本放在哪了,你就能把全城药铺的账本都查一遍?”   “你放心吧。”钟离冰信誓旦旦,“我偷过的账本,比你看过的书还多呢,那些人藏账本,不过就那几个地方。”   钟离准抬了抬眉毛:“这我还真不信。”   “比……”钟离冰瞪大了眼睛,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吹大了,遂急忙找补,“比水彰看的书多。”   “这还差不多。”钟离准点了点头。   钟离冰挤了挤眼睛:“没想到彰弟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啊?”   “你在这儿等着我呢……”钟离准耸了耸肩。   “你在这儿等着我。”说罢,钟离冰一个转身,消失在夜幕当中。   望风这个活计,钟离准还从来都没有做过。不过在这种时候,他只能当那个望风的。   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钟离冰便回来了,就在方才他们二人的藏身之处。   “快记下来,东街陈家这几日一共买了五钱,东街的胭脂铺子买了二两,西街的柳家买了三两。好,下一家。”说罢,钟离冰又转身离去。   这一次钟离准等的时间比上一次还短不少,钟离冰便又回来了,又把这家药铺中买了番红花的人全都告诉了钟离准。才刚刚说完,便又转身走了。   总之,每次都是钟离冰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钟离准算是明白了,所谓望风,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在这方面,他根本就跟不上阿逆的节奏,阿逆的轻功实在是太高了,在这方面,也太轻车熟路了。这个大盗夜罗刹,果然不是白当的。   才到了三更天,全城十四家药铺,五家大的,九家小的,每一家的账本都被钟离冰翻过了一遍,并把这段日子每一个买番红花的人,买了多少,全都告诉了钟离准,她还顺便将其中三本有问题的账本取了来,准备送到衙门去。   钟离准道:“这些账本最好别往衙门送,烙印了你太重的痕迹。若让旁人知道了夜罗刹在城中,事情恐怕就没那么好办了。”   “哦。”钟离冰顿悟,“原是我行事不周全了,等着啊,待我把它们都送回去。”   待到将这三本账本都送了回去,也不过就是四更。钟离冰打着呵欠对钟离准道:“离天亮还早,咱们现下回客栈去,还能再睡两个时辰呢。走吧。”   钟离准无奈道:“你这是来管闲事儿的,还是来玩儿的?”   “不管做什么,都要开心嘛。”钟离冰又打了个呵欠。   回到客栈以后,钟离冰推开了门倒头就睡,也未与钟离准多说一句。钟离准回房里点上蜡烛,将方才钟离冰告诉他的全都抄录了下来,细细阅了几遍,没看出什么端倪。许是人家隐藏颇深,现下夜深,他也倦了,不容易看出个所以然来,遂将那张纸贴身放着,便睡了。   次日晨起,钟离准到客栈外面买了包子回来,本想叫钟离冰的门,却又想起她惯是爱睡到日上三竿的,遂没叫门,便回自己房里去了,将自己买的这几个包子就着茶水尽数吃了,又拿出夜里写下的线索,阅读起来。   这些番红花的记录当中,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任何异常也对,若是那么容易就查出什么端倪,想来下毒之人也不甚高明。也有可能,这一批番红花根本没有记录在册,是购买者暗中购买的。但是,药铺的人应该会另有记录,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有一重保障,万一东窗事发,倒还有机会反咬一口来自保,很少有人会忠心到不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应该不会是另有记录。如果有,阿逆应该会翻得出来。   想到此处,更是没有头绪。钟离准估摸着钟离冰应该起了,便又出门去买了些吃食,回来的时候正见钟离冰洗漱过后从房里出来。   钟离冰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慵懒地说:“昨天那一大堆东西,你看出什么来了么?”   “没有。”钟离准坦言。   钟离冰“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看来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钟离准道:“难不成今天晚上,你准备把这几十家,全都造访一遍?”   钟离冰不假思索:“那就这么办吧。不过这么多家我可走不完,我们各走一半可好?”   “好吧。”钟离准又耸了耸肩。   又是一次夜幕降临,钟离准一边无奈地走街串巷,一边暗道真是不该管这个闲事。现下所用的,当真是最笨的办法了,可是也没有办法,他们就只有两个人。还有,宵禁之后,这么堂而皇之地在街上走动,可不太好。   钟离冰那边就轻松得多了。同样,她就当做是游山玩水,左右这夜行侠,她早就做习惯了。   嗯,这家……果然在东街,那一家,也确实在街角,还有这个医馆所购的量,也符合它的规模。嗯……嗯……看起来似乎全都没什么问题。   等等,为什么这家的二夫人买了这么多?也罢,看着应是富贵人家。番红花这种东西,还能令女子流产,可是后宅女子手中的利器。只不过,做得这么明显,这位二夫人也太心急了些。   这一次可谓是工程浩大,直到天快亮时他们才在客栈处会和。   问题,恐怕是很明显了。这些买家当中,有三家,根本就不存在。而且,他们买的,可不少。   “回去睡觉吧。”钟离冰大袖一挥,又一次宣布。   钟离准无奈叹道:“你这是来管闲事的吗?你这是来闲逛的吧。”于是,他又回到房里,点上蜡烛,对着这仅有的一点线索冥思苦想。   眼看着天擦亮了,钟离准的手肘不慎从桌边落下,一个激灵醒过来。不对!他顿悟,从前之所以可以这样查案,是因为他用的是达伦加手中的情报网。可他们现下就只有两个人,如果从下往上查,永远都不会有结果。阿逆可以跳过证据链,用她自己的常识判断那些人并非得了霍乱,而是中了番红花之毒。那他们又何尝不能跳过证据链,直接怀疑最有可能的那个人,从上往下查呢?为什么要那么固执,非要有了证据才能相信呢?他们又没有权力断案,就算猜错了,也并不会冤枉什么人。再说,心中,不是早就有了猜测吗?   “阿逆——阿逆——”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和钟离准的叫声。钟离冰不情愿地睁开了一只眼睛瞧了瞧,只见钟离准的身影就在门外。见钟离准没了声音,钟离冰遂用被子蒙住头面,可谁知就在这时,钟离准又敲起门来。钟离冰伸手将伞摸过来,撑开,用伞骨挑了外衫过来披上,睡眼惺忪地走到门口,开了门,连连打着呵欠对钟离道:“阿准哥哥,都一宿没睡了,你怎么还这么有精神?”   钟离准侧身进来,掩上房门,低声道:“这样下去咱们几宿不睡也查不出来。你且想想,这件事情,最有可能是谁干的,最有可能造成什么结果,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钟离冰亦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脱口而出:“是靳人麒?”话音刚落她便陷入了沉思,“可是,百姓的恐慌对他有什么好处?这儿离京城一千多里,他要对付水家,根本沾不上半点儿关系。”   “现在这件事情带来的主要结果,可并非是百姓的恐慌啊。”钟离准沉声分析,“而是封城戒严。你想,工上那位大夫虽然医术不高,却也发现了他们症状中的不寻常之处。若是城中有医术高明之人前往,应也能诊断出此为中毒而非霍乱,只是时间问题。那么,城中一定会严查下毒之人,同样有理由封城。所以瘟疫不过是个引子,这个引子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如果我没料错,现在走城门的话,我们出不了城了。”说罢,他蹙眉,只觉得这个闲事管得,实在是……   至此钟离冰方知事态严重,面上确是丝毫不见忧色,反正对她来说,天大的事都不算事。如果解决得了,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解决不了,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钟离冰回房去更了衣便要随钟离准出门探探情况,好心的店家提醒他们,现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官府的人在抓人,他们既是外来人,便该少出门,避开风头。看来,下毒之事已经浮出水面了。   他们没打算听店家的,但还是谢过了。钟离准又问了一句:“不知现在是何人接手此案?”   店家道:“正是四爷谨亲王在查。”   钟离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谨亲王不过是领参将之职,接手此案显然是僭越了。可他又有亲王爵,是皇室宗亲,又是压了知府大人好几级。如此看来,倒也不甚过分。他如今的身份,实在是尴尬。   出门以后,他们没有走大道,只沿着小街查看,偶尔可见官府巡视之人,虽没有过分扰民,却也令城中草木皆兵。他们是外来人,最容易被查。但钟离冰最擅长躲官兵,是以出来一个上午都没跟官兵打过照面。   街角处拐过来一小队人,那大约是高大人的轿,但钟离准和钟离冰的注意力都不在轿子上,甚至钟离冰已将右手放在了伞柄上,随时准备出手。下一刻,便见五六个黑衣杀手从天而降,目标,正是轿中的高大人。   钟离准低声道:“不妨事,还不到咱们出手的时候。”   这场打斗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工夫,刺客便被打退,侍卫们忙护送高大人回府了。   “你可看清楚了吗?”钟离准低声道。   “当然。”钟离冰点头,“那帮刺客的武功,比那帮侍卫高。”   “我想……”钟离准沉吟半晌,“今晚咱们该夜访高宅了。”   “嗯。”钟离冰应下来,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夜访某地,老本行。   “走!”钟离准陡然警觉,拉着钟离冰闪身到了窄巷当中。而街上随后过去的,便是谨亲王拓跋熠。以他们的身份,如果被谨亲王碰见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干不了了。   至此回头想想,钟离准都觉得他们实在是大胆,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在了客栈里,若是一个不慎让人家瓮中捉鳖了,可就不好看了。不过瓮中捉鳖这个词,似乎不太合适。   入夜了,离宵禁的时辰不远。钟离准和钟离冰如时来到了高宅的院墙下。钟离准本主张先去弄一张地图,进去以后也好有的放矢,但被钟离冰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钟离冰说,这种地方官的宅邸全都是大同小异,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每一间屋子。   由此可见大盗夜罗刹是怎样一种行事风格。这种毫无计划的行动,竟然从来没有失手过。也罢,以她的轻功和手段,可以承载这样一种嚣张。   “你看啊,南方的民宅,大约就是这样。咱们从后院进去,后院应该是一个花园。高大人和夫人住在正房,这时候他应该是在东边的厢房,那应该是他的书房。南边的倒座房是下人住的地方,咱们得避开。其他的,见机行事。”钟离冰随手用树枝在地上画下了她所估计的高宅地图。虽是随手,却不随意。这都是她根据地域、官职还有高大人的财力而推断的。   他们从后院翻墙入院,过了一个不大的后花园,便至高大人的书房处。果然与钟离冰所推断的八九不离十。靠着树影斑驳逃过了巡逻侍卫的目光,他们到了书房的墙根处。钟离准低声道:“我所料果然不错,这些所谓‘保护’他的侍卫,太过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被软禁了?”   “应该是。”   “好。”   当看见两个陌生人从窗户一跃而入却没有惊动任何侍卫的时候,高大人和管家无疑都是惊愕的。钟离准忙竖起手指示意他们二人噤声,并开口安抚道:“高大人稍安勿躁,我们没有恶意。”   这时,外面有人问了一声:“天色不早了,大人可要歇息了?”   高大人道:“本官还有些事务没处理完,去回了夫人,本官晚些再回房去。”   钟离准见状,忙拱手一礼:“多谢大人信任。”   高大人无奈道:“如今这般光景,我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就算你们不是可信之人,于我,也不会比现在的境况更差了。”   钟离准亮出匕首,开诚布公地自报家门:“在下伊赛钟离准,和舍妹路过此地,察觉异样,遂管了这个闲事,夜访您的府邸,失礼了。”话毕,钟离冰也微微屈膝。   高大人肃然起身作了一揖道:“原来是伊赛大王爷和公主殿下,是下官失礼了。”   “我……不是公主。”钟离冰尴尬地笑了笑。   “那应是王妃了?”高大人讪笑。   都知道伊赛大王爷娶的王妃是自己的世妹,所以称兄妹亦是有可能的。   “正是。”钟离准道,“不过我没有爵位,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钟离冰狠狠地在钟离准的腰眼上拧了一把,钟离准面不改色,还保持着方才的微笑。   高大人又是一揖到地:“早听闻二位武功高强,我想求二位务必将消息带出去。”   钟离准正色道:“大人请讲。”   高大人道:“谨亲王初来乍到便出了巨款来修河堤,但消息放出去了,这笔钱却从不曾到账,工事上提前采买了些东西,款项上便有了亏空。现下谨亲王借城外瘟疫和彻查下毒之事控制了九台府,现下正在试图控制军队。   “您的意思是……”钟离准面色凝滞。   “谨亲王,意图谋反。”高大人笃定地说。   所以,现在的九台府只许进不许出;所以,现在全城戒严,一方长官被软禁。城里的消息,根本就出不去。一旦开始起事,九台府全城的百姓都将成为人质。如果谨亲王的目的就是谋反,那么,从瘟疫爆发的那一刻,不,从他自请离京的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就全都合理了。   高大人又一次谨身行礼:“请二位,务必将此消息带到京城去。”   钟离准郑重地说:“大人放心,我们定当竭尽所能。”    ☆、祸起萧墙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加了两章才加到的祸起萧墙   钟离准和钟离冰离开高宅的时候还是用来时的套路,一开始一切都十分顺利,却在跃处院墙的时候碰见了在外值守的侍卫。虽然钟离准及时出手点了他们的穴道,但行踪,终究是暴露了。   钟离准眉头紧锁:“如果他们反应够快,今晚消息就会递上去。他们知道有会武功的人在城里,定会在城墙处重点布防。所以,咱们现在就得离开。”   “去东南城角。”钟离冰当机立断,“那儿的人应该是最少的。”   他们顺着小路往东南城角去。一路上明显的能感觉到追兵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火把一点一点地密集起来,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钟离冰道:“这次,事情是有点棘手了。”   钟离准道:“至少可以保证死不了。”   钟离冰笑道:“既然死不了,不若我们就搏他一搏!我还从没试过在追兵眼皮子底下上天梯。”   钟离准耸了耸肩:“现在的状况,也只能一搏。”   待到绕到城墙下面,他们将追兵甩了几十丈远。要过几日再走,追兵定是直接等在城墙下了。   “你先上!”钟离冰推了一下钟离准,随后举起元戎弩,面向追来的人。钟离准拗不过,事不宜迟,只好提起一口真气,踏着城墙借力而上。将要到顶时他不禁觉得力不从心,忙伸手扒住城墙,一个用力翻身而上,落在了城墙上,这时候,钟离冰已经靠兵器之长击退了第一拨追兵,用了六箭。她转过身,抬头看向钟离准,胸有成竹地朝他做口型:“我来了!”说罢她一个纵身跃起,踏着城墙便上,如履平地。   最后面围上来的弩手已经进入了射程,眼看着一箭一箭与钟离冰擦肩而过,钟离准不禁一阵揪心。   “小心右边!”钟离准大喝一声。   钟离冰向左一个翻身躲过了从身后飞来的那一箭。然而,这一口真气却是前功尽弃了。力气一卸,她的身体便轻飘飘如羽毛般飘落下去。钟离准情急之下从城墙上飞身跃出,握住了钟离冰的手腕,随即双脚脚踝一勾,倒挂在了城墙上。钟离准闭上眼睛,暗道不好。这一向,恐怕他们二人谁也走不了了。   他们就这样倒挂在高高的城墙上,上,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隐约听到下面的人说主子让抓活的,他们倒还松了一口气。   “怎么办啊?”钟离冰仰起头来,眨着眼睛看着钟离准。   钟离准心中大呼无奈,阿逆还真的是怎样都不慌。   “嗖”   一箭直朝他们飞过来,钟离冰大袖一挥卷了那支箭去。钟离准双腿使不上力,没能挂得住,只觉身体一沉,坠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钟离准在空中转身抱住钟离冰,落地刹那他以自己的肩膀着地,用内力化去了冲击,在地上滚了两丈远才停了下来。二人才一起身,便被团团围住,被一圈刀剑指着了。   二人对视片刻。这下,是彻底走不了了。   闻听得后面有人大呼一声“谨亲王到”,除了举着兵器控制二人的,其余的侍卫均回身拜倒:“参见谨亲王。”   拓跋熠见到二人,朗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咱们伊赛的大王爷和大王妃。可当真是误会了!”   钟离准心中不禁厌恶。上次相见觉得这位四王爷性格虽不讨喜,却也是真性情,如今可也学会这般虚与委蛇了。他略拱了拱手,冷道:“谨亲王可是厉害得紧,当真让小王误会了您。”   钟离冰嘴角微挑:“王爷手下的侍卫武功可是不错。”说话间心里不禁想着,自己如今的身份位同亲王正妃,不用再向这位四王爷行大礼了,倒也不错。   拓跋熠道:“也是我太过大意,二位驾临九台府我竟多日不察,未能邀请二位到府上小住几日,实在是失礼了。不知二位可否赏光,也令我略作补偿,方能安心了。”   钟离冰才要拂袖道一句“不必”,就被钟离准在她的广袖后面握住了手腕。钟离准浅笑:“四爷盛情难却,我等恭敬不如从命。”钟离冰见是无法,也只好僵硬地敛衽谢过。   一名侍卫上前来欲下了钟离冰的兵器,钟离冰自知绝不能离了兵器,又知在这时候不能输了气势,遂厉声道:“大胆!”   钟离准十分配合地冷言接道:“四爷如此,恐非待客之道。”   “退下!”拓跋熠朝那侍卫喝了一声,又朝钟离准和钟离冰讪笑道:“下面的人不懂事,不知道大王妃的喜好,多有得罪。二位请吧。”   钟离准又是略略拱手,这才拉着钟离冰随拓跋熠去了。   九台府恰有间闲置的大宅,正门进去是一个三进的大院,又有座东跨院,附带着花园,拓跋熠到任以后,这间大宅便作为临时的王府,倒也不至太过寒酸。   钟离准和钟离冰被安置在靠近花园的住处,二人独享了一间院子,住一座二层小楼。因着二人从不习惯有人服侍,遂毫不领情地遣走了拓跋熠派来的所有下人。钟离冰将兵器摊在桌上,自己则飞身躺在了床上,斜睨着钟离准:“好了阿准哥哥,现下咱们也被软禁了。”   自进了这间王府的大门,钟离准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阿逆。”他叫了一声。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动手么?”   “为什么?”钟离冰很配合地问。   “现在的状况,咱们就算强行打出去,也不一定能成。而一旦这边闹了起来,恐怕他们会以咱们为质,要挟阿冼。”   钟离冰坐起了身子,双目无神。   “怎么了?”钟离准在钟离冰面前挥挥手。   “没事……”钟离冰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我竟然还能这么重要。”   形势不难看清,谨亲王一旦起兵造反,伊赛不管是乱了还是束手束脚,都会令京城掣肘。   呆坐了片刻,钟离冰走到窗前,将元戎弩搭在窗口,略瞄了瞄准,“嗖”的一箭,朝背对着她的一个侍卫的耳根子射了过去。箭擦着那人的耳垂飞过去,钉在了地上,引得那人一个激灵。那侍卫转过身去,对钟离冰怒目而视。   紧接着又是第二箭,另外一个人,同样的套路,同样的位置。   □□射完了,再换袖箭。袖箭,也给射完了。一共十一箭,将院子里的那些侍卫全都唬了一跳。   钟离冰煞有介事道:“哎呀,箭没有了,阿准哥哥,你去帮我捡回来吧。”   钟离准忍不住笑了。要说起剑走偏锋,阿逆可最是有主意。现下她若是能把院子里的侍卫吓得人心惶惶,他们或还能换得一丝机会。想到此处,钟离准也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道:“王妃吩咐,莫敢不从!”说罢便转身下楼去了。   “好啊你,学坏了!”钟离冰随手抓起一只茶杯朝钟离准扔了过去。   钟离准一个闪身,茶杯砸在了门框上,应声碎裂。   清脆的碎裂声之后,钟离冰缓缓收回右手,怔住了。王妃,对,她现在就是阿准哥哥的王妃了。说是假的结婚,可是除了他们二人心里清楚,又有谁会真的当他们是假的结婚?他们二人,就是结婚了。她……就是王妃了。   钟离准到院子里去拾那些箭,见了那些侍卫,丝毫没有颐指气使,反而是以礼相待,朝他们微笑点头。那些侍卫见了他,虽然心下不悦,也只有依制行礼。   钟离准回到房里,见钟离冰怔着,便上前去推了她一下。   “啊,你回来了?”钟离冰回过神来,“捡回来了?”   “一共十一支箭,全都在这了。”钟离准把箭放在钟离冰手中。   钟离冰接了箭,将箭全都放回了箭匣当中,回到窗口,继续朝楼下侍卫的耳根子射箭。射完了,她继续让钟离准把箭捡回来,继续射。再射完了,再捡回来,继续射。玩累了,就歇一会儿,接着玩。   她就这样不厌其烦地玩到了晚上,钟离准便这样不厌其烦地陪她玩到了晚上。   “你玩够了么?”钟离准问。   “差不多了,明天再接着玩。”钟离冰挥了挥袖子。   “倒是真有你的。”   钟离冰不理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躺倒在床上,拉下了纱帘,对钟离准道:“今天,我睡床上,你睡地上,明天换过来。”   “好吧,遵命。”钟离准点了点头。   然后,钟离准看到钟离冰从帐中扔出了一床被褥。   第二天,才是晨起洗漱更衣过后,钟离冰便又玩起了前一日的把戏,钟离准依旧耐心地帮她拾箭。   第三天,依旧如此。   到了第四天上,拓跋熠说要设宴款待伊赛大王爷。又说因着是怕大王妃只是年轻女子,面对宴席上的这许多男人会不好意思,遂没叫她赴宴。蓝妃也是大漠上的女子,拓跋熠估计蓝妃会与她谈得来,遂让蓝妃去陪她说说话。   离开之前,钟离准对钟离冰道:“阿甲以前认得蓝妃,他叫她‘珈蓝姐’,你也可以叫她‘珈蓝姐’,她应会欢喜。她不过是迪洛穆伦让彼该送来的一枚棋子,为了摆脱棋子的命运才拼死一搏嫁给了谨亲王。高大人说的事,安全起见,不管她知不知道,你都别跟她说。”   “你放心去吧,我知道。”钟离冰又挥了挥袖子。   “对了。”钟离冰又叫住钟离准,“那些侍卫应该免不了要跟谨亲王诉苦,到时候谨亲王问起你来,你都想好怎么说了吧?”   钟离准挤了挤眼睛:“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钟离冰假意嗔怒道:“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   钟离准去赴宴,留钟离冰一个人在院子里,钟离冰早在心里抱怨了千次万次。好你个谨亲王,设宴款待居然只叫阿准哥哥,不叫我!算了算了,反正这王府里的吃食,也不见得好吃到哪去。   才想着,便见金泽珈蓝款款而来,与钟离冰相互见了平礼。她们两个本都是不受规矩束缚的女子,相互见礼,当真是尴尬,可毕竟两人都是亲王妃子身份,该有的规矩,还必须得有。   钟离冰对侍女们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要与蓝妃说说话,你们在这,我不自在。”   侍女们犹犹豫豫,珈蓝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如今,她的汉语已经比初来乍到时流利许多了。侍女们听了她的吩咐,便都退下。   钟离冰笑道:“阿准哥哥让我唤你‘珈蓝姐’,我知道你和你家人曾经帮过我阿甲哥,你我也算是有些缘分。珈蓝姐,你且讲萨顿话吧,我能听懂。不过我的萨顿话不好,说了估计你也听不懂,所以我跟你就讲汉语。”   珈蓝一直身在后宅,对外面的消息知道的不多,却也知钟离冰是汉人女子,不过左右也算是半个大漠人。她背井离乡多年,乍见到钟离冰这样豪爽明媚的女子,不免觉得亲切,遂执了钟离冰的手,用萨顿话道:“我见到妹妹觉得好生亲切。王爷让我来陪妹妹说说话,我看倒是妹妹的到来让我欢喜才是。”   钟离冰知道大漠上的女子没那么多忌讳,遂笑问:“珈蓝姐,你喜不喜欢四王爷?”   珈蓝没想到钟离冰会问得如此直白,竟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纵是已近三十,面上依旧飞红了,低声道:“我自是倾慕于王爷,所以才愿嫁与他。”   钟离冰眨了眨眼睛,又问道:“那四王爷喜不喜欢你啊?”   珈蓝道:“王爷喜不喜欢我,那全凭王爷的心思。王爷喜欢我,那便是我的福分了。”   钟离冰道:“你这是在四王爷府里太久了么?大漠上的女子都当追求自己的幸福,你就将你的幸福寄托在一个心思不定的王爷身上吗?”说着又是话锋一转,“不过,我猜四王爷肯定喜欢你,要不然,他到这儿来就任,怎么会只带着王妃和你呢?其他的妃子,不是还都在京城么。”   珈蓝叹了一声道:“王爷确实宠爱于我。可他出京城只带着王妃和我,也不过是因为她身后是右相府,我身后,勉强是萨顿罢了。这宠爱又有几分真的,几分假的,我自己心里也都明白。”   钟离冰听闻此言,不禁伤感。这后宅当中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容易的。   钟离准赴了宴,见这一桌子菜也并没什么食欲,原是跟着钟离冰吃过的美味太多了。不过,不管怎样,钟离准还是云淡风轻,与拓跋熠一副相安无事的样子。   宴席上,拓跋熠果然在酒酣之时笑问:“我听手下的人说,这几日大王妃是调皮得紧,日日都在窗子处射箭玩。我府里的侍卫见过的世面太少,这几日还真是被吓着了。所以,我就出面求大王爷一个人情,大王爷回去,也多劝劝大王妃吧。”   钟离准笑道:“四爷这恐是为难我了。您也知道,我与她自小相识,自也知道她的性子,没那么容易劝得住。她自小生性暴虐,尤其喜欢像一个猎手一样,看着猎物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她没有朝着您府中侍卫的后脑射箭,已是好的了。您应也知道,她是我世妹,我娶她,也不过是娶这一个身份。所以四爷应也明白,我的劝,她不会听的。是以,我代她给四爷赔个不是,这几日在四爷府中小住,给您添麻烦了。”   拓跋熠诡笑道:“原来如此,那我也只有向大王爷道一声遗憾了。用不用我寻几位貌美如花的女子,送给你做侧妃啊?”   钟离准拱手道:“不必了,多谢四爷费心。”   自那个宴席以后,府里的年轻侍女们都在传,东跨院的第三进院子里住着一个暴虐成性的女子,将院子里的侍卫玩弄于股掌之中,令府里草木皆兵。一时间,府里的下人都对钟离冰议论纷纷,越传,便越是离奇。   那天钟离准刚回来的时候,钟离冰就对钟离准抱怨道:“阿准哥哥,你可真会说!你就这么牺牲我的名声,你也不怕我跟你算账?”   “那你来吧。”钟离准坦然伸开了双手。   钟离冰登时没了气,只笑道:“现在咱们院子里就像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钟离准道:“这不是正中下怀。”俄而话锋一转,“不过,相信谨亲王很快便能看破咱们的伎俩。所以,你现在再跟他们玩,他们应不会再动摇了。而且,咱们周围的防卫,一定会加强。”   “对啊,所以他们防后院,咱们就得走前院。你不是说不能起冲突么,那咱们就继续用我的方法,偷偷走嘛。至于时机,就只能靠你把握了。”   “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钟离冰走到床前,抱了自己的被褥下来,铺在地上:“今日轮到我睡地上了。”   钟离准不动声色地把钟离冰的被褥铺回到床上,淡道:“地上凉,这几日你都睡床上。”   钟离冰犹豫了片刻,没推辞,左右她和阿准哥哥也从来都没客气过。不过从前,她竟从没意识到,阿准哥哥也是这般细心,因她这一日恹恹的,他察觉到她来了月事。   钟离冰躺在床上,翻身朝里对着墙,久久不能入睡。   听着钟离冰翻来覆去,钟离准知道她没睡着,便轻声问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阿准哥哥……”钟离冰叫了一声。   “嗯,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感觉我被你骗了。”钟离冰嗫嚅道。   “为什么这么说?”钟离准问。   “因为……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真的嫁给了……嫁给了你……”   “我……”钟离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为化解尴尬,他便转言问道:“今日你跟珈蓝姐都聊了些什么?”   不久之后钟离准便明白自己是多虑了,他已听见了钟离冰均匀的呼吸声。他不禁笑叹,阿逆从小就是这样,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   这一日晨起如常。接连好几日都睡在床上,钟离冰感觉身上的疲乏都消去了不少。   钟离冰故作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对钟离准道:“好了,从今晚开始,你睡床上吧,攒足了体力,也好跑嘛。”   “不必了。”钟离准抬手,“时机可以,咱们今晚就走。”   “好。”钟离冰悦色赞同。半晌她又面带忧色,“咱们一旦能把消息递到京城,整个谨亲王府就倒了,到时候,珈蓝姐是不是也……”   钟离准叹了口气:“倘若此事当真能成,我也只能替珈蓝姐叹息一声。若是皇上仁慈,或能不株连,保府里女眷一命吧。”   这一整日,他们都在静待着夜幕的降临。离逃走的时机越近,钟离冰便越是惴惴不安。不知怎的,似是痴了心一般,突然对钟离准说:“走之前我还想见见珈蓝姐。”   钟离准挟着钟离冰的双臂问道:“珈蓝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钟离冰一边回忆着,一边说:“也没说什么。就是那日她似乎不太开心,她说什么王爷带她和王妃来,是因为王妃的身后是右相府,她身后勉强算得上是有萨顿,还有什么王爷对她的宠爱几分真几分假什么的。”   “右相府!”钟离准陡然一惊,“谨亲王带管王妃来是为了牵制右相府,这么说,他意图谋反,右相府,八成是同谋。”   钟离冰亦陷入了沉思。   夜幕降临,钟离冰收拾好东西,只待钟离准言说一句“走”,他们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待到月上中天,钟离准起身道:“走吧。”   钟离冰背上那一身叮叮当当的兵器,跟在了钟离准身后。   他们贴着墙根朝前院摸过去。既然防卫的重点都在他们所居住的后院,那么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就一定是前院。钟离冰早就打着“本妃要在院子里散心”的旗号,把整间府邸都摸清楚了。   只见得面前一亮,钟离准和钟离冰都驻步。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已经免不了要动手了。   “是我。”对面的人解下自己的披风,露出面目。是金泽珈蓝。   “珈蓝姐!”钟离冰不禁百感交集。   珈蓝压低声音道:“我没有恶意。我知道你们要跑,我是来劝你们不要跑。咱们同是大漠上的人,我真的不忍看你们……”说着,她以袖掩面,上前两步续道,“那日我偶然听到王爷与靳大人密谈,王爷似乎对你们起了杀心,王爷根本不是只加强了你们院子的防卫,是加强了整个王府的防卫。如若这时候你们顶风作案,岂非是自投罗网!”   说话间,看守的侍卫已然围了上来。   钟离准和钟离冰都不知道珈蓝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只知道耽搁的这些工夫,他们再次错失了良机。   “放肆!”珈蓝厉声呵斥,“我与大王爷和大王妃在此散心,你们若是令他二人受了惊,担待得起吗?”   侍卫们忙行了一礼,赔笑着下去了。   钟离准和钟离冰一言不发,只朝珈蓝行了一礼便回去了。珈蓝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一时间心中矛盾非常。确是她的出现,让他们此番走不成了。她不知道王爷到底想干什么,她只知道王爷既然软禁了他们,就一定会让他们活着,如果他们强行要走,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回到房里,钟离准和钟离冰对月沉思良久。   钟离冰突然说:“要不,我们打出去吧。”   “不行!”钟离准脱口而出。说罢,他坐下,眉头紧锁。   “为什么不行?”钟离冰追问。   钟离准依旧是沉默。不管钟离冰怎么问,他都是沉默。   阿逆,我不是对自己的武功没有信心,也不是怕死。伊赛的男儿,本应无所畏惧,可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你的安全,我根本就不敢放手一搏。   这一日,钟离冰睡地上,钟离准睡床上。钟离准没想到自己在这间府邸又睡了一次床。   夜深了,那应当是人们睡得最深的时候。   极细微的风吹草动,钟离冰猛然惊醒,抬手拔剑直指破窗而入的不速之客。钟离准亦是陡然警惕。同样的套路,他们的反应,绝对是比高大人迅猛多了。   面前的人竟没反抗,抬头直视钟离冰的双眸。   “表哥!”钟离冰手腕脱力,剑落了下去。   水彧眼疾手快,接住了剑,没令它发出一点声响。   钟离准半怒半忧:“钦彣兄何苦至此!”   水彧道:“谨亲王意图谋反,知你们被困城中,我来带你们离开!”   “现下的情况,我们怎么走!原本只有我们两个,现下你又搭了进来!”钟离准险些一掌击在桌上。   水彧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当然是打出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不行!”钟离准斩钉截铁地反对。   水彧淡道:“我料到你不一定会同意。我们就用最简单的方式决断,谁打赢了,就听谁的。打斗动静太大,恐怕惊动了看守,我们便只用一只手。”   钟离冰心中微动,这与她选择与洛韬了断的方式,不约而同。   钟离准沉吟了半晌,微微颔首:“好。”说罢伸出了右手。   水彧手腕一翻,压住钟离准的手腕,一指击出,停手。   赢了。   他停手的位置,太阳穴,死穴。   就连钟离冰,一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水彧缓缓收了手,淡道:“武功是杀人技,出手便应是杀招,何必试探!”   钟离准长舒一口气:“我,当真赢不了钦彣兄。”   水彧道:“你反对打出去,所忧之事不过有二。一是担心嗣音的安危,二是担心他们会以你们要挟阿冼。若打得出去,自是皆大欢喜,如果打不出去,便是死在了这儿,也至少令你家阿冼没了后顾之忧。无论如何,总好过静观其变,束手束脚,无所作为吧!相信嗣音也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   钟离准怔了片刻。   水彧续道:“既然身陷囹圄,何不放手一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钟离准如梦初醒,郑重地朝水彧深揖到地:“钦彣兄此言振聋发聩,一语点醒梦中人!”   十一月初八的凌晨,是一个不太平的凌晨。金泽珈蓝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惊醒,只剩下了一声叹息。该来的总会来,不是她能够拦得住的。   钟离冰的毒加上水彧和钟离准的武功,王府的侍卫根本就不是武林高手的对手。在钟离冰布下的重重迷障当中,他们三人竟直接从王府大门打了出去。钟离准恍然,人人都在防着他们跳墙出去,反而大门处是最容易出去的。   但打出了王府只是第一步,等到了城门处,还会面临前有军队,后有追兵的局面。   消息第一时间传入拓跋熠耳中,拓跋熠拍案怒道:“凡是有试图出城者,格杀勿论!”   天擦亮了,他们三人正拔足朝着城门奔去。虽然他们轻功了得,甩得追兵很远,但心下亦是清楚,他们已然是被前后夹攻。   离城门不远,他们略放缓了速度。水彧问钟离准:“你的伤不碍事吧?”   “没事。”钟离准摇头。方才他一不留神疏于防守身后,竟险些被人一刀削了右臂去,幸得水彧一剑将那人刺死,刀才只借着余力砍在他右肩上,留下一道盈尺伤口。   水彧道:“到了城门处,我打头阵,你殿后。”   眼看着面前的城门守军架起了□□,身后的火把也如潮水般压上来。这,将是一场苦战。   水彧眉毛一挑:“阿准,你准备好了吗?”   此时钟离准只觉得心中轻快明朗,笑道:“时刻都准备着。”   城门处震天的喊杀声传到王府已经是隐隐约约,拓跋熠从半梦半醒当中惊醒,喃喃自语道:“本王还以为是凉城和灞城的军队已经调来了。”   靳人麒道:“王爷莫急,原本您与两位将军的约定,也就是这几日了。”   拓跋熠问:“城门那边怎么样了?”   靳人麒道:“现在守城军和府兵已经将他们三人围住,呈对峙之势,但他们武功高强,诡计多端,暂无法取得了他们性命。”   拓跋熠冷言吩咐道:“传本王的命令,必要时可以放箭,不必顾念什么自己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城门处,箭雨接连不断地朝三人飞来。三人皆能勉强自保,后面的府兵却是死伤不少。□□手们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竟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取他们的性命,而且,已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还取不了他们的性命。   第一轮箭雨短暂停下,进入一个间歇。饶是武功高强,钟离准和水彧已经各中了一箭,钟离冰的箭也早就射完了。钟离准中箭在左腹,水彧在右肩。钟离准一咬牙将箭尾折断,水彧则生生将箭拔出,回敬了过去,射穿了两名弓弩手。   说时迟那时快,水彧一个鱼跃翻身向前,一剑削过去,了结了五名弓弩手,夺了一把强弓来,接连射出三箭,又结果了城楼上的三名弩手。   这时候,第二轮箭雨已然上膛。水彧忙问钟离冰:“你还有多少火药弹丸?”   钟离冰摊开手掌道:“还有三颗。”   “够了。”水彧微微点头。   挡箭之余,水彧将三枚弹丸缚在一支羽箭上,一个不慎,左臂又中了一箭。他强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将强弓拉满,朝城门射出一箭。箭矢与城门上的铁钉蹭出火花,引燃了火药。一声巨响,城门的门栓被炸断。   水彧飞身跃过,直逼城门前,回身大喊一声:“你们快过来!”   钟离准和钟离冰一边左劈右砍,一边迎箭雨而上。   “呃……”说话间钟离冰被一箭射穿了左臂上臂。她强忍着疼痛,一声也没吭,却下意识地掐住了钟离准的手腕。这点疼痛对钟离准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钟离准和水彧一左一右用尽全身力气将城门向外推去,钟离冰在后掷出一把银针暂挡住了追兵的攻势。   当城门大开的那一刻,却是所有人都停了手,怔住了。水彧、钟离准、钟离冰三人也怔住了。他们都被迎面而来的火光晃得用袖子遮住了眼睛。   军队,齐整的军队,望不到边际的军队。   “王爷——王爷——”谨亲王府的参将急急来禀报。   “急急忙忙的,催命吗?没看王爷在小憩吗!”靳人麒呵斥道。   “军队……军队……军队!”   拓跋熠清醒过来,问道:“是凉城和灞城的军队调来了吗?”   那参将颤抖着说道:“军队已将城门围住,领兵的……是三爷。”   “你说什么!”拓跋熠霍然起身,随即,瘫坐在了椅子上。    ☆、两难抉择   “混账,鄞亲王王架在此,为何不跪!”来自鄞亲王府苏澈的声音令在场所有守军和谨亲王府府兵俱是浑身一颤。   水彧带头行礼:“草民参见鄞亲王!”   众人迟疑片刻,皆扔下兵器,跪地行礼:“参见鄞亲王!”   钟离准和钟离冰方要行礼,鄞亲王拓跋煜伸出手示意道:“你们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说罢又叫众人免礼。   众人谢了恩,拓跋煜朝苏澈使了个眼色,苏澈便对随行军医吩咐道:“带伊赛大王爷、大王妃和水少侠下去疗伤。”军医领了命,便引了三人下去。   拓跋煜昂首下令:“自即刻起九台府由本王接管,谨亲王府交由本王控制。谨亲王为鬼怪所缠,行事不端,本王奉旨擒其回京复命。事毕之后,当将九台府交还于府衙!”   一声令下,不容置喙。军队分列两行从城门两侧进城,才不过转瞬之间便控制了谨亲王府和所有官兵。   拓跋煜下马,扶着剑柄径直向谨亲王府走去。当他走到谨亲王府门前时,府门大开着,守门的已然是他带来的兵士。他一脚踢开书房的房门,见拓跋熠——自己的四弟正立在桌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他几乎要失控到要一剑砍了这个混账兄弟,却强行压住心中怒火。他一掌掴在拓跋熠脸上,几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拓跋熠猝不及防,跌倒下去,额角撞在了桌角上,踉踉跄跄地起身,嘴角和额角都已是血流成河。   如今面对这个四弟,拓跋煜无话可说,只冷冷地吩咐了一声“带走”,便有两人上前来,一左一右挟着拓跋熠出去了。   一时间,一座王府当中上到主子、女眷,下到府兵、奴仆,全部沦为阶下囚,才不过用了不到一个月的临时谨亲王府便被查封。   天大亮了,一切都结束了。   十一月初七夜到十一月初八晨,对于九台府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   拓跋煜感觉头脑发胀,浑身发软。苏澈道:“王爷歇息片刻吧,明日还要起程回京呢。”   拓跋煜道:“那我就眯一会儿,一个时辰后,记得叫醒我。”   “是。”苏澈应下,掩上房门退了出去。在他眼中,王爷从未曾有过这样疲惫的形容。他知道,王爷不只是几天几夜几乎不合眼落下身体的疲惫,更是亲手抓了亲弟弟落下心里的疲惫。   京城,谦亲王府。这里亦是一整夜的灯火通明。   太阳升起的时候,周牧走进书房对拓跋炜禀报:“王爷,九台府传来消息,结束了。”   鬼使神差般的,拓跋炜和拓跋熠一样的霍然起身,又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口中喃喃自语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周牧劝道:“王爷先歇息吧。”   拓跋炜道:“去宫里替我告假吧,这几日,我不上朝了。”说罢,他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床前,瘫倒在床上,也没有更衣,只是睁着眼睛,瞧着天花板。   他不知道这件事的根源在哪,只知道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拓跋熠到达九台府的时候,拓跋炜收到了拓跋熠写来的信,向他,向府里都报了平安。   又过了两日,皇上召他到宫里去下棋。这也不过是常态而已,他便奉诏入宫了,走之前,刚好又能去福寿宫拜见母妃和毓母妃。不过皇兄找他下棋的日子,有六七成都不是真的下棋,总是旁敲侧击地问他对一些政事的看法。也罢,原也是应该的。为了明哲保身,他在朝堂上从不多言,对于一些事的看法,他常常是各打五十大板,最多不过是点到为止。但是他亦知皇兄看重他,信任他,所以在私下里,还是会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这一日倒更多的是闲聊了。   下到一半,胜负未见端倪,拓跋烨笑道:“我看着前几日福寿宫都快乱成一锅粥了,贵太妃是最爱奢华不过的,做了太妃以后就常抱怨,现下又为了老四变卖了那么多东西,我思虑着,她的心都得在滴血。若要说起来,倒还是你更能给你母妃省心。”   拓跋炜也笑了,这笑声当中略带尴尬,略带调侃:“四哥这件事让皇兄都知道了,可当真是惭愧了,臣弟就代四哥向皇兄赔个不是吧。”   “他是他,你是你,你替他赔的哪门子不是?”拓跋烨深邃地一笑。   拓跋炜愣了一下:“这不是自小同四哥在一处,习惯了么。”说话间,他又有片刻出神。   “你想什么呢?现下已经三处征子,你处于劣势了。”拓跋烨提醒拓跋炜。   拓跋炜苦笑:“跳进皇兄的陷阱里,臣弟可难力挽狂澜了。”   不到半个时辰,拓跋炜便输了。颓势已成,确实再难挽回了。   拓跋炜顽笑道:“皇兄跟三哥下棋的时候可也会这么快?”   拓跋烨道:“倒的确少有,他没你下得好,与我是旗鼓相当。”   拓跋炜道:“皇兄这是取笑臣弟了。”   拓跋烨道:“话说回来,下次你要是再这么心不在焉,我可是要罚你了。”   拓跋烨又问了拓跋炜府上的用度有什么缺的,又问了谨亲王府的和福寿宫的,拓跋炜一一答了,又谢过,方才离去。离开仁昭宫以后,他又去福寿宫拜见了毓贵太妃和平太妃。这几日,毓贵太妃的抱怨倒是少了些了。   回到王府以后,拓跋炜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感觉身上乏得很。靳文婧默默过来,替他按了按太阳穴。他握住靳文婧的手,顺势靠在她身上。   靳文婧柔声道:“今日不过进宫跟皇上下了个棋,怎么就累成这样了?”   拓跋炜叹道:“进宫的事,又哪有不累的?我受皇兄恩宠再盛,也终究逃不过一句‘伴君如伴虎’。”   靳文婧转言道:“明日不是还要去四哥府上,我陪你去吧。”   拓跋炜笑道:“也好,四哥府上女眷多,都是王府后宅的女子,你倒也能同四嫂们说说话。”   靳文婧假意嗔道:“你若是担心我寂寞,便再求皇上赐你几个侧妃好了,我们姐妹之间日日说些闺阁私语,咱们府里倒热闹不少。”   拓跋炜又笑道:“你这不是让我抗旨么?”   靳文婧也笑道:“我怎么敢让你抗旨?”   在门口侍候的侍女和小厮虽然早已练就了不动声色的功夫,心里却都是笑着的。自家的王爷和王妃如今成亲十多年了依旧这般恩爱,对他们来说,也都是福气。   当初拓跋炜效仿当年的卓亲王,只娶一位王妃。拓跋烨便也效仿当年的孝武仁皇帝给自己下的旨意,也给拓跋炜下了一道旨意,让他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地待王妃。   次日晨起,拓跋炜和靳文婧皆梳洗停当,便双双坐着肩舆往谨亲王府去了。   到了谨亲王府门口,他们下了轿,见垂手立在门口的小厮面色似乎不太对,他们知问不出什么,出了什么事也只有自己去看,遂让小厮免了礼便进去了。   沿着廊子行至后院,他们便隐约听得女子的呵斥声,声音是从张氏所居住的荞园传来。他们都知道这位张妃一向性格跋扈,人到中年也未曾收敛,是以忙紧赶几步过去。   行至荞园,果见张妃正疾言厉色地站在阶上,颐指气使地训斥着站在阶下的郑妃,讷儿和敏儿也立在郑妃身畔。寒风瑟瑟,站在檐下的张妃和同在檐下旁观的陈妃和轩辕妃都捧着手炉,而郑妃和讷儿、敏儿都冻得瑟瑟发抖,却还依旧直直立着。   靳文婧见状忙笑着迎上去打圆场:“瞧这大冬天的,张四嫂的火气这么大,莫要气坏了身子,这是出了什么事,能否与我说来听听?”言语之间她竟是一丝也没看向郑妃,目光全然是在张妃、陈妃和轩辕妃之间交错着。   张妃见是靳文婧来了,也不好继续发作,便道:“我一向知道,弟妹最是公允不过,那此事,弟妹便来评评理吧。”   靳文婧道:“张四嫂请讲。”   张妃道:“这不是,我前几日得了块羊脂玉,我家漱儿喜欢,我便让我的丫头打了个络子在上面。那日敏儿看见了,看样子是喜欢得紧。谁知讷儿竟不声不响替他妹妹盗了去,这孩子平日里寡言少语,不想心里去早就觊觎我这块美玉,竟做得出这种勾当,真不知郑妃是如何教导的!”她话里话外说的虽是讷儿的事,矛头却直指郑妃。   讷儿辩驳道:“张母妃,婶娘,我没有偷漱姐姐的玉佩。敏儿喜欢的也不是漱姐姐的玉佩,是慎姑姑打得络子。那日我央母亲买了一块白玉,我才求慎姑姑帮我打了这个络子。”   靳文婧心头一转,大约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谨王府和谦王府一向交好,这些四嫂的脾气秉性她也大约都知道。细细一想,她心中便有了计较,遂道:“张四嫂可是已经人赃俱获了?”   张妃不假思索:“当然!弟妹也知道,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靳文婧道:“那可否将玉佩借我一观?”   张妃一抬手,侍女便将玉佩送了上来,双手递给了靳文婧。靳文婧端详了许久,又是近看,又是远看,时而又眯着眼睛看看,半晌道:“张四嫂,这真的是你那块羊脂白玉吗?妹妹看这白璧有瑕,可不像是羊脂白玉啊。”说着她招了招手道,“王爷,你不是最喜欢玉石的么,你快来帮张四嫂看看,这块玉可是漱儿的羊脂白玉?”   拓跋炜会意,上前接过那块玉道:“嗯……让我看看……”   到此时,张妃的脸色没那么好看了。陈妃忍不住以手绢一掩面,似是要笑了出来。   拓跋炜道:“张四嫂,这块玉的颜色倒也是纯白,可羊脂白玉应有油脂的光泽,这一块似是差了一些了,大约不是你那一块了。”   张妃脸上一黑。这时候,她的侍女慎儿小跑着上前来,低眉道:“主子,奴婢该死。郡主的玉佩一时找不到了,奴婢方才打扫郡主的房间的时候找到了。前几日也确是讷公子求奴婢打一个一样的络子。”   张妃见状,只得道:“你也真是糊涂,那便罚你一个月月银吧。”   慎儿忙跪地道:“谢主子。”   这时候,陈妃拿出了后宅之主的风范,朗声道:“大家都散了吧。”众侧妃、庶妃、公子、郡主、小姐才终于散了,院子里便只剩下了郑妃和一双儿女。   郑妃朝拓跋炜和靳文婧微微屈膝,以示感谢。讷儿和敏儿也向拓跋炜和靳文婧行了礼,郑妃便让乳母带着他们下去了。   靳文婧执着郑妃的手道:“郑四嫂万事当心吧,后宅有时亦如战场。”   拓跋炜突然说:“郑四嫂,恕我说句无礼的话,其实方才你什么有利的证据都没有拿到,如果……真的是讷儿的错,怎么办?”   郑妃淡道:“不会是讷儿做的,他是我的儿子,我很了解他。当你特别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什么事他会做,什么事他不会做,你心里面,就都很清楚。”   听到此言,拓跋炜怔了片刻。倒是靳文婧适时地与郑妃说笑起来,化解了尴尬。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过了晌午,靳文婧问道:“方才你在想些什么?”   拓跋炜喃喃道:“刚才她说,当你特别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什么事他会做,什么事他不会做,你心里面,就都很清楚。”   “那你特别了解的人是谁?”   拓跋炜没理会,兀自续道:“难道……是我还不够了解四哥?”   靳文婧眼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回府以后,靳文婧便见拓跋炜径直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不见任何人,只吩咐周牧去见他。   周牧才一进了书房,拓跋炜就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四哥离京的时候,府里的属官他究竟都带了谁去,具体带了多少府兵。还有,他捐出去修河堤的钱,到底是哪来的,究竟有没有到账。还有宫里,派人去福寿宫,看看能不能套出毓母妃身边宫女的口风。”   “套……贵太妃宫女的口风?”周牧不解。   “照本王的吩咐去做就是!”拓跋炜说得有些不耐烦,半晌又补了一句:“万万不要走漏了风声,否则本王必重罚于你!”   “本王”,周牧心中一凛,方知事态严重。他自小服侍王爷,王爷视他如兄,他虽称一声“王爷”,王爷却很少在他面前自称“本王”。周牧忙道:“王爷放心,绝不会让谨王府觉察。”   “更不能让外人察觉!”拓跋炜一拳捶在桌上。   周牧谨身道:“是,我这就去办。”   待到周牧掩上了房门出去,拓跋炜旋即便上前去把门栓插上,坐在椅子上,捂着额头。不是真的,希望他只是多心了,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宁愿是他,真的不够了解四哥。   谨亲王到地方上任带了哪些属官自不难查,才是第二日上,周牧便向拓跋炜禀报了结果。果不其然,与拓跋炜的猜测□□不离十。同去的,除了拓跋熠身边的肱股之臣,还有几个同朝中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这种事情,与他的猜测越是相近,他越是高兴不起来。   一旦往这个方面想,就是一发不可收拾。拓跋炜努力令自己不要想,确是越抗拒,越不由自主地想了下去。想那日去福寿宫,毓贵太妃朝着他好一通抱怨。用钱打点关系,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传到了他母妃的耳朵里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竟都传到了皇兄的耳朵里。再说,捐钱修河堤本是好事,何必这般藏着掖着?用一件不光彩的事掩盖的事实,那只能是一件更不光彩的事。他甚至在心里已经相信,四哥究竟要干什么,毓贵太妃心里原本就清楚,她散布这些消息,就是为了替四哥掩盖这个秘密。还有,那一日,四哥离开的时候把事情交待得那么清楚,就好像……回不来了一样。   到了第三日上,周牧又来向拓跋炜禀报。说已经暗中派出去三拨人套福寿宫的话,得到的回报全部都是大同小异,无外乎就是毓贵太妃传出来的抱怨,还有后宫女子那些琐碎的小事。   起初拓跋炜总以为毓贵太妃驭下疏忽,倒让些粗使的宫女都议论她的抱怨,可不想,毓贵太妃才是真正的治下有方,她身边的宫女,个个口风都严得很。若是这般计较起来,一个已经退居福寿宫的太妃,又何必这般谨慎小心?   到第五日上,拓跋炜的心,真的沉到了谷底。那笔钱有没有到账,究竟用在什么事务上,以他一个王府实力,很难查出来。但是周牧想尽办法,几乎是最早地得到了九台府封城的消息。   封城!城都封了,各种原因,岂非是昭然若揭!   因瘟疫封城倒也寻常,可将前前后后所有的事串联起来,拓跋炜却不会这么想。   拓跋炜愤而将桌子掀翻,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书房里是一片狼藉。周牧一直以来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淡定,是以并没有被惊到。但自家王爷他十分了解,从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今日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他着实担忧,遂拱手道:“王爷,我斗胆问一句,您为何会为四爷的事,这么生气?”   拓跋炜幽幽地说:“周牧,你说……如果四哥要造反,我该怎么办?”   周牧心中一惊,这样的事,主子与他提及,自是对他无限的信任,可更让他惶恐。   周牧诚惶诚恐道:“王爷是想全王妃和世子、公子、郡主、小姐们,还是想全您和四爷的兄弟情谊?”   拓跋炜怔了片刻,问道:“此话怎讲?”   周牧道:“若要全谦王府,则王爷理应置身事外,全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若要全您和四爷的兄弟情谊,您当将此事禀报皇上。”   “禀报皇上!”拓跋炜几乎是拍案而起,“那岂非是我亲手置四哥于死地!”   周牧略带愠怒道:“难道,王爷认为四爷谋反,能够成功么?”   拓跋炜愣住了。对啊,他从没想过四哥若是谋反,能够真的成功,那心中还抱着那点可怜的希望做什么呢?周牧说的一点也不错,唯有把这件事情扼杀于初,方能保四哥一命,如若事情闹大了,莫说四哥的性命,便是整个谨王府,恐怕都难逃一劫。想到此处,他不禁喃喃道:“莫非……谦王府和四哥……真的不能两全?”   见拓跋炜出神,周牧叫道:“王爷……王爷……”   拓跋炜回过神来,对周牧道:“我自己再想想,你出去吧。”   “那……这书房……”   “不用收拾。”   那一夜,拓跋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了整整一宿。谦王府和四哥的性命,他不想二者择其一。   他推开书房的门,见靳文婧正端着水和巾帕朝书房走来,见他开门便道:“五郎,洗漱吧。”   拓跋炜一言不发地洗漱完毕后,执了靳文婧的手道:“文婧,今日我要去赌一把。如果赌赢了,一切如常,如果赌输了……”他沉吟半晌,“怕会把咱们整个王府的荣华都赔进去。”   靳文婧问:“为何而赌?”   拓跋炜道:“为四哥的性命。”   靳文婧沉默片刻,坚定地说:“你去吧,王府一切有我,你不用顾念。”   拓跋炜离了王府。长女沅儿走到靳文婧身畔,问道:“母妃,父王去哪?”   靳文婧平静地说:“去赌一场。”   沅儿只觉赌博并非善事,遂又问:“母妃为何不劝父王?”   靳文婧道:“天潢贵胄之中,这份兄弟之情太过难得,我当全他之心。”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鄞亲王府,拓跋煜的书房。   两兄弟之间的年龄相差了小十岁,从小算不得亲密,来往上也就是寻常王室兄弟之间的那种来往罢了。这一次,拓跋炜一进了书房便给拓跋煜跪下,拓跋煜却只是略有惊愕而已。   当拓跋炜说出他的来意,拓跋煜凝眉沉思了片刻,淡道:“你察觉到了,你以为皇兄就察觉不到么?若是无凭无据地出手,既令四弟蒙冤,又使皇家落天下人口实,这是你想看到的?”   “我……”拓跋炜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那些辩才一时间也使不出来了。   拓跋煜续道:“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兄丝毫没有察觉,你以为他会允许一个谋反的潜在威胁存在于世?他既然敢让四弟离京,便不会没有准备。我甚至可以预料,如果四弟没有反意,他会毫发无损地回来,从此得到皇兄的倚重;如果他反了,除了死,他不会有其他的结局。”   沉吟半晌,拓跋炜道:“三哥,你更了解皇兄,而我更了解四哥。我只想问你一句:依你看来,皇兄到底会如何处置?”   拓跋煜道:“你我……本不该去揣测圣意。”   “三哥,可是四哥……他是你我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啊!”拓跋炜终于搬出了这个理由。拓跋煜才要开口,拓跋炜又续道:“我知道你从小与皇兄更加亲密。可正因为皇兄是皇兄,我才敢来这般求你。说句不敬的话,如果现下在位的是二哥,我心里恐怕都不会抱有这种希望,更不会来为难于你,令你徒增烦恼。我知道皇兄待咱们这些堂兄弟都很好,但他待你的好和待我的好是不一样的。他待我好,只会劝我置身事外,甚至以整个谦王府警告于我,他待你好,或会让你……勉力一试。”说完以后,拓跋炜如释重负。不等拓跋煜回话,他便转身离开了。   回府之后,靳文婧问他进展如何,他只说:“该做的努力我都做了,看造化吧。”   拓跋炜走后,拓跋煜沉思良久。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有些许预感,如今听老五所言,更将这预感坐实了。细数下来,恐怕没有人比五弟更加了解四弟。   当下,拓跋煜便递了密奏请见皇上,更衣出府。他不由得叹了一声:“五弟,你这当真是逼得我心甘情愿地为此事奔波。”   后来,便是拓跋煜进宫与拓跋烨长谈,得了凉城和灞城的兵符,日夜兼程赶到目的地,以雷霆手段收服了凉城和灞城的军队,率军赶到了九台府,解了九台之围,生擒了他的四弟。这一趟下来,他才发现连他也有许多事情不尽清楚。比如,凉城和灞城的军队,其实是父皇留给他们兄弟的最后一张王牌,却不想,竟掌握在四弟的手中;比如,皇兄其实已经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却还是给了他兵符,给了他最大的信任,全了他们的手足之情。   他从来都不知道何时才是结束,什么才算是结束。但攻破九台府的那一刻,他感觉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可都安顿好了吗?”拓跋煜向苏澈问了一句。   苏澈在拓跋煜身边三十多年,一听便知其意,遂道:“现下谣言已除,九台府各部皆恢复正常,四爷……四爷如今暂羁押在府属衙门的大狱,王爷……可要去看看?”   “不必了。”拓跋煜摆了摆手。   “奏折可都递上去了?”   苏澈淡淡笑了一声:“王爷糊涂了,折子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您已经问了三遍了。”   “是我糊涂了。”拓跋煜摇了摇头。   “王爷喝茶吗?”苏澈也是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声。这时候,他心知自家王爷心里那根弦紧绷着,险些便要崩断了,是以总抓着些机会宽慰于他。   “苏澈……”拓跋煜叫了一声,并没接话,只道:“你说……这件事我做的到底对不对?”   “王爷……”   拓跋煜根本没给苏澈回答的工夫,续道:“可如果我此番不来,四弟必死无疑啊。可是,如今至少皇兄答应我了,如果此事能成,他就保四弟一府上下所有的人一命。这两枚兵符……是福是祸啊……”说着,他从衣襟中掏出了兵符,端详许久。   苏澈不动声色地提醒道:“王爷多当心吧。”说着,他取了那两枚兵符,放回拓跋煜的衣襟当中。   拓跋煜笑道:“倒还是你想得更周到些。”   苏澈又问:“何时启程回京?”   拓跋煜道:“两日后晨起时吧。”   苏澈道:“是,我这便将王爷的吩咐颁下去。”半晌又问:“可要安排伊赛大王爷、大王妃和水公子共同回京?”   拓跋煜叹了一声道:“他们三个……都是自由的人,应是懒怠进宫领赏谢恩的。到时候我便在皇兄面前替他们讨个赏就是了。安排他们在驿馆住下,好生派人好生服侍着,他们想留到什么时候,住着便是,待到他们走了,安排那些人回来就是。”   “是。”苏澈拱手应了一声,便即退下。   “三哥什么时候回来?”拓跋炜在书房里踱了七八圈,饶是周牧看的都烦了,只得道了声:“王爷,您这话都问了十几遍了,三爷昨天晚上才到的九台府,要启程怎么也要两三日之后了,若说是回到京城,怎么也得小半个月了。”   “对……对……对……还得小半个月,还得小半个月呢。”拓跋炜喃喃自语了许久,这才勉强坐在了椅子上,喝了口茶。本说着是一切都看造化了,可不想事情一出,他还是冷静不下来。   当时拓跋煜破城之时,所用的措辞是避开了谋反,但明眼人也都看得真切。到此时靳文婧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她在外叩了叩门,拓跋炜允她进来。靳文婧默默走到他身后,像平日一样地为拓跋炜按太阳穴。   拓跋炜才要开口,靳文婧便道:“五郎也莫要太过执着于此事了,那日你不是说了么,该做的努力你都做了。再说,既然三哥肯出手,事情总会有转机。昨日皇贵妃娘娘不是召我进宫去说说话么,她还有话让我带给你。她提醒你,皇上这几日病着,心里本就烦得紧,让你也莫要进宫去扰了皇上的清净。”   “皇上病了?!”拓跋炜微微一惊,“那何以没召我们进宫侍疾?”话音落下他方明白了些什么。皇兄是何等睿智的人,皇贵妃又是何等睿智的人!   看来,朝堂上将要有一场大的变动。    ☆、余音绕梁   侍女在大夫的指导下剪开了钟离冰的袖子。到此时,钟离冰的半只袖子已经被鲜血浸透,若不仔细看,还道是她着了红裳。弥漫着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   拔箭难免要触及钟离冰手臂的肌肤,因着是男女有别,大夫很是为难,但见钟离准和水彧都是习武之人,与钟离冰的关系似又都不一般,遂问:“两位少侠,敢问谁来拔箭?”   钟离准后背上的伤不轻,右臂此刻在胸前吊着,水彧便道:“我来吧。”钟离准感激地望了水彧一眼,这眼神却令水彧思绪万千。   水彧小心翼翼地握住箭矢。   若被箭射穿身体,拔箭时应顺着射入的方向拔出,因为箭矢上有倒刺,若向回拔箭,则无疑是造成了二次伤害。   一瞬,水彧和钟离冰的目光相撞,二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水彧的右手一时间没有稳住,触动了钟离冰的伤口,钟离冰低低呻吟了一声。水彧忙收了心绪,凝神定气,猛地一用力,将箭拔出,扔在了侍女端在一侧的托盘当中。   至此,水彧才终于默认了钟离冰现在的样子,面对痛楚可以一声不吭,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   水彧转过身去,面对外面静坐着,侍女便在大夫的指导下替钟离冰清理包扎伤口。   一个小厮上前打了个千儿道:“给伊赛大王爷、大王妃、水少爷请安。鄞亲王替三位安排了驿馆下榻,三位可方便随小的前往?”   钟离准道:“有劳王爷挂念了。”言下之意便是答应。   才到了驿馆,钟离冰便说乏了要歇息,是以天还大亮着她便钻进房里去了。   钟离准对水彧道:“钦彣兄,去喝杯茶吧。”   水彧道:“要喝,就喝酒!”   “好!”钟离准道,“那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因着鄞亲王吩咐了,要将三人当主子一般服侍,遂也不敢劝,只由着他们去了。   之前钟离准早就随着钟离冰在九台府游玩了几日,对许多小摊子也是了若指掌了。他带着水彧到一间酒肆,叫了两坛子酒,二话不说,便对饮起来。也不顾什么酒是发的东西,对伤口不好。   水彧突然问:“你和嗣音,不是真的成亲吧?”   “嗯,不是。”钟离准坦然道,“是为了阿冼的汗位,你现在,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哦?”水彧饶有兴味,“那从前,便只天知地知,你二人知道了?”   “是。”钟离准点了点头,“有些事,求个问心无愧而已。”   沉默了半晌,水彧喟然而叹,又饮了两口酒。钟离准见状,亦陪他饮了两口。二人就这样静静对饮着,没有了上次在乌木尔酒楼拼酒时的激烈,只剩下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这次喝的酒,仿佛不比上次少,二人却是丝毫不带醉意。现下,他们是越发相信了那种说法,酒是不会醉人的,人只会自己醉。   “你随后有什么打算?”钟离准问了一句。   水彧想了片刻道:“回京城吧,回灵山清修。”   “那又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也不知道。”水彧坦言道,“不过如今发现,醉心武学,未尝不是一种寄托。过去的许多年当中,我自忖对武功的理解实在是太过狭隘,实该潜心修习,以求一些新的突破。”   “如此……倒也甚好。”钟离准点了点头。   半晌,钟离准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看你那日的状况,当不是恰巧路过,是有备而来,你是如何想到谨亲王要谋反的?”   水彧道:“起初只是直觉罢了,后又想起日前种种,总觉得事有蹊跷。靳人麒每每提起与当年旧怨相关的任何一个人时都充满了恨意。如果他是为了让谨亲王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而辅佐谨亲王,那为什么谨亲王却与皇上的隔阂越来越深?我记得,他还曾直呼世祖皇帝的名讳,这可是大不敬之罪,你说,这是怎样的恨?我想了许久,靳人麒挑唆谨亲王谋反,他谋的,不是位极人臣,是天下大乱。”   钟离准沉思良久,才道:“世间种种终究都说不清楚,原是谁也想不到,竟有一个人能够为了前几代不相干的旧怨疯狂至此。”   水彧意味深长道:“所以,万事当心吧。”   “嗯,多谢钦彣兄提醒。”   “好了,今日咱们喝得痛快,明日一早,我便启程了。”   钟离准略惊愕道:“你的伤……”   水彧笑道:“你我如今同是江湖人,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伤没好,我慢些走就是了,左右也是不急着赶路的。”   那日回到驿馆以后,他们的伤情都多少有些不好,大夫愁眉苦脸,却也拿他们无法,只得再替他们处理了伤口。   次日晨起,水彧便策马离开了九台府,往京城去了。钟离准未曾挽留,也未曾叫醒钟离冰。   想此番背道而驰,水彧不禁回首。原来直到现在,他和嗣音还不能坦然地面对彼此。对此,他心中一丝欣慰,几分酸楚。   钟离冰醒了。她的伤不轻,行动不便,侍女便服侍她更衣洗漱。洗漱完毕后,她推门出去,见钟离准正在门口站着,遂上前去,叫了一声“阿准哥哥”,声音中还略带着掩不住的虚弱。   钟离准淡道:“钦彣兄回京城了。”   钟离冰并没觉得惊讶,只是“嗯”了一声。   “谁!”钟离准听闻风吹草动,陡然警惕。   “没事,是阿四。”钟离冰轻描淡写地扯了扯钟离准的袖子。   “阿四是?”   “是表哥的……”她一时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词,便姑且道,“算是表哥的侍女吧,他做生意的时候捡的,她跟着表哥学武功。昨日你们在外面喝酒的时候,她就来看过我了。看来她学的还是不够,走就走吧还雁过留声,不够干净。”   “我……”钟离冰靠在门上,“我想跟你说件事。”   “嗯,你说吧。”   钟离冰转身走进房里,钟离准会意,便掩上了房门。   钟离冰倚在桌子上,低下头去,酝酿了许久,钟离准便一直静静等着。   钟离冰抬起头来,理了理头发,低声道:“其实……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十年前……就知道。但是后来,咱们两个‘成亲’以后,咱们的距离每次变近,我都……我都控制不住地想躲着你……”说到此处,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钟离准想起了那日钟离冰生辰,那个在地上炸裂开的烟花。   “你不必勉强自己。”钟离准轻轻压了压钟离冰的双肩。   “你让我说吧。”钟离冰坚持,“我今天就是想都说出来。”   “好,你说吧。”钟离准点了点头。   钟离冰续道:“我曾经……和表哥……我差一点……就怀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我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不在……”   “我知道你想说你不在乎。”钟离冰打断了钟离准,“可是我在乎。我只是……心里有一道坎过不去,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他们沉默了许久。   钟离准缓缓点了点头,“嗯。”   “好!”钟离冰长舒了一口气,伸了伸手臂,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疼了一下,登时便是面目狰狞起来。半晌,便又大笑起来。   钟离准才是关切地上前去查看钟离冰的伤口,钟离冰的手臂一挥,又正打在了钟离准的伤口上,亦是痛得钟离准龇牙咧嘴的。一时间,二人边笑边叫,痛得眼角都挤出了泪水。   傍晚的时候大夫又来给他们检查过伤口,换了药。   因为次日鄞亲王便要启程回京了,遂打发小厮来问他们是否要同行,钟离准便言明再歇息两日他们便要继续南下,就不同行了。小厮应下,便去回禀了。   钟离准问钟离冰:“江湖前辈,咱们随后去哪?”   钟离冰抱着双臂道:“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钟离准不假思索:“我想去琉球。”   “不行,我没去过。”钟离冰一口回绝了。   次日晨起,鄞亲王率队启程回京,留下了一名大夫、两名小厮和两名侍女服侍钟离准和钟离冰。   又过了两日,他们的伤都有所好转,手臂也不用再在胸前吊着,遂决定继续南下了。他们给这些天照顾过他们的人打赏了些银子,谢过了鄞亲王,便收拾东西也准备启程了。   倒也奇了,自从钟离冰把那一席话全都说出来以后,二人之间的关系似是比从前更加坦然了,插科打诨起来,也更是来去自如。他们还没出驿馆的时候,这几日照顾他们的人也还没离开,几个人一直在听他们争论除夕到底在哪里过的问题,争得是不可开交。   拓跋煜的奏折已经到了京城,拓跋烨也已经接到。但是,京城的气氛并不平静。   皇上病了,尽管宫中是尽力封锁消息,没有召什么人进宫侍疾,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令一些妃子和臣子议论纷纷。   拓跋煜离京平叛之事做得极为隐秘,是以他的奏折到了京城,管子谟才刚刚接到了消息。可是,皇上宣布暂不立后的时候,他便已去信九台府,在谨亲王起兵之时,他便已经让管绍恒安排禁军当中的细作搅乱禁军的防卫,以便趁虚而入,控制宫城。想再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管绍恒知事态严重,遂没有请示父亲,便自作主张令所有的细作停止行动,虽然为时晚矣,禁军统领已然察觉了端倪。   管子谟关起门来将长子一通训斥,到最后也不得不冷静下来。因为他不得不承认长子所言是对的,如果这时候不收手,就是白白将右相府的上上下下全部都搭进去,及时收手,还没到木已成舟的地步,事情就还有转机,至少,还可以保命。   到此时,他不知已在心中骂了鄞亲王多少次。在他的印象中,不是自皇上登基以后,鄞亲王就一直鲜少问政么!   管子谟道:“如今,咱们只能釜底抽薪,反咬谨亲王一口。”   “这……”管绍恒犹豫,“这恐怕不妥……”思索片刻又续道,“可为保管府,也只能如此了……”   “我要进宫。”   “父亲,在这风口浪尖上,您何必还硬要进宫去?”   管子谟道:“就因为是风口浪尖上,才必须得进宫去探一探虚实。”   管府的一个线人神色匆匆地上前来,对管子谟耳语了几句,听完以后,管子谟登时变了脸色,拍案而起。   管绍恒知道大事不妙,忙问:“出什么事了?”   管子谟怒道:“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并非微恙,而是中毒,现已查出幕后是贤妃所为,已将景福宫抄了!”说到此处他啐了一口,“没想到这妇道人家,办事就是不干净!”   管绍恒道:“父亲,那现在万万不能进宫了!现下贤妃应知事情轻重,应不会轻易将咱们供出来,毕竟谋害皇帝未遂只是损她一人性命,再加上与亲王私通和意图谋反的罪名,却不知要株连她族中多少人,她必是知其轻重的。现下咱们更不能自乱阵脚,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管子谟思索良久,才道:“你说得没错,也只能如此了。”   管绍恒突然问道:“父亲,敢问一句,为了保府中上下的性命,您能狠得下心把这几十年来的经营全都舍了吗?”   “我……”管子谟陷入了沉思。长子不问出来,他竟没有意识到,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想过……失败。   后宫当中已经是翻了天,传闲话的、看热闹的、落井下石的、兔死狐悲的,比比皆是。一方失势,从前常常对景福宫暗送秋波的宫女太监如今都是草木皆兵,急着撇清自己的关系。当初后悔没向景福宫谄媚的人现下心中都只剩下了庆幸。   这个案子皇帝未曾声张,便只吩咐蔚皇贵妃在后宫的范围内严查,最终是在景福宫搜出了与甜点当中一样的□□。事情顺利得好像预先说好的一般,明明是贤妃才是主谋,看起来好像她是被构陷的一般。   自然,贤妃华嘉娴也是跪在仁昭宫皇帝的面前大呼冤枉,那凄厉的哭喊声似是要传遍了整个后宫才算罢了。   拓跋烨和靳芷嫣冷眼看着,只待华嘉娴哭闹够了再问话。华嘉娴知道自身难保,身边的宫女太监已经都被拉到暴室问询,但凡有一个熬不住刑将她供了出来都是灭顶之灾,为今之计也只有抵死不认或可保住性命。   华嘉娴疯了一般地指着靳芷嫣道:“皇贵妃娘娘,明明是您带着人到臣妾宫里搜的,若真是臣妾要毒害皇上,怎会下了毒还特意留着半瓶等人来搜?皇贵妃娘娘,您是何居心,臣妾倒是要问问了。”   靳芷嫣淡道:“那这半瓶白色粉末,你怎么解释?”说着,她接过宫女递来的一个瓷瓶,举在华嘉娴面前。   华嘉娴顿时失色,那个瓷瓶她再熟悉不过,就是管府托人给她送进来的瓷瓶。   “不……不……不可能!”她连连摇头,用颤抖的手指着那瓷瓶,“那明明是……明明是……”说到此处,她意识到中了圈套,连忙住口,却是为时晚矣。   靳芷嫣冷道:“贤妃是想说,那明明是黑色的粉末,是吗?”   华嘉娴登时跌坐在了地上。靳芷嫣拔开木塞,将粉末缓缓倒出来,确实是半瓶黑色粉末。   拓跋烨的眼中满是不耐,只淡淡下旨:“贤妃华氏,欲下毒谋害于朕,未遂。念其入宫服侍多年,免其死罪,将为常在,迁居蓝藻宫。所有涉案宫女、太监,杖毙,景福宫其余人等再行分配。”   说罢,便有两名太监将华嘉娴拖了下去。   蓝藻宫,便是冷宫。   “这件事……你怎么看?”拓跋烨看向靳芷嫣。   靳芷嫣平静地说:“贤妃犯下大错,是臣妾管理后宫不严之过。严查此案,乃臣妾分内之责。贤妃已得到她应有的惩罚,后宫,当能太平了。”   “你自进宫以来,一直替朕管理后宫,劳苦功高,却未见超人的荣耀。贤妃犯下死罪,朕却只将她打入冷宫,罚得这么轻,你可会觉得委屈?”   靳芷嫣笑道:“皇上自有安排,岂是臣妾能够干涉的?皇上的信任,是臣妾等的福分,若是臣妾等有其他的想法,便是不该了。”   拓跋烨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朕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说罢,他离开了仁昭宫。   皇贵妃,你确乎是善解人意之人,更是聪明人。连朕都替你觉得委屈,不过,贤妃的死罪,现下确实还不到罚的时候。   京城谨王府也被抄了,府中登时乱作一团,届时,府中的主子和下人尽数沦为阶下囚。众侧妃、庶妃和侍妾要么哭天抢地、如丧考妣,要么满面绝望、眼神空洞,却唯有郑妃还保持着一副平淡如水的样子,不仅安抚着讷儿和敏儿,也安抚着拓跋熠其他的子女。谨王府的亲家们都忙着撇清自己,一时间竟没有哪位朝臣愿意出面保自己的女儿或者姊妹出来的。其中党附右相府的官员也顾不上什么,忙不迭去右相府下拜帖,却都被拒之门外。现下右相府都自身难保了,更不必再说什么庇护他人了。   最如坐针毡的当是管子谟了,现下境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鄞亲王拿下谨亲王对外宣称的罪名根本就不是谋反,若是现下就急着反咬谨王府一口,只会更快地把整座相府都赔进去;若是静观其变,万一谨王府或者贤妃身边的人将他们供出来,便更是被动。   管绍恒道:“父亲,现下再犹豫下去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这般境况我们再想翻身已经不可能了。除非……我们做污点证人。”   外面的下人都听得管子谟的书房中乒乒乓乓一阵声响,这房里能砸的东西大约都砸了。管绍恒直立于前,闭上眼睛静静听着,等着父亲将能砸的东西都砸完。   管绍恒凄然道:“父亲,大势已去。至少,我们还可以保镶儿、钟儿、铖儿、锋儿、镜儿……平安。”   一提到孙子和孙女们,管子谟有片刻的失神。   “父亲……父亲……”管绍恒叫了几声。   “我明日……进宫。”管子谟坐了下去。半晌,他喃喃自语:“老夫跟皇上斗了半辈子,终究还是斗不过他。”说到此处,他一拳落在红木圈椅的扶手上。到最后,终究逃不脱这个命运,为了保全管府,还是要赌皇上到底对敬贞皇后有多少爱屋及乌的怜惜。   管子谟进宫了。   这下,所有党附右相府的官员都坐不住了。从右相府给出的筹码来看,他们多少猜得出右相府的盘算。可是,右相府口风甚严,没有让他们抓住任何把柄,所以,只有右相府拖他们下水的份,没有他们反咬右相府的份。   管绍恒下令闭门谢客,将所有心急如焚的官员挡在门外。   “老臣有罪,请皇上治罪。”管子谟伏地恸哭,将奏折双手呈上。   拓跋烨不动声色地将奏折阅罢,轻描淡写道:“国丈,这等贪污的数额可是死罪,你直接让下面的人顶了罪去,及至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岂不美哉?”   管子谟身上已是汗涔涔的,明知皇上是故意施压,却也不得不接招。管子谟道:“皇上慧眼,老臣自知难逃皇上法眼,今如梦初醒,自知罪孽深重,实不该党同伐异,助纣为虐,令右相府蒙羞,更令朝廷蒙羞。今老臣自请辞去右相之职,请皇上发落。”说着,他用颤抖的双手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放在旁侧,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不起身。   拓跋烨听完管子谟一字一句的自陈,无动于衷。过了许久,管子谟年事已高,双膝都跪得生疼,身体都觉支撑不住了。拓跋烨抬了抬手道:“国丈不必如此,既然你有告老还乡之意,念在你半生都奉献给了朝廷,功不可没,朕又怎能不允?若是你真觉得力不从心,朕便准你告假一段时日,待过了年,再议此事吧。”   “皇上……”管子谟未置可否。他一直担心,若皇上提及谨亲王谋反之事,该如何应对。但皇上没有。当年血气方刚的卓亲王,如今心思深沉的皇帝,他管子谟纵比拓跋烨多了二十年的阅历,却从未曾跳得出拓跋烨无论是从智谋上、权力上还是精神上的压制。至此,管子谟方悟,从他决定开始同皇上斗的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拓跋烨挥了挥手道:“国丈跪安吧。”   管子谟怔了片刻,复又磕了一个头道:“遵旨,老臣……告退。”说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朝上书房房门走去。   “国丈。”   听闻唤声,管子谟驻步。   “你忘了你的帽子。”   管子谟回府以后,面上彻底失却了从前的坚定深沉,只剩下了迷茫和绝望。   管绍恒忙问:“父亲,进展如何?”   管子谟道:“你们的命,应当保住了。”   管绍恒松了一口气,但听父亲未曾提及他自己,仍忧道:“那您……”   管子谟道:“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我的命……不重要,最可怕的是,我现在根本就无法预计,咱们究竟要失去多少。”   正在管绍恒沉思之际,圣旨到了,来宣旨的是皇上身边的黄公公。管子谟忙领管府一应人等上前迎候。   黄信笑吟吟地说:“管大人,咱家这厢有礼了。”说罢,他收了笑,肃然打开圣旨,朗声道:“管子谟接旨。”   管子谟忙跪地行礼。   黄信念道:“敕曰:右相管子谟年事已高,身体有恙,须卧床静养,一切人等不得打扰,钦此。”   “老臣……接旨谢恩。”管子谟将双手举过头顶。   黄信郑重地将圣旨交到管子谟手上,然后殷勤地扶起了他,意味深长道:“咱家今日来传旨,不便行礼。右相实在是太过操劳了,皇上一向都很关心右相。”   管子谟唯唯应道:“多谢皇上,多谢黄公公了。”   黄信笑道:“那咱家这便先走了。”   管绍恒跟着将黄信送了出去,在府门处,他终究还是开口问道:“黄公公,如今管府风雨飘摇,还请公公指点迷津。”   黄信道:“如今管府是一步错,步步错。既然不管做什么都是错,那便不如不做。”说罢,他转身走了。   蓝藻宫。   蕴秀宫的掌事宫女劝道:“娘娘,冷宫邪气太重,您还是莫要再上前了。”   蔚皇贵妃靳芷嫣淡道:“来都来了,总要进去看看。左右都是宫里的可怜人罢了。”   掌事宫女俯首应了声“是”,跟着靳芷嫣继续前行。   本就是数九寒天,又是这后宫最阴冷的角落,越到近前,就越觉得寒气逼人,隐隐约约能听到内院里传来内院里传来的凄厉的哭喊声。   掌事宫女推开蓝藻宫宫门,只听得“吱呀”一声,宫院内的哭喊声似被这微小的声音打断了。蓝藻宫里的人似乎知道这时候这声音本是该来的,遂都安静了下来。   蓝藻宫的管事太监接过掌事宫女送来的食盒,赔笑道:“皇贵妃娘娘的恩典,咱们这儿的人都记着呢,每次都劳烦姑姑亲自走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掌事宫女横了管事太监一眼,那太监才意识到她身后衣着华贵,不怒而自威的妇人,忙跪地请安:“奴才有眼无珠,未知皇贵妃娘娘凤驾至此,有失远迎,奴才该死!”   靳芷嫣轻抬了抬手:“起来吧。”   太监连连点头哈腰地奉承,又是带路又是开道。冷宫地处偏僻,少有这样的贵人踏足,他们便连个攀龙附凤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来了这一个,自是要赶着将主子伺候好了。   靳芷嫣问道:“贤妃安置在何处?”   掌事宫女低声提醒:“娘娘,如今该称‘华常在’了。”   太监忙答道:“娘娘,华常在安置在东厢。您可有什么吩咐?”   靳芷嫣道:“本宫带来的这些吃食,你拣些她喜欢的,多留与她些。本宫……想去看看她。”   管事太监阻拦道:“污秽之地,恐于娘娘贵体不利,请娘娘三思。”   “无妨。”靳芷嫣拔足便往东厢去,欲绕过那管事太监,太监见状,忙紧赶两步在前引路。   一推开东厢的门,一股污浊之气扑面而来,不管怎样的寒冷都是冻不住的。四五个女子挤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们衣衫褴褛,眼神空洞,蓬头垢面,早已失了生气,不过是等死罢了。另外的角落却有一衣着光鲜的女子,但头发许久未曾打理,也有几绺散落下来,令那女子带了几丝狼狈。靳芷嫣定睛看去,那不是华嘉娴又是谁?   华嘉娴抬头,目光正与靳芷嫣撞上,疯了一般地就要扑将上来,却被两个小太监钳住,管事太监即刻便上前去左右开弓扇了她两个耳光。   华嘉娴咒骂道:“靳芷嫣,我今日到这步田地尽是拜你所赐。你以为皇上有多宠爱你,你不过仗着你身后有靳府罢了。你等着,你等着!等我做了皇后,我的今天就是你明天的结局!”   靳芷嫣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去了。身后还回荡着华嘉娴接连不断的咒骂声。   “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不管谁是皇帝,我都要当皇后!”   管事太监赔笑道:“娘娘莫放在心上,华常在失心疯了,险些冲撞了娘娘,都是奴才的不是。依奴才看来,您才是皇后的……”   “放肆!”靳芷嫣斥了一声,“皇上的皇后只有一位,那便是敬贞皇后。”   管事太监吓得即刻噤声。掌事宫女道:“公公快回去当差吧,娘娘有我服侍,公公不用操心了。”说罢,她紧赶两步,追上了靳芷嫣的步伐。   行了几步,掌事宫女问道:“娘娘平日常常关照冷宫也便罢了,今日何必巴巴地跑来,惹得一身晦气?奴婢知道娘娘心善,怜她们也都是可怜人,但是……那毕竟是她们咎由自取。”   “晦气从不是旁人给的,是自己找的。”靳芷嫣平心静气地说,“我常记挂着冷宫,还有一个原因。我要时刻提醒自己,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她们的今天,便真的就是我的明天。”   蓝藻宫渐渐在身后远去,灯火通明的宫苑诉说着这皇城内的繁华。人们却还是时常能隐约听到冷宫中凄厉绵长的咒怨,如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树欲静兮   彼时钟离准和钟离冰已行至南域府。钟离准从未在南方逗留这么久,浑身上下的不适应接连显现了出来。不是身上起了疹子,就是肠胃不舒服,再加上伤没好利索,几天下来人就瘦了整整一圈。这样的状况定是不能宿在野外了,只有住在客栈。   钟离冰变戏法一般地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纸包来,神秘地说:“阿准哥哥,你不过是水土不服而已。我知道个土方,只需将自己家乡的一点泥土和水喝下,保证药到病除。”说着,她便往钟离准的茶杯里倒了一小把泥土,“这土是我在京城挖的。虽然你家乡不在京城,但我看你在京城倒也很是适应的。”   钟离准将信将疑地喝下,只觉嗓子被土噎得难受。钟离冰要他躺下歇着,自己则自告奋勇地出去买晚饭。钟离准在床上卧了小半个时辰,除却方才吃了土,觉得口中乏味,身上倒是爽快多了。   钟离冰提着两个纸袋回来,见钟离准面色稍霁,心下欢喜,叫道:“阿准哥哥,我买了吃的,你来吃吧。”   钟离准到桌前坐下,笑道:“没想到这不是病的病倒让你这蒙古大夫给治得□□不离十了。”   钟离冰反驳道:“治好了你还说我是蒙古大夫!”   钟离准边笑着边打开袋子,取了里面的吃食出来。待一看见,双目不禁都直了,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可近一日没有吃东西,却是什么东西都呕不出来。   “虫……虫子……”钟离准捂着胸口,面色苍白。   “是蚕蛹啊。”钟离冰一边吃,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这儿的人什么都敢吃,蚕蛹应该算是最普通的了。”说着她递给钟离准一个,“你且尝一个嘛,据说这还可以入药,补气补血,你伤还没好,吃这个定是很好的。”   钟离准勉强接过一个,放在前面端详了许久,仍旧不知该如何下口。他从小长在大漠上,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何曾见过这样的吃食?俄而又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一个小小蚕蛹轻易打败了?想到此处,他索性心一横,闭上眼睛,将那蚕蛹扔进口中,吞了下去。吞咽的时候不慎在嗓子里卡了一下,卡得满眼是泪,好不狼狈。   钟离冰在一旁也满眼是泪,不过是笑的。待到笑够了,她又递给钟离准一个,笑道:“你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竟被一个小小蚕蛹折磨成了这样。你嚼一下嘛,味道很好的。”说话间左手已将第五个送到自己嘴边。   钟离准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试探着咬下一口,只觉唇齿间鲜香,味美质嫩,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可是,看着这外形心里终究有一道坎过不去,是以也没吃多少,只看着钟离冰吃得津津有味,心中自是叫苦不迭。   钟离冰吃完以后满足地吮了吮手指,又朝钟离准吐了吐舌头,见他经这一番折腾面色似乎又差了些,不禁心中内疚,遂又出门替他买了碗酪浆来。酪浆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开胃,钟离准却是草木皆兵,警惕地确认这里面没有什么蛇虫鼠蚁之类的,才肯喝下去。   到了晚上,钟离准又开始了水土不服的反应,将晚饭全都呕了出来。他强颜笑道:“看来你的土方,似乎不那么灵啊。”   钟离冰道:“又不是什么对症的药,哪有好那么快的,总得适应了才好。”   “对了,你什么时候挖的土?”钟离准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随口问了一句。   “我……”钟离冰一时语塞,“你猜!”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京城的土吧?”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到此时,钟离冰就只剩下了傻笑。   钟离冰怎么可能未雨绸缪,在京城提前就挖好了土带着。原是她见钟离准水土不服,突然想到了这个土方,却没有北方的土带在身上,便随手抓了一把土放在纸包当中,再让钟离准和着茶水喝了。钟离准心里默认这方子会奏效,喝完以后便真的感觉好转。谁知被这蚕蛹一折腾,又犯起病来,方才的效果,便全都没了。   不过,钟离准此时竟觉得心里莫名欢喜。自己这一向病了,事事都要阿逆照顾。细细想想,又有谁享受过被阿逆照顾的待遇?   钟离准躺在床上,虚弱得像个病入膏肓的人。若说起来,他从前也不是没来过南边,但上次躺在车上半死不活的,其他轻些的病症,也显现不出来了。后又在桐山逗留了许久,有景雨浣这样的神医调理着,加之他身体底子又好,是以没什么反应。可这一次身受重伤,虽于性命无碍,身体却因此弱了不少,那些该来的和不该来的不适,便都来了。钟离冰见一时治不好,只好去医馆替钟离准抓水土不服的对症之药。   才一回到客栈,钟离冰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煎药,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她才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到钟离准房里。   钟离冰道:“阿准哥哥,吃药了。”   钟离准挣扎着坐起来,伸出颤抖的双手要去接药碗。钟离冰见状,摇了摇头道:“算了算了,你都虚弱成这样了,还是我来吧。”说着,她舀了一勺,送到钟离准嘴边。   钟离准便乖乖地任由钟离冰喂他,将一整碗苦药汤都饮尽了。每喝一口,他都免不了要咳嗽干呕,喝这碗药,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   钟离冰不解道:“又不是什么大病,怎么会虚弱成这样?”说着,她顺势将左手覆上钟离准的额头。才一触及便缩回了手来,惊道:“这么烫!你发烧了,要不明日……明日去医馆吧。”   钟离准此时额头发烫,浑身盗汗,在钟离冰印象中,他活这么大,从来都没有病成过这样。   “先换药吧。”钟离冰取过从九台府带来的伤药。钟离准才要接过,钟离冰便道:“你别动了,还是我来吧。”说着,她便拆开了钟离准伤口上的包扎,换了新药上去,又替他重新包好。她的手法不是很娴熟,比当初的大夫慢了不少,还不时会碰到钟离准的伤口,但钟离准依旧是一动不动,静待她将一切都处理完,过后还不忘赞一声“好”。   钟离冰不经意地一瞥,见桌上摆着一壶浓茶,微嗔道:“现下还吃着药呢,喝什么茶!”说罢便将茶壶和药统统端了出去。   但是,再回到房里的时候,钟离冰还是总觉得能闻到散不去的茶香,却不知是从何而来,是以下意识地四处闻了闻,却不想那茶香竟是在自己手背上。又仔细闻闻,方更加肯定了。   “阿准哥哥!”钟离冰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个箭步上去,按住了钟离准的额头。钟离准被这么一按,整个身子砸在床上,震得浑身一痛,又是叫苦不迭。   “好啊你,根本就没发烧!”   却原来是钟离准头一遭被钟离冰照顾,感觉十分受用,便将热茶浇在头上,佯装是发烧了,结果被钟离冰一眼识破,而他,早在心中暗骂了无数次。   钟离冰二话不说,取了笔墨纸砚来,坐在桌前,抬笔便写,一边写,一边咕哝着:“你居然敢骗我,我要给舅舅写信,让他叫我爹娘到京城去,我不要跟你回扎托过年了!”   “你别急啊,我错了还不行么!”钟离准一挺身从床上跃下来,夺过了钟离冰的笔,“去哪儿过年,我们不是还没说定么。”   钟离冰将笔夺了回来,换了一张纸重新开始写,“我又没说让你陪我回京城过年,你就回扎托去嘛。扎托还有婶娘,有阿冼、阿米拉,有阿凝姐姐、拉曼哥哥和伊思迪,怎么能让你陪我回京城过年嘛。”   钟离准切切道:“那我可以给大伯和伯母写信,请他们到扎托来过年,我们跟大伯和伯母也许久未见了,想念得紧,若是他们能来扎托,我们……”   未等钟离准说完,钟离冰反手从钟离准腰间拔出匕首,用刀柄点了钟离准穴道。钟离准毫无防备,倒在了地上。然后,钟离冰毫不拖泥带水地把信写完,寄了出去。果然是一不做二不休。   钟离准也不自行运功解穴,就放任着自己躺在地上,等着钟离冰回来。   钟离冰回来以后,就见钟离准还是原样躺在地上,似在闭目养神一般。   “你都不给自己解穴?”钟离冰兀自倒了杯水。   钟离准不假思索道:“我现下运功也总觉得力不从心,倒不如等穴道自行解开了,反正,你点得也不深。”   钟离冰摊开双手道:“是你自己不愿意解穴的,我也解不了。那你就这样躺着吧。”   半晌,钟离冰还是觉得心中不忍,便拖着钟离准的双臂又将他安置在床上。明知道阿准哥哥是同她耍这小小花招,却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钟离冰愤愤道:“我同你认识小二十年了,竟从没发现你也有这么无赖的时候。”   钟离准大言不惭道:“那我也只能说,是你这些年来观察得不够仔细了。”   听闻此言,钟离冰当真是哭笑不得。想这小二十年来,从来都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阿准哥哥可是从来都不会拂了她的心思。   “阿准哥哥,你学坏了,你学坏了!”钟离冰盘腿坐在床尾,背对着钟离准,一拳一拳捶在墙上,却是无可奈何。   钟离准见状忍俊不禁,从小到大,他还从来都没有见过连阿逆都没了主意的时候,何况始作俑者还是他。   “哼!”钟离冰灵光一现,“这些把戏,是不是都是阿甲哥教你的!”她心中固定的印象,这种无赖的行径,是穆德伊德氏的作风。   钟离准嘴角一挑,笑了出来。这种事情,真的是逃不过阿逆的眼睛。他耳边不禁又回响起了他大婚之前阿甲对他说过的话。   “我跟你说,女人,你就不能事事都顺着她,让她处处都把你看透了。你总得有点出乎意料的的事情,让她抓不住头绪,只有这样,她才会跟着你走。”   所以,在钟离冰横躺在钟离准的马前拦路时,钟离准骗她说沙子里有一种小虫子,令她自己放弃了耍赖,弹了起来。   “但是,你又不能把这花招耍得太甚,那样就变成了卖弄风骚了。所以啊,你要让觉得,她还是很聪明的,她的智谋在你之上。当然,阿逆的智谋本来就在你之上,但她终归是女人,那点小小的虚荣心,自然不会没有。纵然她智计无双,也会沾沾自喜。”   所以,钟离准每次都首先让钟离冰做出判断,而他,便听她的。反正,她的每次的判断,多半会是对的。   “还有啊,苦肉计什么的,该用还是得用。你事事保护她,她自然欢喜。但偶尔你也要有示弱,需要她照顾保护的时候,她会心疼的!”   所以,钟离准装得数症并发,虚弱无比,还把半壶热茶浇在头上,装作发烧盗汗。   “不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须得是真心待她,真心对她好。否则,前面的一切,全都是空谈。”   至此,钟离准已经听得是全神贯注,一言不发。从前都说一物降一物,他和阿凝、阿冼都觉得,像阿甲这样的活宝,真的只有阿绮才能降得住他。到如今,他真是说不清楚,到底是阿绮降住了阿甲,还是阿甲降住了阿绮。   见钟离准许久没有说话,钟离冰忍不住了。方要转身之时,却觉浑身一暖,被抱在了怀里。她倒吸一口气,心跳竟慢了半拍。耳边温热的气息流转着,她浑身僵住,不能言语。   “阿逆……”   她听到钟离准叫了她一声。一句“阿准哥哥”就这样哽在喉咙中,叫不出口。钟离准那一声很轻,于钟离冰,却好像整个世界,都回荡着她的小名。阿逆……阿逆……阿逆……那个被叫了二十年的小名,从没有一次,是那么不一样。   “这些把戏,的确是我跟阿甲学的。可我纵有再多的把戏,那也都是因为有你对我的宽容,否则,我根本就没有机会玩得出这些把戏。因为,这些在你眼中,不过都是儿戏。”   “阿准哥哥——”钟离冰转身扑进钟离准怀里,将下颌抵在他肩头,默默流下泪来。   钟离准先是怔了片刻,然后,嘴角缓缓地翘了起来。这一刻,他感觉很满足,很满足。   如果阿甲看见了这一幕,定会为钟离准击节赞叹,这招欲擒故纵,实在是用得太妙了!   但是,其实阿甲还说过一句话,钟离准一直都牢记在心。阿甲说:“真正的感情,根本就不需要智谋。”   这几日钟离准和钟离冰的伤都在日日好转,钟离准的水土不服也缓解了许多。钟离冰便开始带着钟离准在南域府到处吃喝玩乐。自然,这几日里钟离准还看见了许多比蚕蛹更不可思议的吃食,不过一次一次下来,恶心得也没那么厉害了。反正,就算是把苦胆吐出来,阿逆也不会再心疼他了。这种计谋只能使一次。   至于几日前愤而写信给京城的事,钟离冰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不过,这时候,京城水府收到了钟离冰寄来的信。   虽然钟离冰的信是寄给舅舅全家,但是信封上还是只写了舅舅,是以水杉拿到信以后,还是先给了父亲。水云天打开信读过以后,苦笑道:“阿逆说她今年要来京城过年,看着字里行间的语气,尽是负气之词,八成,是同阿准赌气吧。”   水杉道:“今年的年关京城定不太平,阿逆要是跟着阿准哥哥去扎托过年也好,倒不若给姑姑和姑丈写信,让他们也去扎托好了。可就怕……”   水云天接过话头道:“可就怕以阿逆的性子,你让她来京城过年,她欣然就来了;你不让她来京城过年,她一个赌气,还得回来。”   水杉点了点头。   “罢了,罢了。”水云天挥了挥手,“有些事避免得了,有些事避免不了。你且在信里如实与她说吧,如今她都这么大了,许多事情也没有必要刻意瞒着她,该让她自己做决定。”   水杉又把信阅了一遍,不禁笑道:“她说把信寄到凌大哥处,看来是要在南域府停留不少时日了。估计阿准哥哥可好受不了,南域府那些吃食……我都……”   水云天意味深长道:“也是她心中无所畏惧的缘故。当你看清了一切,便能无所畏惧了。倘若一个人无所畏惧,旁人又能奈若何呢?”   水杉叹了一声:“可是,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够无所畏惧呢?”   水杉抬笔给钟离冰回了信,大意便是告知她,年关的时候,京城定不太平,让她自己选择是否回来。   “咱们现在这是去哪?”钟离准见钟离冰带着路,越走越偏僻,与往日的路子不甚相同。   钟离冰道:“去凌大哥家玩两天。”顿了顿,又道:“到他家,你可要看好你的荷包。”片刻又补充道:“不对不对,不只是荷包,你身上所有拿得走的东西,都要小心。凌大哥给你的见面礼,会让你很‘惊喜’。”   钟离准满面无辜地苦笑道:“他又不认识我,何必送我什么见面礼?”   钟离冰笑道:“你见过一个贼下手还在乎什么认不认识么?再说了,跟我一同来的人,凌大哥定然不会吝啬的。”   才走到门口,钟离准便觉脚下一软。好在他反应极快,忙施展轻功跃了出去,却不想落地的时候又是脚下一空,本想再施展轻功跃起,却已来不及借力,直接身子一沉,落了下去,掉在了一堆稻草里。再看钟离冰,早已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挤了出来。   凌琰这才推开柴扉走出来,笑道:“这到底是我送的见面礼还是你送的见面礼?”   钟离冰道:“凌大哥好贴心,还记得在陷阱里铺了稻草。”   凌琰道:“若是朋友来访,岂非是亲者痛仇者快?”说着,他朝钟离准伸出手来,“得罪了,兄弟。”   钟离准方才踩了一脚,感觉不对,急忙飞身跃起,却不知凌琰住处四周的陷阱,每一个陷阱旁边还有一个陷阱。可是钟离冰却知道,是以她起初走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提起一口气,踏雪无痕的轻功,自然不会掉下去。   钟离准站起身来,择了择头发上的稻草,无奈笑道:“果然是份大礼,凌大哥好大的手笔。”   钟离冰嗤嗤坏笑,“你居然敢跟他称兄道弟,你知道他是谁么?”   “我知道啊。”凌琰不假思索,“如今同你一道的,必是伊赛大王爷了。”   这一次,钟离冰一本正经地介绍道:“凌大哥,这是我阿准哥哥,你叫他‘阿准’就是。”转而又对钟离准道:“阿准哥哥,这是凌琰凌大哥,他是我的启蒙老师。”   钟离准拱手道:“凌大哥。”   凌琰自谦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说罢,伸出手来,手中正托着钟离准方才插在腰间的匕首,“这才是真正的见面礼。”   钟离准接过匕首,哑然失笑。方才,竟真的是丝毫都没有察觉。   凌琰续道:“她会手下留情,我可不会。到一个贼家里来做客,你要小心了。”   钟离准也一本正经道:“小弟领教了。”   钟离冰问:“璟姐姐呢?”   凌琰按了按钟离冰的头道:“你最是会挑时候,她在做什么你不知道么?”   钟离冰笑道:“所以,我们又有口福啦?”   “明知故问。”   这时候,温景漾方迎了出来,看来便是刚刚做好了饭。现在的她,俨然就是一位贤妻,不过良母,倒还是差一步的。   钟离冰坏笑道:“凌大嫂!”俄而又对钟离准道:“快叫凌大嫂!”   这时候温景漾面颊已然绯红。   凌琰和温景漾的事情,钟离准也是听钟离冰讲过不下十次了,他也知温景漾多少不好意思,遂微微颔首道:“温姑娘,有礼了。”   钟离冰笑道:“凌大嫂如今可是个‘贼婆娘’啦,我就说,跟着凌大哥,早晚有一天‘近墨者黑’啦!”不过她话锋转得也极快,续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好吃的,我老远便闻到了!”说着,便拉着温景漾的手进去了。   凌琰更是自来熟些,才不过半晌的工夫便同钟离准勾肩搭背起来,乐不可支,“阿准,既然来了,便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这样,今日我便教你两招,虽成不了什么气候,却保证让冰儿奈何你不得!”   听闻此言,钟离准顿时感到与凌琰的距离近了许多,忙不迭坏笑道:“那自然好了,要说起来,你我虽不相识,我却也在心中不知埋怨了你多少次!阿逆的手彩功夫实在是厉害,我是真的奈何不得!”说着,他话锋一转,“可是,我怎知你是真心帮我,还是帮着她一同捉弄于我的?”   凌琰笑道:“岂敢岂敢!自然任谁都乐意多几个朋友,今日我凌琰就当在江湖上多交了一个朋友。”说着,他伸出了拳头。   钟离准很是领情,也伸出拳头与凌琰对撞了一下。   席间钟离冰又问了温景漾这段日子的经历。温景漾虽然还带着羞涩,但更掩不住的是幸福。她说他们上次同她分开以后,凌琰便陪她回颍筠府拜见了父亲,父亲得知她还活着,一时间老泪纵横,喜悦和欣慰难以言表。因着是怕出危险,又怕牵累父亲,他们没留多久便匆匆离去。后来,他们又去墓前拜见了凌琰的父亲凌檀,并在凌檀的见证下,拜了天地,饮了交杯,结为夫妇,办了一个没有任何亲友参加的婚礼。不过,凌琰的一些同行们听闻消息,也不远万里送来了一份贺礼。   “呀!”钟离冰听到此处不禁惊呼一声,“那我都没有准备贺礼,真是惭愧了!”说着,她伸手从身后取下元戎弩,一边开着箭匣一边说:“那我便赠你们一支箭好了,就算作我们两个人的贺礼。这样,你们一看到,便会想起是我们送的。”待到箭匣打开,她面上便只剩下惊愕,不知何时,箭匣里已是空空如也。   钟离冰拧起眉头,斜睨着凌琰。凌琰一时间开怀大笑,手掌一翻,十支□□尽现。他笑道:“看来是我未卜先知,早知道你要送这份贺礼来着。”说着他讲箭放在温景漾面前:“景漾,你挑一支好了。”   温景漾抿嘴一笑,随意挑了一支,把剩下的九支递给了钟离冰。   钟离冰却是一直盯着凌琰的双眸,感觉其中总有种说不出的东西。片刻后她猛然回头,看向钟离准,果然,钟离准面上也挂着同凌琰一样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啊,原来你是凌大哥的同谋!”钟离冰几近跳了起来,“阿准哥哥,你学坏了!”最近,她是没少说这句话。旋即她又怒目看向凌琰,叉着手道:“凌大哥,你竟这般偏心,你才跟阿准哥哥认识一天,就教他这么厉害的手法,你都跟我认识七年了好不好!你和璟姐姐还不是我撮合的!”   凌琰道:“你莫要慌了。你还是那个放眼整个江湖都难遇对手的大盗夜罗刹。你只是……”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从来没有想过要防备阿准。”   钟离冰怔了片刻。凌琰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我便再练半辈子,也不是你的对手啊。”钟离准适时来个偷梁换柱,转移了重点,“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谁还没有个马失前蹄的时候?”   “这还差不多。”钟离冰听了极为受用,这才算罢了。   午饭用罢,凌琰夫妇便带钟离准和钟离冰在四下的山水间转转。钟离准从没见过南国的冬天,至此也不禁感慨。最初还他还在想,凌琰为何要住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后来想着,以凌琰的身份,确不应住在闹市。不过现在同凌琰结识以后,才明白凌琰全然没有必要躲什么,他住在这种地方,只是因为他喜欢这里的景色。   不过,被凌琰的潇洒所感染之余,钟离准还忍不住感慨,凌琰作为一个飞贼,实在是太嚣张了!也罢,像阿逆这种放浪形骸之外的性子,认识的朋友,自然是潇洒自在的要多些。   最后,在离开之前,钟离准不情愿地提醒钟离冰:“别忘了说信的事。”他本也懒怠说的,但他这许多年来的经验是,如果一个人要你提醒他什么事,他自己八成根本就不会忘记。   钟离冰笑道:“你果然还记得提醒我。”她果然一直都记得呢。   “什么信?”凌琰和温景漾同时回头问道。   “我给舅舅家写了封信,我让他们把回信寄到你们这儿。”钟离冰不假思索。   凌琰无奈道:“你可真会找地方,我可是个贼!”   钟离冰耸了耸肩:“你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你还能培养出大盗夜罗刹么?”说着她指指自己。   凌琰摆了摆手:“我可不敢居功,那还都是靠你自己勤奋。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呢!”   钟离冰煞有介事地屈膝行礼:“我还真吃你这一套。”   凌琰又问:“你怎么不说把信寄到灵君姐家?”   钟离冰一脸无辜道:“她家比你家还难找呢好么?”   待到回了客栈,钟离准又如常问钟离冰:“江湖前辈,那咱们明天去哪?”   “那就……去灵君姑姑家好了。”钟离冰随口道。   钟离准偷瞟了钟离冰一眼,佯装不满道:“好不容易同江湖前辈出来游山玩水,可有一半的时间都花在见你的朋友上了。”   钟离冰嘴一扁,抱着双臂道:“你的朋友都认识我了,可我的朋友还都不认识你啊!”   钟离准忙不迭出言哄劝,心里,却是甜甜的。    ☆、山雨欲来   而后的几日,钟离准又随钟离冰去见了王卫、古灵君夫妇,图万、水灵一家。都是相谈甚欢。钟离准觉得,虽然钟离冰的朋友个个性格迥异,却都是热情好客,只因都是江湖中人,皆可倾心相交。他越发,喜欢上了这个江湖。   待要离开南域府的时候,他们再次去了凌琰的住处。   温景漾取了信交给了钟离冰。凌琰道:“你们来的倒真是时候,信是昨天才到的,给你吧。”   钟离冰随手把信放在衣襟里,与凌琰夫妇到了别,便转身走了,似是全然没把信放在心上。   过了晌午,他们又在南域府到处游玩。钟离冰带钟离准去了南域府码头。   这是钟离准第一次见到大海,不禁心向往之,对着一望无垠的大海长啸了两声。喊过两声之后,只觉得这几日以来身上的病气全都随着吼了出去,神清气爽。   钟离准张开双臂,迎着海风,衣袂随风飘荡,湿润的海风从袖口和领口灌进去,格外舒服。钟离准道:“从前虽常在外游走,走得再远,也大多是在大漠上,到了中土也不过就是在西北。从前是我眼界太小,这个世界,原来还很大!”   钟离冰笑道:“对啊,这个世界还很大。我爹娘常说,就连他们看到的,才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就是咱们□□的领土,都还有滇西的高原,琼州诸岛,琉球诸岛这些地方没有去过呢!何况,据说除了伊赛、萨顿这样接壤的邻国,还有许多隔海相望的邻国呢。听说他们的语言叽里咕噜的,文字又弯弯曲曲的,可有意思啦!”   钟离准饶有兴味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先出海去看看。”   “好啊,我这便去问问有没有去琼州的船。”说着,钟离冰便跃跃欲试地要上前去询问了。   “莫急,我不过是随口说的。”钟离准忙握住了钟离冰的手腕。他知道,如果他不阻止阿逆,阿逆真的会带他上一条去往琼州的船。   “你不是说你想去么?”钟离冰回过头来。   “至少也要等到过完年以后吧。”   “好吧。”钟离冰耸了耸肩。   他们从码头的木栈道上往回走着,钟离准不慎被地上的坑洼绊了一跤,钟离冰眼疾手快,托住了他的手肘,又是幸灾乐祸地笑道:“阿准哥哥,你真的,真的,真的该好好练练轻功了!”   钟离准正色道:“你等着,下次再见到雪的时候,我会踏雪无痕。”说话间,他握紧了拳头,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好,我等着看。”钟离冰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等着吧。”钟离准的语气很是坚定。   钟离冰回头一瞥,看向方才绊倒钟离准的小坑,随口道:“这个啊,这好像是我一年前弄的。他们也真是的,放在这儿这么久了,也不修一下,看来是朝廷拨的钱太紧了。”   “你怎么弄的?”钟离准顺势问道。   “去年这时候……”钟离冰轻描淡写,“我听说我爹娘丧命于海难,我一路从京城打听到这,他们说,确实有一艘从琉球来的船,失事了。然后,我居然信了,我就一拳……”说着,她伸出拳头比划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话说回来,这个木头可当真不怎么样,居然被我一拳打了一个坑,真是……”   “确实……不怎么样。”钟离准仔细审视了那处坑洼,里面,似还留有干涸的血迹。   次日晨起,钟离冰是被一阵寒风冻醒的。寒风乍起,这是二十年来,南国最冷的冬天。她取了外衫来披上,猛地推开窗子,竟被满眼的银装晃疼了眼睛。   下雪了。   “阿准哥哥——下雪了!”钟离冰高呼着,不住拍着钟离准的房门。   彼时钟离准正盘腿坐在床上,呈沉思状。   话,果然是不能随便乱说的。   居然……下雪了。   钟离冰坐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钟离准,故意摇头晃脑地拖着长音道:“下——次——下——雪——,踏——雪——无——痕——!”   钟离准的身影一闪而过,就连钟离冰都被吓了一跳。再回头看去,只看见窗户随风开合,还有几丝韵律。   她忙跃下桌子,从窗口探出身子看去。只见钟离准面朝下趴在雪地里,他身体的轮廓清晰地印在厚厚的雪地上。   四周围观的人一层一层聚拢过来,比起南国罕见的大雪,人们还是对突然从二层的窗户跃出,又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年轻人有更多的好奇。   半晌,钟离准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雪,在众人的目瞪口呆当中走进了客栈。   这一跳,他证明了三件事。第一,他食言了;第二,他惩罚了自己;第三,他的轻功,其实也没那么差。   钟离准回到房里,坐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向,钟离冰嘴巴微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离准道:“昨天的信,你怎么不看?”   钟离冰愣了一下,“呃……信。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他们写什么,我还是会回京城过年。要不……”她思索片刻,“你帮我看了吧。”说着,随手把信递给钟离准。   “好好好,我给你念。”说着,钟离准打开了信。他当然知道钟离冰根本就懒得看这信,不过既然是她的信,他便执意要念给她听。   “你念吧。”钟离冰抱着双臂坐下。   钟离准打开信,拿腔拿调地念了起来:“阿逆吾妹,我与父亲听闻你要回京过年,甚感欣慰。然今乃多事之秋,且将形势告知于你,如何决定,凭你定夺。今谨亲王落网押解回京,年关之前,皇上或将御审此案。因我失察,水府或将牵连其中,恐难善罢。昔毅王府今将改建为襄王府,腊月或将竣工,揣之,皇上将召阿冼一家进京过年,抑或是来年。”读到此处,钟离准停顿了一下,感慨道:“看来行走江湖倒也有弊端,许多消息,都不能第一时间听到了。”   钟离冰不以为然:“消息灵通又有什么好的?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江湖上有那么多人号称‘百晓生’,想知道什么,问他们不就是了!”   钟离准思索片刻,自觉有几分道理,遂微微点头。   “你接着念吧。”钟离冰挥了挥手。   钟离准继续念:“今形势如此,回京与否,由你决定。兄,水杉。”   “没了?”   “没了,你的决定呢?”   “回京城。”钟离冰不假思索。她写信回去根本就不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不过是礼貌地通知他们一下。“那你呢?”她反问。   “我同你一道,回京城。”钟离准亦是脱口而出。   “你料定了皇上会今年召阿冼进京过年?”   “不只是阿冼,我估计,是全家。”   “你……这么肯定?”钟离冰坐直了身子。   钟离准托着下颌分析道:“都说攘外必先安内。现在,谨亲王已经倒台了,连带着所有相关人等,都要下马。我敢说来年朝廷一定上上下下都是新气象。”见钟离冰似是一副不解的样子,钟离准续道:“右丞相都要换人了,你说是不是新气象?”   “好吧,然后呢?”钟离冰耸了耸肩。   钟离准故弄玄虚道:“你不是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么,今日怎么又乐意听我讲了?”   “反正……反正你分析的也不一定对。”钟离冰嘴硬。   钟离准嘴角微挑,没理会,续道:“今年是安内,明年就是攘外。伊赛已经归顺,萨顿、金淦、术竺尔日后都不是问题,皇上的眼光放在北漠。我估摸着,过了年他就要取北漠了。上一次阿冼和徐将军打的那一仗,已经达到了削弱北漠实力的目的。北漠现在摸不清□□的路子,便容易自乱阵脚。如若接下来就打收北漠的这一仗,皇上八成还是会把这个功劳给阿冼和徐将军。因为,上一次他们那一仗打得十分窝囊,北漠会轻敌。”   “哇!”钟离冰指着钟离准,“你分析得这么清楚,你都不去做官,可真是可惜了!”说着,她“啧啧”两声,一副可叹可悯的样子,“你说,你如今还在江湖上逍遥,可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这种事啊……”钟离准意味深长道,“一家人有一个人做就可以了。”   还有,现在的伊赛,不乏善于管理藩镇的官员,阿冼离开伊赛根本就不会出现问题。伊赛不会长久地高度自治下去。大约明年,就是削权的时候了。可以预见,阿冼的地位会更高,权力,却会更虚。一家人,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权力就够了,不能让伊赛手中,握着有谋反威胁的权力。   这些,钟离准只说在心里,钟离冰也没有追问。   钟离冰顽笑道:“咱们都已经被‘请君入瓮’过一次了,你还想再来一次?”   钟离准亦顽笑道:“九台谨王府是个水瓮,但京城是河湖,不怕。”   腊月初二,鄞亲王拓跋煜押解谨亲王拓跋熠及谨王府一干人等抵京。拓跋熠在天牢见到了府中女眷和自己的儿女,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侧妃和庶妃们哭天抢地,喊着自家王爷。   在天牢里的两日,拓跋熠都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他还是一日日地憔悴。   右相管子谟在府中养病已然养了七八日。这一回右相府是再怎么坐不住也无济于事,坐不住的是旁人。从工部尚书上表自陈罪状开始,朝中心虚的官员们仿佛一夜之间参透了“明哲保身”的道理,拓跋烨御案上的奏折摞了厚厚一摞。   “阿煜,你怎么看?”拓跋烨随手将几本奏折递给拓跋煜。   拓跋煜道:“若他们都想引咎辞官,朝廷岂不是要没人了?皇兄会准他们的奏?”   拓跋烨道:“既然他们想辞官,那便让他们举荐新人来。你道是他们会举荐什么人?”   拓跋煜恍然:“皇兄英明。”   有了管子谟的前车之鉴,他们定不敢再试图安插自己人上来,埋下一个日后牵连自己的隐患,他们多半,会举荐平日里被埋没的贤能之人。   这一日明前楼出了新题,是一枝梅。众文人皆以咏梅诗扣题,其中不乏令人拍案叫绝的作品。李率在此受熏陶已久,多少也能作上两首,遂也抬笔作了一首。拓跋炜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字里行间尽是谴责腊梅凌风开放的逆天而行。于是,因为另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他拔得头筹。   李率替拓跋炜斟了一杯茶,淡道:“五爷心情不好。”   “嗯。”拓跋炜没否认。毕竟缘何心烦,李率心里也清楚。   李率叹道:“今年朝廷上下不太平,咱们朝廷,要换血了。”   拓跋炜道:“李兄能够独善其身,于我也算是慰藉了。四哥他如今……可至少……朋友尚能平安。”   李率问:“明日皇上御审,五爷可会旁听?”   “嗯,会去。”拓跋炜微微点头。   李率若有所思道:“皇上可谓用心良苦。正本清源,可谓壮士断腕之行。窃以为,赵大人、钱大人、吴大人、姚大人,甚至管相和四爷,都不过只是其中一环而已。五爷,可能明白皇上的苦心?”   “我……当然明白。”拓跋炜深邃地看了李率一眼。   辛卯年腊月初五,昭乾殿。皇帝御审谨亲王谋反未遂一案,鄞亲王、谦亲王在旁听审。   昭乾殿门窗紧闭,纵然已近正午,也只有几丝光亮从缝隙中透过来,形成几缕光束,打在四人身上。拓跋氏这一代仅剩的兄弟四人,名字,皆从火旁。本应是最亲的亲兄弟和堂兄弟,如今,却是各怀心事。   同是亲王爵位,拓跋熠身着一身囚服跪在阶下,而拓跋煜和拓跋炜,都穿的是最正式的亲王朝服。   四人一言不发,殿中的气氛几近压抑到了极点。   “老四,你可知罪?”拓跋烨沉声开口。   拓跋熠抬起头来,将三人都扫视了一遍,终于一字一顿地说:“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皇兄,臣弟输了。但臣弟,宁死不敢认罪。皇兄想怎么处置,臣弟……认了。”   拓跋煜和拓跋炜听了此言,都不由得心中一动。自古以来,靠谋反上位的皇帝,也有不少。规则都是胜者制定的,只用来衡量败者的对错。   “三哥,五弟。”拓跋熠叫了一声,“你们过来,我想……好好看看你们。”   拓跋煜和拓跋炜迟疑了一下,都缓步走了过去。总觉得,到这时候,应该……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可是,拓跋熠说得好像他下一刻就要赴死一样。可是……   “皇兄……这个要求,可以对你提吗?”拓跋熠又鬼使神差地叫了拓跋烨一声。   拓跋烨一言不发,从龙椅上走了下来,走到拓跋熠面前。   拓跋熠突然抬起头来,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拓跋烨刺了过去。这次,他是真的抱了必死之心。   拓跋烨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电光火石之间,拓跋炜挡在了拓跋烨身前,拓跋熠手中的匕首刺进了拓跋炜的左肩,而拓跋煜手中的剑架在了拓跋熠的脖子上。   “阿炜!”三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拓跋熠双手一软,松开了匕首。这一下刺得不深,匕首“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弹了两下,静止下来。鲜血顺着匕首弹动的轨迹低落了几滴,在漆黑的地面上,看得不甚清楚。   拓跋炜捂着伤口,鲜血顺着指缝低落下来。虽然这伤不重,但拓跋炜从小到大,从没受过这样的伤。   “宣太医!”拓跋烨大喝一声。在殿外侍候的人领了命,忙着手去办了。   拓跋煜扶住拓跋炜,安抚道:“没事,这点小伤,很快能痊愈。”   拓跋烨一掌掴在拓跋熠脸上,怒斥道:“拓跋熠!阿炜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如若没有他……”他冷笑一声,“你现在恐怕忙不迭在九台府调兵遣将吧。那我就告诉你,在除夕之前,你,还有凉城、灞城和九台府的军队,会被全歼。”   拓跋煜和拓跋炜都怔了片刻,转瞬间则明白了拓跋烨的用意。这一席话,是说给殿外的耳朵听的。那么在殿内,谨亲王袭击的就是谦亲王,而不是皇上。   拓跋烨捡起匕首,猛地朝后一掷,匕首插在柱子上,入木三分。   “你错了!”拓跋烨道,“但你错不是错在意图谋反,你错在,在朕的统治下意图谋反。”   黄信在外叩门,说太医在外求见。拓跋烨令太医进来。太医见受伤的不是皇帝,而是谦亲王,倒还松了一口气。   太医俯下身子问道:“王爷,您的左臂可还能动?”   拓跋炜挣扎着动了一下,登时便是满头大汗,不过还是微微点头道:“我……还能动。”   太医又摸了摸拓跋炜的骨头,松了一口气道:“还好,骨头没事。下官,这就开方子。”   “来人!”拓跋烨抬手吩咐,“把谨亲王带下去吧。”   拓跋熠凄然看了拓跋煜和拓跋炜一眼,眼中,已再无任何留恋。他的两个骨肉相连的亲兄弟,在生死关头,一个以血肉之身挡在了他的对手身前,另一个,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拓跋煜和拓跋炜亦凄然看着拓跋熠,眼中含着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就这么一个骨肉相连的兄弟,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鄞亲王。”拓跋烨唤了一声。   拓跋煜知道事情重大,上前单膝跪地:“臣在。”   “拟旨。”拓跋烨坐回龙椅上,扶着额头,“谨亲王拓跋熠,意图谋反,所犯罪行,俱已供认不讳。拓跋熠,削去王爵,贬为庶人,流放北陵丘。谨王府一干人等,凡得朝廷敕封者,均贬为庶人。所有涉案人等,以罪量刑,交由刑部审结,年前结案。鄞亲王、谦亲王,平叛有功,赏黄金千两。”   拓跋煜忙取了笔墨纸砚,将圣旨录了下来,又一字一句地检查了一遍,才算罢了。他双手将圣旨呈给拓跋烨,肃然道:“请皇上用印。”   拓跋烨取了玉玺来,郑重地盖在了圣旨上。玉玺落在案上的声音,仿佛响彻了整个大殿,久久不绝,既成的事实,再也不能改变了。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拓跋炜一个头磕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道:“臣弟……接旨谢恩。”   拓跋炜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臣弟告退。”说罢,他恍恍惚惚地离开了昭乾殿,出宫,回府去了。   “阿炜……”拓跋烨欲言又止。   是夜,拓跋炜伤口发炎,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拓跋烨听闻消息,连夜指派太医到谦王府诊治,太医诊断以后,说谦亲王实是心病多于身病,虽于性命无碍,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要看他心里这道坎,什么时候能够迈过去。   次日晨,朝廷的邸报一出,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谨王府被彻底查封,街上不少百姓都围过去看热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不过是如此。同样的事情,于一些人是椎心之痛,于另一些人,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人们近来最爱拿来同这件事做对比的,恐怕就是内城另一头正在改建的襄王府了。因为当年的毅亲王是领兵之人,府里有演武场,所以府邸本就比其他的王府大些。此番改建为襄王府,更开辟了当年因打理不善荒废的一处园子。虽没用什么金碧辉煌的装饰,但负责此次工事的是专门负责皇家宫苑的易氏家族,细节推敲到了每一处小景、花草、斗拱、雀替、屏风、纹样。这可比奢华铺张更为难得。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皇上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堂兄弟都只是以礼相待,却对一个尽是自己义弟之子的异姓亲王有如此恩宠。   当然,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懂皇帝对襄亲王的这一层恩宠。只有需要看懂的人,能够看懂。   右相府纵然一副看似与世隔绝的样子,该传进去的消息却是一件也没有少。工部尚书上表自陈罪状,谨亲王押解回京下狱,襄王府的改建,一桩桩、一件件都传入了管府。   到如今,管子谟反而是一副释然的样子,背着手,在院子里摆弄摆弄花草,逗逗鸟,仿佛是准备安度晚年了。   “爷爷——爷爷——”管子谟最小的孙女管兆镜无疑是一抹难得的亮色。管子谟面上挂上了难得的笑意,满眼爱怜地将管兆镜抱了起来。   不料管兆镜扭了扭身子,撅起嘴道:“镜儿都九岁了,不要爷爷抱。”   管子谟会心一笑,将管兆镜放下,蹲下身子,拍着她的头道:“好,听镜儿的,爷爷不抱镜儿。”   管兆镜道:“爷爷这几日总在家里陪着镜儿,镜儿欢喜。您年岁大了,公务还总那么繁忙,难得清闲,该多休息。”   管子谟听闻此言,心中一软,不忍让家里的动荡伤害到小孙女,只得强颜笑道:“没有公务,就没有朝廷的俸禄,没有俸禄,怎么养活咱们这一大家子啊?所以,爷爷要为国效力,你大伯、二伯,你爹爹、四叔,都要为国效力。所以啊,爷爷的公务这么繁忙,日后重新临朝,镜儿常见不到爷爷,也很正常。”他试图让小孙女接受见不到他的事实。   “不啊。”管兆镜摇了摇头,“您年岁大了,就是应该休息啊。以后大伯、二伯、爹爹和四叔也会年岁大,他们也早晚要告老还乡。到时候,应该是哥哥们和镜儿去为国效力,拿朝廷的俸禄,来养活全家啊!”   “哈哈哈……”管子谟一时乐不可支,这或许是这几日听起来最令人喜悦的一件事了。他追问道:“那爷爷想听听,镜儿要怎么为国效力啊?”   管兆镜不假思索:“像爷爷、大伯、二伯、爹爹、四叔、大哥和二哥一样啊,考科举,入朝为官啊!”   “这是谁教你的?”管子谟脸色一变。   管兆镜见祖父脸色变了,虽是心中打鼓,面上确不见怯色,反而抬起头道:“爷爷,是我自己想的啊,人人都说女孩子不能做官,可是女孩子为什么不能做官?”   管子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镜儿,自古以来,女子三从四德,女大当嫁,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咱们管府,有这么多男人在,用不着女人去抛头露面,更用不着你去抛头露面。镜儿听爷爷的话,镜儿要乖乖的。”   管兆镜天真地点了点头:“镜儿听话,爷爷要高兴。”说着,她灿烂地笑了一下,跑开了。   管子谟看着管兆镜的背影,心绪万千。他没想到,孙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罢了罢了,现下管府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日后,也庇护不了这群儿孙了。其实,他有时候还觉得,镜儿是幸运的,至少,她可以靠嫁人改变命运。有的时候,他也觉得素纨是幸运的,素纨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她以另一种方式,让所有人记住了她。   拓跋炜已经醒了,他醒的时候,靳文婧正坐在他床前。   他开口第一句便是笑道:“你别担心了,不过就是一点刀伤,三哥说了,死不了。我也都不是小孩子了,不会醒不了的。”说着,他宠溺地抚了抚靳文婧的头发。   “都一把年纪了,你干什么?”靳文婧哭笑不得,推了一下拓跋炜的手,俄而又是低头浅笑。   “父王,母妃……”世子拓跋涵正站在门口,煞有介事地转过身去。   “出去!”拓跋炜和靳文婧不约而同地说。   涵儿又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道:“父王,母妃,儿臣先告退了。”   待到涵儿出去,掩上了门,拓跋炜和靳文婧才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三日前那一道圣旨下达以来,谦王府里,才第一次又有了笑声。   靳文婧把手掌覆在拓跋炜额上,松了口气道:“总算是退烧了。你……什么时候回去上朝?”   拓跋炜躺倒在了床上,“皇兄都放我的假,你竟还逼着我去上朝,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三娘!”   “其实……”靳文婧正色道,“有些事你早晚还是要面对。”   拓跋炜低下头,陷入了沉思。文婧说的一点都没错,有些事早晚还是要面对。年底的时候刑部会将此案审结,在朝堂上呈上案卷。过年以后,四哥就会被流放到北陵丘,日后再想见面,就难了。到如今他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救了四哥一命,还是害得四哥落到了如此地步。   靳文婧又问:“你……可要去看看四哥?”   “我……”拓跋炜犹豫道:“我无颜面对四哥,四哥他……一定也不想见我。我求的……我求的只是一个问心无愧而已,到这里,已经够了……够了……”说到此处,他回想着那日在昭乾殿发生的一切。一边,是他敬重的皇兄,一边,是他从小到大最亲的四哥,在局势将要失控的时候,他为了阻止四哥一错再错,选择了用血肉之躯挡在皇兄的身前。可是,他终究还是保护了四哥的对手,跟四哥站在了对立面上。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靳文婧握住了拓跋炜的手,“不管怎样,你和四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兄弟之间,没有什么话是说不清楚的。哪怕日后与四哥再不见了,你们也不希望彼此之间还都揣着一个心结。我觉得……你应当与四哥把话说清楚。”说着,她坚定地看了看拓跋炜。   “文婧……”拓跋炜的眼神似有些游离。   “当然……”靳文婧转言道,“我所言不过是妇人之见,你……只当做一个参考便是了。”   “不是……不是……”拓跋炜喃喃道,“你的话,从不是什么妇人之见。”   靳文婧续道:“五郎,你是整个谦王府的支柱,你不能消沉下去。好了,你休息吧。”说着,她站起身来。   “文婧。”拓跋炜拉住了靳文婧的手,“让蒋太医给皇兄带个话,等我的伤痊愈以后,我就回去上朝。”   “好。”靳文婧回过头来,会心一笑。   “还有,等此案审结以后,我会去刑部见四哥。”    ☆、大厦将倾   腊月十七,钟离准和钟离冰抵京。钟离冰还住在她从前在水府住的老地方,钟离准则执意要住在外面。钟离冰出了个怪样道:“你有钱没处花,那你就花去吧。反正这钱道最后也得进了杉表哥的荷包。”而钟离准却说:“没事,反正等襄王府竣工了,我在京城就也有家了。”   日前覃曦去看了邸报,皇上已经下旨召襄亲王一家到京城过年。水府也收到了扎托来的信,钟离冼在信中说此番到京城定要来水府拜见。到现下,他们进京的路程应已走了三分之一。   钟离冰心中有几分得意,想着,阿准哥哥料的果然没错。俄而又想,自己有什么好得意的。   虽然水杉在信中把水府的形势说得严峻,但钟离冰看到的水府还如往常一般有条不紊。要么,是杉表哥危言耸听,要么,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自谨亲王谋反案开审以来,每隔两三日街上就能看见前去抓人的官兵,被抄家的府邸也是一个接着一个,闹得这个腊月里京城上下人心惶惶。月中的时候水杉特意提前清了一次腊月前半月的账,发现京城商铺的流水活活少了三分之一。   街上人少了,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件乐事。比如没心没肺的,比如喜欢清静的,比如身正不怕影子斜的。   这日傍晚,各处的工事日落而息,正赶上收工的时候。钟离冰去客栈叫了钟离准,说要去看看正在改建的襄王府。钟离准一到了京城,看着这些大同小异的巷子就头疼,只好一切都听钟离冰的了。钟离冰出门前只问了覃曦襄王府在哪条街,就可以直接飞檐走壁过去了。是以钟离冰和钟离准从客栈出来,脚都没沾地,就到了襄王府的院墙上。   站得高看得远,他们将整个襄王府尽收眼底。从山门、仪门,到东西厢房、东西配殿,到正殿,到东西跨院,再到后花园,一点不落。钟离准一言不发地看了许久。早前来的时候不曾仔细看过,中土的营造,和大漠上的太不一样。那些榫卯是怎么咬合的,梁柱和斗拱又是怎么撑起一整间大殿?还有照壁上的浮雕、雀替上的镂空纹,甚至是飞椽尽端的彩绘,最细的线条都细至发丝粗细。专门负责皇家宫苑营造的易氏家族,又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色彩。   钟离准不禁叹道:“不愧是皇室御用的匠人家族。”   钟离冰嗤嗤笑道:“是啊,皇上可真是偏心。谨王府、岳王府、祺王府可都不是易家的手笔呢。”   钟离准顺势问道:“那你可知道哪些工事是易家的手笔?”   “我当然知道!”钟离冰眉毛一扬,“先说皇宫里,有景福宫、尚祉宫、福寿宫、慈寿宫、绘栖苑、林清苑,还有昭乾殿、仁昭宫的修缮,御花园扩建。京城的,有毅王府、鄞王府、谦王府、右相府,还有两座尚书府。再说京城外的,有南苑、慈恩寺,再远的,还有邬川行宫、九台行宫。这些都是他们的。易家最有成就的是易琏大人,他是现在这位易大人的祖父,这里面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工事都是他主持的。”   钟离准笑道:“这些你留着,等我阿娘他们搬过来,你去给他们讲一遍,说不准,我阿娘就更喜欢你了,阿冼就更崇拜你了。”   钟离冰一本正经道:“第一,婶娘本来就很喜欢我啊;第二,阿冼好像从来都没有崇拜过我,他明明一直感觉我不如他成熟。”   他们一前一后在襄王府的院墙上行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一半,到了后花园的上空。后花园的假山已经堆叠起来,但是水还没有引进来。   钟离准在院墙上坐下,笑道:“这个花园看起来独具匠心,通往湖心亭的那几块石头,下雨涨水的时候应该就会到水面以下,走过去的时候,还有种水上漂的感觉。”半晌他补了一句,“不过你是用不着。”   “不过,易大人也是有心啊!”钟离冰也坐了下来。   “要我说,这个花园,比御花园都不差。御花园的布局,都是些套路,不如这个园子有意思。我看啊,还是当个王爷逍遥自在些。”   钟离冰身子向后一倒,一个倒挂金钩挂在了墙上,她抬手扯了扯钟离准的衣服,“你也躺下来啊!”   钟离准也来了一个倒挂金钩。   钟离冰道:“也就是咱们这种大逆不道的人,还敢在这种地方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钟离准笑道:“你倒是一句话就把我拖下水了。”   钟离冰道:“刚才那个什么御花园还不如襄王府花园,是谁说的?”   “好吧!”钟离准哑然失笑,“那你方才说的,‘这种地方’,哪种地方?”   “你看啊……”钟离冰指了指两边,“左边,是李府,主人是礼部尚书李率。右边,是靳府,主人是左相靳宸宁。最厉害的是咱们后面。”她又指了指后面,“咱们后面就是祺王府,主人,是祺郡王。咱们在这儿说这种话,那不是给阿冼找麻烦么。”   “没事。”钟离冼缓缓坐起来,“人家想与你相安无事,你说什么都像没说一样;人家想找你茬,你什么都没说也像说了千言万语一样。你看啊,礼部尚书李率,他是明前四杰位列第四的李逸李逍卿的后人,虽然志向是在官场,但对于这些俗事一向是不感兴趣的,他从来都不在这种事情上嚼舌根子。左相靳宸宁,一家三代忠良,是纯臣,从不忠于哪一位皇帝,只忠于国家,他们已经位极人臣,用不着靠踩着别人往上升。祺郡王,皇三子,众皇子当中最有才华的一个,而且从来没有皇子的架子,虽然是郡王,但人家是皇子,当上亲王是早晚的事,也用不着和一个异姓亲王过不去。”   钟离冰也托着后脑勺坐了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钟离准:“可以啊阿准哥哥,京城的底都让你摸清了,深藏不露啊。”   钟离准耸了耸肩:“你知道他们住在哪,我知道他们干什么,正好。”   “可是……”钟离冰也耸了耸肩,“知道这么多……好像也没用啊。”   “用上的时候,才有用。”   钟离冰站了起来,从钟离准身上越过去,“继续走吧,咱们再去窥探窥探靳府,估计他们家也挺有钱的。”   钟离准也站起来,跟在钟离冰身后,随口问:“你说,这宅子有多大?”   钟离冰也随口道:“南北二十丈,东西十八丈,一共六十亩。”   “还好还好,没有祺王府大。”   “祺王府多大?”   “七十亩。”   “我带你去吃东西吧。”   “好,吃什么?”   “吃……吃……就去那家吧!”钟离冰灵光一现,“我也不知道那家馆子叫什么,是当年爷爷开的。他们主业不是做菜,是……谋划一些事情。不过,菜做得倒是不错。吃完以后,你陪我去芟右转转吧。好像自从我娘在那赌完了最后一场之后,就没人去了。”钟离冰一股脑全都说完了。   “好。”钟离准一口答应下来。   钟离冰和钟离准在芟右赌坊门前驻步,抬起头看过去,门上挂着的牌匾已然蒙尘褪色,不过这座二层小楼从来都没有变过。自从那场赌局结束以后,水家关了这间赌坊,也没有人再买下或者租下这间房子去做别的生意,所以便一直闲置着了。许是因为水家的房产,没有人敢轻易入手。许是因为这里曾经“死”过人,旁人都觉得不祥。   钟离冰上前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久积的尘土随着门的晃动飞落,在他们面前支起一道迷障。他们挥挥袖子,打散了空中的尘埃,穿过了迷障。   夜幕已然降临,没有点灯的赌坊当中是一片漆黑。钟离冰到柜台下面取了火种来,自言自语道:“希望这个火种还能用。”   “这个能有……二十年了?”钟离准饶有兴味地问。   “可能吧……”钟离冰打开火种,吹了两下,微弱的火光摇曳了起来。她惊喜地笑了笑。   灯盘当中没有没有灯油,有的只是比灯油还多的厚厚的尘土。钟离准被尘土呛得连连咳嗽,满眼是泪。   “灯油在哪?”钟离准回头。   钟离冰低头在柜子里找了半天,总算翻出了一瓶陈年灯油,在每个灯盘当中倒上。钟离准用手护着火种,小心翼翼地把每一盏灯点燃。大堂里渐渐亮了起来,摇曳的火光诉说着这里历经的沧桑。   赌坊关掉以后,所有的家具都被用白布罩上,一片死气沉沉。钟离冰抓住白布的两角,腰身一用力,揭开了罩在正中间那张赌桌上的白布。她深吸一口气,坐在了这张赌桌的上首。   这一刻,时空仿佛莫名地交错在一起。   二十二年前,水云卿就坐在这个位置,曾一时叱咤风云。二十二年后,钟离冰也坐在了这个位置,陷入了沉思。   这些年,过去的传说都淡了,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不少人相信,不少人深以为然。   那时候,这一间赌坊便能看尽了人生百态。很多人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一场赌局。有的人,赌一生的幸福,有的人,赌一生的荣华,有的人,赌命。   寻常的赌桌可能不过是赢几两银子,输几两银子,可赌神的赌桌不一样。一旦坐在了赌神对面的这个位置,也就是现下钟离冰对面的这个位置,那几乎就是以身家性命相搏。毕竟,任谁都想打破那个不败的神话,这种以命相搏的刺激,会让人上瘾。   钟离珉和水云卿常说,他们赌了半辈子,很幸运,他们赌赢了。   钟离准抚着桌子向前走着,一抬手就掀起一道尘埃,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他步伐渐缓,在钟离冰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钟离冰一愣,从沉思中走了出来。刹那间,脑海中的时空全然恢复了正常。   “阿准哥哥,你不要坐在那。”钟离冰眼中还带着一丝恍惚。   钟离准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钟离冰也站起身来,淡道:“你方才坐的那个地方,是赌命的地方。”   钟离准笑了,他缓步上前来,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不坐在那个地方,就不是在赌命吗?”   “也对啊。”钟离冰耸了耸肩。   “楼上是什么?”钟离准指了指上面。   “还是桌子椅子,没什么东西。”钟离冰摊开了双手,“就是我娘喝茶、看赌局的地方,有时候我舅舅在这谈谈生意什么的,我爹好像也来凑过热闹。”   他们在二楼站定,凭栏而立,俯瞰着楼下的一切。   钟离冰看见一个小柜子,便蹲下身子在里面翻了起来。   钟离准笑道:“你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这是什么?”钟离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抽出了一摞信函。   “是……伯母的战书?”钟离准推测。   钟离冰翻开了这些早已泛黄的纸,嘴角微微上挑,点了点头,“是战书,有这么厚一摞呢!”她比划了一下,“我娘当年,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啊!”   钟离准笑笑。   钟离冰收了笑,把战书放在了桌上,伸出手指,划过那一行一行的字,一字一顿道:“每一个在这里写上‘赌神逆乾坤’的人,都是做了最充分准备的人,几乎都是孤注一掷的人,因为,只要赢了赌神,他们的身价,会比赌神赢的所有钱,还要高。这足可以让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黑白两道都投给他们崇拜和敬佩……”   昏暗的灯光映出钟离冰的侧影,俨然就是当年的水云卿。   每一个在这里写上‘赌神逆乾坤’的人,都是做了最充分准备的人,几乎都是孤注一掷的人,因为,只要赢了赌神,他们的身价,会比赌神赢的所有钱,还要高。这足可以让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黑白两道都投给他们崇拜和敬佩。但是,他们不知道,我的姨娘,几乎知道全天下所有的赌术、千术,并且研究出了它们的破解之法,她做不到,可她让我做到了,因为我的舅舅教了我暗器。那些人不知道,最有可能赢我的人,可能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林濬,是唯一一个向我下过两次战书的人。其他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却都输得最惨。   钟离冰续道:“我觉得,我娘说得还真对。有的时候命运就这么喜欢玩弄人,那个四王爷不就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么,可还是输得最惨。”   钟离准深邃地看了钟离冰一眼,笑道:“可我觉得大伯说过的那句话更有道理。其实他们,并没有做好最充分的准备,不是吗?”   “哈哈哈……”钟离冰突然笑了起来,“对啊,我倒忘了。那咱们是更没做好准备了,差点死在九台府,还真是活该!”   “对,真是……活该。”钟离准若有所思。   腊月二十五日,谨亲王谋反案结案,因此被治罪的上至亲王,下至六品官员,共六十七人,其中谨王府属官及门客十二人,朝廷官员及门客五十五人,其家人受牵连者共一百五十三人。   谨亲王拓跋熠,废去亲王爵位及一切加封,本拟死刑,念其未酿成大错,又念其劳苦功高,该判流刑,流放漠北。谨王府门客靳人麒,判死刑,斩首示众。右相管子谟,撤职,判绞刑。   在右相府被查封的前一刻,管绍恒在管子谟的书房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到如今,管子谟没有资格再风光大葬,只能在郊外立一个小小的坟头,连墓碑也不能有。管府上下也被判流刑,流放岭南,唯一令他们欣慰的便是离他们的家乡黎州不远,至少,可以护送管子谟的遗体回到家乡。   这在朝廷当中是不小的动荡,官员的职缺靠涉案官员的推荐和三省六部的考核,补上了十四人,其中还不乏十分优秀的。而且,来年秋天就是秋闱,倒能发掘一批人才。虽然年底的时候朝廷人手缺得厉害,无论是对于现有的官员还是新上任的官员,都是一个苦差,不过也是一个立功的机会。双刃剑,就看他们自己如何驾驭。   这一日散了朝,拓跋炜匆匆离开昭乾殿,就往刑部大牢去了。这一路上,他总低着头沉思,不知道走进了多少岔路,也不知道有多少太监宫女因为险些冲撞了他而跪下请罪。年初的时候他还信誓旦旦地给水彧指出了到刑部大牢最近的捷径,这时候,自己却走不明白了。   一个不留神,拓跋炜踩上一块突出的石头,绊了一跤,跌进了面前的荷塘里面。好在这个荷塘是活水,冬天也没有冻上,他没有跌伤,但是浑身湿透,在这寒冬腊月里,也不好过了。周遭的太监宫女一片惊呼,忙唤人去救谦亲王。拓跋炜不会水,被宫人们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呛了好几口水。他顾不上身上湿着,爬起来就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去。宫人们知道事情严重,遂忙去禀报了皇上。   彼时拓跋烨在上书房,叫了拓跋煜来陪他说话。听到禀报的时候,他们同时回过了头去。   太监继续禀报道:“方才,奴才见谦亲王神不守舍的,也不传太医来诊治,就……走了。”   拓跋烨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太监不置可否,只好道了一声“奴才告退”就匆匆下去了。   待到书房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拓跋煜道:“皇兄,我觉得去天牢看四弟的事,五弟可能并没有完全想清楚,否则不会这么神不守舍的。”   “他……”拓跋烨思索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阿煜,你去把他追回来吧,他的伤还没痊愈呢,别到时候又病起来了。”   “是……”拓跋煜不置可否地起身,“臣弟……遵旨。”   一路上拓跋煜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越往前走就越是喘不过气。五弟察觉到了什么?皇兄又察觉到了什么?那一瞬还在想,但是现下,他感觉他自己……仿佛也察觉到了。想到此处,他不禁加快了步伐。   天牢的卫兵见到了拓跋煜,显然是有些惊讶。毕竟,方才刚刚来了一位亲王,现下又来了一位亲王。这种地方,毕竟少有贵人出没。但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今日刚刚被宣判的谨亲王,是他们两位的兄弟。   当拓跋煜看到拓跋炜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预感应验了,也知道自己来晚了。   拓跋炜跪在地上,拓跋熠的牢房外,浑身发抖,头发打成一绺一绺的,有的地方挂上了冰碴,周围的地上是一滩水。   “啊——”拓跋炜竭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跪在地上,拼命摇晃着栏杆,旁边的几个狱卒想上去阻拦,却碍于他是亲王之尊,不敢动手。   “阿炜!”拓跋煜冲将上去,拉住了拓跋炜,“你冷静一点,四弟已经不在了,四弟已经不在了!”   “我不信!”拓跋炜猛地一挣,竟将拓跋煜这个练家子掀了一个跟头。   拓跋煜躺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拓跋炜。   “我不信!你明明答应过我的,皇兄明明答应过我的!”因为方才的咆哮,他的嗓子已然沙哑。   “拓跋炜!”拓跋煜一跃起身,将拓跋炜扑倒在地,一拳击在他腮上,大声斥道:“你他娘的就是个懦夫!四弟死了,难道你要跟着他一起去死吗?”说罢又是一拳,“他这么做是为了保全他的家人,可你这样作践自己,可有想过你自己的家人,还有四弟托付给你的他的家人?”说到此处,拓跋煜揪着拓跋炜领子的手渐渐松了下来,语气也缓和下来,“这或许……是四弟的最后一个选择了,咱们……应该尊重他。”   “四哥——”拓跋炜终于浑身卸了力气,躺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拓跋煜喃喃自语。   半晌,拓跋煜用袖子抹去拓跋炜嘴角的血,冷冷对旁边的狱卒吩咐道:“记住,今天你们没看到谦亲王,也没看到鄞亲王。”   狱卒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   “皇上,谨亲王……庶人拓跋熠……殁了。”黄信呈上了一封血书。   皇兄   臣弟以为,事无对错,只有输赢。是以,臣弟不会认罪。臣弟也本以为不会认罪。然今事已至此数罪加身,牵连甚广,累及全府,犹是惶恐,心不能安。   今,臣弟认罪,愿以死谢罪。府中女眷及臣弟子女,皆不知情,但凭皇兄查问。王妃管氏,虽为右相之女,然与此事毫无干系。臣弟娶之为妃,是为牵制右相。凡此种种,皆臣弟之过。唯求皇兄,饶府中家人一命。   吾皇万岁,臣弟泣血上书。   臣弟熠   “知道了。以亲王仪制下葬吧。”拓跋烨合上了血书,顺着烛火放了下去。火光从一角跳跃而起,吞噬了这绢布。   “是。”   拓跋烨喃喃自语道:“做这种事,拂了他的心意,却也遂了他的心意。”   两日后,腊月二十七,是庶人拓跋熠下葬的日子,以亲王仪制下葬。下葬前本应做法七日,因为七日之后已经过年了,不宜办白事,所以只有提前下葬。   谨王府挂满了白幡。已近年关,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不愿意沾染了这晦气。   彼时拓跋炜已经冷静了下来,完全冷静了下来。   他上前,上香,执丧礼。   哀乐声声,远远传出,几乎是给整个京城蒙上了一层哀伤。   自古以来官场上多拜高踩低,从前与拓跋熠交好的官员,也没有几个来参加葬礼的。反倒是平日里与拓跋熠没说过几句话的李率特意来上了一炷香。拓跋煜和拓跋炜都抛开亲王的身份,以逝者亲人的身份向李率执了谢礼。   丧礼毕,棺椁即将下葬。就在这时,郑妃突然起身冲了上去,触棺自尽。   众人皆是一惊。讷儿和敏儿扑了上去,抱着郑妃放声痛哭。   拓跋炜缓步上前,蹲下身子,对郑妃道:“郑四嫂放心吧,以后,讷儿和敏儿就交给我了。”   郑妃听闻此言,方才咽了气。拓跋炜一手拉着讷儿,一手拉着敏儿,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拓跋炜不禁叹道:“郑四嫂……真是个多情的女子。”   拓跋煜亦叹道:“郑四弟妹……更是个刚烈的、聪明的女子。”   拓跋炜点头,默认。   皇帝听闻郑妃触棺身亡,感其刚烈深情,遂赐其以亲王正妃仪制下葬。其一双儿女拓跋讷、拓跋敏,过继于谦亲王拓跋炜膝下。   至此,谨亲王谋反案,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下雪了。下雪是最好不过的,可以掩盖一切的痕迹,就连城外的乱葬岗,都能被大雪暂时填平。   蓝藻宫的宫人本就懈怠,如今天气不好,便更是磨磨蹭蹭。本应中午送到的午饭,都拖到了下午。   冷宫里还是那样的死气沉沉,不少已经疯癫的被废妃嫔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而华嘉娴,竟还是清醒的,一直都是清醒的。   都说在冷宫里还能不疯的人,都是有信念的人。至于华嘉娴的信念是什么,宫人们常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念叨,也大约能明白。虽然她说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宫人们听这些听得太多,他们都能够清楚地分辨,她没疯。   在冷宫里,每日吃不饱穿不暖,华嘉娴的风寒已持续了许久,从未见好转,吃不饱饭更是四肢无力。   送饭的小太监把饭放下,才刚要转身离开,华嘉娴便挣扎着扑了上来,抱住了他的小腿。小太监冷道:“常在,您失态了。”   “阿熠呢?四爷呢?谨亲王呢?谨亲王今天进宫了没有?”   “谨亲王?”   “是啊!”华嘉娴抓住小太监的衣服,“谨亲王今天到底进宫了没有?”   小太监掩面笑道:“常在,您糊涂了。现在已经没有谨亲王了,只有庶人拓跋熠。而且,他今天已经下葬了,他再也不会进宫了。”   “什么……你说什么!”   小太监带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形容,又重复了一遍:“庶人拓跋熠已经以死谢罪,今天,下葬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华嘉娴疯了一般地抛开,把所有能够打碎的东西全都打碎了。   小太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身后还回荡着华嘉娴凄厉的叫声。   “他不可能死的!他不可能死的!他还要当皇上,他还要当皇上!我还要当皇后……”   次日晨起,早膳的时候,华嘉娴在蓝藻宫的角落被发现已经割腕自尽,眼睛到最后也没有阖上,竟是直勾勾地盯着她腕上的伤口。也就是说,她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鲜血一点一点流干,直面自己生命的流逝。   她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冰凉僵硬,想是已经死亡超过六个时辰了。也就是说,她前一晚就已经自尽了。   到最后,她也没有疯,因为一个疯子,是不会对自己用这般残忍的自尽方式的。   华嘉娴被盖着白布抬出了蓝藻宫。一般情况下,从冷宫出去的废妃,都是横着出去的。   当内务府的太监们清点她身上的物件时,发现她用来自尽的那支金簪是没有记录在册的,说明不是皇上的赏赐。有人回忆起,那是她三十五岁寿辰的时候,谨王府礼单当中的物件。   按理说妃嫔自戕是为不祥,要牵连家人。但华嘉娴自小就没有什么家人,只有一个远房表兄,正是现任的兵部尚书辛良,她从小在辛家长大,当年是因为辛良立了大功,她才被选进宫的。   华嘉娴的自戕没有牵连什么人,只通知了尚书府前来收尸。辛良派了人来收尸,将她体面地葬了。   谨亲王谋反案审结了,所有证据已经建档封存,竟然没有任何一条不利的证据指向水家。但是,这才令水杉更加担心。他的手中握着拓跋熠谋反的证据,这是冒着伤人一分,自伤七分的危险才拿到的,也就是说,他自己心里都很清楚,对方到底抓住了他什么把柄。再说,退一万步讲,造反这种事情是要花大钱的。哪个合作者能够负担得起这笔钱,全国上下根本就找不出几个,这超过十分之一的可能性,加上当年水家其实已经支持过一个人的造反,水家会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然而,现下的一切都风平浪静。   除非,有人把所有不利于水家的证据都压了下去。   而这个人,只能是皇上。    ☆、南柯一梦   襄王府是在腊月二十三竣工的。腊月二十八日晌午,襄亲王一行抵达京城,住进了崭新的襄王府。   钟离冼一行本拟是腊月二十五抵京的,但路上耽搁了几日,所以二十八日才到京城。   钟离准离了客栈,回府居住。钟离冼虽已是一方领主,却还是像从前那个小弟一样,朝兄长抱怨,说他只顾着新嫂嫂,不顾着兄弟,只留阿冼一人在扎托处理政事,险些是焦头烂额了。到最后还是钟离凝一针见血,说道:“怎么只见你回来,不见小嫂嫂回来?是不是你对人家不好,人家赖在娘家不肯走了?”   钟离准耸了耸肩道:“她自小随心所欲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谁说我没来的!”门口的小厮那句“钟离小姐来了”还没说出口,就闻得门外那银铃般的声音。   钟离冰上前来,端端正正地给阿桑妲磕了个头:“儿媳妇给阿娘请安。”   阿桑妲忍俊不禁:“你起来吧。都二十岁了,还一副长不大的样子。”   钟离冰一本正经道:“阿逆永远都不想长大,但也知道终有一天会长大。不过,在长辈面前,我们还永远都是孩子啊。”   阿桑妲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小哥你过来一下。”钟离冰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劳烦你把方才的两枝梅花递给我。”   阿米拉喜道:“这花开得真好看,我还只在画上见过呢!冰姐姐,这是在哪采的?”   钟离冰道:“喏,这红梅,是在李尚书府采的,白梅是在祺王府采的。”说罢,她将两枝梅花□□桌上的琉璃花瓶,煞有介事地朝钟离冼行了一礼:“恭贺襄亲王乔迁新居。”   钟离冼也煞有介事地回礼:“多谢冰姐姐,这份礼,我收了。”   “哎呀!”钟离冰一拍额头,“阿凝姐姐,我还没有见过伊思迪呢啊!”   钟离凝让奶娘把伊思迪抱过来。伊思迪如今两个多月,会笑了,也会找阿爹阿娘了,她一见到拉曼和钟离凝,就亲昵地凑上去。   钟离凝指着钟离准和钟离冰道:“快看看,这是大舅舅,这是大舅母。”   拉曼笑道:“你要不要抱抱她?”   钟离冰犹豫道:“我……可以?”   “当然可以。”钟离凝小心地把伊思迪放在钟离冰怀里。   伊思迪趴在钟离冰肩头,好奇地东张西望着,呼出的气息让钟离冰觉得颈间痒痒的,她不禁笑了出来。半晌,又不禁恍惚,喃喃道:“我都……当舅母了啊。对啊,婶娘都当外婆了啊!”   伊思迪一点儿也不认生,竟对着所有长辈呵呵笑了起来,令众人心情舒畅。   下人来通传,说皇上身边的黄公公来了。钟离冼忙迎了出去。黄信精明至极,满面春风地朝所有人见了礼,笑问:“王爷初来乍到,舟车劳顿,可还住得惯吗?下人们有没有照顾不周的地方?”钟离冼一一答了,黄信续道:“皇上挂念得紧,传了口谕说:‘让他们兄弟进宫来吧,朕想见他们。’所以请二位王爷即刻便虽咱家进宫去吧。”   钟离冼道:“有劳黄公公了,我等即刻便随您入宫。”   黄信续道:“听闻襄王妃有孕在身,皇贵妃娘娘特意嘱咐当年照顾过她胎儿的陈太医来替襄王妃安胎。”   钟离冼拱手道:“那便请公公转告娘娘,小王有劳娘娘记挂。日后小王定当带王妃进宫当面拜谢。”   钟离准和钟离冼皆更了衣便入宫去了。皇上在仁昭宫接见他们。   “臣等参见皇上。”钟离准和钟离冼齐齐行大礼。   “平身吧。”   “侄儿给皇伯伯请安。”他们又行家礼。这是钟离准第一次以侄儿的身份来拜见拓跋烨。   拓跋烨让他们起来,又赐了座,问了他们许多家常的事。他们都一一答了。   拓跋烨笑问:“听说小准取了冰儿?你们的俸禄可还够花么?可要我册封她为亲王正妃,过过瘾?”   钟离准面带微笑,心下却明白,皇上明里问要不要册封阿逆,实际却是问他是否有被封为亲王的心意,遂坦言道:“皇上,臣无德无才,自愧不及阿冼,不能为朝廷建功立业。况且臣志在江湖,行侠仗义,逍遥自在。至于朝廷的俸禄,臣无功不敢受禄,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沉默了片刻,拓跋烨笑道:“既然你没有得到朝廷的敕封,那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自称‘臣’。”   钟离准愣了片刻,浅笑道:“皇上教训的是,是侄儿僭越了。”   气氛只是有那一瞬的不寻常,三人很快又像一家人一般谈笑了起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钟离准和钟离冼在年初的时候失去了父亲,他们有时希望,皇伯伯就像一个令后辈们敬爱的长辈。   最后,拓跋烨问钟离冼:“你知道我为什么赐你毅王府吗?”   钟离冼道:“因为皇上希望臣像当年的毅亲王一样为国效力,建功立业。”   “但是,”拓跋烨语重心长地说,“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拓跋烽。”   钟离冼郑重地点了点头:“皇上的教诲,臣谨记在心。”   钟离准和钟离冼回府的时候,太医已经离开。钟离冰和伊思迪还正玩得快活。太医说阿米拉身体康健,胎儿状况良好,她只有五个月的身孕,看着却像是六七个月,是为双生之象。   拉曼问钟离冼:“皇上可同你提了出征之事?”   “没有。”钟离冼摇摇头,随即又续道,“但咱们到都到了京城,这是早晚的事。皇上不急着说出来,我自也用不着将此事坐实,免得又给那些飞短流长之人增加了谈资。”   “还有。”钟离冼续道,“年后宫里应该会有宴会。我会向皇上求个恩典,封阿姐为郡主。日后,阿姐和拉曼哥哥可以带伊思迪回扎托。我和阿米拉……日后应该会在京城扎根了。至于大哥……”   “无妨。”钟离准道,“不用顾念我,整个江湖都是我的天下,不愁没有退路。”   “好。”钟离冼郑重地点了点头。   要说起来,钟离珉和水云卿回来得最是时候,他们是在大年三十的白天到的京城。这时候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着除夕夜的到来了。   彼时宫里亦是张灯结彩。整个腊月京城里都不太平。不只是宫里,京城上下都需要一个契机来热闹一下,冲冲喜,而除夕,便是最好的契机。   鄞亲王拓跋煜在宫里陪皇帝下棋。   拓跋烨笑道:“这都过年了,我还叫你来宫里下棋,你妻儿的怨言可不少吧?”   拓跋煜顽笑道:“哪有?王妃和曹真都是识大体的女子,心有怨言的明明就是臣弟。臣弟都连输了六局了。”   “好好好。”拓跋烨连连摇头,“下完这局就放你回去。”   “皇兄。”拓跋煜看似低头沉思棋局,口中所言却是毫无关系,“臣弟想求一个恩典。”   拓跋烨没有回话,只道:“可以,如果你这局赢了,我就答应你。”   然后,拓跋煜就在颓势中莫名其妙地反败为胜了。   “好吧!”拓跋烨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推,“你说吧,你想求什么恩典?”   拓跋煜开门见山:“宿惜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臣弟想求皇兄给宿惜指婚。”   “哦?”拓跋烨饶有兴味,“是你心里有了人选,还是她心中有人了?”   拓跋煜笑道:“都有了,是同一个人。”   “是你的学生。”   “是。”   晌午时分,钟离冼等一干小辈前往水府拜见四位长辈,并邀请水云天一家、钟离珉一家晚上一同到襄王府守岁,众人欣然答允。至此,二十年前曾共过患难的三家人,终于齐聚一堂,只可惜,已经少了钟离珏和阿卓和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水彧独自一人行在京城的街道上。在这歌舞升平的不夜城,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看到熟悉的面孔,水彧驻步,拱手一揖:“五哥、夫人安好,小弟给你们拜年了。”   拓跋炜和靳文婧皆回礼。   拓跋炜只淡淡说了一句:“回来了?”   “回家过年。”水彧声音清冷,亦微微颔首。   “五哥呢?”水彧紧接着问。   拓跋炜道:“让孩子们在家热闹热闹,我和文婧,也出来散散心。等一下,就回去吃年夜饭了。”   水彧道:“五哥和夫人有心了。”   “对了,”靳文婧提醒道,“你的家人,现下应都在襄王府。”   “多谢。”   襄王府。   水彧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牌匾。他不知道襄王府在哪,只知道从前的毅王府在哪。而现在,他也知道了襄王府的所在。恍惚间不禁在想,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京城竟已发生了这么多事了。   门前值守的小厮上前询问,水彧道:“在下水彧,烦请通传。”片刻即有人引他进去。   当他走进华安殿的时候,聚齐的人们令他感觉这不是真的。在京城的水家、在扎托的钟离家,还有云游四海的姑丈和姑母,他一向感觉这些人,并非来自于同一个时空。而今眼前,所有的人纵然数年不见,却其乐融融,同一家人无异。   “彧儿回来了。”   “大哥你回来了。”   “钦彣兄。”   “水大哥。”   每个人都用不同的称呼唤着他,那一瞬,他怔住了。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大……大哥……”水影低低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声音当中。   “表哥……你……回来了。”钟离冰清灵的声音将水彧,拉回了现实。   “我……回家过年。”水彧浅笑。   家,这就是……家么?   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仿佛一切的不顺利,一切的不如意,全都在这一夜一一化解,待到过了子时,一切又都从头开始了。   门外传来震天的响声,钟离冰笑着叫道:“子时了,放烟火了!”   一众人披着大氅到院子里去看烟火。   烟花在空中炸裂开来,开出一片片绚烂的花海,映在每一个人的面上。   至此,一波三折的辛卯年终于被送走,他们应来了崭新的一年,壬辰年。   众人至丑时方归,酣睡至天明。   大年初一的白天,众人陆续从酣睡中醒来。大部分人还都保持着应有的清醒,但也有的是全然没了知觉,根本就不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是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宽衣、洗漱、躺在床上的,不知道是因为困了,还是因为醉了。比如钟离冰,比如水彰。   新年的阳光从窗中照射进来,钟离冰揉揉眼睛,清醒过来。看房里的装潢陈设,知道自己还在襄王府。   她才起身,便有侍女在门口敲门,她允侍女进来,侍女便服侍她洗漱更衣。   王府的侍女不同于家里,王府的侍女都是礼部指派来的,各种礼数一应俱全,就像在宫里一样,令钟离冰十分不自在。钟离冰早就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一边向斜上方望着,一边想着杉表哥、影妹、彰弟他们也太不厚道,昨天晚上走的时候也不叫她一声。   侍女躬身福了一福:“大王妃,奴婢已服侍您更衣完毕,今日是大年初一,您和大王爷……”   “好了好了!”还没等侍女说完,钟离冰便回首打断了她,“阿准哥哥住在哪里,带我去找他吧。”   “大王妃,您……”   “不要再说了!”钟离冰连连摇头,“这些规矩我都不懂,你也不要教我,教了我也会忘的。哎呀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什么朝廷册封过的王妃,不会规矩也没有关系的。”   听了钟离冰一长串的话,侍女无奈,只好又福了一福,伸出手来,给钟离冰引路。   侍女在前面低着头前行,钟离冰却在后面走走停停,欣赏着廊子上的雕花。   走到暖阁门前的时候,恰碰见了钟离准,随后又见拉曼、钟离凝夫妇,钟离冼、阿米拉夫妇一边朝他们打招呼一边走来。钟离冰环顾四周,思索片刻,嗯,过了昨夜,应该所有人都明白她和阿准哥哥不是真的成亲了。不过……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反正阿冼现下都已经是皇亲国戚了,生米煮成熟饭,她和阿准哥哥有没有真的成亲,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待到进了暖阁,钟离冰还是十分恭谨地同钟离准并肩跪下,端端正正地给阿桑妲磕了个头:“儿媳妇给阿娘拜年,愿阿娘紫气东来。”   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心照不宣地演着这一场明明已经知道真相的戏。   随后,钟离冼、阿米拉,拉曼、钟离凝也给阿桑妲拜了年。   阿桑妲笑吟吟地给了他们每人一个红包,算是新年的好彩头。她还特意给伊思迪包了一个最大的红包,其他人也都给了伊思迪红包,这才算罢了。   阿米拉顽笑道:“阿姐和姐夫今年收红包收到手软了!”   钟离凝亦笑道:“等到明年,你们岂不是更要收到手软!”   阿米拉低头托着自己的肚子,满面的幸福感。   钟离冰拉着钟离准的手腕道:“走,回娘家去拿红包吧。”   其余五人似都抿嘴笑看着他们二人,钟离准耸了耸肩,钟离冰却是不知所以,以至于一直出了王府,钟离冰还是一步三回头地想着他们意味深长的笑容。   “阿准哥哥……”钟离冰叫了一声。   “嗯。”钟离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昨天晚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有?”   “没有。”钟离准摊开了双臂。   “真的没有?”   “没有。”   “阿准哥哥……阿准哥哥……你……你今天……你今天……长得怎么跟平日里……不太一样啊。嗯……今天……今天更好看,对,更好看!”然后,钟离冰就扑在了钟离准身上。准确地说,应该是……双手环住钟离准的脖子,挂在了他身上。   钟离准笑道:“阿逆,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每一次喝多,她说的都是这一句。   “你都喝了一斤多了。”钟离准摇了摇头。   “阿准哥哥……”钟离冰继续叫道,“哎呀,阿准哥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今天……今天怎么这么热闹,所有的装饰,都是大红色的。又是谁……要结婚啊?我……我跟你说……上次的婚礼虽然……虽然麻烦,但是,还挺好玩的嘛。反正……反正也没什么人知道咱们两个没有结婚……咱们……就真的结婚算了!”   现下,却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没有真的成亲。   昏天黑地当中,钟离准把钟离冰抱回了卧房。   席间,水彧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水影的目光,一直在水彧身上,从未曾移开过。   这就是钟离准口中,钟离冰所谓的“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阿逆给爹、娘、舅舅、舅母拜年,愿你们一马当先、二龙奔腾、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同享、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面威风、九九同心、十全十美、百事可乐、千喜相逢、万事如意!”   钟离准看了钟离冰一眼,愣了一下。阿逆竟把所有的吉祥话都说完了,他一时词穷,只好磕了个头道:“小婿给岳父、岳母、舅父、舅母拜年。”然后,他不忘抬起头横了钟离冰一眼。   四位长辈皆给了红包,水影和水彰都吵着要看到底谁拿的红包更多些,直到知道钟离冰和钟离准的红包皆没有他们二人的多,才算罢了。   水云卿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阿逆没知会我们就把自己嫁出去了,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那你们……就去问阿准哥哥咯!”钟离冰耸了耸肩,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把事情全然推到了钟离准身上,自己倒是做了个甩手掌柜的。   钟离珉、水云卿、水云天、林潇皆是素知钟离冰心中的小算盘,也不理会她,只静观钟离准的反应,饶有兴味。   如果是阿甲的家人这样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一定会在心里暗暗笑骂:“这帮老不死的!”但是钟离准不会,在心中也不会。   钟离准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小侄未曾告知大伯、伯母、舅舅、舅母,是小侄的不是,还请各位长辈责罚。”   因着是原来的称呼已经唤了二十多年,左右改了也是别扭,所以除却请大安的时候,他们就还按照从前的称呼。   四位长辈是摆足了幸灾乐祸的架势,谁知这小准不但接了招,而且还一本正经地接了招。要真说责罚,他们又怎舍得责罚?   “你呀……一点也不像你爹。”钟离珉半是顽笑,半是追思,“小凝最像阿桑妲,阿冼最像弘燚。小准你……像他们两个,又……不像他们两个。”   如今再提起钟离珏,众人已少有了悲伤,取而代之的,只是思念而已。   “表姐!”水影上前来,拉住钟离冰的手,“你都好长时间没回来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来我房里吧!”随即又对钟离准笑道,“阿准哥哥,你不会怪我拉着表姐不放吧!反正表姐以后每一日的时间都是你的。”   钟离准浅笑:“怎会?”   钟离冰啐道:“我的时间就是我的,跟阿准哥哥又有什么关系!”说罢,她便跟着水影到房里去了。   自水彧上了灵山以后,水影就整日恹恹的,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只日日在房里诵经祈福。那时候,水影的一切,钟离冰都看在眼里,心里是心疼,却没有办法劝她。如今见水影又恢复了些许活力,钟离冰心中也是欣慰。不过,只觉水影的手有些发抖。   到水影的房间要出了堂屋,走一段廊子,那日天下着雪,水影又没披着大氅,一进了房间就连连朝手中呵着热气。   “好冷啊!”水影一边感叹着,一边搓着手,说着又执起钟离冰的手道:“表姐,我也给你搓一搓!”   直到水影抓住了钟离冰的手,钟离冰才感觉到,表妹的手搓一搓竟已比自己的还热了。也罢,现下身上的内力很浅,再不能在寒冬里也能觉得温暖如春了。   “今年新来的茉茗香,我给你泡啊。”说着,水影从小柜子中取了一小罐茉茗香来,拈了一些放在茶壶里,用开水冲泡,动作极是纯熟。   钟离冰趴在桌子上,静静看着水中的茶叶一点一点散开,就像墨滴在水中晕染开来,很是好看。   渐渐的,一股清淡的茉莉花香四散开来,钟离冰深深吸了一口气,作陶醉状:“好香啊!你从前怎么没跟我说过,你还藏着这么好的茶!”   水影嗔道:“你又没说你喜欢喝茶啊!”   钟离冰忙道:“影妹泡的茶,我当然喜欢喝!若是每次来你都给我泡一壶,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水影道:“那可只怕我乐意泡,你却忘了你要喝了。”   “怎么会怎么会?”钟离冰连连摇头,“这种习惯啊,一旦被你惯了出来,估计就不好改了。日后我还担心,要是旁人泡的茶不合口味,可我却一两年才见得到你一次,中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水影又是嗔道:“中间的日子,你只想着阿准哥哥,何曾想得到我?”   若是往日到这种时候,钟离冰定要用嫁娶之事逗一逗水影,如今知了她心意,钟离冰实不好再开这种玩笑,遂只好撅了撅嘴,算是过去了。   水影一边倒茶,一边说:“除夕的时候刚吃过了大鱼大肉,这个茶清肠解毒,现下喝是最好不过的了。它跟茉莉花一处炮制,既保留了原本普洱的功效,又掩盖了普洱本身的腥气,还多了一股茉莉香。”   钟离冰小小抿了一口,赞道:“你啊,茶泡得好喝,知道的也多。这些我反正是一窍不通的,只知道这茶好喝,还知道来这蹭你的茶喝。我告诉你,以后可再不许给我藏着掖着。”   水影大方地将茶罐朝钟离冰一推:“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一罐,就送给你好了。”   “不要不要。”钟离冰连连摆手,“我又不会泡茶,放在我手里岂不是暴殄天物么。最好还是放在你这,我想喝了,就回家来找你,左右也是个念想不是!”   “表姐,我再给你画一幅肖像吧。”水影提议。   “好啊!”对于这种好处,钟离冰从来都不会拒绝,但她还是忙不迭嘱咐道:“把我画得好看一些啊,还有,要画快一些啊,不然又要一坐坐到晚上了。”   “当然。”水影胸有成竹,“这两年我又研习了写意,最近也算小有所成,便给你画一幅写意好了。”   “好!”钟离冰拍手称快。   水影即刻便让歆语取了笔墨来,净手执笔,开始作画。她时而侧头冥思,时而笔走龙蛇,一抹红影跃然纸上,两只水袖如大鹏展翅,身形灵动矫捷,步履轻盈坚定,整幅画的色调浓而不浊,艳而不妖。虽画的是背影,却俨然就是钟离冰的舞姿。水影虽不会武功,但母亲、大哥、彰弟都深谙武学,水影对武功一招一式的形态,拿捏得恰到好处,便让她画一本剑谱、拳谱之类的,也未尝不可。   这幅画一气呵成,途中,水影甚至没有抬头看钟离冰一眼。   “哇,影妹!这样下去你可是京城名家啦!”钟离冰捧着这幅画,喜不自胜,对水影赞不绝口。   “你瞎说什么!”水影推了钟离冰一下,“到时候让涛阁的师父听了去,又要说我不懂得自谦了。”   钟离冰笑道:“我就只问你,是他们自己技不如人,又想怪谁去?”   “好啦好啦!”水影坐到钟离冰身畔,“也就是表姐你总捧我!”   钟离冰又笑道:“你是我妹妹,我不捧你,捧谁啊?”   “表姐……”水影靠在了钟离冰身上。   “你干什么啊?”纵然钟离冰自小和水影亲密,但也未曾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她一时有些不适应。   “不干什么啊,我就是觉得,以后等我嫁了人,就不能总跟你在一处了。”   “谁说的!舅舅和舅母又舍不得让你远嫁,你一定会嫁到京城。再说,就算你不嫁到京城,我也可以经常去找你啊,你看咱们这偌大的□□,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去过的?”   水影轻声道:“我就是觉得……你现在都嫁人了,以后啊,肯定是顾不上回来找我了。你说说,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怕就不多了,所以……咱们……”   “呸呸呸!”钟离冰打断了水影,“说得好像我要死了似的,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就算我真嫁了人,你说我会不会忘了你?”   “不会……不……不会……”   两代人在水府闹了半日,用了午饭,直到傍晚才欲散去。钟离冰故意说水影嫌她“嫁了人”就忘了兄弟姐妹,所以她要在家里再住几日,然后忙不迭把钟离准赶走了。钟离准没有办法,只有耸了耸肩,道别以后便离开了水府。   初五的时候宫里有宴会,钟离冼带着阿米拉进宫赴宴,钟离准和钟离凝都说没意思,况且他们没有得朝廷敕封,本也不是一定要进宫去赴宴,遂都推了。钟离冼连连埋怨他们太不厚道,联起手来把自己最小的弟弟和弟妹推出去。钟离凝却笑道:“这府里说了算的是不是你?都说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这种责任,你是当仁不让啊!”   钟离冼也只好自欺欺人地对阿米拉说:“你还没进过宫呢,我带你进宫去见识见识。”   阿米拉苦笑:“宫里规矩多,咱们大漠上的人进了宫,也确实是不自在。”   钟离冼虽没进过几次宫,却是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你不用理他们。有的公主、郡主、夫人、小姐他们知道你不了解规矩,不知道怀揣着什么歪心思,等着看你出丑,到时候,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听,不要学,一切都按照礼部派来的侍女所教给你的,若有什么情况,只消听我的便是,放心吧。”   阿米拉笑道:“有你在身边,我一直都很安心。”   钟离凝坏笑道:“哎呀,我怎么觉得这屋子里酸得很!拉曼,阿准,咱们出去透透气可好?”   拉曼和钟离准齐声道:“当然好!”说着,三人并肩去了王府花园。   钟离冼和阿米拉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钟离冼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阿米拉的肚子上,感受着她腹中小小胎儿的胎动,笑道:“大哥、阿姐和姐夫他们都出去了也好,咱们一家三口还能有些单独相处的时候。不对,也有可能是一家四口啊。”   阿米拉道:“每次你一提到和咱们的小孩相关的事情,自己都像个小孩一样,等到了五月,那我岂不是要养三个小孩了?”   钟离冼在椅子上坐下,让阿米拉坐在自己腿上,吻了吻她的面颊:“你放心,等到了五月,我会让你觉得,是我养了三个小孩。”    ☆、间不容发   破五当天,水府一家人其乐融融,在家里吃了顿饺子。除了钟离冼夫妇外,襄王府一家都没有进宫赴宴,水云天遂邀请他们到家里来。饺子是一家人一同包的,待到端上来的时候,一下子就能分辨得出哪一个是谁包的。阿桑妲一家都是长在大漠上,惯不擅长这些,是以都包得形状各异。不过,更惨的怕是钟离冰所包的,才一下锅,便全都散了。水云天哭笑不得,只道:“这样也好,饺子汤里还有了些许咸淡味儿了。”钟离冰吐了吐舌头,又搔了搔头。   才用过午饭,钟离珉和水云卿便准备启程北上了。水云天不禁怪他们也不多留些时日。水云卿却说:“再晚,就赶不上邬川的十五灯会了。”林潇打趣他们年龄越大,反而越是少年心性。   “你们不是去过好几次了么!”钟离冰对着父母发牢骚。她印象中儿时就同他们去过五六次了。冬天里的邬川冰天雪地的,不过有灯会的热闹,也不觉得冷。   钟离珉道:“每一年都不一样,你不记得了?”   水云卿又逗引道:“你若是想去,便去收拾东西,咱们即刻就出发。”   “我才不去呢!”钟离冰抱起双臂,硬是不接招。   钟离珉打趣道:“阿逆心中有了牵挂,自然是不宜远行。如此,只好劳烦靖远兄多费心了。”   “你们快走吧!”钟离冰忙不迭将父母推出了门。   送走了钟离珉夫妇,水杉静静坐在书房,悠闲地品着新到的极品铁观音。   年前的焦灼和年中的悠闲,水杉的状态覃曦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虽从小同水杉一起长大,既是水杉的好友又是他的贴身护卫兼管家,可对于超越生意之上的事,他是不了解的。对于水杉的态度,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水杉又斟了一杯茶,递给覃曦:“你要不要也尝尝?”   覃曦倒是心直口快:“少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喝铁观音。”   水杉也不留情面:“我当然知道你不爱喝,我就是跟你客气客气!”   “少爷!”覃曦无奈地笑了。   “哈哈哈……”水杉笑了起来。   覃曦问道:“火烧眉毛的事,已经解决了?”   “没有。”水杉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既然解决不了,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得了高人指点?”覃曦不解。   “我是得了高人指点,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了。高人的话,耐人寻味,我也是近来,才想明白。既然已入死局,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现在要做的,只是沉住气而已,我越是沉得住气,最后,争取到的利益就越大。”   “是……水家的利益?”   “是。”   宫里的宴会还未开始,恰也是一场饺子宴,这在宫里是难得一见的。   阿米拉初来乍到,一些夫人、小姐存心想给阿米拉难堪,甚至连晟王妃也跟着掺和,但阿米拉的从容淡定令她们碰了个软钉子。任谁也没想到这个在她们心中来自蛮夷之地,未经教化的所谓“王妃”,竟是上马能同夫君共赴战场,下马能在宫中礼数周全。如此这般,竟也有不少人生了羡慕和嫉妒,毕竟,便是亲王正妃,也难有像阿米拉这样,能同夫君并肩而立的。   祺王妃李氏倒是对阿米拉友善,因着是对祺王府的口碑早有耳闻,钟离冼和阿米拉便顺势与祺郡王夫妇多接触了些。四人年龄相仿,便多了些话。祺王妃给阿米拉说了许多诗书、绣样、吃食,两个年轻女子很容易便聊到一起。   祺郡王和钟离冼在前并肩走着。祺郡王道:“我见过令尊和令兄,对那年端阳大宴上令兄的风姿印象尤为深刻。那时候我才十四,想想真是对伊赛的骑射心向往之。方才相谈两句便觉得与你甚是投契,两位王妃倒也投缘,不知你可愿交我这个朋友?”   钟离冼笑道:“求之不得。”   祺郡王道:“其实我很佩服你。你莫嫌我说话直了。一方领主当真难有你这般决断。率部归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既要背子民骂名,又要遭同僚侧目,非常人能够承受得起。当然,天下是我父皇的天下,我自然希望父皇有更加广阔的领土。但我最佩服的是你那个说法,对于一个民族,真正的瑰宝是它的风俗礼乐。窃以为这个观点,颇有远见。我在你的年龄,却不及你的决断,自愧不如。”   钟离冼道:“祺王谬赞了。其实我总觉得一切决断还是始于利益,若不是看到了最大的利益,不会下这样的决定。”   祺郡王思索片刻,会心一笑:“那么如果我没料错,襄王是为伊赛一族争取最大的利益,而非是伊赛汗国了。”   钟离冼笑道:“现下已经没有什么伊赛汗国了,祺王慎言吧,既然交了我这个朋友,可莫要置我于险地了!”   “哈哈哈……”祺郡王笑了起来,“原是我失言了,向你赔罪。”   “对了。”钟离冼话锋一转,“你我的府邸虽不在一条街上,却是中间只隔了一条巷道,倒也算是有缘。”   祺郡王略想了想,恍然笑道:“果然如此,不想你初来乍到,倒是已成竹在胸。”   钟离冼道:“原没有特意留心,是冰姐姐说与我的,我的府邸背向祺王府,南北与李府、靳府相邻。”   “冰姐姐……可是令嫂?”祺郡王又回想片刻,“去年万寿节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当真是个奇女子。襄王府果然人才辈出。”   钟离冼谢过了祺郡王的赞誉,又道:“你我今日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择日我当去府上拜访。听说祺王对兵法颇有建树,可莫怪我顺你几本书走。”   祺郡王道:“当然可以!虽说千金难换我一本好书,但千本好书也抵不上一个挚友!我还有许多骑射之事要向你请教,祺王府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翻墙过来,也欢迎!但你也得做好我随时翻墙过去的准备啊!”   “这是自然!”钟离冼爽快地应下。   二人不久便勾肩搭背,爽朗地大笑起来。   “以后若无外人,你可唤我‘阿瑾’。”   “好!叫我‘阿冼’。”   在大部分人都对钟离冼侧目的时候,祺郡王却与他真诚相交,他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欣喜。虽然钟离冼知道祺郡王这般,或是真心相交,或是太会演戏了,但凭直觉,他认为是前者,也希望是前者。在许多年之后,钟离冼还不禁感慨,祺郡王这个朋友,非池中之物,值得相交。   宴会虽在齐云殿,却是比国宴随意得多了,赴宴的大都是皇室宗亲和近臣,便是席间交头接耳几句也没有什么。座次是礼部安排好的,钟离冼和祺郡王的席位离得较远,他们只好约定宴会散了之后再行叙话。   席间拓跋烨却开口问了:“瑾儿,方才朕见你与襄亲王相谈甚欢,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祺郡王起身道:“回父皇,儿臣与襄王一见如故,相约日后互相切磋,来日方长。儿臣还说要向他讨教骑射之事。”   钟离冼扫视其余皇子的眼神,便即明白他们各怀心事。祺郡王是蔚皇贵妃之子,出身高贵,德才兼备,是储位的有力竞争者。祺郡王真诚交友,之于同侪是范张鸡黍,之于臣下是礼贤下士。但他钟离冼此时要有所表示,便是给他和祺郡王都蒙上结党营私之嫌。想到此处,便将方要说的赞誉之词咽了下去,只道:“皇上,祺王过誉,‘请教’二字臣担当不起,若祺王有所需,臣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拓跋烨点了点头,笑道:“这是好事啊,像你们的年龄,正应是广交朋友的年龄。”   钟离冼与祺郡王对视片刻,彼此便胜过有千言万语。看着面前这位名为在京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实为自己血脉相连的堂弟的人,钟离冼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到底是该相信祺郡王的人品德行,还是该相信所谓的血浓于水?但无论如何,在皇室宗亲当中能够收获这份友谊,都理应珍视。   待到酒酣之时,钟离冼向拓跋烨请旨,求封阿姐为郡主,拓跋烨爽快应下,才不过半个时辰,圣旨就倒了襄王府,封钟离凝为襄靖郡主。这个封号很是耐人寻味,有人认为可以这样解释:“襄”为“襄助”,“靖”为“靖边”,如此便是把边疆托付给了襄王府。   壬辰年的春节,襄王府荣极一时。   消息传到了水府的时候,钟离冰正赖在水影房里,美其名曰:“既然你嫌我日后想不起你,那我这几日就多陪陪你好了。”   对于钟离凝被册为郡主的事,钟离冰不禁叹道:“阿冼的办事效率实在是太高了,这才进宫一个多时辰,就给办成了。都说他们男人许多事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还真是。他跟皇上都能在酒桌上把这么大的事谈成。”   “我的画给我裱好了没有啊?”钟离冰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侧着头问水影。   “你不要着急嘛。”水影一边给桌上的富贵竹浇水,一边磨着钟离冰,“初二才送到涛阁去裱的,现下这块生意多,哥哥又不让我加塞儿,左右你也不着急走,十五之前,定给你裱好还不行么?”   “杉表哥这样做生意,我真是无话可说啊!”   水影浇完了桌上的富贵竹,又去浇那株霸王鞭,一时走神,竟将水倒了不少在地上。   “影妹!”钟离冰叫了一声。   水影双手一抖,将铜壶掉在地上。一声闷响,水洒了一地。   “怎么了,神不守舍的?”钟离冰说着,上前去帮水影收拾,“刚还说想让你泡茶给我喝,现下都不敢了。若你不慎烫着了,我岂不是罪过?”   “没事,你想喝茶,我便去给你泡嘛。还是茉茗香吗?”说着,水影去小柜子拿了茶叶,“我方才不过是在想事情,没事的。”   水影取了茶叶,又端来茶具,才欲转身去打热水,袖子又带倒了一只茶杯,幸亏钟离冰眼疾手快,在茶杯落地前灵活地一踢,又用左手稳稳接住,放在了桌上。她手指在杯沿上轻轻一抹,只觉得湿湿的,似是水没擦干一般,定睛看去,茶杯中却没一丝水迹。她下意识地用方才抹过杯沿的手指触了触舌尖,味道有微微的苦涩,舌尖还有些麻。   钟离冰浑身一个激灵,陡然警惕。那一瞬,她再脑海中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可怕得令人窒息。她没有办法对水影说什么,只有令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   还在,那一瞬水影背对着钟离冰,没有看见钟离冰的神色微动。   同那日一样,水影熟练地倒水、泡茶,等待茶叶散开,再分别斟茶。她递给钟离冰的那一杯,用的正是方才钟离冰接住的那只杯子。   这一刻,钟离冰认定了心中的其中一种可能。   钟离冰不动声色地缓缓端起了茶杯,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好像……比上一次还要香了!”说着,她将茶杯送向唇边。   才不过是转瞬工夫,水影从面上带笑,到笑容僵住,再到眉头紧锁,再到满目凄然,钟离冰全当没看到一般,然而,她全都用余光看得分明。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水影用手捂住胸口,几近不能呼吸。   “表姐!”水影失声大叫。   钟离冰的动作戛然而止。   水影一把夺过钟离冰手中的茶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当然也包括杯壁上的毒。   “影妹!”这次是换作钟离冰失声大叫,她冲上去,用手指压住水影的舌根,“你吐出来!你快吐出来啊!快点啊!”   水影干呕了好一会儿,却是什么都没能呕得出来。   毒发作了,水影吐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地上,腹中如灼烧般痛楚,几乎说不出话来。   钟离冰一指点了水影穴道,暂时抑制毒性发作,但她现下内力很浅,维持不了多久。   “表……表姐……”水影有气无力,此时却满面释然地笑了:“原来……原来你都已经看出来了。这样……这样也好,也就……长痛……不如短痛了……”   “你别说傻话,会有办法的!”钟离冰一言喝止,扶水影躺下,随即冲出了水影的闺房。   没有人埋伏?料错了吗?   钟离冰心头一紧。她原以为有人埋伏在附近,胁迫水影对她下毒,然后伺机动手,可根本就没有人埋伏。   是声东击西!   可钟离冰不知道西又是什么,也来不及想西是什么。   “表哥……表哥……你快开门!”   “怎么了?”门如风一般打开,水彧的身影一闪而出。   “影妹中毒了,你快去看看!”   毒?嗣音解决不了?水彧暗道不好,疾步向水影房间奔去。   钟离冰又着歆语去请了沈大夫来。此事她不敢声张,特特嘱咐歆语暂不能告诉其他人。   此时的水影已经满脸黑气,嘴唇发紫,不省人事。水彧和沈大夫分别都搭了脉,皆是满面愁云。   这性命攸关的时刻,沈崇宇心里清楚,便是医术再高明也没有用,必须即刻找到对症的解药才能保住性命。   水彧则直接问道:“你可辨出这里面有什么毒?”   钟离冰一时慌乱,口中语无伦次,“有有……有……曼陀罗、断肠草、毒鱼藤。还有……还有……还有一味!明明还有一味的!可是……可是我尝不出来。”钟离冰猛烈地摇头。   “嗣音,你不要着急。”水彧抓住钟离冰的手腕,“你不会尝不出来的……”   “大少爷,表小姐!”沈崇宇急急叫道,“小姐的状况不好了。”   “来不及了。”水彧皱了皱眉头,“我用内力帮她把毒逼出来!”   “不行!”钟离冰大惊失色,“我会尝出来的,我会找到解药的!用内力,根本就耗不起啊!”说着,钟离冰冲过去,端起了茶杯。   “放下!”水彧反手打翻了钟离冰手中的茶杯,“现在,救影妹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公子!”不知何时,阿四从门外冲了进来。   “你来干嘛?”水彧面带一丝愠怒。   歆语紧跟着阿四身后进来,躬身一福:“大少爷,表小姐,歆语……没能拦住。”   水彧来不及多思考,即刻便吩咐道:“歆语、阿四,你们守在影妹的闺房外,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尤其是防备居心叵测之人。沈大夫,麻烦你去开些固本培元的药,最好下重药,现下已顾不得太多。”   “我让舅舅去调家里的护卫!”   “不行,你回来!”水彧厉声叫住了钟离冰。   水彧挟住钟离冰的双臂,“现在你是最需要冷静的,如果有人意图不轨,这里根本就不是目标。家里的护卫要调,但是,是要守卫整间府邸,而不是影妹的闺房,你明白吗!”   “我知道了!”钟离冰恍然大悟,冲出了水影的闺房。   水彧扶水影坐好,凝神定气,将双掌贴于水影后背,一股内力缓缓流入水影体内。虽然在昏迷中,水影亦能感到腹中如灼烧般疼痛,是以在昏迷中也是眉头紧锁。才不到一炷香工夫,水彧额上就渗出了一层汗珠。水影急需要真气来吊命,再加上把毒逼出来,是刻不容缓,水彧略觉气短的时候,又强行再向水影体内输入一股真气。   时间一分一毫地消耗过去,水彧身上已然是大汗淋漓,身上的三层衣衫都已经湿透。   当初他中了钟离冰所下的那种尚且要不了命的毒,他都已经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如今水影中的是致命的毒,他这才明白嗣音为什么说他耗不起。可是,生死关头,耗不起,也要耗。影儿,这毕竟是他的妹妹啊。   神思飘忽的时候,水彧突然想到了很多事情。   刚进水家的时候,他六岁。那时候,杉弟两岁,蹒跚学步,影妹一岁,牙牙学语,两个人都追着叫他“大哥”。他最排斥的就是小孩子,所以,他总躲着。可是义父总是笑着说:“你明明也只是个小孩子啊!”   他十二岁的时候,抚养他到六岁就把他扔在冰天雪地当中便销声匿迹的三叔突然出现了,将他的使命告诉了他。他对此有所质疑,却因为三叔的养育之恩,无法拒绝。   他到元帮去,以跟林一楠、林一枫切磋为借口,实则是去同荣亦非习武。他对武功是天赋异禀,游刃有余,习武的时候进境竟然是一日千里。他认荣亦非做师父,□□亦非却不同意,荣亦非说教他武功只是一桩交易。   十五岁了,他的武功早就可以独当一面。面对一大家人都是所谓“仇人”,他开始迷茫,开始逃避。他们对他如亲人一般的好,他没有办法面对,所以,他逃进了江湖。那时候,就像一条河里的鱼,猛然间跃入了大海,再望不到边际,能够自由自在。   可不久,他就发现江湖其实没有那么大,而且,还很小。小到,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脱一个宿命。本以为是无边的海,然而不过是从一个池塘,游进一个湖泊而已。   明明爱了,却不敢爱;明明恨了,却不敢恨。一路走来,他伤害了他身边太多的人,做了太多令自己后悔的事。尤其是,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嗣音,直到,再也不能回头。   所以,他只能不停地伤害自己,以求赎罪。可是那些伤害,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便是再怎么伤害自己,也无法挽回。   形形□□的人都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来了,走了,还有的,死了。来来去去,来去匆匆,一直在身边的,只有一家人。   影儿,影儿就是他的亲妹妹,他不能失去她。   随着水影一口鲜血喷出,水彧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实。他终于卸了力,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沈崇宇早已抓好了药,命学徒把药煎上,自己则回水影房里关注着情况。见水彧情况不好,他即刻便上前去扶住水彧。他知道水影此时已无性命之忧,遂先搭了水彧的脉。水彧一脸煞白,脉搏微弱,呼吸急促,几近虚脱。   沈崇宇也不说太多没用的,只道:“大少爷费心了,不宜再操劳。”   “我知道。”水彧从唇间挤出几个字来,“去看影妹。”   沈崇宇扶水影平躺下来,摸了她脉搏,知她已无大碍,只是体内余毒未清,加之虚弱,所以尚未醒来。   水彧推开门去,险些一个趔趄跌倒,钟离冰转身托住水彧的手臂。而阿四的双手,则僵在了半空。钟离冰转过头看了阿四一眼,两人目光对撞,同时躲开。   水彧瞳孔骤缩,才要抬起手指,却已来不及开口。   阿四飞身将钟离冰扑倒,才不过转瞬之间,一支□□便□□了阿四心口。   “阿四!”钟离冰惊呼。   紧接着第二箭射过来,水彧拼尽力气将门外的所有人拉近屋里。凭着一个杀手的敏锐,在对方第一次出手的时候,他已经看清了对方出手的位置。   他反手拾起方才茶杯的碎瓷片,从还未完全关上的门缝中掷了出去,方向,直指对方出手的方向。   紧接着,屋顶上有人落了下来,准确地说,应该是尸体。   家里的护卫围了上来,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水彧不禁捶胸顿足,这确是声东击西,却是他们自己掉进了陷阱。   水彧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上前去检查尸体。瓷片割断了敌人的喉咙,加之浸了剧毒,见血立死。保险起见,他搭了颈脉,确认那已经是一具尸体。可是,他的眉头自始便没有舒展过。这具尸体,就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楚晋。   他一拳捶在地上。   他不是不知道楚晋有问题,他从来都知道。可他一直认为,他能拿得住楚晋。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钟离冰用双手按住阿四的伤口,但这不过是能让血流得略慢些。这一箭也浸了毒,而且射中的是心脏,拔箭便是立死,不拔箭,也不过就是多活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可钟离冰下意识地想留住面前正在流失的生命,哪怕她心里清楚,一切不过都是徒劳。   “表小姐……”阿四抬起双手,抓住钟离冰的双手,竟是想掰开钟离冰的双手。   “你……”   “表小姐……”阿四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如果死了……公子……会伤心……”   听罢阿四所言,钟离冰愣了一下,双手略卸了力气。阿四趁这时候,双手握住箭尾,猛地拔出。鲜血从她的伤口喷涌而出,她即刻便咽了气。从头至尾,她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水彧。   阿四,那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抹去的名字,甚至……不能算一个名字。她竟选择了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保护她爱的人,所爱的人。   钟离冰缓缓将阿四放下,摇了摇头。阿四……你何必对自己,这般狠心?   那边,水彧已是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表哥——”钟离冰疾呼一声,奔了过去。   才不过转瞬之间,水家的宅子里同时倒下了四个人,两个昏迷得不省人事,两个是尸体。   这仿佛是第一次,水家,乱做了一团。    ☆、怅然若失   好在水家的乱只是一时的,水杉赶来以后即刻便吩咐各路人去处理相应的事情。厚葬阿四,处理掉楚晋的尸体,安置好水彧和水影,再着手去查楚晋偷袭之事。而现在,才是真的应该调遣护卫将府邸围成铜墙铁壁了。   这个年,算是真的过不好了。   晚上的时候,水彧醒来,兀自在床上打坐调息,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水影悠悠醒转。   水影面色苍白,似大病初愈,目前还虚弱得很。才一睁眼,就急急叫着“表姐”。钟离冰坐在水影床边,一个激灵惊醒,忙伸出手去,让水影抓住,令她安心。   水影握住钟离冰的手,登时是泪流满面。   钟离冰一夜的精神紧绷也终于卸了下来,泪水便不自觉地从眼眶中涌出,口中喃喃道:“你哭什么,没事了……没事了就好……我去叫表哥、杉表哥还有彰弟。”说罢便要起身。   “等等……”水影拉住钟离冰,“不要……叫大哥来,也别叫彰儿来。”   “嗯。”钟离冰点了点头。   “杉表哥……”钟离冰在水杉的书房门口敲门。   水杉推门出来,原本是低着头,眉头紧蹙,见到钟离冰,眉头瞬时舒展开来,却非是因为舒心,而是为了掩饰。这一切钟离冰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   水杉问:“影儿醒了?”   “嗯,她有话跟咱们说。”说着,钟离冰拉着水杉的袖子便向水影闺房去了。   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水影仿佛是有了前所未有的释怀。她将所有的事情都与水杉和钟离冰说了。   那日,就是大年初一的早上,水影独自在房里泡茶,吩咐歆语把茶具端过来。然而,听到的却是一个男声:“小姐,茶具。”   水影一惊,猛然转身,将桌上的茶罐碰掉。   “小姐当心。”楚晋探身接住了茶罐,稳稳地放在桌上,茶叶一片也没有落出来。   “歆语呢?”水影下意识地警惕。   楚晋笑道:“歆语……当然是去替小姐打水了。”   “你进来干什么?”水影转身,冷冷地说。   楚晋不回答,只似话中有话:“大少爷回来了,小姐……不高兴么?”   水影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半晌,她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道:“大哥回家过年,我当然高兴了。”   楚晋追问:“小姐高兴,仅仅因为大少爷是你的兄长?”   “你到底想说什么!”水影一掌拍在桌子上。   楚晋紧追不舍:“大少爷回来了,小姐高兴,楚晋可高兴不起来。”   “大哥是你主子,他回来了,你不欢喜?”   “大少爷回来,阿四的一双眼睛就只在大少爷身上。”   “原来你喜欢阿四。”水影冷眼看着楚晋,努力压下自己心中的焦躁,却无论如何也规避不了自己早已被楚晋看穿的内心。到如今,她也只恨自己不够沉稳,自己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全家人心里都很清楚。   楚晋毫不掩饰自己:“是,我喜欢阿四,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她。我自问自己,还是配得上她的。”   “既然你喜欢,你就去追求她。”水影眼神游移,“跟我说,阿四又不是我的丫头。如果是歆语,我倒是能替你做主。”她还是在下意识地拼命掩饰自己。   “小姐,”楚晋续道:“您有没有想过,其实想解决这件事情,非常简单。关键……只在一个人而已。”   “别说了,你出去!”水影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抬起颤抖的手指,指着门外。   楚晋丝毫没有出去的意思,依旧续道:“小姐一定早就想到了,这个人就是表小姐。只有表小姐消失了,大少爷才会看到身边真正在意他,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人,也就是您。而大少爷一旦有了着落,阿四才会知难而退,也就会看到她身边真正对她好的人。所以,小姐,这对你我,是双赢之事。”   “够了,你出去你出去!”水影猛烈地摇头,“我是主子,我的吩咐你也敢不听,你是不是要反了?!你给我出去!”水影推翻了桌上的摆件,东西碎了一地。   楚晋依旧不动声色,将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低声道:“小姐,有了这个东西,一了百了,您考虑清楚。这种事情,最忌讳夜长梦多。”说罢,楚晋转身离开了水影的房间。   歆语方才在廊子上听到水影房间打碎东西的声音,连忙奔来,恰在门口与楚晋打了照面,两人相互见礼,还则罢了。   歆语忙进门查看,切切问道:“小姐,怎么了?是楚大哥惹你生气了?”   “没有……没有……”水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是……是我自己的问题。”她侧身挡在桌前,挡住了歆语的视线,暗暗把楚晋放在桌子上的纸包藏进了袖口当中。   “好了,我的好小姐。”歆语一边安抚着水影,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片,“大过年的,别跟自己过不去了,碎碎平安嘛!”   听了歆语的话,水影总算是露出了些许笑容,只不过,是强颜欢笑。   下午,她请钟离冰喝茶,终究没有将那个纸包拿出来。   那一晚,水影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是轻松,是庆幸,是后悔,还是茫然。诚然,她曾经希望表姐永远也不要回来,希望大哥在意表姐是个贼,希望大哥会慢慢淡忘了表姐,这样,大哥就会看到她的好。甚至,大哥还会娶她为妻,他们以后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可是,从小到大,表姐就像她的亲姐姐一样,她们常常一起玩,一起说悄悄话,一起下棋,一起画画,她有什么秘密都会告诉表姐,除了……她喜欢上了大哥,因为,当她确定了心里这份感情的时候,她发现,大哥心里面那个人,已经是表姐了。似乎,她应该尊重大哥的选择,似乎,她不应该跟最亲的表姐抢那个爱的人。   她希望表姐永远消失,可却不敢想象表姐永远消失。   大年初一的夜,水影彻夜未眠。   大年初五,水影又给钟离冰泡茶。   “表姐……是你自己……提出要喝茶的……”水影默默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曾提前将毒粉溶在水中,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茶杯的杯壁上。记得这种方法,还是表姐随口说与她的。   可是,她不曾算到,当她抢过表姐手中的茶杯,将和着剧毒的茶水一饮而尽的时候,竟是她心里感觉最轻松的时候。   说完,水影向后靠着枕头,望着窗外出神。   水杉叹了口气道:“他果然是早有预谋。”   “果然,什么果然?”钟离冰追问。   水杉苦笑:“你且上街看看就知道了。”   钟离冰二话不说,飞身出府。   水杉摇摇头。这时候,再瞒着阿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水影望着钟离冰的背影,眼中黯然,自嘲道:“楚晋千算万算,终究还是高估了表姐对我的信任。也罢,我既有这样的心思,又凭什么能求表姐信任我?表姐不信任我也好,若她是因信任我而中毒身亡,恐怕我这一生都会被梦魇缠身了。”   水杉摇了摇头,淡道:“阿逆从来就没有不信任你,楚晋也从来都没有高估了她对你的信任。楚晋是低估了她,对她来说,辨毒,是本能。”   水影霍然起身,久久不能言语。   钟离冰行在大街上,发现自己已然被流言蜚语环绕着。流言就像无边无垠的汪洋大海,无论怎样,也游不到边际。   水家是谨亲王谋反的帮凶。   谨亲王谋反的钱财全部来自水家的支持。   水家捏着许多朝廷官员贪赃的证据,却不上交朝廷。   谨亲王谋反带来的利益不够,所以水家临阵倒戈,出卖了谨亲王。   ……   ……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全都直指水家,钟离冰作为水家的表小姐,一现身就立刻被街上的行人指指点点。若非水杉提前部署,恐怕就要有一群乌合之众到水府去打砸抢了。   前面的一切对钟离冰来说尚是难辨真假,可最戳中她心的一句流言是:水家的大少爷,曾经就是谨亲王手下的一名杀手。他们全都清楚,水彧当初就是为谨亲王做事的,他曾经杀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这一条,根本没办法否认,也没办法解释!   声东击西!原来,这才是西。   在这些流言下,不仅水家要承受重压,到最后,不管是否出于本意,皇上也会在压力下对水家出手。   水府,陷入了死局。   襄王府一众人也已经听说了街上的流言,他们却苦于完全无法站出来替水家说上一句话。   钟离冰感到胸口骤然一阵堵塞,她顾不上应对街上人的侧目,忙转身疾奔,回了水府去。才一进府,便冲向水彧的房间。   果然,水彧的房间空空如也,只留一纸书信在桌上。   敬告义父、义母   孩儿不孝,罪孽深重,今令水府蒙羞,羞愤难当。   孩儿自知罪无可恕,不求家人宽恕。愿以一死谢罪,保我全府上下无虞。   义父、义母养育之恩,今生无以为报,儿来世再报。   水彧顿首   钟离冰扔下书信,又冲出了府门,跨上一匹快马,绝尘而去。   希望,直觉是准的。   当水云天看到水彧留下的信,又知钟离冰已看过信追了出去,心中却是有数了。   “水彧!”   熟悉的声音,却是陌生的称呼,水彧听到钟离冰的疾呼,脚步戛然而止,离崖边只有一寸。   “水彧,你是个懦夫!遇到了事情你就只知道用死来解决,从来不会考虑有多少人会为你伤心!你就是个懦夫!”钟离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竭斯底里地喊了出来。   “我能怎样?”水彧转过身,凄然道:“我自问我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难遇敌手,可是这许多年来我审视这个天下,有九成的事是用武功根本就解决不了的,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总有一双无形的手才在操纵着每一个人的命运,在命运面前,你无论怎样挣扎都是苍白的。我不能杀我想杀的人,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更没能保护好你。你可曾体会过那种绝望!我从小就不相信任何人,是水府,是义父、义母、杉弟、影妹、彰弟,还有你,你们让我感觉到什么是家,什么是家人。现在,这是我能为家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还想拦我吗?”   这是水彧第一次说这么多心里话,第一次,将自己心里的伤,放在了明面上。   “谁说我没有体会过那种绝望!”钟离冰撕心裂肺地喊道:“你跟我说这个孩子不能要的时候,我绝望过;你一刀刺进我腹中的时候,我绝望过;你一掌击中阿准哥哥胸口的时候,我也绝望过!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命!的确,命运对每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可我自问自己,打败了命运!”   这一刻,钟离冰伫立在山顶的寒风中,有如一尊雕塑。她亲手撕开了自己心中血淋淋的伤口,也撕开了水彧的伤口。   水彧仿佛被万箭穿心,久不能言。原来,他的这些绝望,竟全都转嫁给了嗣音。突然感觉气血上涌,胸口剧痛,水彧捂住胸口,单膝跪地,豆大的汗珠从额上低落。   钟离冰深吸几口气,全不似方才的竭斯底里,只是平静地说:“表哥,你再听我一言。我知道你愿意为了家人而死,可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愿意为了家人而活?”说罢,她转身,跃下了岩壁。   水彧终究还是回到了水府。   这里,是家。   “大哥,爹在祠堂等你。”水杉即要出门,见水彧回来,便与他说了一声。   祠堂正中摆着水家历代先祖的灵位,香炉当中青烟袅袅,案上的贡品全都是新鲜的。   水彧从来没有到这里参拜过。   水云天淡道:“跪下。”   水彧跪下。   “磕头。”   水彧磕头。   随后,水云天亦在水彧身侧跪下,肃声道:“敬告水家列祖列宗及曾祖父、祖父、二祖父、三祖父、父亲,晚辈云天,今将义子彧写入族谱,为水家后人。”说罢,他叩首。   水彧也跟着叩首。   从这一日起,水彧终于得以告别了他的过去,成为了真正的水家后人。   此时,钟离冰已抵达襄王府,未等小厮通传,她便奔了进去。   “阿冼——”   钟离冼闻声迎了出来,见到钟离冰火急火燎的样子,即知是急事。   钟离冰问:“万寿节的时候,你是不是要给皇上递请安折子?”   “嗯。”钟离冼点点头。   “我有一封书信要呈给皇上,能不能夹在你的请安折子里?”   “信呢?”钟离冼什么都不问,只向钟离冰要信。   “借我纸笔,我现在就写。”   钟离冼吩咐人取了文房四宝来,钟离冰奋笔疾书,才不过片刻工夫便将书信写好递给钟离冼。   恭请皇上万安   臣女冰泣血上书,有要事,请求面圣。   臣女钟离冰   不过寥寥数字而已,简单粗暴。   钟离冼当然知道,上表是不能这样写的,遂问:“冰姐姐,用不用我……帮你誊抄一遍?”   钟离冰只挥了挥手道:“不必了。”   钟离准道:“我陪你进宫?”   钟离冰摇了摇头。   当晚回到家中,钟离冰去看了水影,本想去与水杉说两句话,却听说水杉去鄞王府了。钟离冰知道水杉如今是鄞亲王的学生,定是为了流言之事去请教老师了吧。她没去见水彧,只兀自回房里,休息了。   正月十一,钟离冰早早醒来,一直躲在房里,念念有词。却是从日出,等到日落,也没有任何消息。   天色暗了。   钟离冰猛然起身,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有人来了府里。   钟离冰奔了出去,这个人她认识,是皇上身边的黄公公。   黄信笑道:“皇上有旨,让咱家来请钟离小姐进宫。”   “臣女钟离冰叩见皇上,愿皇上洪福齐天,千秋万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钟离冰行稽首大礼。未曾奉诏,不敢起身。那中间,她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好像……一辈子。   “平身吧。”拓跋烨抬了抬手。   钟离冰这才起身。   拓跋烨笑道:“你有何急事,非要在今日来见朕?”   钟离冰不卑不亢道:“臣女斗胆,敢问皇上,可还记得去年今日曾向臣女许下一个心愿?”   拓跋烨又是笑道:“朕记得,你向朕求:天下太平,亲人平安。”   钟离冰深吸一口气道:“皇上,表兄水彧已于正月初六被舅父写入水家族谱,臣女与水府乃是中表之亲,水府上下都是臣女的亲人。臣女斗胆,求皇上保表兄无虞,保水府上下无虞。”   拓跋烨的面色沉了下来,淡然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朕便会答应你?”   钟离冰面无惧色,一字一顿:“因为,君无戏言。”   沉默,许久的沉默。就连黄信,都因这沉默而感到窒息。   拓跋烨开口:“朕,答应你。”   走出宫门的那一刻,钟离冰依旧是怅然若失。   次日,圣旨下达,水府乃平叛当中的功臣。危机,就这样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到完结时,我也是怅然若失 ☆、尾声 已别经年   春回夏转,转眼间已是一年以后。癸巳年,春回大地。   彼时水杉已然参加了壬辰科科考,入朝为官,如今在户部供职,水府的所有产业,都归为国有。他娶了鄞亲王义女靳懿为妻。靳懿便是当年的莫湮。如今朝廷已为靳府平反,蔚皇贵妃靳氏被册封为皇后,莫湮恢复了她靳氏的身份,拓跋煜为她取了一个“懿”字作为名字。如今她已是水家新的女主人。   水影未嫁,如今留在家中帮水杉打理生意。   水彰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如今已是家喻户晓的少年游侠。   钟离凝和拉曼一同回了扎托,如今钟离凝已经怀上了她的第二个孩子,很快便要生了。   壬辰年五月的时候,阿米拉为钟离冼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女,分别取名为“衍”和“绪”。如今钟离冼身在北漠战场,他的军队势如破竹,北漠的军队节节败退,北漠之于□□,已如探囊取物,只待一个最佳时机。   中军帐中,有人来报,说有襄亲王的故人求见。钟离冼掀帘出帐,定睛看去,竟是水彧。已别经年,二人都已经过了风霜的洗礼,面上更添几分棱角。   “水大哥。”钟离冼抱拳。   “阿冼。”   交谈当中,钟离冼才知道,水彧早已参军,今已战功赫赫。然而,他拒绝了所有的封赏和升迁,只安然处在最初的位置上。   晚上,钟离冼和水彧一同在营帐外喝酒畅谈。   钟离冼道:“我如今在外征战快一年了,一直都没有大哥和冰姐姐的消息。”   水彧笑道:“我也没有。”   说到此处,他们相视而笑。   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去年开春时的约定。   那年春天,水彧、钟离准、钟离凝、水杉、钟离冰、钟离冼、水影、水彰,兄弟姐妹八人,终于聚首。他们席地而坐,一同约定,五年之后再相见,每个人都要活出最精彩的自己。   钟离冰站起身来,对钟离准道:“阿准哥哥,到现在,所有的危机都已经结束了,你我本就是假的成亲,今日,我们的婚约便即解除吧。”   钟离准叹了口气:“好。”说罢,伸出手掌。   两人击掌,婚约解除。   钟离冼问道:“冰姐姐日后有什么打算?”   钟离冰笑道:“天下那么大,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说罢,她跨上马,绝尘而去。   钟离准望着钟离冰的背影,久不能言。   钟离凝恨铁不成钢地拧了钟离准一把。   水彧释然而笑,拍了拍钟离准的肩膀:“你快去追啊!”   钟离准一个激灵清醒,这才策马奔去。   夕阳西下,一前一后,两个策马飞驰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全文终    ☆、水杉番外 绝处逢生   水杉番外 绝处逢生   “少爷,你还坐得住?”覃曦火急火燎地进了水杉的书房。   水杉淡道:“楚晋已死,阿四厚葬,有大哥替影儿疗毒,又有阿逆在,影儿也不会有事,我何苦坐不住?”   话虽如是说,但水杉知道覃曦说的是外面传言的事。即便足不出户,水杉也知道,水府附逆的传言已然在京城传开,一发不可收拾。然而,直到这个传言流出,他却心安了。怂恿影儿在阿逆的茶杯里下毒,刺杀阿逆,说穿了,这些都不能算大浪,而这个传言出现的时候,水杉便明白,不管幕后主使是谁,这个传言是真正的目的,而其他的乱子只不过是故布迷障,令水府陷入恐慌之中。这个时候如果慌了,就输了。   水杉嘴角微挑。靳人麒,你倒当真是个厉害角色,如今死到临头,竟还能留有后手。   “不过,我也留有后手。”水杉自言自语。   那一夜,水杉和水云天彻夜长谈。   水杉道:“您认为是水府的基业更重要,还是水家世世平稳重要。”   水云天道:“自然都重要,那你认为哪一个更重要?”   水杉道:“我也认为,两者一样重要。但如果只能保全一个,爹会选择哪个?”   水云天笑道:“没有你们的时候,我自然会选择前者。如今有了你们,我选择后者。”   水杉沉吟半晌道:“如今是危急存亡之秋,可我想选择保全两者,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爹意下如何?”   水云天闭目浅笑:“现下当家的是你,决定权都在你。虽然我不希望你入仕,但是我从没想干涉你的选择。去做你认为对的事,你是水家的主人。”说着,水云天缓缓从腰间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水杉手中。   这枚铜钱便是水家的信物,一共三枚,一枚在水彧手中,一枚在钟离冰手中,现下这一枚,在水杉手中。   水杉郑重地将铜钱收好,长揖到地:“父亲,孩儿明白了。”   水杉回到书房,奋笔疾书,一夜即成一篇策论,字里行间,皆是他这些年来对商道的理解和剖析。   眼看着天空擦亮,最后一滴灯油燃尽,灯火在不知不觉中便熄了。水杉将策论通读一遍,放下,折好,长舒一口气。至此,他还尚无一丝倦意。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水杉开门。   “杉表哥,影妹醒了,要见你。”   水杉即刻便随钟离冰去了水影的房里。   当他听罢水影的讲述,便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禁自言自语了一声:“他果然是早有预谋。”   面对钟离冰的追问,水杉本想隐瞒一二,却突然觉得这隐瞒是那么多余。从前的阿逆表妹天真无邪,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去保护她。可当她在江湖上失踪两年再度归来的时候,早已是一个深谙世事的江湖侠盗,保持最初的天真,只不过是她自己的选择。想到此处,他遂说了。果然如他所料,阿逆转身便冲了出去。   水杉又与水影说了几句,安抚她片刻,便出了她的卧房。这时候,钟离冰从街上回来,他们擦肩而过,钟离冰却没与水杉说一句话,径直去了水彧的房里。才不过片刻功夫,便见钟离冰从水彧房里冲出来,奔出了府门,跨上一匹快马,绝尘而去。水杉知事态严重,遂也进了水彧房里。   他看见了那封信。   他不禁叹息。   从小到大,在他心目中,大哥是一个武功盖世的江湖游侠,是一个让人又敬又爱的兄长。可是,纵然大哥身怀绝世武功,却仍被万千俗事所牵绊,任凭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解决。所以,只能选择死。殊不知那个背影后面,留下了多少孤独和无奈。   权力。大哥的手里,没有权力。而他如今,就要去争取这样东西。只有有了权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掌握别人的命运。   后来,钟离冰回来了,水杉见她去求了水云天。水杉灵光一现,对,去年万寿节,皇上曾经许给阿逆一个心愿:天下太平,亲人平安。他想,至此,他准备好了。   这一日黄昏,他只身前往鄞王府。   拓跋煜一字一句地读着水杉的策论,任凭水杉跪在他面前,也并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   莫湮随侍在侧,几次欲开口,却都被拓跋煜的眼神挡了回去。   半个时辰之后,拓跋煜长舒一口气,放下水杉的策论,抬了抬手,淡道:“你起来吧。”   水杉撑着地,咬牙起身,不曾有一丝皱眉,也没有去触碰已经生疼的双膝。   拓跋煜道:“我可以送你进宫,但是如何应对皇上的发问,我没办法教你,至于最后结果如何,看你的造化。”   “多谢老师。”水杉跪地叩首。   水杉从未曾进过宫,他跟随引路的太监走在宫内的甬道上。未来,这是他每一日都要走过的地方。   皇帝在上书房召见了他。看来,鄞亲王果然是皇上看重的兄弟。   “草民水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水杉行大礼。   “平身。”拓跋烨抬手,同时已将策论放下。才不过转瞬工夫,他已经一遍阅毕。   水杉不禁惊异于皇上阅读的速度。也罢,皇上每一日都要批阅堆成山一般的奏折,若不能一目十行,切中肯綮,那每一日,也不用做其他事了。   “方才,朕已经看过了你的策论,的确有辅政之才,看来,鄞亲王没有看错人。那么,你想用什么条件,交换什么条件?”拓跋烨一语中的,早已看穿了水杉的来意。   水杉不动声色,沉声道:“既然皇上认可草民的政见,那草民斗胆猜测,现下朝廷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契机。而草民,可以给得起朝廷这个契机。水家全部产业归为国有,依旧由草民管理,朝廷自当着人监管。日后,萨顿的马匹,北漠的牛羊,于我国都不再是稀缺的物资。由商贸所得的钱财,远比农耕要可观,甚至可令国库更加充盈。每年年底,水府只取一半利润,并依制缴纳税负,其余收入,全部充入国库。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拓跋烨凝眉沉思片刻,淡道:“你只取一半利,又缴纳巨额税款,一年下来,纯粹的收入可不及全年利润的一半。”   水杉笑道:“若水家为皇商,每年获利比之从前,又何止倍余?”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皇上英明,草民自知这点心思逃不过皇上法眼。不过……”说到此处,他又是欲言又止。   拓跋烨狡黠地一笑,接过话茬:“正所谓‘无奸不商’,倘若你没有这样的算计,朕尚不一定信得过你。”   “皇上……”水杉不置可否。   “朕……答应你的条件。但朕也有一个条件。”   “皇上请讲。”   “壬辰科的科考,你要位列三甲。”   水杉坚定地说:“皇上,草民定会在壬辰科位列三甲。”说罢,他谨身跪地,“谢皇上……”   “别急着谢恩。”拓跋烨抬手,“你还没有提出,你要的条件。”   水杉深深叩首:“草民想求的是:水府为谨亲王之乱当中的平叛功臣,谨王府门客靳人麒手下确有杀手一名,系其侄儿,本姓为靳,而水彧,自始至终,都是水府长子,草民的长兄。”   “好,朕答应你。”拓跋烨微微点头。   “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水杉再度郑重地行稽首大礼。   拓跋烨嘴角微翘:“平身吧。”   水杉起身:“谢皇上。”   拓跋烨笑道:“汉武帝时为充盈国库,卖官鬻爵,如若在那时,你已经可以算朕的臣子了。”   水杉肃声道:“可如今草民没有资格。待草民金榜题名,那时才敢在皇上面前自称一声‘臣’。”   拓跋烨道:“那朕便拭目以待。”    ☆、陈青莲番外 陈年旧事   陈青莲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里,把一封信推向了林濬。   他们夫妻之间的交流从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林濬知道这是陈青莲的信,但他也知道他可以看。   看过信以后,林濬才知道,这是靳人麒写来的信,去年十一月写来的信,十二月寄到。不过,现在已经是七月了。   林濬没有多问一句,他知道,这关系到陈青莲不愿提起的过去。他从来都不知道陈青莲的过去,也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们成亲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   “靳人麒要见你?你不是不想见他么,这都半年了。”   陈青莲轻描淡写地打手势:“反正他下个月就死了,去见见,也没有什么。你可以陪我去吗?”   “当然。”林濬伸出了手,笑道,“我这个帮助,这点关系,还总是可以打通的。”   陈青莲不知道林濬是如何打通的关系,她也从来都不关心林濬是怎么做到的,从成亲的那一日开始,就是这样。   在大牢门口,她看见了谦亲王,大约也明白其中关节。   死囚牢里没有一丝生气,陈青莲迅速冷眼搜寻着那个许多年未见,死到临头却突然想见她的故人。   陈青莲的目光停在了角落里的靳人麒身上。距离他的死期大约还有一个月,虽然天牢里的折磨令他蓬头垢面,但是他的目光依旧可以穿透一切。他已经看见了陈青莲。   “好久……不见了……”靳人麒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看来,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牢头打开牢门,在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当中,其余的人全部退开,只剩下靳人麒和陈青莲两人。   许久的沉默,甚至让人误以为这里没有人。   靳人麒用沙哑的嗓子道:“对了,我忘了,你不能说话。”说着,他嘴角一挑。   陈青莲并不气恼。这些年来,作为一个哑女,她遭人冷眼不只一次。不过,她许多年前在林濬这里,找到了温暖。   “你找我,还有什么事么?”陈青莲打手势。   靳人麒没有回话。   陈青莲轻蔑地一笑,随手拉断水桶上的提手,在落了灰的地上写到:“对了,我忘了,你看不懂手势。你找我,还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靳人麒理了理头发,“故人了,叙叙旧。”   陈青莲又写道:“你我之间,早已两清。今日我来,不过是看你人之将死,送你一程罢了,好歹是故人一场。”   靳人麒道:“就是因为故人一场,所以才想见你。”   陈青莲席地坐下,扫开方才写过的字,又写道:“药,我喝了,我的孩子,你也带走了,你,还想怎样?”   靳人麒轻描淡写:“当年,我二哥死了,你身怀六甲。为了靳家和陈家,你答应我,让我来培养你的孩子,从此再不见他,为了这个承诺,你还心甘情愿地喝下了我为你准备的哑药。后来,你拼死生下这个孩子,大夫说,你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陈青莲听了此言也不恼,只是笑笑,继续写道:“对,没错。你答应我,你来教导你侄儿,你来抚养他长大,你会保证他好好活着,只是,我再不见他。”   “对,没错!”靳人麒突然大笑了起来,“你没食言,不过我食言了。其实啊,你早就见到了你儿子。你儿子从小苦练武功,如今在整个武林都难遇敌手,不过……”说到此处,他故意卖关子。   陈青莲揪住了靳人麒的衣襟。对她来说,这种情况还没有拗断靳人麒的脖子,是她最大的克制了。   靳人麒若无其事,续道:“不过啊……你儿子遇到的,可都不是武功能解决的问题。他被一个武功奇差的人绑在树上羞辱;为了救他的小女人,他求伊赛人和他一起去打北陵丘;他还为了他的小女人,跑到宫里去扮什么王爷的侍卫;再后来啊,他跟伊赛长王子打了一架,我看可能是伤的不轻,还被他的小女人下了毒,那个毒,中得可也不轻……”   陈青莲一个用力将靳人麒掀翻在地,靳人麒的额头撞在墙角,登时血流如注。他爬起来,继续说:“这些啊,都不重要。到头来,你儿子的小女人还不是跟了那个伊赛人!”   陈青莲一掌击在地上,抬开手掌,手掌下的稻草,已经碎成齑粉。   靳人麒越说越是笑得狂妄:“这些年,你可是没少见着你儿子,可怜你为人父母一场,他叫了你十几年的舅母,你竟是浑然不觉。他现在啊,已经是水家的人了,再不是什么靳家的后人了,哈哈哈哈……”   陈青莲的脑海中“轰”的一声,那个面孔渐渐浮现在眼前,是彧儿,是彧儿,是彧儿!她见到彧儿这个孩子,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让她摒弃了那种想把人的脖子拗断的冲动。起初,他们交流,需要她在这个孩子的手上写字,后来,这个孩子能看懂她的手势了。   他……是她的儿子?   靳人麒狂笑着续道:“现在啊,你再想见他一面是困难了,他参军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个……也不是武功可以解决的事情……”   陈青莲一个箭步上前,掐住了靳人麒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靳人麒挣扎着笑道:“你就算杀了我,事情,也就是这样。”   陈青莲的两眼似要喷出火来,她的右手继续收紧,靳人麒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爆出来。这样的死法,恐怕有如凌迟。   “青莲!”林濬冲过来,抱住了陈青莲。   陈青莲疯了一般地,运上一股内力想要将林濬弹开,林濬硬拼着受这一下,嘴角缓缓流下一行鲜血,仍旧抱着陈青莲没有松手,陈青莲这才渐渐松开了手。   靳人麒倒在地上,几近昏厥。   林濬拉着陈青莲,顺着小道,消失在街角。   萧索的秋风当中,靳人麒的人头落地,靳家和水家的恩恩怨怨,终于告一段落。    ☆、求婚   小准和阿逆在江湖上游荡了一年多,小准想着总也不能真的像大伯和伯母一样,在外面晃荡了四年,亲都成了,孩子都有了,才回家来知会家里一声。所以,他决定带着阿逆到十溪县提亲。   “我爹娘肯定不在家。”阿逆一口就否决了。   不过在小准的软磨硬泡之下,阿逆没办法,还是答应了,谁让小准跟阿甲表哥学会了装情圣呢?   小准和阿逆终于回了十溪县的家里,一进门就看见大伯端坐着,面无表情。   小准笑着把礼物放在桌上,对大伯说:“大伯,我来向您和伯母提亲,我想娶阿逆。”   大伯说:“滚!”   小准一脸懵逼:“为什么!”   大伯说:“因为我是你大爷!”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